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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拔記

2021-05-17 17:14:27張暄
山西文學 2021年3期

酒下得越來越慢,只好擲骰子,逼酒。

擲骰子是馮隊長的提議,他能喝,喜歡喝,也總能提供一些新鮮玩法。就從他開始,規則并不復雜:骰子放在透明的玻璃杯里,用手掌把杯口捂嚴實了以防它跳出來,上下晃動。啪,杯子磕在桌面,骰子面上的數字,決定喝酒的人:1左,6右,2指定,3自首,4小姐,5過。

先磕出來了3,自首。也就是說,馮隊長自喝一杯。他在大家齊聲爆發出的捧場式的哄笑中,一邊自嘲,一邊罵罵咧咧,抱怨自己手氣太臭。其實他很滿意,因為這首先證明了規則的合理。他紅彤彤汗津津的銀盤大臉上,眼睛灼灼閃爍。

再搖,再磕,打出了2,指定。馮隊長大喊一聲“好”,用眼睛巡視一圈,尋找下家。盡管大家胃里已經沒多少余量,但目光都勇敢,都沒躲閃。馮隊長食指指向了霍總:“小霍!”

我稱霍總為霍總,段局長也稱霍總為霍總。馮隊長,忽而叫他老弟,忽而叫他小霍,忽而叫他名字,只是在鄭重地、官方地陳述一些事情時,才點綴性地稱他為霍總。

霍總問,幾杯?馮隊長呵呵一笑,兩杯。霍總自提兩杯,左右開弓,一起倒到一個更大的口杯里,一飲而盡,說:“莫說兩杯,老哥指定我喝六杯,我照喝不誤!”然后杯口朝下,示意杯子里滴酒不剩,翻轉,啪的一下,把杯子磕在桌面上,氣勢和馮隊長擲骰子時一模一樣。

我趕緊不失時機地恭維霍總:“霍總平素指揮千軍萬馬,喝酒都有氣勢!”

他也不謙虛,說:“不說萬馬,千軍總是有的。”然后把目光轉向段局長,似乎取得他首肯才能接著往下說似的:“這20年,我公司投資翻了5000倍、產值翻了5000倍,員工人數翻了5000倍,利潤翻了5000倍......”說到這里,他也明顯感覺到了對“利潤”一詞的表達不當,卻一時找不出合適的名稱代替,還是段局長給他解了圍:“GDP。”

“對對對,GDP翻了5000倍。”然后又回到那個詞:“利潤翻1000倍總是有的。”從他弱下來的語氣,我能明顯感覺到他沒能完美實現用“5000倍”這個詞語造成排比句的遺憾。

酒局是馮隊長召集的,霍總埋單。

最近,分局風傳要人事調整,想必不是空穴來風。段局長當局長,也有大半年了。每個局長到任,總會來一番人事變動,顛撲不滅。正好幾個派出所長到齡,給了他順理成章的調整機會。我是上任局長任命的辦公室副主任,在文字的樹碑立傳上,給上任局長出過不少力。不僅猜得到,從低頭不見抬頭見他的細微表情分析,我也知道段局長把我歸類為上任局長的人。所以,即使他拿掉現在的主任,也不會把這個位置給我。主任,他肯定要用貼心人。況且,我也不想在辦公室待了,寫材料,是個耗費生命和健康的活兒,我像幾乎所有有想法的人一樣,想下派出所,當所長。

所長算一方諸侯,不僅面子風光,而且是副科職位。我參加工作的第一站,就是派出所。當時我們所長三十六歲,他個子不高,卻始終氣定神閑談笑風生,舉手投足都有成功人士的那種范兒。那時我就認為,三十六歲最是一個人的燦爛時刻,而我們所長就是我一眼認定的一個人活到那個時刻該有的模樣。轉眼,我都四十了,還每天趴在桌子上寫那些少鹽沒醋的材料。

于是,我也像幾乎所有有想法的人一樣,瞅準機會,找段局長“匯報思想”。

段局長說了兩句話,一句是:“辦公室離不開你”,第二句是:“下次有機會,一定考慮”。憧憬了好長一段時間的光明前景,被這兩句話堵得一片漆黑。

之后不久,馮隊長來我辦公室,問我此次的打算。反正沒希望了,我就和他實話實說。馮隊長說:“自作主張!我要先去給你吹吹風,沒準不是這結果。”

他說:“這樣,我安排個酒局,就你、我、小霍四個人。我也不多說,只點點題,都是聰明人,一切不言自明,你權把死馬當作活馬醫。不成,量不回米布袋在;成了,你欠我一頓酒。”

我弱弱地疑問:“段局長會去嗎?”

馮隊長說:“小看我不是,包在我身上。”

其實,我只是在沒有信心下的嘴唇一嘟嚕,或者是面對一個沒有預想到的場景時的習慣性反問,從沒有小看過他的能力。我知道,在段局長最失意的時候,馮隊長一直伴在他身邊,為此還遭了上任局長的打壓。

上任局長用我,上任局長整他。按說,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都要反對,但這并不影響馮隊長對我一如既往的好。他給我的話是:“穿黑衣,保黑主,我理解。”說到底,他是個慷慨之人。

段局長在任局長之前,是段政委。段政委是上上任局長在任時,從市局下派重用,來分局當政委的。當年的段政委年輕氣盛,躊躇滿志。據說,領導已承諾過,等上上任局長一走,他接任局長。

但他太順,太年輕。到任后,他急于樹立自己的權威,引起了上上任局長的反感。他在大會小會上最常說的一句話是:“你們科長、所長還算個官,不好好工作,我分分鐘拿掉你們!”盡管這句話的前提是“不好好工作”,但還是犯了大忌,因為“拿掉你們”這個詞,根本不應該是一個二把手說的話,更別說“分分鐘”了。內情不詳,反正上上任局長臨走時,堅決地阻礙了段政委升任局長。

但段政委的咋咋呼呼,還是迷惑了一批人,致使一干中層團結到了他周圍,這干人是否有押寶的心理無法探究,反正,馮隊長就是這干人中的一個。

上任局長到任后,耳聞了段政委的一些做派,采取的方式是,表面上冷他,暗地里抑他。抑制方法中最厲害的一種,是誰和段政委走得近,就“拿掉”他。于是,原來團結在段政委身邊那干人中的絕大多數,趕緊見風使舵,暗地倒戈。最后,他身邊只剩下了包括馮隊長在內的寥寥幾個。

因為只剩下寥寥幾個,所以更為惹眼。你倒沒有往前進一步,但別人都退了一步,露出來還是你。在這個大環境下,馮隊長被迫離開治安大隊,被調往信訪科。上任局長找他談話時說:“你那么會說,正好發揮長處,做群眾工作。”于是,馮隊長就成了馮科長。

依我看,馮隊長不僅是個慷慨的人,還是個簡單之人。簡單之人往往心思比較純凈,敢愛敢恨。他并非沒有眼力見,只是,與生俱來的性格讓他只能如此。他自視甚高,又好大喜功,這種人,往往會表現得寧折不彎。

信訪科,無權無勢,整日里和老百姓的唾沫星子打交道。除了他這個科長,手下只有一個兵。馮隊長會說,全局聞名,可面對老百姓不屈不撓一天天一遍遍重復,有時也蠻橫無理的說辭,你再會說,又能如何?何況,他已失去了工作的熱情。正好,局長為了轉活大盤,從組織部門要了幾個主任科員的職數,條件是,現有的實職副科,誰辭了職務,給他個虛職正科,退居二線。馮隊長第一個遞交了辭職報告。其實,他年紀還不是太大,不該這么早退的。

關于辭職的事,他并沒有征求段政委的意見。段政委聽說后,曾極力挽留過他。段政委說,他總會有出頭之日,等他出了頭,一定會給馮隊長安排一個更為合適的位子。他這么一退,到時有機會也白瞎了。這是馮隊長親口對我說的。

段政委所言不虛,兩年后,段政委成了段局長。

依他們倆的這種微妙關系,我完全相信他請得動段局長。

段局長是最后一個到席的。他推門進來,一眼看到我,表情略微遲滯了一下子,隨后就被馮隊長和霍總熱情地擁到正席。馮隊長和霍總各陪左右,我坐段局長對面。

本來霍總準備了茅臺,段局長瞅了瞅桌面上已打開蓋子的那瓶,輕輕說了句:“換五糧液。”這句話的隨意,與他從檀木紙盒中抽出一張紙巾擦鼻子的隨意別無二致。見段局長這么說,馮隊長像撿了個大寶似的站起來指著霍總說:“我說領導只喝五糧液,你非犟,要備茅臺,瞧,讓我說著了不是?”霍總滿臉堆笑:“換換換。”很快,就有服務員端來整箱五糧液。

據說段局長酒只喝五糧液,煙只抽“扁555”。當然,這只是他諸多個人做派中廣為流傳的兩種。我曾暗地里思忖,假如段局長陪更大的領導,席上備的是茅臺或什么別的酒,他到底喝不喝?

桌子上站著兩盒事先已拆口并被從煙盒底部參差彈出幾支的中華。馮隊長朝我們這邊一眨眼,戲法般地從衣兜里掏出一盒“扁555”。現在這種煙已不大好買,不知他是從哪里鼓搗來的。

段局長也從自己兜里掏出一盒放在餐碟旁,還有那只我們見過很多次他一直在用的銀色ZIPOO打火機。馮隊長拆開他自己拿出來的這盒,抽出一支遞到段局長手里,然后從桌子上拿起一次性打火機給他點。段局長擺擺手,拿起ZIPOO給自己點著。一股濃烈的外煙味彌漫開來。

這個場景曾經熟悉。記得有一次,我去辦公室給他送材料,當時他點一支煙,也不知打火機里缺了煤油怎么的,打了幾下沒打著。我從自己兜里掏出打火機給他點,他擺擺手,把煙放下了,好像別的打火機點著的煙就不是煙似的。

說到底,段局長是個喜歡給自己貼標簽的人。當年他說“我分分鐘拿掉你們”,是不是也是標簽之一種?

菜很快上來。菜品豐足、琳瑯。和喝酒的速度比起來,菜下得很慢,已經有一兩盤無處落腳,就橫搭在先上來的菜品的盤子邊緣處。

平素不茍言笑的段局長,在酒場上倒也親切可愛。不過他始終沒有顯示出對我的親切,雖然我坐他對面,但他的目光總是撒向兩邊,偶爾從我身上掠過,仍舊是平素那種例行公事的感覺。也許是酒還沒喝夠。

酒繼續喝,骰子繼續打。

霍總已提起了裝骰子的杯子,又放下。馮隊長喊他先把骰子打了給送出去,他大手擱在杯沿上,按兵不動。他的舌頭明顯比方才僵硬,說出來的話也明顯失去了原先的節奏,某些部分語調拉長,某些部分出現吞音。大家喝得都不少了,墻角處,兩只紅色外包裝盒和一只玻璃空酒瓶胡亂倚靠在一起。

霍總把目光轉向我,把我作為他最重要的聽眾:“我的第一桶金,是馮隊長給的;第二桶金,是青聯給的。我和段局長,就是在青聯認識的,我們都是那屆的青聯委員。青聯的哥們都義氣,像段局長一樣義氣。無論我找到誰,誰都給我面子,有機會提供機會,沒機會創造機會。”

霍總口音改了不少,已經接近于當地普通話了。他們那個縣城的人,方音很重。當年我在那里工作時,聽不明白他們說什么是常有的事。那年我參加了公務員考試,入圍了,但成績有點差。名列前茅的,都進了市局。后來,我作為調劑對象,去了霍總他們那個縣的公安局,被分配在一個派出所。霍總那時也年輕,比我大不了幾歲,就在我們派出所駐地的鎮子上開了一家門面很小的家具店。鎮上家具店的家具,和城里的大有不同,不知是進貨渠道不同,還是它們是由專人特別設計的,總是體態單薄,花紋艷俗。有一次,有痞子在他店里鬧事,打破了霍總的頭。霍總用一塊白毛巾捂著額頭的血窟窿來派出所報案,血把毛巾洇得鮮紅一片。直到現在,霍總出現在我腦海里的第一形象,總是那個頭頂血窟窿的那個。后來,那個痞子被我處理了,我也因此結識了霍總。無聊的時候上街閑逛,我偶爾會到他店里轉轉,彼此只是客套寒暄幾句,再無話說,我只好裝模作樣在他店里挪動幾步看看那些家具,有時還用指頭叩叩木材的板質,然后再走出來。他會把我送到門口,沒有特別的恭敬,也沒有特別的冷淡。大概一年后,他進了城,在城里開了自己的店鋪。

又過了幾年,我終于托了關系,也調回了城里,但沒能進了市局,而是來到現在供職的分局。分局級別低,二十年來,我也是奮斗一場,盡管走到社會上,在某些特定場合,似乎也可以算作一個人物,但只是沾了公安局這座大廟的光,級別,只是正股級而已。正股級還是高配,副主任,本來該是副股級的,上任局長體恤我辛苦,后來給了個虛職。其實在國家干部序列里,股級干部屁都不是。當年和我一并考公務員的,有幾個在市局已經攀到正科。

我在分局的第一站,就是辦公室。那時的辦公室,是大辦公室,也就是辦公、財務、后勤合一的那種,只是后來機構改革,財務才獨立出來,成立了專門的科室。我剛進辦公室時,馮隊長還是辦公室副主任,分管財務、后勤。不久,他就到了治安大隊任大隊長。治安大隊,是全局公認的最有權力的科室。盡管后來他又換到別的科室,但馮隊長的名號就這樣保留下來了,除了極少數認真或愚頑的人,沒幾個改稱他為馮科長,似乎那樣辱沒了他的威名。倒是叫他馮主任的人也不少,這個稱謂,不單證明那是他職場中的另一個輝煌,也可證明他們之間關系的久遠。我是一直叫他馮隊長的。

到了辦公室,分配給我的工作是寫材料。此前,我根本沒干過這個,也不知該怎么干。記得當年的辦公室主任交給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寫一則民警好人好事的信息,大概是幫一個走失老人找到家的事情,我抓耳撓腮,用了半上午時間,沒填充完半頁稿紙。辦公室主任收稿時,鄙夷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刺激了我,我臥薪嘗膽,奮發圖強,開始研究他們寫過的稿子,研究比他們更厲害的人寫過的稿子,很快摸清了套路,幾年后,我聲名鵲起,成了局里公認的筆桿子。這個事情的本質,并非我在寫作上有什么了不起的悟性,而是隔行如隔山,再加上矮子里拔將軍。我無比清楚,自己有幾斤幾兩。但這并不妨礙我繼續成長著的名聲。

我和馮隊長的私交,就是從給他寫一則通訊報道開始的。馮隊長是全市聞名的英雄,在一場抓捕戰斗中,他的腮幫,被歹徒的子彈打穿過,他忍著劇痛和大伙兒一道制服了歹徒才被送往了醫院。還好,歹徒的槍口,再往上或往下幾毫米,馮隊長就再不是馮隊長了。

其實這個事情稍許復雜。那場抓捕,是刑警隊組織的,他們事先不知歹徒有槍。局里的槍庫,由治安大隊的人輪流值守,那晚值班的人正是馮隊長,他向來不甘寂寞,在槍庫坐不住,溜號找別人閑聊去了。刑警隊的人去槍庫領槍,因為沒有人,更因為習慣成自然的僥幸,也沒聯系他,直接赤手空拳投入戰斗了。等歹徒槍聲響起,這才慌了神,一邊向局長匯報,一邊吆喝治安大隊送槍。圍捕行動最后發生在一個山頭,槍是馮隊長親自去送的,他用一個結實的帆布包,“五四”“六四”“七七”手槍各背了幾支,就在他貓著身子給各個掩體后面的同志們分發槍支時,歹徒從暗處冒出頭,打響了他今晚的第二槍,身在明處的馮隊長中彈,但沒倒下。他忍著劇痛,隨手撿起一塊石頭朝歹徒砸去。歹徒躲閃之際,被已經領到槍支并快速上好膛的同志給擊斃了。

這是改革開放二十年來我市首起槍案,當年的局長英明果斷,撇去所有不足道不便提的細枝末節,把馮隊長塑造成了遠近聞名的英雄。那是一個缺乏英雄的年代,有了英雄,所有參戰者就成了英雄團隊,我們分局就成了英雄集體。

我初學寫作,在關于馮隊長的通訊報道里,我不吝贊詞,一路拔高,所有能夠想到的華麗詞語和句子,都足斤足兩用在了這篇文章里。文章先在市報整版推出,隨后省報轉載,然后各路媒體再錦上添花擴散開來。躺在醫院病房養傷的馮隊長,先后受到市委、市政府、省廳還有更多部門領導的登門探望,鮮花堆滿了整個病房。

然后立功,受獎,到處作報告。報告也是我給他寫的。

后來我偶爾翻到那篇通訊,看著調子那么虛,句子那么俗,詞語那么艷,馮隊長那么高大全,我很是難為情,甚至還有那么一丁點為馮隊長難為情。但馮隊長始終很受用。我的所有用詞不當,恰好契合了他最需要卻不好說出的那部分。我們因此結下了深厚的友誼。

后來,他喝酒總是叫上我,也不忘經常給我幾條好煙。他堂堂治安大隊長,不缺這個。越來越熟悉后,他所有發生過的值得一提的事都告我,好像以后哪天我能給他寫本傳記似的。和他在一起,你基本不需要張口,只要適時點頭,或者偶爾裝作聽不懂發出不需要他過多解釋的疑問(當然,如果需要他從頭講起,他也樂此不疲。關鍵是,作為聽眾,你無法鼓起再聽一遍的勇氣)就是了。有一天,他又吹噓自己的熱情好義,不知怎的就提到了小霍,也就是霍總。原來,霍總來到市里的第一筆大生意,就是馮隊長成全的。

當時馮隊長正在辦公室打理財務后勤,和局長關系很鐵,用他的話說,是局長第一信任的人。局長剛剛修好我們現在仍在使用的辦公大樓,整棟大樓的裝修和家具配備,都給了霍總。我現在還坐著的辦公座椅,就是霍總公司的產品。所以剛才他說“第一桶金”是馮隊長給的,真實不虛。

至于霍總和段局長,我能從他們之間的舉手投足,看出他們也非泛泛之交。除了霍總提到的“青聯”,他們還有什么淵源和秘密,就不得而知了。我幾乎能夠想象這場酒局對于我的重要意義了,馮隊長果真是馮隊長,始終有他的一套!

接下來,我必須在段局長面前,呈現出我和馮隊長及霍總的深厚關系。我一邊借著酒精帶來的勇氣,一邊抑制著酒精帶來的思維混亂,開始尋找機會。

追根溯源憶苦思甜終于告一段落,霍總搖起了杯子。骰子在杯子里跳了幾下,站定,所有人都喜不自勝,4,小姐!

“小姐”的意思是,接下來不管誰喝,霍總都得陪酒。別人幾杯,他陪幾杯,直到下一個小姐產生。

陪酒前,先得把骰子送出去,如果再打出4,雙飛,雙倍陪。還好,他打出了1,他左邊是段局長。

段局長說:“喝得已經不少了,我一會得先走,還有個酒局,我得去應付一下。”

霍總說:“都來了,就別管別的了。”

段局長說:“本來我應該參加那個酒局,這不是你叫嘛,我就先過你這邊來了,那邊,怎么也得過去碰個面。但酒真不能再喝了。”

馮隊長立馬提了一杯酒,一飲而盡,說:“這樣,接下來領導的酒,我全部替掉。但領導你不能走,酒我替,骰子你自己打。”

這種時刻,我總是犯猶疑的毛病。其實,我是想替段局長喝掉這杯酒的,結果讓馮隊長搶了先。

段局長說:“老馮仗義,英雄本色。仗義的人,任何場合都仗義,包括酒場。”聽了這話,我更覺得我應該搶先替了段局長那杯酒的。

“唉,其實,你當年該聽我的,別退,先和他糊弄著。這不,上面剛出臺了職級并行的新政策,你要堅持下來,沒準退休時能弄個副處待遇。”

馮隊長說:“寧和紅臉漢打場架,不和白臉鬼說句話。咱和人家不是一路人,早退早安生。我就這樣了,爛泥扶不上墻,但你對面這個小弟兄,得……”

見馮隊長說這話,我趕緊正襟危坐,一直傻乎乎賠笑的臉也急遽往凜然處收斂。段局長一下子把他的話攔斷:“話題就此打住,咱酒場不提工作,來,繼續喝酒。”抬手指了指霍總:“馮隊長替我喝了酒,但你這個小姐還沒陪啊。”

馮隊長說:“就是,差點忘了還坐著個小姐。光陪個酒還拿拿捏捏、推三阻四的,讓你三陪,該咋辦?”段局長也跟著說:“就陪酒,想三陪,咱還嫌棄呢。”大家一起哈哈大笑。

趁他們笑的當兒,馮隊長悄悄朝我擠一下左眼。擠眼的動作,輕微拉動了他左腮留下的那處被酒精燒灼之后愈加顯眼的彈痕。我很熟悉他這個表情,是向我表達剛才話沒說完的歉意。我也以極快的速度輕輕搖搖頭,表示無所謂。

“小姐”一詞的隱秘內涵,激發出大家隱秘的歡樂。擊鼓傳花般,這個詞在大家口中傳來遞去。

霍總提了一杯酒喝掉,說:“咱這五大三粗的模樣,能出來當小姐?”

我不失時機:“二十年前你在縣里時,多瘦啊。你的身材,是和你的產業一起發展壯大的。”然后我眼睛環視一圈:“在場各位領導,應該都沒我認識霍總早。”說這話時,我腦海里又浮現出他初見我時那副張皇失措氣急敗壞的狼狽模樣。說實話,這么多年,我和他的關系并沒有怎么發展起來,迄今也只不過仍是一個熟人而已。

滿以為霍總會接住我這句話說點什么,但他沒說。也許,是他不愿提起他當年的落魄?

但接下來喝酒,卻喝出了高潮。段局長先是打出了6,他的右首是霍總。霍總喝一杯,自己陪自己一杯。再打,又打出了3,自首,又是兩杯!我本來想替他一杯的,雖然我酒量極其有限,都生怕支撐不下這個酒局,但見他輸成這樣,總是不好意思。在場人數我年輕,何況他們還是來為我辦事情。可又想剛才他明明可以接住我的話,向段局長渲染一下我們的關系,他卻沒這樣做。你不仁,我何必義?

終于,這次霍總打出了5,過。霍總舒一口氣:“唉,總算過了,和我無關了。”段局長說:“你是過了這一把,小姐還是你!”霍總一拍腦袋:“還以為徹底過了呢。唉,半輩子在商場沉浮,也算潔身自好,不近女色。誰想今天,讓小姐把自己玩了個透!”

馮隊長說:“自好個屁,這叫報應!只有像我們這種真正清白的人,才不會被小姐玩。”

霍總說:“裝蒜。你以為我不知我們小陳和你的關系啊?”

馮隊長說:“胡扯!小陳是你的手下,和我有啥關系!我看你真是喝多了!”

霍總就詭笑:“好,好,喝多了,和我有關系,和我有關系還不成!”

馮隊長說:“此地無銀三百兩。”

小陳我是見過的,一個膚凈發長的高個美女,如今年紀也不小了,但可想象當年的風采,一直負責霍總公司在我們單位的售后。

霍總湊到我耳邊,神秘兮兮地說:“當年沒小陳,老馮給不給我你們局里的生意還不清楚呢?”

馮隊長看到他和我咬耳朵,指了指他:“你他媽的別狗嘴吐不出象牙來。”罵歸罵的語氣,臉上卻是帶笑的。我清楚,他們這么多年的友誼,已經不是幾句話能掰碎的。

馮隊長和霍總的話,越來越沒遮攔。自“小姐”這個詞后來被頻繁傳遞,段局長的表情也一直是活泛的,雖然他的話沒他們倆多,更沒他們放肆。終于,他表情稍稍一沉,恢復到他在單位時我最為熟悉的那種常態,說:“你們,總是這副德行!話題不繞到女人,酒都喝得沒意思了?”

馮隊長并不想就此結束:“要說清白,我還真是清白。不光男女方面清白,別的也清白!就說當年給你的生意,事后你用信封給我包了兩千塊錢送我,我沒給你原封不動地送回去?”

霍總立馬換了語氣:“是,這一點我真是敬佩您,當時我就認為,您這個朋友,我這輩子交定了。”

按說這種送錢退錢擺不上桌面的事情,不應當在這種場合下公開提及的,但馮隊長就這么大大方方說了出來。

受他催化,我見縫插針,說了一句話:“但霍總知恩必報,前幾年馮隊長的在水泉街那套房子,是霍總給裝修的。”

馮隊長怔了一下。

霍總愣了一下。

段局長輕微皺了一下眉頭。

我知道壞了。其實,我任何別的用意都沒有,只是單純地想向段局長顯擺我和馮隊長關系之親密——你看,他連這種事都告我,我們關系該有多鐵——私下里,我認為我們關系真是這樣的,我幾乎知道他愿意告我的任何事情。

而且,還可順便抬高霍總的為人,一舉兩得。

一晚上,我始終掛在心頭急欲盤出的細碎的焦慮和急迫,就是向段局長表明我與他身邊這兩人的深厚關系,卻腦袋一抽風,揀了這么一件事說出。

還是馮隊長腦瓜靈:“是,只收了個成本價。”

霍總滯了一下才把話接上:“一分都沒多要。”

當年我初和馮隊長結交的時候,一次馮隊長拉我到水泉街一個新修的小區,那里有他一套房子。他這個人,就是喜歡炫耀。他告我,這套房子,霍總正在給他免費裝修,他給錢,霍總無論如何不收,并明白告訴他,他這么做,完全是為報他的恩。當年他沒收霍總那兩千塊感謝費,確是真事。那次馮隊長還告我:“做人要目光長遠,你暫時失去的,最終都會回到你身邊。”

也就是那次,我才知道他也認識霍總。

這套房子裝修好后,就被他加價賣掉了。

叮當一聲,段局長面前的手機亮了一下。

他拿起手機瞟一眼,說:“我得走了。”大家都起身相送,段局長擺擺手,示意大家都坐下。自然沒有人坐下,于是大家擁著段局長往包間外走。走到門口,段局長再次擺手說:“真別送了,影響不好。”前面這四個字的真誠、后面這四個字的力度,讓大家都止住了腳步。

馮隊長朝我使個眼色,我明白他示意我一個人去送。我就趨著步子伴在段局長身旁。我看到他輕微皺了下眉頭,并沒有立即阻止我送他。到了酒店的玻璃轉門那兒,他嘴角微微咧一下,對我說:“好了,就到這里。”

我能從他語氣中判別出這句話深含的帶有拒絕味道的威嚴,絕非那種日常的客氣。他不必對我客氣。我停住腳步,臉上堆著笑,兩只手搓著絞在一起,傳達出我的悻悻然。

想他走進轉門也就算了,沒想他沉下面孔補充一句:“好好工作就是,別搞這些沒用的。”

我的酒意,登時減了三分。幾秒鐘后,巨大的眩暈裹挾著失落重又涌上頭部,涌遍全身。

巨幅玻璃旋轉,折射出幻影般的五光十色的室內室外風景,他在幻影中消失不見了。我松了口氣,一股酒氣攜帶著胃內容物涌到嗓子眼,我拼命咽下,折回身,猶豫是不是先到衛生間吐幾口再回包間。

突然,霍總腆著肚子小跑步朝這邊奔來,要不是他擎著一個明晃晃的東西,我差點以為他像我一樣,要去衛生間吐上幾口。

我眨眨眼,這才看清他手里舉著的,是段局長的打火機。他遞給我,沒說話,指指門口。

由于段局長最后潑的這碗冷水,我懶得去送,可酒精造成的思維機械,容不得我多想。我接過打火機,轉回身,往門外跑。跑出去,在臺階上左右張望,臺階下的一個挑著擔子賣櫻桃的小販看到我,意欲走上來。沒等他說話,我擺擺手,他知趣地落下了剛踏上一級臺階的那條腿。我突然覺得我對小販擺手的動作,幾乎就是對段局長朝我擺手的模仿。這個念頭只是瞬間閃過,來不及羞愧、自嘲或別的什么。路燈照得萬物迷離斑駁,段局長略顯匆匆的步態卻不失穩健,我以最快的速度準確搜尋到了他。就在我瞄定到他隨后幾秒,他放緩了腳步,在路邊一輛锃亮的黑色越野車旁站定,準備去拉那輛車的車門。我一刻沒敢耽擱,越下臺階,朝他奔去,耳旁虎虎生風,那股將要吐出的穢物在胸口翻滾、震蕩。

在這個人們相約散步或獨自躑躅的安詳的涼爽的街頭,我如此大幅的動作,居然沒有驚擾到他。他打開了車門,在副駕駛室坐下。駕車的是一個年輕女孩,妝容精致。就在他屁股落定的那一剎,女孩湊過身來,小雞啄米般吻了一下他的臉頰。也許是被酒精麻醉的,也許是地主收租已成日常,我眼中的段局長安之若素,他先看著女孩啟動了汽車發動機的按鈕,這才從里面拉住把手碰車門,一扭頭,看到了目瞪口呆的我。

我想逃到一邊,但已經來不及了。我訕訕地把打火機遞給他,他哦了一聲。

女孩先看我一眼,又迅速把臉左扭朝向了窗外。段局長閉了一下眼睛,像是要做出什么巨大的決定,隨后他睜開了,臉上沒有我期待著的也恐懼著的慍怒。他面無表情,擺擺手,就用握著打火機的那只手把車門往回一拉,隨著嘭地一聲悶響,張了半扇翅膀的車成了一個整體。最后撲入我眼簾的,是女孩搭在方向盤上的蔥蔥玉指。

車輪滾了起來,駛離了。我迅速扭身往酒店走,我想讓車中的他們看見我沒有傻到站在路邊繼續看他們駛向哪里。

扭轉身的一剎那,一晚上段局長被我留意到的和我有關的所有細微神色變化,特別是我說出那個裝修秘密時他皺的那下眉頭,一股腦兒涌到眼前——他是不是會據此認為,我是一個不能保守秘密的人?

媽的,我忿忿罵一聲,踉踉蹌蹌走回酒店去。

一個月后,局里人事調整,我如愿當了派出所長。馮隊長得知消息后,第一時間給我打了電話:“瞧,我就知道,他怎么也會給我這個面子,沒錯吧?”

我忙不迭回答:“是是是。”

【作者簡介】張暄,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山西文學院簽約作家,晉城市作家協會副主席,全國公安文聯散文分會副主席。多篇作品被重要選刊和年度選本選載,曾獲首屆孫犁散文獎、趙樹理文學獎等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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