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大學治理的協調機制：權力三角的視角

劉益東，杜瑞軍，周作宇，趙聰環

（1.國家教育行政學院，北京 102617；2.北京師范大學教育學部，北京 100875；3.北京體育大學教育學院，北京 100084）

黨的十九大報告在國家治理和國家發展層面突出強調了黨的領導地位。《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修正案》將“黨的領導”法制化為中國特色的最根本特征。這為建設中國特色現代大學制度、構建現代大學治理結構指明了方向，也對進一步發展和完善黨委領導下的校長負責制提出了新要求。貫徹和落實黨委領導下的校長負責制的核心在于建立大學治理中的動態協調機制，其目標應指向大學的善治。本研究采用權力三角的理論視角，從大學治理協調機制的建構和完善角度，提出中國大學實現善治的一個理論模型，為構建中國特色大學治理理論提供思想資源。我們的思路是：在全球化背景下，從大學的組織性質出發，梳理和整合大學的組織與治理模式，在此基礎上，依托中國獨特的外部環境，以“權力三角”理論作為理論基礎，將紀律建設、德治禮序和權力配置作為三個重要的分析面向，耦合形成我國現代大學治理的協調機制模型，為實現大學善治提供理論資源。

一、現代大學的組織性質與治理模式

探討大學治理的前提是明辨大學的組織性質。大學的組織性質涉及“大學是什么”以及“作為組織的大學”的合理性依據。前者主要關切大學的理念，涉及大學的目標、功能等價值問題；后者主要關切大學作為具體組織的特征，涉及大學的組織形態、組織方式及其特征。在布魯貝克的哲學視野中，關于大學理念的討論有兩條主線：認識論的和政治論的。[1]前者承接紐曼的大學理念，突出強調“閑逸的好奇”，認為知識本身即為目的[2]；后者以威斯康星思想為表征，突出強調大學的服務功能。基于這兩種高等教育哲學的大學理念所表征的組織治理模式為學者社區模式和行政科層模式。然而，這兩條理念主線均缺乏對大學理念的主體，即教師作為“常人”的日常生活的理念邏輯的深入討論。[3]常人邏輯的缺場導致理念問題的浮空，繼而其所對應的組織治理模式也均因理想化而難以描繪大學治理的常態。

組織學率先超越了這兩種大學治理模式，提出了解釋力強的組織治理模型：科恩和馬奇提出了有組織的無政府模式；明茨伯格提出了專業化科層模式；維克提出了松散耦合模式；鮑德里奇提出了政治模式等。這些治理模式極大地豐富了對大學組織現象的描述和解釋，但其往往從某一個角度描述大學治理中的獨特場景，缺乏大學作為組織的一般化表征，因而也受到一些批評，且每種組織治理模式內部有諸多沖突之處。斯科特從理性、自然和開放系統的視角系統整理了組織學的研究成果，為討論大學的組織性質和治理模式提供了一個更為宏大的框架。

作為理性系統的組織，其突出特征是目標具體化和結構正式化。雖然大學的總體目標模糊（如我國《高等教育法》規定的“高等教育培養社會主義建設者和接班人”這一總體目標在實踐中并無具體規定），且在大學的功用、哲學基礎及價值觀等方面存在一定分歧，但從大學組織的實際運行看，各所高校在對大學排名的追求、在學術評價上突出科研成果數量和等級、對學生畢業有具體的學分要求等方面較為一致。這是大學作為理性系統的績效邏輯。此外，由于大學組織規模的不斷擴大和功能的日益繁多，現代大學治理中的結構正式化表現其實非常明顯。就中國大學而言，大學內部行政結構的科層安排，黨政結構的人員構成及其功能等，都可概括為韋伯筆下的“形式理性”，即以形式規則和法規約束引導行動。[4]58在這一過程中，職位的權威和影響更為突出。作為理性系統的大學組織治理需要特別突出兩個方面——組織目標與治理結構。前者的關鍵在于，需要為大學的具體組織目標進行價值排序，因為作為理性系統的組織的走向在于實現目標，而不在于分析目標；后者的關鍵在于，區分治理結構中的“理性”成分，謹慎對待基于形式理性的學術治理。

作為自然系統的組織，其基本特征是目標復雜化和對非正式結構的強調。大學，特別是中國大學，作為自然系統組織有明顯的表征。首先，中國大學治理延續了國家治理的主導邏輯。周雪光等研究指出，在國家治理中，相關政策的制定和執行過程中常常存在“上下談判”的現象，即對具體的政策目標而言，政策的制定方和執行方就如何解讀該目標傾向于達成“共謀”。[5]在大學治理中，此種現象也不乏其例。如教育部發起的大學章程的制定與實施，在后續過程中引發“大學章程現象”[6]。其次，中國大學治理多表現出路徑依賴和文化依賴特征[7]，體現在治理過程中對人際關系的突出強調。第三，大學在發展過程中受到越來越大的“生存”壓力，體現在大學領導對“政績”的重視以及大學聲譽的指標化表現，組織應對“生存”壓力的力量甚至超過了追求目標的力量[4]83。作為自然系統的大學組織治理需要特別強調人是“整體地”參與到組織中來，而不是僅僅履行其正式角色，從而體現個體參與到組織治理中的“常人邏輯”[8]。進而涉及組織治理中一些非理性的核心議題：參與者的共同承諾[4]84；將治理過程中決策的注意力放在核心議題上，而不是普通決策上；重視領導者在組織治理中的引領作用等。

作為開放系統的組織，其特征是強調組織與環境之間存在交換關系。組織是一個連續體，一端高度正式化和集中化，具有非常明確的目標；另一端則正式化程度很低，高度依賴參與者的個人素質和主動性，追求的目標不明確，甚至目標之間相互沖突。[4]124大學在三個方面具有開放系統組織的特征。首先，大學的利益相關者多元。其次，大學內部各院系之間相對獨立，根據學科特點又面臨相對不同的外部環境；行政部門和黨政機關所面臨的外部情境也多有不同。第三，組織分析的連續體思維正切中大學治理中學術與行政分野的實踐基礎。作為開放系統的大學組織治理要求同時考慮組織的內部治理和外部治理。內部治理要求組織在面臨不同外部環境時能有權變的應對理路，因而會突出強調次級組織獨自應對外部環境的能力。外部治理則要求大學能夠游走于不同的利益訴求之中，適應不同的外部利益訴求，走出“象牙塔”式的烏托邦。內外部治理不是割裂的，而是始終處于連續體之中。

二、中國大學組織與治理的三重視角與權力三角模型

通過三重視角審視大學的組織與治理，可以看到每種視角彼此之間存在張力。理性系統與自然系統甚至存在本質的沖突，而開放系統的視角則強調大學所處的動態環境。這揭示了大學并不存在一元的組織與治理模式，而需要一個多元嵌套的綜合組織模式對其加以分析。從這三個角度審視大學組織的性質，可以看到其非常復雜的面向。我們認為，在黨委領導下的校長負責制這一中國大學治理的法定框架下，基于理性、自然和開放系統相協調的框架討論大學組織的理論模型具有重要意義。一方面，黨委領導下的校長負責制本身就是一種協調治理，既非學院治理，亦非科層治理，而是一種三權協調的治理結構；另一方面，三重視角對組織治理不同方面的描述和強調，為進一步發展這種治理結構提供了不同的思考方向。我們曾提出大學學術權力、行政權力和政治權力的動態權力三角，并將其界定為中國大學治理的理論模型[9]。將組織性質的三個視角嵌套到該理論模型中，一方面可以豐富權力三角的理論框架，另一方面可以為認識大學治理中的協調機制提供進一步思考的方向。

在學術、行政與政治的權力三角視野中，實現大學的善治有不同的微觀表現。就學術而言，組織善治的標志是充分的學術自主和學術自治，這是自然系統組織觀在學術領域的折射；就行政而言，組織善治的標志是效率的充分化和組織績效的倍數增長，這是理性系統組織觀在行政領域的表現；就政治而言，組織善治的標志是大學與政黨在政治目標上的契合，是黨的領導在高校的全面展開，這是開放系統組織觀在政治領域的微觀特征。從三重視角組織觀和權力三角模型看，組織善治的基礎超越了學術、行政與政治的張力，而指向權力的協調和平衡，以至“和諧”。一般認為，這種和諧的實現途徑是實施“共享治理”（shared governance）[10]，但也有學者認為共治并非大學最有效、最合理的治理模式，而應該實行“分治”（independent governance）或“并治”（parallel governance）[11]。二者的區別在于，前者在宏觀上指向大學、政府和市場的三角協調，在微觀上則指向大學內部權力的平衡與協調，但一般不存在一種主導權力；后者強調學術和行政橫向分開，實施學術治學、行政治校。在理論層面而言，不失為兩種理想模式。但大學治理的日常邏輯和組織分析業已表明，大學內部決策的主要精力必須關注重點領域，而每個重點領域的決策，都將由一種權力來主導。以我國大學治理中的“三重一大”決策為例，在多數情況下，政治權力在其中起主導作用。此外，在橫向上切割學術與行政，雖然在理論上具有可能性，但實踐中則因大多事務都交織在一起，清晰切割十分不易。

結合大學組織性質的三重視角和權力三角模型，我們嘗試跳出共治與分治的爭論，提出關于大學治理協調機制的理論構想（模型）。該模型有三個協調層面：紀律建設、德治禮序和權力配置。我們在學術、行政和政治三個層面討論其中的關鍵性治理實踐，在這些關鍵性治理實踐中，都存在相對明晰的主導權力。紀律建設是或隱或顯的、相對正式的組織治理范式；德治禮序是符號性、象征性的，相對非正式的組織治理范式；權力配置是大學組織內部常規的、權力三角所揭示的組織治理范式。三者均具有開放系統的特征，與外部環境充分互動。

三、現代大學治理協調機制的理論構想

大學治理協調機制的根本目標是實現大學善治。在政治學話語體系中，善治即公共利益最大化的治理過程，其本質特征是國家與社會處于最佳狀態，是政府與公民對社會公共事務的協同管理。[12]就大學善治而言，外部表現為國家與大學處于和諧的關系狀態，體現在和諧的府學關系和資源配置模式；內部則表現為權力三角的交互協調。據此，現代大學治理的協調機制模型如圖1所示。在與外部環境協調互動的情況下，協調機制模型刻畫了實現大學善治的幾個關鍵要素——紀律建設、德治禮序、權力配置以及組織中的人。

圖1 現代大學治理的協調機制模型

（一）外部環境

外部環境是大學治理協調機制的先導，是大學治理協調機制所面對的客觀情境，包括特定的物理、技術、文化、社會和國際情境等。全球化和國家治理改革是本文關注的重點。前者涉及大學發展的全球背景，具有大學治理協調的共通性特點；后者涉及中國大學治理的國家治理改革情境以及中國大學與外部資源互動的最重要關系——府學關系。

1.全球化與反全球化

全球化在世界范圍內表現出兩極化特征，體現了價值觀層面的撕裂。在新冠肺炎疫情大流行的背景下，這種撕裂得到進一步放大。一方面，一股反全球化浪潮正暗流涌動。其核心表現是以美國為首的“美國第一”原則，宏觀表現為美國退出TPP 和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在世界范圍內發動貿易戰等。與此相對的，是中國堅定不移的改革開放策略和新全球化主張，著力推進人類命運共同體。

兩種迥異的全球治理框架，影響著全球背景下的大學在理念上的內在張力，大學治理的價值排序出現分歧。簡要而言，“反全球化”的邏輯總體上是指向本土的、封閉的；“全球化”的邏輯總體上是指向國際的、開放的。就治理的協調而言，其關鍵點在于大學將主要嵌入全球化框架還是反全球化框架。二者的區別在于，大學的宏觀治理理念是否能夠從維護全人類共同命運的視角出發，是否為促進公平正義、合作共贏的世界秩序[13]做貢獻。從微觀層面看，這將影響大學在理性、自然和開放系統中的組織邊界，影響大學在權力三角協調中采取的核心理念——究竟是零和博弈還是互利共贏，又能否“和而不同，各美其美”，因為協調就其本質而言乃是要謀取共同利益，實現各方利益的最大化。

2.國家治理改革與府學關系

黨的十八大以來，一系列治理改革舉措彰顯著國家治理進入“新時代”。在此背景下，大學善治多了幾個衡量維度：一是大學紀律建設的具體表征，其核心是大學學術、行政和政治秩序，大學的價值排序和權力的監督機制；二是中國特色現代大學的治理機制，其標志是以德治禮序為核心的中國文化的治理意蘊及其當代轉換；三是黨的領導在高校的貫徹落實情況，其核心表征是黨委領導下的校長負責制的實施狀況，這是大學權力配置方面的重點之一。

除了需要考慮大學治理在國家治理層面的微觀表現外，還需從開放系統視角進一步審視模型的適切性。對于中國大學而言，由于資源的核心提供方是政府①，其最重要的外部關系是府學關系。在協調機制模型的各要素中，政府都具有一定的影響力。此外，無論紀律建設、德治禮序還是權力配置，其背后的底層邏輯都是人的觀念與行為模式，因而組織中的人居于協調機制的核心位置。

（二）紀律建設

大學紀律建設源于國家治理改革的實踐經驗及其超越，主體目標是應對組織失敗現象。根據權力三角理論，其又細分為學術紀律建設、行政紀律建設和政治紀律建設。學術紀律建設是貫徹學術紀律的具體路徑，其面對的主要問題是學術層面的組織失敗；行政紀律建設是落實行政紀律的實踐方略，其面對的主要問題是行政人員的行政失范行為和行政規章異化現象；政治紀律建設是規范大學的政治權力，規制大學內部各類群體和個體政治行為的現實做法，大學內黨的紀律建設是其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在操作層面，大學紀律建設形成了“個體/組織”與“觀念/行為”的二維矩陣框架。[14]

1.學術紀律建設

學術紀律建設應對學術領域的組織失敗現象，其最主要表征是學術失范。目前學界認為學術失范的主要原因在于“個人”和“環境”兩個層面，但若從系統論的視角考察，道德并不能解釋失范現象，學術規范供給也不是解決問題的根本策略，因其長期來看會將“道德行為”轉化為“循規行為”。其根本解決方法在于，通過構筑學術信任，建立學術信仰回歸的路徑。面對學術共同體價值認同相對缺失的情況，須先將懲戒措施豎立起來，將學術紀律“挺在學術規范的前面”，加大學術失范的懲戒力度，在這一過程中，學術信仰會逐步回歸；待經過該階段后，須由學術共同體自身接棒學術紀律建設，將學術紀律轉化為道德自律，重回學術價值認同。[15]

學術評價改革是學術紀律建設的“牛鼻子”。學術紀律建設意味著從系統角度重新審視學術評價，明確其對大學治理的影響。學術評價機制越合理，學者的組織承諾感就越高，就越能推動大學治理實現善治，從而進一步建立更為合理的評價機制，反之亦然。當前學術評價面臨兩大問題：對于學術評價權下放到學院的高校而言，學術評價往往產生學科矛盾，導致學院層面的教授委員會成為眾矢之的；而對于學術評價權未下放的高校而言，學術評價中則又會存在行政權力壓制學術權力的情況。通過構建多元主體參與的學術紀律執行委員會進行學術評價工作，是學術紀律建設的一個實踐構想。[15]

2.行政紀律建設

行政紀律建設解決的突出問題是行政人員的失范行為和行政規章制度的異化現象。大學的組織性質決定了大學基層學術單位之間的聯系性比較脆弱，彼此之間分享不同的學術文化，因而僅通過學術本身構建組織承諾存在一定難度。大學教師的組織承諾感，相當重要的一部分就來自與行政人員的互動，以及在整個大學治理過程中體現的存在感和價值感。這方面的典型案例是香港科技大學。孔憲鐸指出，科大之所以迅速躋身世界一流大學，有一個重要的秘訣就是“以人為本”，即“延聘一流人才，并使他們快樂”[16]。換言之，就是塑造一流教師的組織承諾感，建構他們的共同理想，讓他們愿意付出，對組織忠誠。

行政紀律建設強調三個方面。一是推動構筑“服務第一”的動態大學行政紀律，并輔以相應的微觀變革方式；二是創建大學學術、行政與政治的溝通機制，進一步推動不同權力主體之間的協調和對話[17]；三是以行政紀律建設引領組織共同體建設，推動構筑組織的“事業共同體”和“命運共同體”。[18]

3.政治紀律建設

政治紀律建設解決大學在政治方面面臨的組織失敗現象，其最突出表現是高校政治權力的缺場與異化。國家層面的大學政治紀律建設實踐表現為高校的政治巡視。加強政治紀律建設為解決這些問題提供了實踐路徑，是大學治理應對外部環境的必然選擇。首先，需要旗幟鮮明地把政治紀律在高校內立起來，形成政治失范的常態預警和監督基礎；其次，需要將大學黨建與大學的組織特性結合起來，以避免其走向形式化；第三，建立人事退出機制，保障大學的政治氛圍風清氣正。[14]

（三）德治禮序

德治禮序是對中國傳統儒家文化和國家治理的精煉總結，分為德治和禮序兩個層面。前者與法治相對照，是國家治理的重要組成部分；后者涉及個體行為與身份的協調以及各類儀式的禮序特征，是中國傳統社會的核心理念之一。[19]在當代情境中，德治禮序涉及中國特色、國家文化的現代傳承與轉化、政治儀式的治理等功能，在當代中國治理中發揮著文化引領和精神塑造的重要價值。從權力三角的視野看，在學術層面，德治禮序主要涉及學術道德和學術儀式的治理意蘊；在行政層面，主要涉及行政結構、行政身份與行政道德；在政治層面，主要涉及政治儀式的功用及其對大學治理的影響。依據組織性質分析的關鍵性原則，下文主要從儀式方面做相應的展開。

1.學術儀式的治理意蘊

大學的儀式主要包括學術儀式、慶典類儀式和政治儀式。學術儀式涉及的內容較為龐雜，主要包括學位授予儀式、各類學術象征的獎勵儀式（如先進教師的評選、一流學術成果的發布、新晉研究中心的成立等）以及各類學術會議所表現出的等級結構[20]等；慶典類儀式包括開學典禮、畢業典禮等，一般具有周期性或即時性特征；政治儀式涉及黨的領導在高校的儀式化，包括一系列中央精神的學習活動，以及黨員教師內部的黨員宣誓、黨建活動等。

從功能上看，儀式屬于社會與文化規范范疇，具有組織身份認同與組織凝聚、道德教化與價值認同、歷史傳承與文化傳播、情緒體驗與情感升華等多方面功能。[21]在組織層面，學術儀式在塑造大學的學術文化、識別教師的學術身份、增強教師的學術認同等方面具有重要作用，是大學理念在具體學術儀式活動中的具象表現。

學術儀式的治理意蘊體現為儀式背后所隱含的象征性權力和學術身份規訓。通過學術儀式，構建了大學組織內部隱形的學術秩序和特定的學術文化，隱含著高校內部學術權力和學術資源配置的邏輯。然而，學術儀式的治理意蘊日漸式微，其宏觀表現為高等教育的經濟主義傾向[22]，微觀表現為績效邏輯下大學組織中的學術文化困境[23]，從而引發了學術的“待價而沽”。這在本質上消解了學術儀式作為社會文化規范的治理功能，而將治理的主導邏輯推向“市場”。其危險在于，學術“市場”是不完備的，大學的資源依賴特質決定了其內部學術所倚重的“市場”具有公共性，強制且無序的“市場化”無疑會帶來公共資源的配置錯位，進而造成組織在內外部環境中的價值沖突，帶來治理失調。

2.行政科層的身份認同

高校在行政層面的儀式較少，德治禮序多體現在行政道德和行政身份方面。行政道德涉及公德和私德兩個方面。[24]公德是行政群體的道德，體現為顯性或隱性的行政規范，與組織層面的行政紀律建設有聯系；私德是擁有行政身份的個體的行政道德，體現于個體的觀念行為之中，與個體層面的行政紀律建設有聯系。行政身份涉及行政群體的身份認同，只有擁有明確的身份認同，才能促進和保障行政紀律建設的推進。

大學內部的行政身份擁有理論和實踐兩張“畫像”。理論上的行政人應以服務邏輯為主導，實踐中的行政人則以管理邏輯為主導。[18]兩種截然不同的行政邏輯既是組織內部“行政化”的誘因之一，也是其具體表現。行政紀律建設刻畫了以服務邏輯為主導的行政紀律，其貫徹尤其需要抓住德治禮序中的關鍵人物——大學的主要行政領導。在強調其卓越領導[25]的同時，需要進一步深化其道德領導力和仆從領導力[26]。在組織層面豐富大學制度的道德內涵[27]，嘗試在群體心理層面建構大學的道德賞罰機制，形成組織信任。

3.政治儀式的未來功用

習近平總書記在十九大報告中反復強調“新時代”一詞達37次，這標志著一種典型的政治時間更新。上文概述了這種政治時間更新的具體實踐，但尚有一個領域未曾細究，即政治儀式。政治儀式在政治時間更新中具有雙重作用：一是促進作用，強調新變化的效果；二是防范作用，抵抗與傳統斷裂和前景不明的風險。[28]政治儀式在大學治理中的作用尚未受到重視。在大學治理的情境中，政治儀式以或隱或顯的方式影響治理結構。其微觀表現包括學習中央系列講話、精神的集體會議和活動，高校黨建活動的進一步強化，以及高校政治巡視的進一步開展等多個方面。

從功能上看，政治儀式旨在強化黨對高校的領導，進一步落實和完善黨委領導下的校長負責制，并進一步增強高校教師的政治認同，整合高校的政治意識形態。這些都是政治權力依托政治儀式的具體表現。中國大學治理的權力三角表明，政治儀式業已成為中國大學治理所必須考察的重要組成部分。然而，通過對大學黨建的實質效果和教師評價的研究[14]發現，高校的政治儀式存在形式化風險，并有可能帶來深刻的治理危機。換言之，大學政治儀式中存在泛政治化、泛儀式化傾向。原因有二：一是大學教師的時間具有稀缺性，二是大學治理的制度邏輯存在差異。如何進一步闡釋和發揮國家治理的政治儀式在大學治理中的影響，發揮政治儀式在大學治理風險防范中的未來功用，還需要開展細致深入的研究。此外，大學主體對政治儀式的解釋也會影響政治儀式的治理效用，如何協同政治紀律建設開展政治儀式，是另外一項重要議題。

（四）權力配置

權力配置是大學治理研究中討論得最為廣泛和深入的話題，其中關于學術權力和行政權力配置的討論最為豐富，也被學界認為是大學治理的核心。[29]權力配置涉及橫向與縱向兩個維度。從中國大學的主體治理結構看，縱向權力配置主要是校、院（包括部、系、中心等）兩級的權力配置，橫向權力配置主要是權力三角所揭示的校、院層面的學術、行政和政治權力配置。鑒于此，高校權力配置可以用一個三維坐標系來表征（如圖2 所示）。三條軸線表示學術、行政與政治三種權力，坐標軸的內部是學院，外部是學校，共同形成了權力配置的立體嵌套模型。虛線內框揭示了學院層面的橫向權力配置，實線外框揭示了學校層面的橫向權力配置，而兩框之間的交互空間則表征了校、院兩級縱向權力配置以及學院與學院之間橫向權力配置的情況。需要說明的是，在高校具體的人、財、物、事等權力中，往往很難在橫向上將三種權力完全分開[30]，且學院之間的橫向權力配置涉及高校內部學科布局、組織規劃和人力資源等多方面的復雜因素，在此不作詳細考察。根據組織性質分析的關鍵性原則，僅對每種權力配置中的核心權力及其關鍵問題做簡要論述，涉及校、院縱向權力配置的問題也多從一般意義上的學院層面進行討論。

圖2 大學權力配置模型

1.學術權力配置

學術權力的核心是學術資源的分配權和學術評價權。前者涉及學術方面的經費、人事以及相關方面的自主權；后者涉及學術共同體。在學院層面，法定的領導體制為院長負責制，在具體的治理實踐中也較少出現學院書記與院長的權力糾葛，院長一般更多地行使行政權力，學術權力則由學院層面的教授委員會行使。總體來看，學院層面的橫向權力配置是較為清楚的。在學校層面，學術權力的橫向配置主要表現為學術委員會的建設情況。縱向的學術權力配置模式類似于“發包制”，校級層面會在整體上對資源進行調配，將人、財、物等資源“打包”授權給學院。

上文從學術紀律建設角度討論了學術評價在大學治理中的重要性，此處主要從學術權力配置角度討論學術委員會在學術資源分配中的重要性。此外，教師在學術治理中的話語權也是學術權力表達的重要方式。學術委員會在我國大學中具有法定地位，但其事實上承擔的功能及其建設路徑都尚處于初級階段。如何讓學術委員會在學術資源分配和大學學術治理中發揮效用而不虛置，將學術委員的“勝任”和教師參與的“民主”結合起來是一條實踐進路[31]。

2.行政權力配置

行政權力的縱向配置在大學治理實踐中具有科層制的基本特征，類似企業管理中的“直線職能制”和“事業部制”。按照業務類型分配行政權力，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組織效率，但其缺陷在于，學院往往面臨“多頭領導”，造成行政冗余和資源浪費。這涉及組織結構的布局和協調以及行政人員的專業化，一般屬于技術性問題，較容易獲得改善。

行政權力配置的難點在于學校層面的橫向行政權力配置，主要是黨委系統和行政系統在行政權力上的決策權，一般表現為黨委會和校長辦公會的決策權。在這個意義上，中國大學的行政權力配置模式有幾種表現：一是延續式，即校長辦公會的決策議題上黨委會繼續討論決策；二是取代式，即校長辦公會和黨委會二會合一，進行主要決策；三是分工式，即黨委會和校長辦公會一般有不同的決策領域，遇到重大問題再進行合議；四是雙頭式，即黨委會和校長辦公會各行其是，形成兩套決策系統。從中國大學的治理實踐看，前兩種模式容易帶來治理風險，導致治理腐敗；最后一種模式則帶來巨大的組織沖突，讓學校淪為權力斗爭的場所。而模式三則是一種較好的選擇。紀律建設和德治禮序正是推動和促進這種行政權力配置模式的重要方式。

3.政治權力配置

政治權力是指高校所有人基于國家或社會整體發展的需要而對高校決策所形成的各種影響力。[32]從縱向看，政治權力配置是超越組織邊界的，主要涉及國家與大學的關系、國家發展與大學發展的關系，校、院兩級的政治權力配置則主要體現在高校內部政治系統的組織結構之中。從橫向看，學院層面一般不存在明顯的政治權力配置問題，而在學校層面，政治權力配置與行政權力配置有所交叉，原因主要在于黨委會和校長辦公會的人員交叉以及大學政治與行政結構中的“一套人馬、兩塊牌子”現象。

政治權力配置的核心在于，要在國家控制和大學自主間保持必要的張力。一方面，要著力避免“政治家提出政策，官僚們管理，教授開展工作”[33]的極端控制模式；另一方面，則要注意保持國家與大學在總體利益上的一致性。就大學外部而言，政治巡視既是政治紀律建設的途徑，也是通過政治權力理順國家與大學關系的必要治理方式。從大學內部來看，高校黨委會是貫徹黨的教育方針的有力組織，是高校發展的政治方向的有力保障，是確保高校為國家建設發展服務的組織保障。政治權力配置強調對重大事項的最終決定權，但因其具有重要影響力，必須通過強有力的政治紀律建設加以監督，并通過政治儀式內化到高校的日常生活中。

（五）組織中的人

無論是紀律建設、德治禮序還是權力配置，其主體都是組織中的人，尤其是組織中人的觀念、行動和慣習。人的目的是最高原則[7]，考察組織治理絕不能缺失人這一維度。就交互層面而言，人既受到紀律建設、德治禮序和權力配置邊界的規范和影響，同時也在形塑著三者的理念與實踐。在理性、自然和開放系統的組織視角中，組織中的人既是身份人（表現為與身份高度契合的組織人、學術人、行政人和政治人），又是理性人（表現為重視利益算計的經濟人）和非理性的人（表現為“常人”）。從這些人性假設看，組織人與組織的利益相一致；學術人近乎組織中的“自由人”，傾向于奉行抽象的原則，但對具體的規則常常持批判態度[8]；行政人是大學內部的“公務員”，其社會影響來自職位；政治人鐘情于利益的博弈，往往更多地從資源、權力、時代背景等角度看待組織的命運與發展；當利益分配的公平感受到挑戰時，理性人會投入到物質利益的算計中來；常人則表達了人的整全，個人從整體上把身體、情感、行動和慣習都整合到組織之中。其中，常人邏輯又是組織中人的常態。特別是個體的情感對于大學治理而言具有重要價值。[34]如果紀律建設、德治禮序和權力配置對人在組織中的日常生活不能產生影響，也不受人的塑造，最終必將歸于虛妄。

（六）小結

通過對大學治理協調機制各要素的簡要分析，可以看到其內部復雜的動態關系以及相關元素之間的交互影響。現代大學治理的協調機制是一個動力學過程。在不同的治理情境中，紀律建設、德治禮序和權力配置既有相對清晰的邊界，又往往交織在一起。總體而言，紀律建設主要起到顯性規范、權力監督和價值引領的作用，德治禮序主要發揮社會規范和文化影響的功能，權力配置則關乎大學內部權力的邊界、運行與博弈。無論何種元素，最終都依歸于組織內一個個具體的人的觀念、行動與慣習之中。因此，協調機制的核心就在于，如何通過紀律建設、德治禮序和權力配置三者的協調運行來實現與組織內的人的協調。

四、結語

本文從基本框架層面提出了現代大學治理的協調機制模型，并對其進行了初步討論。這一模型的重要意義在于，從自然、理性和開放系統的三重視角重新審視大學組織的性質，嵌套我國大學治理的權力三角模型，從紀律建設、德治禮序和權力配置三個維度構建了實現大學善治的一種理論視角，并提供了相應的實踐路向。紀律建設和德治禮序是以往大學治理容易忽略的兩個重要方面，但在中國的情境中，二者在大學治理中具有重要價值——一方面是彰顯中國特色的重要元素，另一方面又是實現大學善治所不可或缺的。從協調機制模型看，大學治理的失序往往體現在紀律建設、德治禮序所面臨的困境以及權力配置所處的迷局當中，其背后的本質往往是忽略了人在治理中的主體地位，而代之以制度、激勵、控制等方式。這是缺乏系統協調觀的表現。真正的大學善治在學術、行政和政治方面的整體特點應當是和諧。學術的和諧意味著學術評價的公正、學術承諾的提升、學術文化的彰顯以及學術權力的表達；行政的和諧意味著“服務第一”行政觀的普及與落實、行政身份的認同、行政管理所促成的組織承諾以及行政權力的規范運行；政治的和諧意味著政治權力在高校有著明確的定位，政治將大學與國家的命運聯系在一起。協調機制所促成的和諧治理狀態還不限于此，還當表現為學術、行政與政治三者的和諧。這種和諧以人為基礎，具有動力學特征，始終權變地處于紀律建設、德治禮序和權力配置的動態變換之中。

注釋

①此處的政府具有多重含義，因此府學關系的具體表征也不相同。對部屬院校而言，府學關系是中央政府和高校的關系，其中有些還涉及多個政府部門，如工信部和民委等。對地方院校而言，府學關系涉及中央和地方兩級政府，包括中央和地方的關系；還有一些地方所屬高校的府學關系涉及地方政府和高校的關系。本文所論府學關系都是在一般意義上而言，如無特殊說明，政府一般統一指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