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鳳珠
一批青年,引領時代的思潮;一所大學,影響國家的走向;一棟建筑,記錄歲月的風云。
位于北京市東城區五四大街29號的北大紅樓,是一座具有光榮革命傳統的近代建筑。這座建筑通體紅磚砌筑,紅瓦鋪頂,磚木結構,平面呈工字形,前身為北京大學第一院。
北大紅樓,是我國最早烙刻下紅色印記的地方。李大釗、陳獨秀、毛澤東……一批引領時代風潮的先行者,在這里最早傳播馬克思主義和民主科學進步思想,一件又一件扭轉歷史進程的事件從這里發軔,匯聚成改寫中國命運的滾滾洪流;《吾人最后之覺悟》《文學改良芻議》《庶民的勝利》……一篇又一篇氣勢如虹的“檄文”在這里發布,將傳統文化中的陳舊與腐朽逐一擊潰;科學主義、自由主義、社會主義、無政府主義……一股又一股的思潮在這里交鋒,一番“激戰”之后,馬克思主義脫穎而出,成為引領中國前進方向的指路明燈。

修繕后的北大紅樓,歷經風雨,依然屹立。
屹立在舊傳統與新文化的交匯處,北大紅樓見證著中國近代史上最值得銘記的時刻之一。那時,巴黎和會外交失敗的“驚雷”劈下,浸潤在新文化、新思潮中的數千名北京青年學生發起集會、發表演說、發動游行,掀起一場發展到全國各地的愛國運動。時代的追光燈投下,青年站在歷史舞臺正中央。
矗立在北大紅樓一層大廳中的蔡元培塑像,將一段激情澎湃的歲月推送到五四印記的尋訪者面前。
1916年,紅樓初建時,26歲的李大釗因反對袁世凱復辟帝制,剛剛從日本東京早稻田大學輟學回國;34歲的魯迅已經入職教育部;36歲的陳獨秀在上海,緊鑼密鼓地忙于每一期《青年雜志》的出版發行,志在以文字敬告廣大青年,崇尚科學,積極進取,造福社會,保持個性與自由……
正處于青壯年時期的他們,是新思想、新文化最早的吸收者和探路人。反抗陳腐、追求進步,完善自我、喚醒群眾,他們將家國重任與自我實現融為一體,在時代浪潮中探索國家命運的前路、尋找個人行進的方向。
時任教育總長范源濂發給蔡元培的一封電報,改寫了這些“青年”的人生軌跡,也加速了中國革命的歷史進程。在電報中,范源濂邀請正在法國從事學術研究的蔡元培返回北京,擔任北京大學校長。
“吾人茍切實從教育著手,未嘗不可使吾國轉危為安。”蔡元培赴任后,以整頓文科為發力點,在北京大學展開了一場消除陳舊觀念、引入先進思想的綜合改革。將具有豐富學識、革新意識的人才招至麾下,是改革重心之一:入職第9天,蔡元培便“三顧茅廬”,邀請因宣傳新思想而聞名于世的陳獨秀前來擔任文科學長;與李大釗結識后,他又邀請李大釗前來擔任圖書館主任。此后,聘請馬寅初任教務長、聘請錢玄同任文科教授、聘請劉半農任預科教授、聘請魯迅講授中國小說史……大師云集、群星璀璨的教學陣容迅速建立起來。
北大紅樓,自建成之日起便是北京大學校總部和文科所在地。如今,這里已經成為展示新文化運動歷史風云的紀念館。懸掛在展廳中的油畫《北大鐘聲》,記錄下這一段招兵買馬的歷程、這一場星光熠熠的盛景:陳獨秀手持《新青年》雜志站在蔡元培身后;魯迅高舉自己設計的北大校徽;不少教授仍是長袍馬褂,有些教授已經習慣了身著西裝……
這一時期的北京大學,全校教授平均年齡只有30余歲,不滿30歲的年輕教授亦屢見不鮮。“兼容并包,思想自由”,在蔡元培提出的辦學方針指導下,北京大學的學術氛圍愈加濃厚,教授各展所長、學生積極活躍,進德會、少年中國學會、新潮社、馬爾克斯研究會、哲學研究會等各類社團不斷涌現;多數師生都是朝氣蓬勃的青年,北京大學有了煥然一新的面貌。
“五四運動前不到半年,守常(注:李大釗,字守常)在北京大學組織了一個馬克思主義學會。我們不是用‘馬克思,而是用‘馬爾克斯這個名字,目的是欺騙警察,使他們誤認為這是研究人口理論的,也就不會干涉了。這個學會最初是公開的,后來就‘秘密起來。它的對內活動是研究馬克思學說,對外則主要舉辦一些講演會。”在時任北京大學教授高一涵的追憶中,馬克思主義學說從1918年就已經開始了在北大的秘密傳播。
鄧中夏、高君宇、黃日葵、范鴻劼、何孟雄等,都是在北京大學接受馬克思主義思想、成長為共產主義戰士的青年學子。“問將為何世?共產均貧富。”1920年,26歲的鄧中夏創作詩歌《過洞庭》,表達了為共產主義而奮斗的堅定信念。
“亢慕義”,是“共產主義”的音譯。亢慕義齋,是鄧中夏等青年學生在北京大學秘密發起成立的馬克斯學說研究會最主要的活動場所。搜集、整理、翻譯馬克思、恩格斯、列寧等人的著作,邀請李大釗等馬克思主義研究名家前來講座,走入群眾中宣講馬克思主義理論……青年學子們的活動,使亢慕義齋成了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最早的“實驗室”。中國共產黨正式成立后,黨在北京的第一個支部就設在北京大學。在亢慕義齋中學習馬克思主義學說、探尋救國救民道路的研究會青年學生,多數都加入黨組織,成了真正的共產黨員。
100年物換星移,亢慕義齋所在的北京大學第二院,如今已經被當代老百姓熱氣騰騰的生活包圍,成為隱藏在北大紅樓附近巷陌間的文物保護單位。而常年在這里舉辦的“偉大開篇——中國共產黨早期北京組織專題展”“光輝起點——中國共產黨早期組織在東城主題展”等展覽,則不斷將被時光推遠的歷史拉回。在馬克思學說研究會會員拍攝的合影中、在封面蓋有“亢慕義齋圖書”印章的德文版馬列主義經典文獻上,青年學子們意氣風發的臉龐、熱情思辨的姿態定格為永恒。那時的他們,期待在思潮的碰撞間尋覓到國家富強的真理、探索出民族復興的道路。沿著他們邁出的足跡,后來者奮斗不止,他們對民富國強的盼望,一步步變為現實。
研究中國近代史的學者認為,北京大學是新文化運動的“搖籃”。“搖籃”中的養分,來自校長蔡元培以改革營造的自由、包容校風,來自一批敢于革新的優秀教授將新思想、新文化植入青年學生腦中,來自青年學子以北京大學為“據點”不斷吸收新知識、練就硬本領的自我成長和對時代責任的勇于擔當。在五四精神的生發處,以北大紅樓為“根據地”推動的新思潮傳播,孕育出引領時代潮流的“新青年”。
“自主的而非奴隸的;進步的而非保守的;進取的而非退隱的;世界的而非鎖國的;實利的而非虛文的;科學的而非想象的。”在發表于1915年9月15日《青年雜志》1卷1號的發刊詞《敬告青年》中,陳獨秀將國家的隆盛寄望于新鮮活潑的青年。為此,他向有志青年提出“六義”,期盼以青年的新生力量“代謝”掉舊社會的陳腐朽敗。
青年人的精神世界中,藏著國家和民族未來的模樣。青年學子在各種思潮間汲取能量,一磚一瓦地搭建起自己獨特的精神領地,國家與民族生生不息的創造力才有源頭活水。走過北大紅樓修繕后的主題墻,蔡元培、陳獨秀、李大釗、魯迅等新思潮、新文化引路人的肖像與《新青年》《每周評論》《新潮》《國民》等進步刊物的名稱共同雕刻在石板上。這些刊物,是先進思想傳播的載體,也是青年學生探索的實績。
1917年,當陳獨秀將《新青年》編輯部帶到北京,“安家”在北大紅樓文科學長辦公室中時,新文化運動的高潮就已經呼嘯而至。李大釗﹑魯迅﹑劉半農等倡導新思想的北京大學教授加入《新青年》編輯部陣營,《狂人日記》《人的文學》《庶民的勝利》等一篇篇提倡新道德、新文學的文章以《新青年》為陣地發表,投石擊水,蕩起漣漪千層。關于民主政治、愛國救亡、科學真理、文學革命等的思想交鋒,席卷社會各界。
為爭奪思想激戰的“最高峰”,青年學子們組織起來,成立學會、建立社團、創辦刊物,以科學為旗幟,在通往真理的道路上奮力求索。
在五四運動中作出突出貢獻的少年中國學會,由李大釗等人發起成立。新舊思想交鋒、各種思潮交匯的時代,會員們在論及“中國向何處去”時,常有觀念分歧。鄧中夏積極協助李大釗將團體打造為信奉科學社會主義的組織。為此,他發起成立“少年中國學會社會主義研究會”,并親自草擬研究方法和題目。他的社會主義研究計劃,全文發表在《少年中國》月刊上;“馬克思社會主義”“修正派社會主義”“無政府主義”“中國救亡與社會主義”“世界改造與社會主義”……10余個研究題目中,有敢擔家國重任的志存高遠,也有勇攀理想高峰的刻苦鉆研。
由青年學生傅斯年、羅家倫等發起成立的新潮社,社址位于北大紅樓一層圖書館內。蔡元培親自題寫的刊名在展覽中陳列、在墻壁上銘刻;李大釗提供的活動場所,至今依然定格在五四前夜的陳設。《新潮》月刊以《新青年》為榜樣,為新道德、新文學吶喊、助威。“批評的精神”“科學的主義”“革新的文詞”,在社員對辦刊理念的普遍認同中,《新潮》月刊成為文學革命的主陣地之一。在這里,葉紹鈞、俞平伯、汪敬熙等一批關心群眾疾苦、探求真理道義、使用白話創作的青年作家成長起來,中國現當代文學的幼苗開始破土、萌芽。
五四時期的北大紅樓中,在《新青年》影響下創辦的進步社團與刊物,還有《每周評論》、國民雜志社、哲學研究會、平民教育講演團……善于針砭時弊的《每周評論》及時配合形勢變化宣傳革新思想,“國內大事述評”“國內勞動狀況”“隨感錄”等欄目中,承載著青年對國家命運的關切、對普通民眾的情懷。在國民雜志社,青年學子將對祖國的熱愛凝結在《國民》雜志中,“增進國民人格、研究學術、灌輸國民常識、提倡國貨”的辦刊宗旨,是他們對與國民同進步、與國家同富強的期盼。平民教育講演團團員們,更是自覺承擔起“增進平民智識、喚起平民之自覺心”的重任,加入社團的100余名北大青年走街頭、進工廠、入農村,宣傳講演先進思想,推動了青年學生在群眾間影響力的高漲。
奮進與求索、激情與熱忱,皆是青春的面貌。北大青年的青春,留存在校報《北京大學日刊》和學報《北京大學月刊》中。翻開報紙,青年們追求科學、謀求進步的事跡比比皆是:熱心革命事業的鄧中夏,也是一名熱愛學習的學生,在大學一年級的一次英語考試中,他曾獲得91分的好成績;在北大建校25周年之際,朱務善組織青年學生開展了一場關于政治時局的“民意測量”,他為此而撰寫的文章《本校二十五周年紀念日之“民意測量”》,被《北京大學日刊》全文登載;毛澤東將對當時中國問題的思索撰寫成文章《問題研究會章程》,寄給朋友鄧中夏,被鄧中夏拿到《北京大學月刊》發表……
陳獨秀寄語青年,要獨立自主,要積極進取,要科學務實,要眼光開闊。在北大紅樓的門窗桌椅間,青年學子苦讀、思考、辯論、講演,奮力吸收科學知識、探求進步思想。人生價值在堅持不懈的砥礪前行中實現,遠大理想在腳踏實地的不斷努力中靠近。作為推動社會發展最強勁的“生力軍”,當青年個體的“小我”匯聚成國家民族的“大我”,當無數青年在奮勇逐夢中將希望傳播,國家富強、民族復興的根基早已牢牢扎下。
翻開波瀾壯闊的中國近代史畫卷,北京青年學生匯集在天安門城樓下,北大學子高懸起“還我青島”的血書,教育界人士被發動、工商業者被發動、普通群眾被發動……蔓延至全國各地的五四愛國運動,是最氣勢恢宏、濃墨重彩的章節之一。
陳獨秀創辦《新青年》之初,意在啟蒙思想,而非涉足政治。李大釗、魯迅、胡適等早期新文化運動發起人和參與者,所提倡的也只是以民主與科學、新道德與新文學重塑國民思想、滌清社會風氣。而家國危亡之際,思想文化無法獨善其身,于是“主張公理,反對強權”的《每周評論》出現,新文化運動與政治斗爭緊密聯結起來。
《勞工神圣》《兩團政治》《除三害》……在《每周評論》中,陳獨秀、李大釗等人或關懷工人生活,或揭露軍閥真面目,或宣傳世界革命勝利成果。北大紅樓主題墻的浮雕上、展廳陳列的圖片中,“北京學生對于陳獨秀被捕之表示”“全國校友會請釋陳獨秀電”“工業協會請釋陳獨秀”等文字清晰有力,那是陳獨秀因發放反帝愛國傳單而被捕入獄后,青年學生和工人“揭竿而起”的營救。
1919年5月11日,《每周評論》第一版頭條刊發題為《山東問題》的報道,將5月4日示威游行的始末還原。“五月四日是個無風的晴天,卻總覺得頭上是一天風云。”北大學生楊振聲對這一天難以忘懷。
楊振聲是因參加游行而被捕的青年學生之一。5月1日,上海《大陸報》將巴黎和會外交失敗的新聞刊出;次日,蔡元培召集100余名北京大學學生班長和代表開會,將帝國主義相互勾結、犧牲中國主權的行徑明確告知。北大青年行動起來,密集召開會議,緊急商討對策。5月3日,在蔡元培得知代表團已在合約上簽字的消息當晚,北京大學全體學生大會召開。會場上,法科學生謝紹敏咬破中指,撕裂衣襟,寫下“還我青島”的血書;會后,許多青年徹夜未眠,做出數百面旗幟,為游行助威。這一個夜晚,至今定格在學生社團新潮社的活動室中:白地黑字的旗幟在房間里散落,“還我青島”“誓死力爭”等字樣依然可見。
5月4日,北大青年高舉旗幟,走出校門,向天安門行進;在那里,他們將與北京10余所學校的數千名青年匯合。浩浩蕩蕩的游行隊伍來到東交民巷、抵達東長安街,進入曹汝霖官邸。熊熊烈焰燃起,警隊趕到,將楊振聲、許德珩等20名北大青年逮捕。此后,學生罷課、工人罷工、商人罷市,五四愛國運動從北京到上海、從天津到湖南,在全國各地轟轟烈烈地鋪展開。
這場席卷全國的愛國主義運動,青年學生是先鋒隊,人民群眾是主力軍。運動中,廣大人民的愛國情操激發出來,民主自由的力量匯聚起來。從此,中國革命的歷程告別資產階級領導的舊時代,進入以無產階級為主體的新時期。
北大紅樓主題墻以“曙光”定義新文化運動發展至五四運動的光輝歷程:“新文化運動的不斷引向深入,喚醒了中國人民偉大的愛國主義精神,醞釀并最終引發了震撼中外的五四運動。而1919年爆發的五四愛國運動,又促使新文化運動走上了全新的歷史階段,具有初步共產主義思想的知識分子積極促進馬克思主義在我國的廣泛傳播,并使之同中國工人運動相結合。”
歷史的新一頁掀開,民主革命的列車駛入新軌道。百年以后,當人們追溯中國共產黨的孕育、五四運動的爆發、新文化運動的發源時,依然莊嚴屹立的北大紅樓,記錄著鴻蒙初辟時刻的點點滴滴。風雨如晦的年代遠去,如今,她以新文化運動紀念館的身份,永遠緬懷著陳獨秀、李大釗等先驅們篳路藍縷的激情歲月和北京大學青年們敢為先鋒、砥礪奮斗的無畏精神。
五四運動,是熱血青年站在歷史聚光燈下的時刻,也是愛國青年思想覺醒后為救亡圖存而吹響的戰斗號角。新中國成立后,紀念這場運動的五四廣場,在我國許多大學校園中建起;它們是對這一時刻的銘記,是五四精神的火種在全國播撒的印記,也是對新一代青年勇擔重任的殷切囑托。
青年,是新時代的建設者,是國家和民族未來的書寫者。五四時期的青年,走過崎嶇道路、點燃革命火種,最終將繁榮昌盛的時代交付到當代青年手中。行走在前人鋪就的坦途上,繼往開來、再創輝煌,是歷史托付給當代青年的神圣使命;永葆愛國初心、永遠積極奮進,讓五四精神薪火相傳,將更加燦爛光明的時代交付給未來的“新青年”,方能不負時代所托,使光輝永續、青春長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