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行在1986年的個體客車

看地圖，山西省宛若一枚菱形樹葉，同蒲鐵路貫通南北，恰似樹葉中心那一條主莖脈。

同蒲線北起大同，南至風陵渡，全長865公里，大小站點108個。在邊塞重鎮寧武城往北13公里處，設有陽方口站。站不大，但位置緊要。上世紀八十年代以前，晉西北的保德、河曲、偏關、五寨、岢嵐、神池六個縣，加上陜西省的府谷縣，人要出遠門，都得先坐了汽車，在曲折如同豬腸子的公路上顛來簸去，蕩一身塵土，抵達陽方口。然后再換乘火車，或南下，或北上，輾轉到更遙遠的地方。即便縣委書記外出開會，小車也只送到陽方口火車站，仿佛陽方口就是公路的盡頭。而在晉西北鄉民心中，陽方口幾近于火車的代名詞。

交通樞紐地，古來車馬忙。早在1952年，陽方口就設立了運輸支公司。1958年建成陽方口汽車中心站，開啟客運業務。1961年成立國營陽方口運輸公司，承擔晉西北的客貨運輸，車輪時不時還能滾動到陜北和鄂爾多斯一帶。

從保德縣到陽方口是一件辛苦事。早晨五點摸黑跑到汽車站排隊買票，六點發車。150公里山路，大客車搖搖晃晃要顛簸近四個小時，十點左右方能抵達陽方口汽車站。

汽車站距火車站三里地，中間隔著一條恢河，有公路橋連通兩岸。旅客們一出汽車站，就羊群出欄一般撒腿飛奔，要搶著去火車站排隊買票。十一點半有大同開往太原方向一列客車，一旦誤過，下一趟要等到傍晚。

回來的旅客則相反，下火車后扛起行李，也是賽跑一般往汽車站飛奔，要搶著去排隊買票。去遲說不定就沒票了，還得在汽車站過夜。

汽車站與火車站雖然只隔三里路，但分屬兩個系統，老死不相往來。

我于1977年考入大學，每年兩個假期，要四過陽方口。到校時趕的是上午十一點半開往太原的火車，出了汽車站一陣飛奔，總是能搶在前面買到火車票。回來則乘夜車，凌晨四點抵達陽方口。暑假時還好，奔往汽車站不受罪。寒假臘月天，一出火車站，寒風如刀，耳朵凍得像要掉下來，但顧不得這些，須在黑暗中深一腳淺一腳往汽車站飛奔，要搶著到售票窗口排隊，六點買票坐汽車。

從1958年建起汽車中心站開始，二十多年間，除過發往各地的班車有所增加外，陽方口運輸公司的運營模式沒有絲毫變化。雖然汽車站與火車站大道相連，但卻猶如患了腸梗阻，二十多年硬是走不通這三里地。南來北往的旅客常年要在兩個車站之間奔跑，好似練腳力。

時代列車終于開到了八十年代，改革大潮涌動，行業堅冰紛紛碎裂。1984年2月27日，國務院頒布《關于農民個人或聯戶購置機動車船和拖拉機經營運輸業的若干規定》，其中第四條明確規定：“農民個人或聯戶經營運輸業，可以從事貨運，也可以從事客運。”

1985年，晉西北六縣中保德人率先而行，幾戶人家合股買回兩輛大客車，開啟了保德縣到陽方口的個體客運。改革之初，人們將各類個體戶統稱為“專業戶”，個體客車被稱為“專業戶車”。

汽車站是國營單位，不接納專業戶的車。專業戶也不需要汽車站，直接在縣城街頭定點發車，沿途招手即停，就近下車。到達陽方口后，直接把人送到火車站，再等著接火車上來的人，省卻了旅客奔跑。

專業戶車一上路，陽方口運輸公司如臨大敵，立即組織圍堵。臨時調來大型旅游車，增加陽方口與保德之間的班次，對專業戶車前堵后追之余，再降價拉客，多管齊下。同時放下架子，不再固守汽車站，也把接送點改在了火車站。

不到一個月，延續二十多年的“乘車難”立馬改觀，旅客既不用擔心買不到票，也不用在兩個車站之間拼命奔跑。人們高興地說，出門像回家一樣容易，坐車像上炕一樣方便。

然而好景不長，不到三個月，陽方口運輸公司憑借國營財大氣粗的優勢，擠得專業戶車連連虧損，難以為繼，大客車賣掉了。

專業戶敗退，陽運公司隨即將旅游大巴撤走，客車班次也減少到原來規模。唯一的進步，是將客運接送點改在了火車站，旅客免了那三里路的奔波之苦。

1986年，改革洪流席卷城鄉，各類專業戶遍地而起，太原忻州等地的個體客運日漸紅火，國營公司一統天下的局面眼看守不住了。到冬天，保德縣四家專業戶再度聯手，購回兩輛東風大客車，重跑保德到陽方口線路，人們依舊將其稱為專業戶車。

專業戶車二次上路，陽運公司沿襲舊法，再度擠壓。其時陽運公司有職工八百余名，貨車一百二十多輛，客車八十多輛，實力雄厚。公司首先增加班次，保德發往陽方口早晨增開一輛，下午三點增開一輛。陽方口回保德，中午十一點半增開一輛，下午兩點半增開一輛。同時采用舊戰術，把汽車站閑著的大客車開到火車站，在停車場上圍堵專業戶。

這一年的12月2日，農歷十一月初一，我的四舅雪天走過城門坡，腳下一滑，跌斷了大腿。縣醫院處置不了，建議到太原做手術。四舅躺在病床上，愁緒重重，說冰天雪地，走太原山高路遠，花銷巨大，不如到陽方口的私人醫院去，那里祖傳接骨，有秘方，方圓百里皆知，或許能接好。

因了四舅這一條腿，我目睹了公私客運的激烈爭斗。

12月4日，我把四舅送到陽方口醫院，安置好，6日上午獨自返保德。自從專業戶車開行，我來去不坐陽運公司的車，心里感覺應該支持專業戶，好讓兩家長期競爭，方便出行。

快十一點時候，我來到火車站廣場。看見專業戶的兩輛大客車緊靠出站口停著，外面圍著陽運公司的八輛大客車，包餃子一般將專業戶的車包在里面。我來到專業戶車旁，幾個司乘人員熱情招呼，說他們的兩輛車早晨同時從保德出發，十點半到這里放下旅客，等著再接十一點半大同開太原和下午兩點半太原開大同的火車。

兩個小伙子指著不遠處站著的一個人說，那是陽運公司的經理，親自上陣來了，指揮八輛大客車圍堵我們，好比八國聯軍。這八輛車，兩輛開往保德，一輛開往偏關，一輛開往河曲，其余四輛是臨時調來添亂的。搗亂一陣后，就開回汽車站歇著去了。

十一點二十分，專業戶的八名司乘人員把大衣扔到車上，緊衣束帶，站到了出站口前，仿佛不是要迎接旅客，而是要進行一場摔跤比賽。

司機老朱剛站好，突然想起了什么，忙把墨鏡摘下裝起，笑著說，戴上墨鏡人家怕一下還認不得咱呢！

老朱是保德元老級司機，部隊上學的技術，自是過硬。1959年，保德縣首次回來兩輛解放牌卡車，其中一輛便由朱師傅開著。沿途成千上萬的人來看汽車，順便也看了年輕帥氣的朱師傅。此后很多年，汽車依然為稀罕物件，開汽車的朱師傅也依然稀罕，成了全縣知名人物。此番專業戶車特聘老朱來掌方向盤，技術過硬之外，同時也想利用一下老朱的名氣。老朱知道自己就是一個活招牌，信心滿滿地面對出站口站定。

與此同時，陽運公司的人也來到出站口前，拿著電喇叭，人數比專業戶的還要多。一個個也是摩拳擦掌，仿佛不是要接旅客，而是要搬貨物。

汽笛長鳴，火車進站。專業戶的領頭人大喊：準備好，火車進站了！

少頃，旅客們拎包攜囊走出來。專業戶的人手拉手組成一道人墻，擋水一般，把客流往自己的車上擋。有行李多的，小青年眼疾手快，一邊上前幫忙拿，一邊說行李不起票。

陽運公司的幾個小伙子剛開始也吆喝了幾聲：府谷——保德——當看到大部分旅客上了專業戶的車時，他們就打不起腔調來了。

陽運大客車只上去四五個人，他們不做停留，轉移戰場，匆匆開走，去搶拉沿途的旅客。這輛大客車剛挪位，另一輛東風大客車就倒了過來，重新將專業戶的車圍住。

上客完畢，專業戶車三十多人。朱師傅戴起墨鏡，坐上駕駛位，另一輛車上的老師傅在下面指揮，兩人使出平生本事，花了五六分鐘，才把大客車從陽運公司的包圍圈中擰扭出來。看朱師傅，頭上已經熱氣騰騰。

朱師傅駕車回保德，另一輛車原地守候，等待下午兩點半從太原開往大同方向的火車。

客車上堆著五六件羊皮大襖，我問這是誰的？跟車的小伙子說，是車上備的，乘客免費使用，咱們北方人一般不需要，有時候南方來的人衣著單薄，乘車太冷，他們用得著。

老朱師傅一面開車，一面罵陽運公司經理，害痘子心腸！繼而又帶著勝利的驕傲說，我們是為保德和府谷人民造福，過去乘車難，現在出門坐車比上炕還方便，保德和府谷人民支持我們，氣死陽運！

一路走，沿途上車的人不多，陽運的車已在前面把旅客收去了。

從火車站的圍堵陣勢來看，陽運公司舉全力出戰，后續還會有復雜激烈的纏斗。就保德府谷兩縣的百姓來說，都希望專業戶能頂得住，競爭有利于乘客。但能否頂得住，還是一個未知數。

12月9日上午，保德縣城街頭炮仗連天，鑼鼓嗩吶笙管齊鳴。出去一看，卻是陽運公司在游行。

陽運公司新買了兩輛十四座的北京牌面包車，已經上戶，車號山西35—14060、山西35—14061。為展示陣容，擴大影響，他開車沿街游行。一班八音隊吹吹打打在前面開路，另有幾個人邊走邊放炮仗，兩臺面包車隨后，車窗全部打開，一邊緩緩行進，一邊往外撒紅紅綠綠的傳單。傳單說國營公司車況好，司機技術過硬，安全有保障，號召人們乘坐國營公司的車。

嗩吶炮仗驚出半街人，邊看熱鬧邊議論。有說國營公司財大氣粗肩膀寬，專業戶怕是終究敵不過國營;有說兩家競爭，乘客方便，以后出門要盡量坐專業戶的車，扶持住，不要讓塌了，專業戶一塌，陽運公司又不好好跑了。

面包車游行的第二天，我起一個大早，上街觀察。六點來到汽車站，大客車和兩輛新面包車已全部發走。站上的人說，過去他們五點起床，現在四點就起來了，面包車和大客車五點四十就全發出去了。

來到專業戶設在街頭的發車點，也已經不見了大客車的影子。守攤子的年輕人說，客車剛開走，坐了近三十個人，另一輛專門在黃河橋頭接府谷縣的客人。

我和年輕人說，陽運今天加上面包車了。年輕人說，知道，我們也要擴大股份，也要買面包車，廣告已經印好，今天上午就貼出去。

上午十點我上街，看見專業戶的人在沿街張貼大幅廣告，我向他們要了一張，回來不嫌麻煩，全文抄錄于日記中：

保德縣聯營利民客運車隊

擴大股份集股聯營廣告

保德縣聯營利民客運車隊成立以來，在保府兩縣人民及有關單位的大力支持下，在逆浪中健康地向前發展，人們乘車難的問題初步得到解決。

鑒于目前陽方口運輸公司某些領導，對抗黨中央國家集體個人一起上，搞活交通的精神，與國家保護發展個體經濟的方針路線大唱反調，不惜興師動眾，勞民傷財，每天派十多輛客車，在陽方口火車站停車場將我隊車輛層層包圍，四十多人組成人墻，不讓旅客上我們的車，還隨意變更客票價格，并每天派出四到五部空車前后夾攻我隊客車，致使旅客乘車自由與安全受到嚴重影響。

我們為了響應黨中央的號召，維護黨的方針路線，進一步振興交通，搞活城鄉經濟，適應改革需要，回擊陽運倒行逆施的囂張氣焰，車隊決定擴大股份，集股聯營，大量吸收入股，盡快再購買一部日產黃華大客車、五部東風車、十部面包車，不但做到保德鄉鄉通客車，還要跑忻州至陽方口、河曲至陽方口、偏關至陽方口、保德至河曲、岢嵐、五寨等線路，從根本上打破陽運壟斷交通、抵制改革的局面。歡迎縣內外、省內外個體戶及外商入股聯營，按股分成。少則五千元，多則不限。愿入股者請與我車隊經理李和生聯系。

我們的干勁是被陽運公司圍攻刁難擠壓出來的，我們有黨中央支持，人民群眾擁護，何懼陽運不正之風的襲擊！擴大股份，集股聯營，改善經營管理，提高經濟效益是我們的方針，愿意入股者從速報名

1986年12月10日

廣告寫得還算順暢，字里行間涌動著人們改革求變的思想與決心。

抄過廣告，我想，此番競爭，陽運公司家大業大根基深，虧損一些也無妨大局，所以顯得從容不迫，勝券在握。而專業戶客車剛起步，沒有多少積蓄，連續幾天放空車，他們心就不穩了。廣告上說要買一部黃華、五部東風、十部面包車，談何容易。在窮困的晉西北，要集資幾十萬元，簡直難于上青天。

和大多數人一樣，我同情專業戶客車，希望他們不要倒掉。不為別的，只為以后乘車方便。專業戶面臨困難，我想幫助一下。

晚上，我給專業戶車隊寫了一封信，提了幾點建議，同時還替他們草擬了一份呼吁書，大意是專業戶車服務良好，招手即停，就近下車，乘客至上，備有大衣，如果專業戶車隊垮臺，陽運公司就又會像去年那樣，倒退回去，乘車難的問題將重新出現。希望保德府谷兩縣群眾大力支持專業戶，乘坐專業戶的車，讓國營個體長期競爭，方便人們出行。

寫呼吁書之時，我反復思索，一個單位，內部難免會有各種矛盾，想來陽運公司也不例外。但面對新生的個體客運，公司很快就形成了上下一心，同仇敵愾的氛圍，百般努力要擠垮專業戶，原因何在？

或許是危機意識使然。專業戶初起，看似對國營公司影響不大，但發展下去，勢必會危及國營公司。公司命運牽扯著領導和員工，倘若公司生存困難，職工自然難有好日子過。一定意義上說，擠壓專業戶，維護國營公司的壟斷地位，就等于是在維護自己的飯碗，故而能上下同心，一致來對抗專業戶。

或許是傳統觀念使然。認為國營地位高，專業戶地位低，專業戶不該與國營公司搶生意。倘若國營公司搞不過專業戶，簡直就是一種羞辱，領導面子上掛不住。所以不惜人力物力，要為國營公司爭一口氣，為自己爭一口氣。

農村責任制分地之時，也曾有人極力阻撓。雖然許多體制老邁僵化，已經明顯阻礙著生產力發展，明顯讓多數人不喜歡，但要打破，總還會有人出來阻撓對抗。有些是因為舊體制上攀附著個人利益，有些則是被舊體制馴化，習慣了，就像《法門寺》里的賈桂，站慣了，不想坐。

一星期以后，12月17日，專業戶車隊把我寫的呼吁書用薄薄的紅綠紙印成傳單，在街上張貼發放。我特意觀察一番，傳單不引人注意，效果甚微。

12月20日，我再到陽方口看望四舅。早晨五點多坐上專業戶的車，大約近三十人。沿途零星有旅客上來，他們抱怨說，陽運公司的車就像搶刀子，早早地就開過去了。及至到陽方口，車上基本滿員。

到醫院看過四舅，我再返火車站。廣場上空空蕩蕩，專業戶的第一輛車已于十一點半接上人回去了，留下一輛等候兩點半的火車。

近兩點，陽運公司的車隊浩浩蕩蕩而來。除發往河曲、偏關縣各一輛外，發往保德和府谷縣有三輛大客車，兩輛面包車。開往河曲、偏關的大客車遠遠停在一旁，車上亮出招牌，司機助手悠悠然坐于車內。開往保德與府谷的三輛大客車和兩輛面包車一字排開，但沒有像上一次那樣圍堵專業戶。

原來前些時候廣場太混亂，火車站的人看不下去了，出面整頓秩序，給陽運公司和個體戶劃分了地界。專業戶的車停廣場南側，陽運公司的車停北側。火車站有兩個出站口，先前使用靠北面那個大一些的，而現在則用起了南邊的小出站口。這樣旅客一出來正好在專業戶車前，對專業戶有利。

兩點一刻，雙方人員緊張起來。專業戶的人把四尺多長的橫幅掛于車前，面對出站口，如同大幅廣告。陽運公司的大客車和面包車也掛出了大招牌，主打價格戰：面包車回保德三塊八毛錢，大客車則由平時的三塊八降價為兩塊錢。

汽笛長鳴，火車進站，旅客魚貫而出，陽運公司與專業戶的二三十個人在出站口前扯開嗓子喊叫起來。

陽運公司的人舉著喇叭呼喊：“減價兩塊，到保德府谷兩塊，兩塊！面包車三塊八，直達，早到兩小時！到保德府谷的請上車！請上車！”

專業戶的人扯著嗓子喊：“保德人請坐保德車，行李免費，行李免費！”一邊呼喊，一邊目光銳利地搜索，發現有一二分面熟者，便趕緊連拉帶拽，往車上請。有時拉錯了，旅客聲明要去河曲或者偏關，他們趕緊放開，同時友好地給指一下開往河曲偏關的客車。

拉拉扯扯，喊聲一片，旅客們幾乎有些暈頭轉向。一陣大混亂之后，歸于平靜。我仔細觀察，發現老鄉情分終究是敵不過降價，專業戶車票價三塊八，共上了十來個人;陽運三輛大客車票價兩塊，每輛車上大約有二十來人，面包車一輛上了五個人，另一輛連我只有三個人。我坐面包車，是想看看陽運公司如何堵截專業戶。

車站爭奪結束，兩家立即轉入沿途搶客。我坐的面包車一馬當先，沖在最前面，專業戶的車緊隨在后。

陽方口地處風口上，冬日里總是寒風呼嘯。路上沒有車輛行人，空闊坦蕩，兩邊地里一層薄薄的積雪，太陽照下來，有些晃眼。面包車加油猛跑，司機吩咐助手，注意觀察后面，發現咱的車好讓路，言外之意是專業戶車就不讓。

四五十公里之后，面包車漸漸放慢速度，不久，陽運公司的一輛大客車追了上來。助手喊一聲，咱的車！面包車趕緊讓開，大客車一頭沖了出去。然而不等面包車回過來，專業戶的大客車也跟著沖了出去。路邊的積雪被帶起來，迷蒙一片。

不多時，陽運公司又一輛大客車追來，面包車再次讓路，這輛大客車又追專業戶的車去了。

一路上面包車忽而搶前，忽而退后，到沙泉村時候，又搶到了最前面。停車，上來八九個人后，走不遠，面包車又磨磨蹭蹭慢下來。不一陣，后面追來陽運的大客車，面包車就把我們全部轉移到大客車上，面包車不知干什么去了。

及至回到保德縣城，陽運和專業戶的大客車并沒有拉開多少距離，那兩部面包車則不見了蹤影。

陽方口歸來，我感覺陽運公司太不地道，就提筆寫了一篇《相煎何太急》，為專業戶呼吁。稿子一千余字，大意說國營公司和專業戶跑客車都是為群眾服務，大路朝天，各走半邊，雙方應該靠優質服務來吸引乘客，國營公司不應該以強勢壓人，去圍追堵截個體客車。

稿子寫好后，寄給《忻州報》做編輯的同學，希望他也助一把力。卻不料那兩天報紙剛發了一位領導關于搞好國營企業的文章，我的稿子不便直接發表，就改為讀者來信，壓到二百五十余字，在1987年1月10日發了出來。豆腐塊一般的讀者來信，對車隊競爭無有絲毫影響，卻是給我惹來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麻煩，此為后話。

四舅在陽方口私人醫院住了一個多月，祖傳秘方不靈，腿沒能接好，成了一個瘸子。出院回家，他自嘲說是“一失足成百年恨”。

陽運公司和專業戶在陽方口線路上爭斗一個冬天，陽運公司再度勝出。其最厲害的招數是降票價。保德府谷兩縣的人們雖然念叨說要支持專業戶，但臨到坐車，終究還是抵不住少掏一塊八毛錢的誘惑。連續幾個月虧損之后，1987年春天，專業戶賣掉了那兩輛東風大客車，四戶人家專心經營自己的主業去了。兩家搞服裝加工，一家販運白面，一家搞建筑。這一次個體客車雖然未能堅持到底，但已是將客運壟斷的堅冰撞開了一道口子。

當公私客車在陽方口線路上爭斗之時，另有個體戶招兵買馬，瞅準機會，從斜刺里殺出，直接抄后路開通了保德到忻州和太原的客車。雖然陽運公司也派車角逐，但單拳難敵四手，這一條線路上的個體戶越跑越紅火，由一家變成了幾家，后來又開起了夜班臥鋪大客車，風生水起，勢頭壓倒了陽運公司。

1988年，新的個體戶開起中巴車重跑陽方口線路，這一次陽運公司接受現實，再沒有圍追堵截。

春風吹過之時，沒有哪一種力量能阻止滿地草木萌發;政策放開之后，沒有誰能固守堅冰不破。放眼全省，個體客運如春潮破冰，勢不可擋。據《山西交通志》記載，1985年，全省大型客車5332輛，其中個體戶客車443輛，占總數的8.3%;到1990年，全省營運客車6517輛，其中個體戶客車4427輛，占總數的67.9%。

1988年1月1日，位于太原市迎澤大街的太原汽車站向社會開放，客運班次由開放前的40個猛增到210個，其中有個體班次85個。此后，各地汽車站陸續向社會開放，一些營運線路招標拍賣，公路客運進入市場化軌道。

1993年10月31日，保德汽車站向個體客運開放。其時全縣有個體客車25輛，營運線路7條。開放之日，國營客車與個體客車統一編隊，舉行了隆重的入站儀式。《忻州日報》報道說，這是公私兄弟聯手搞客運。

兄弟聯手搞客運，沒多久，個體日盛，國營日衰。陽運公司的司機也看清了時勢，有的受雇于個體戶，有的干脆自己買車跑運輸，再不堅守國營陣地。到1996年底，陽運公司徹底放棄了保德的客運業務，退守汽車站，只為客運市場提供管理和服務。保德縣境內的鄉村客運以及發往太原、大同、忻州、河曲、五寨、岢嵐、興縣、呼和浩特市、包頭市、濟南市等地的長短客運都由個體客車一統天下。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開啟的偉大變革震蕩天際，雖然許多領域和客運市場一樣，也曾有過一系列的沖突與斗爭，但改革進程波瀾壯闊，歷史航船駛入了新的大海。二十一世紀，交通發展日新月異。到2020年，保德、河曲、偏關、神池、五寨、岢嵐六個縣先后都連通了高速公路，新建的大運高速和大西高鐵不再繞行陽方口，直接從雁門關一帶穿山而過，各縣到陽方口的班車相繼停運。陽方口火車站過去人如流水車如龍，后來一天里也難得有三五個旅客，而今干脆徹底關停了客運業務。雖然每天南北對開有八趟綠皮火車通過，但一概不停，只留一聲長長的汽笛，猶如歷史的回聲，慰藉這個小站的空曠與寂寥。

【作者簡介】高定存，山西保德人。山西省作協會員。1990年開始發表作品，先后在《散文》《美文》《山西文學》《黃河》等雜志上發表作品若干。曾獲《山西文學》年度優秀作品獎、《黃河》年度優秀作品獎。一些短篇收入幾種選集，出版有散文集《黃河往西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