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三位,請問“礦工”這一標簽,對你們的詩歌有怎樣的影響?是需要撕去還是要強化在自己的寫作中?
老井:礦工就是我的身份,也是我的職業,“勞者歌其事,饑者歌其食”,我認為詩人必須要寫自己熟悉的東西,作為一個生活面和知識面都極小的礦工,我只好把筆尖和鎬尖都一起扎入到狹小的地心工作面里,更重要的是:我必須責無旁貸地為自己所在的階層發聲,立言、立志。既然一生中所做的事都是在坐井觀天,那我只有寫井口大的天和井底的一切了。“礦工”這一標簽我覺得目前還沒有撕去的必要,除非是同一行業的詩人或作家們(也包括我)的寫作引起了社會的廣泛關注,進而使礦工這一含辛茹苦的最底層群體得到關注、境遇發生巨大的變化,我才會淡化這個題材的寫作。有夢總比沒夢好,我不介意此生是否能夠兌現。
遲頓:特別榮幸,能與老井和榆木兩位優秀的詩人以詩歌的方式聚在一起,也特別感謝二棍老師對拙作的肯定與鼓勵。
事實上,我不喜歡在詩人前面加任何前綴,但也不回避礦工這個身份。詩歌就是詩歌,不需要劃分成什么煤炭詩,農民詩,石油詩等行業詩。詩人就是詩人,與你寫什么內容無關,只與你寫得好不好,是不是詩有關。我會一直關注礦工生活題材的創作,也會大量去寫屬于我們這個時代的任何事物。
榆木:十多年前,19歲的我作為一個孩子來到煤礦;十多年以后,32歲的我作為兩個孩子的父親活在煤礦。我想說:煤礦給了我什么,也就給了我的詩歌什么。煤礦可能是一首詩歌,但詩歌不會僅僅只有煤礦。而我從不敢輕易去寫關于煤礦的詩歌,因為它早已讓我感受過了一種叫“疼”的東西,這種疼有時候來自割煤機,有時候來自一塊煤,更多的時候是生存。為了等待那個偉大而又神秘的詞語——“命運”的出現,我又不得不去寫,煤礦早已成為我生命里的主色彩,一種抗拒不了的色彩,一種不得不接受的色彩,在黑暗里待久了才知道,光是多么珍貴。所以,在煤礦,我們一邊用靈魂抵抗,一邊安排肉身隨從,然后把一個叫“夢想”的詞語慢慢打磨成“房貸”“彩禮”“退休金”,那么多具體的詞語,最終打磨成一塊煤,打磨成一個叫“礦工”的詞語。 我看到了人的社會,看到了血是怎樣滲進煤里的;看到一條腿是怎樣被刮板輸送機吃掉的;看到了人的沉默有時候比六百米深的地下更恐怖。有時候這種沉默,會讓我想到我不足二十戶的故鄉,想到廟后地的老松林里,才是我一生落腳的地方,頓時又心生安慰。
編者:我想了很久,覺得遲頓、老井、榆木這樣的筆名都多少帶著一種謙恭與羞澀。這是否與你們的寫作理念和生存背景有關呢?具體說說工作和生活對諸位詩歌的影響,抑或生存理念的影響……
老井:我這個老井的意思和故鄉村頭村尾的那個蓄滿清澈淚水的歲月眼窩無關,而是一口有八百米的,連接到大地內心的煤井。這當然和我的寫作理念和生存背景有關,和我生命經歷的次次刻骨銘心的劫難與記憶有關。也和礦工在這社會上的境遇有關。 在剛進煤礦那會,社會上對礦工很是不理解,由于那時煤礦的大小事故不斷,致使人們想起煤礦就想起了礦難、死亡、工傷、勞累等,當時我們本地的煤礦井下工人找對象都很難,本地的城鎮戶口的女青年很難娶得到,能找到一個附近農村的就不錯了,有不少的礦工跑到鄰近縣區的農村去相親,有的跑到鄉下老家去找對象,還有相貌差一些的,或者人比較內向的,不會討女孩喜歡的,就只好跟煤過大半輩子了。
1995年6月淮南某礦發生特大瓦斯爆炸時我正上早班,從幾十里外的家里往單位趕,大約是在五點鐘時,經過謝一礦礦門口,看那里站了許多的人,我心里咯噔一下,壞了。忙下車問,一位上夜班的老工人告訴我,某某工作面瓦斯爆炸了,可能傷了不少人。當時礦門口圍繞的人大都是老人和婦孺,想沖進礦,卻被許多礦警攔住。父老鄉親們臉上悲痛欲絕想要流淚卻流不出的焦灼表情,刺痛了一個詩人的柔軟的心, 從那時開始我就咬牙發誓要為別人也是為自己多寫東西,讓地面上的人們知道負八百米地心深處發生的故事。這也是我從日常工作生活模式,進入到精神生活的模式的巨變。
遲頓:說到遲頓這個筆名,我一直認為自己是個后知后覺的人。當然,這也是一種態度,是一種自我認識,自我鞭策,自覺自省的自我要求。
作為一名在井下工作多年的一線礦工,我經歷了地方小煤礦從簡陋的人工挖掘到逐步走向現代化采煤的過程。也目睹了礦工面對危險,艱辛,死亡的坦然和向往美好生活的樂觀精神。作為一個礦工詩歌寫作者,這樣的生活和生存環境,如果轉化成文字的話,就像一種后天形成的氣質,會不由自主植入我的詩歌當中。這樣的氣質,一定有對生命的思考,有對信仰以及傳統的質疑,有悲憫和自我救贖,有與自然和黑暗的斗爭意識。所以,我的視角一直是向下的,我的筆觸更多伸向那些底層小人物。因為我也是他們中的一員。
榆木:因為反應慢,不愛說話,或答非所問,所以就叫了這個筆名。但是我不會覺得,榆木這個筆名,會讓每一個用舊了的詞語重新在人間活過來,盡管我一直在努力做這件事。但是,當寫詩突然在我腦海的小宇宙中,成為要做的一件事的時候,我的內心是恐慌的、是焦慮的,有時甚至會讓我感受到一種活著的荒誕。當欲望、自私、麻木、矛盾滲入到人類社會的每一條縫隙里時,煤礦就只是煤礦,詩歌也只是詩歌,我也只是“榆木”。盡管我們一塊上井、下井,一塊吃一日三餐,睡在一個宿舍十幾年,可聯系著我們的只有“工友”這個詞語,而這個詞語早已不是情感意義上的存在。就像我們從大山體內摳下的每一塊煤,從來沒有誰會去考慮,大山會不會疼。那個被煤壓斷雙腿的人,他最多會想到,可能是生活疼了一下。他永遠不會想到,那是大山疼了一下。那是一塊煤對欲望的反擊,以后可能會是一棵草對日漸衰落的故鄉的反擊。
編者:三位的詩歌,都飽含著一種工業文明的氣息、重金屬的質感、悲愴又寬宏的情緒。那么,請三位談一談,對題材化寫作的理解與希望。
老井:萬事皆可入詩,題材化寫作是一個詩人區別開其他詩人的重要標志,自己熟悉的、獨特的東西寫出來,也許就是詩壇一道陌生化的風景。在某些流行題材泛濫的當下,假如詩人們都寫自己所從事的行業,那么詩壇就避免了題材一體化,絕對要比現在繁華和多元得多。
希望題材化寫作能夠得到更多的理解、認可與關注。當然這要求詩人們必須要在自己題材的礦藏中深挖,雖然有些獨特的如行業題材、工業詩寫起來不可能像寫鄉土題材那樣得心應手、那樣容易找到詩歌元素和美學價值,但我相信:只要我們長久地用目光和體溫去摩挲身邊的物件,哪怕是鋼鐵和煤層、巖壁也會變得熱血沸騰,富有人性化 。
遲頓:關于詩歌題材化寫作的理解,我自己也在摸索中。但無論什么題材的詩,最終都是寫人性。例如煤炭詩,并非一定要寫工作面,或者生產過程,最終還是要寫挖煤人的內心世界,寫他們的喜怒哀樂,寫他們真實的生存狀態。說到自己的作品,我更擅長于天馬行空的想象,就像二棍老師說的那樣“在礦井上空飛翔”,我的短板是缺少對生活細節的捕捉,這也是我今后需要努力調整的。
榆木:這個問題,讓我抽了一盒煙,然后出去外面買了一條煙,回來后仍需要思考的一個問題。就像要從事煤礦井下工作,突然有一天會意識到,可能這一輩子都要待在這個六百米深的地下工作,會一下很無奈、很絕望,可又擺脫不了要生存這個問題。慢慢地,就會認命;慢慢地,這種絕望就會自然地生長在血液里;慢慢地,就會忘了。可當有一天,我要用詩歌的方式寫出來,這種無奈和絕望就會被重新喚醒,可這個時候我已經上有老,下有小,我需要帶著希望和堅守去抵消那些艱辛生存所帶來的種種情緒。
編者:請三位簡單說出自己的詩觀吧。并對作為同行的另外兩位詩人乃至他們的作品,說點心里話吧。
老井:我的詩觀:呈現、悲憫、憂患,深度敘述,原生態寫作。在此我再重復下說過多次的一句話:兩百年前世界上沒有大型煤礦,兩百年以后也許也沒有,這是段特定的歷史時期,我必須要寫出能夠對得起它的作品。我只想自己發出自己微弱的聲音,以此為數千萬命運的同路人立言,為底層的生存作證。
三人之行,必有我師。另外兩位詩人雖然比我年輕,但是作品中都有許多值得我學習和借鑒的地方。比如說遲頓的格局、大氣、開闊與想象力、陌生化等等。比如說榆木的細節和語境的刻畫,傳神到位的描寫等。相比之下,遲頓的視野大些、廣些、開闊些,如同站在歲月的山頂慨嘆。榆木的視角比較細膩,注重身邊的人和物,像是從每一個詞中向外張望。大有大的遼闊,小有小的妙處。大中有小,小中有大,兩人的作品皆有底層詩人的悲憫情懷,忠于自己的情感,忠于自己的生活。他們在敘述方面也給我帶來了嶄新的感受。
我們的作品應該有互補性,我寫井下的題材時經常陷在幽暗的地心深處跳不出來,視野和視角老是打不開,這方面該向遲頓學。同時我的許多作品比較粗糲,不注重細節刻畫,這方面該向榆木學習。當然了,我個人還以為,如果兩位老弟作品能再多帶些煤味就好了!這樣就會讓更多的人知道地心深處的那群艱苦卓絕的勞者。
德國哲學家本雅明的墓碑上有這樣兩句話:“紀念無名者比紀念名人更困難。”“歷史的建構是獻給對無名者的記憶。”一將功成萬骨枯,歷史和歲月只能記住風光無限的巨人,卻對被踩在腳下的累累白骨視而不見。我不知道我們寫作能不能成為或接近為“白骨說話”!愿意和另兩位地心的歌者一起努力!
遲頓:詩人老井是我一直喜歡的前輩老師。他寫了大量的礦工題材詩歌。我更愿意稱他為挖掘詩歌礦山的老師傅,他是一位可以把一些冰冷的詞語寫出溫暖的詩人。他的徐徐道來,他的不動聲色,讓我覺得每一首詩都是一個故事,在其中,他既是參與者,我想,也是那個痛并快樂的人。
詩人榆木是我的微信好友。看到榆木兩個字,我會有莫名的親近感。我猜想,稱自己榆木的人,一定也有些遲鈍,一定也是個謙虛自省的人。但他的詩卻充滿靈氣和跳躍感。他寫憂傷,寫痛,寫愛情,總是能通過巧妙的詞語組合,讓他所要表達的情感,干凈利落直抵人心。
哦!說到詩觀,我記得二棍老師說:詩人應該像個狙擊手。我喜歡這樣的表達。如果非要說詩觀的話,我希望自己的詩歌是一面會說話的鏡子或手術刀,既可以照得見善惡美丑,也可以刮骨療傷。
不由得就寫了這么多,不足之處還請多多批評指正。同時,也向二棍,老井,榆木三位老師學習。
榆木:完成自己想要完成的作品,留戀這個世界可供留戀的。老井、遲頓兩位老師,多會一塊下個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