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孟達：金牌配角的悲喜人生

文/東云

吳孟達與周星馳，在十幾年里，是被牢牢捆綁在一起的名字。一個是天才電影人，一個是綠葉小人物，他們彼此成就。不論周星馳的電影是什么味兒，肯定有一味佐料是吳孟達。

吳孟達又一次如此密集地出現在了公眾視野中，或許也是最后一次。2月27日下午，香港演員吳孟達因病救治無效去世，享年70歲。他一直想拍一部吳孟達自傳，終究是沒能如愿。

他到底是沒能再當一回主角，盡管這在他的職業生涯中，本就不多見。細數他的過往角色，曾主演的作品也很少為人提及。在人們的記憶里，吳孟達就是那個“金牌配角”：《賭圣》里一聽到自己名字就抽抽的三叔；《天若有情》里底層卻講義氣的小混混太保；《食神》里的暴發戶老板；《喜劇之王》里臥底片場的警察……整個上世紀90年代，他跟黃金搭檔周星馳開創了一種新的電影風格，人們稱之為“無厘頭”。更無厘頭的是，直到快70歲，吳孟達自己仍不知道，什么是“無厘頭”。

吳孟達與周星馳，在十幾年里，是被牢牢捆綁在一起的名字。一個是天才電影人，一個是綠葉小人物。

2019年，吳孟達在《十三邀》與許知遠對談。他們在廈門吃了姜母鴨。許知遠記得，吳孟達夾起一片姜說，人們鐘情于盤中的鴨，但是這姜使鴨滋味無窮。“他就是那片不可缺的姜”，許知遠這樣寫道。

偷食鮑魚

鮑魚，大概更合少年吳孟達的口味。

1952年，吳孟達出生在廈門一個農村家庭。7歲時，全家移民香港。全家7口人，靠的是父親每個月幾百塊的工資。不到20平的房子，吳孟達只能睡在地上。家里有個很小的藥材店，卻也不乏備著些高級藥材。自認跟讀書無緣的吳孟達，讀到初中就肄業，到店里給父親打下手。他是家里的長子，這家小藥材鋪就是他會從父親手中接過的人生劇本——提早熟悉業務，總沒什么壞處。

在店里，吳孟達主要負責切割那些高麗參和極品鮑魚。少年人總有不甘于此的“饞”：切鮑魚的時候，他經常會趁老爸不注意，把最好的那塊放到嘴里。

幫工之余，他為數不多的消遣就是看電影。母親是附近遠近有名的“雀神”，在麻將桌上時常能有所斬獲。胡牌了，就拿出一塊錢，讓吳孟達去買菜，“順手扣下兩毛錢去看電影”。沒錢也能逃票混進場，躲在廁所，等驗完票就能進場看免費電影。

他喜歡模仿，總在家里對著鏡子又唱又跳。

彼時，那個藥材鋪，只是那塊干癟黢黑的“姜”。

吳孟達想食鮑魚。

談到進入演藝圈的初心，他毫不避諱地說：“就是貪慕虛榮才進入電影圈的。”

1970年，吳孟達在跟父親一起看《難忘今宵》時，偷偷記下了電視上的報名方式。他想成為演員，想有很多錢。

1973年，吳孟達考進第三期香港無線電視（TVB）藝員培訓班，周潤發、杜琪峰都是他的同期同學。他堅信，在這個班里，自己就是那顆最頂級的“鮑魚”：“考進去以后我覺得所有同學都沒有我帥，周潤發也不如我。”

這不是他在吹牛。在40名學員中，吳孟達是副班長，而周潤發當時是墊底的那個，差點就不被留用。畢業時，吳孟達的成績是全班第五名。22名順利畢業的學員里，只有7個人拿到TVB長約，而他就是其中一個，周潤發拿的只是臨時合約。

他一直想當那顆“鮑魚”。學員間聊到關于未來的想象，大抵就是“要做男一號、正面角色、演小生”。當時的班長盧海鵬曾笑他：“你這個樣子，還是演喜劇吧，哪里是小生的料。”

畢業頭幾年，學員都要經歷所謂“跑龍套”。他們沒有臺詞、沒多少鏡頭，甚至不配有姓名。在演職員表里，只留下個“第X期培訓班學員”的名頭。有很多人，就被埋在這個敷衍的代號里。

但吳孟達擁有了自己的名字。兩三年龍套歲月過后，他就已經開始在電視劇里演上配角。1979年，在TVB出品的武俠劇《楚留香傳奇》里，吳孟達出演男二號醉貓胡鐵花。因為這個角色，他一夜爆紅。那段時間，每晚八九點是《楚留香傳奇》在臺灣的播出時間，“停掉所有的事情，也不開車了，絕大部分人就守著電視。”

人們開始叫他“達哥”；出入皆是一行人；打開酒店門，就有一大票女生等著；錢來得快，揮霍在酒桌、飯桌、賭桌上，并不覺得心疼……

他不知道命運饋贈的禮物，早已在暗中標好了價格。那段荒唐歲月之后，吳孟達收到的賬單是：欠下銀行30萬；十多萬高利貸；一沓向眾人宣布他破產的報紙。

“當時我住在香港仔，那兒有一個香港仔水塘。我不會游泳，當時就想跳下去一了百了。”吳孟達在《十三邀》里說。但他最終沒有，因為怕死，否則便沒了以后。

他跟黑社會大佬談判，靠TVB的工資邊還債邊過著最基本的生活。

在此后的采訪中，他曾無數次講起這段歲月，這是伴隨他此后一生的“不舒服的烙印”。可生活這襲爬滿跳蚤的袍子，未必沒有暗花。

從1981年到1984年，吳孟達都在跑龍套還債。沒有工作的時候，就重看當時培訓時的講義筆記，潛心研究表演，“那4年得到最踏實的東西，就是對表演的愛。”

在一年時間里，吳孟達的生活從紙醉金迷到滿目瘡痍。他花了4年爬起來，只為回到正常的生活。

分食鮑魚罐頭

重新出發的吳孟達，也許再難復刻那種日日食鮑魚的爆紅時刻，但至少，他遇見了一起吃鮑魚罐頭的人。

1988年，吳孟達接了部戲《蓋世豪俠》。里面飾演他徒弟的就是周星馳。第二年，兩人再次合作，出演了《他來自江湖》，“這部戲是我們兩人的轉折點。”

當時他們住對門，只隔了一條街。吳孟達不會開車，去哪里都是周星馳載他。他們住的地方附近，有家24小時營業的餐廳Friday。有事沒事，兩個人就在那里吃飯聊天，“一開始都是聊泡妞，后來東南西北什么都亂聊。”當然，他們也聊戲。在《他來自江湖》里，他們飾演一對父子。兩個人都想演好玩的父子，不是那種印象中嚴厲而不平等的關系，更像朋友。他們為角色定了個規則——不管父親有多想暴揍兒子一頓，只要兒子唱歌，父親就會停下來練武功打太極。

他們稱彼此為“達哥”“星仔”。對于單親家庭的周星馳來說，吳孟達是半個老爸和半個大哥。

1990年，他們合作主演了第一部電影《賭圣》，扮演一對叔侄。一個叫三叔，一個就叫星仔。吳孟達專門為角色設計了一聽到名字就抽風的細節，將其取名為“先天性失控癥”。他還在片場問周星馳有沒有聽說過這種病。周星馳說有聽說過。他一掌拍過去：“這是我昨天才想出來的。”這部成本不過千萬港幣、只拍了一個月左右的片子成了當年的“黑馬”。在香港連映28天，狂攬4100萬票房，成為當時香港影史上最高票房的電影。吳孟達和周星馳的演法，打破了很多人的想象。人們將其定義為“無厘頭”。而影評人、編劇卻對此褒貶不一。

吳孟達劇照

電影上映后，他們不敢光明正大走進影院，相約看午夜場。電影院觀眾滿座，人們聊著今天晚飯吃了什么、工作上又遇到什么糟心事，卻會在某一刻被電影中的情節逗笑，從座位上站起來，又笑又罵。殊不知，兩個主演就躲在角落里捂嘴偷笑。

“大概這就是無厘頭吧。”后來在接受魯豫采訪時，吳孟達這樣說。

對于喜劇，他們像是兩個能彼此咬合的齒輪。很多時候，只要一方說出個想法，另一個人就能很快給到反應。傳聞中那個脾氣火爆、說話直接的“星爺”在吳孟達面前，始終是那個“星仔”。他從沒有罵過吳孟達，而吳孟達在片場通常也是那個掌握平衡的人。一旦拍攝質量、效果不達預期，周星馳開始暴躁時，吳孟達就會出現在工作人員和周星馳之間，“不要急，慢慢來，喝杯奶茶先。”

《賭圣》之后，兩人都各自迎來了事業巔峰。周星馳開創了自己的喜劇時代，而吳孟達真正成了那個比主角還亮眼的最紅配角，“早晨跟劉德華拍戲，下午跟周星馳拍戲，晚上跟周潤發拍戲。這是經常有的。”

有網友說，吳孟達和周星馳，是為數不多1+1＞2的組合。他們彼此成就，誰離了誰都不會是如今模樣。十多年里，他們合作了《大話西游》《食神》《喜劇之王》《少林足球》等一系列電影。不論周星馳的電影是什么味兒，肯定有一味佐料是吳孟達。

但兩個人沒能一直手挽手走下去。2004年，周星馳的《功夫》開機。他給吳孟達留了包租公的角色，名字就叫“阿達”。因為《功夫》開機時間遲于預期，彼時的吳孟達已在北京拍新戲，只能推辭了周星馳的邀約。從此之后，兩人再無合作，也便有了“周星馳、吳孟達反目”的傳聞。兩人何時能再合作，成了每次采訪必問的問題之一。吳孟達的回答也有幾多變化。起初，他答得官方，“只要有機會就會合作”。在《魯豫有約》里，他說得頗有感觸，“只要我沒死，只要他沒退休，就還會合作。”那個機會遲遲沒有到來。

前年，在跟許知遠聊天時，他像是終于坦誠，又帶著困惑，“我有時候也在想什么原因，就好像現在有一點老死不相往來那種感覺。”

沒人知道，他有沒有找到那個癥結。

他記得，在拍《賭圣》時，他和周星馳但凡有拍得很滿意的鏡頭，就會花上一兩百塊買一個鮑魚罐頭。里面會有兩顆鮑魚，“一顆大的，一顆小的。大的給他，我們吃了大概有一年。”

關于這段情誼，他或許壓根不需要某個診斷。因為曾經共同走過的一切，正如那罐分食的鮑魚罐頭，是真實而有余味的。

安定茶飯

在吳孟達的職業生涯里，他拍了將近200部電影，其中跟周星馳合作的其實不到20部。但關系愈親密，在分開時，更容易把生活扯得面目全非。離開周星馳的吳孟達，似乎更早迎來了職業生涯的終結。盡管他仍活躍于片場，但已經很少有佳片出現在觀眾的視野中。一并被帶走的，似乎還有生命力。

2014年4月，吳孟達在石家莊拍攝《神醫傳奇》時，突然倒下。被送到醫院后，他一度因為心臟衰竭進入加護病房，還兩次傳出了死訊。其實在這之后，周星馳找過他，想一起拍《美人魚》。當時吳孟達的心臟有著嚴重病癥，拍攝天氣也不佳，“根本拍不了，這就是緣分吧，很多事情都是天時地利人和。”

也許是缺了那個人，也許是真的不再有好時機，此后，吳孟達幾乎就遠離了公眾視線。他回到了一種更為日常的生活：戒掉了一天三包的煙；專門找了師父學習八段錦和氣功；他嚴格控制工作時間，應酬在10點之前就得結束。

在很多采訪里，說到對自己演藝生涯的影響，吳孟達都會提到自己的母親。她算是他在演員道路上的第一個支持者。心臟出問題后，減輕工作安排的吳孟達，不算多的消遣就是打麻將。這大概也算是母親在他身上留下的某種烙印。“打牌治百病”，這是吳孟達所信奉的。不過他的制勝法寶跟母親又不太一樣。從下午1點到晚上10點，摸上24圈，吳孟達的魔法就是：“不要截胡我，我有心臟病。”只有在演戲的時候，他似乎才會忘記自己是個病人的身份。

近年來，他駐組時間最長的就是在《流浪地球》。這是他第一次接觸科幻電影題材。在拍攝片場，吳孟達需要穿著十幾公斤重的機甲裝，吊著威亞直上直下。很多時候，每拍完一段他就要摘下面罩，吸幾口氧或是吃藥——經過幾次手術，他的心率不足正常人的三分之一。他說，自己收工后回到酒店，就會偷偷哭：“我66歲的人了，為什么還要這么辛苦？”

吳孟達有過三段婚姻，五個子女。每月不菲的贍養費是不得不繼續工作的理由。他也想過自己放棄演藝圈，安定活著或許也能百年歸老。“但我又不心甘。”他說。

不管是為了家庭，亦或是出于演員的自我修養，他“搏命拍戲”，不愿意隨便演一演糊弄。盡管他認為，演員就是騙子，但至少他要做個頂級的騙子，“以我的演技我想要騙哪個導演都可以。但是這樣做不如退休回家吃咸魚，這跟咸魚有什么分別？”只要還在演戲，他就還是想做一顆鮑魚。

他的一生，唯一一次拿獎是在1990年。在電影《天若有情》里，他扮演一個太保角色。關于這個角色，當時的電影監制杜琪峰給吳孟達的唯一提示就是，“狗”。

有人說，我們紀念吳孟達，是因為他所代表的那一代從底層生活成長起來的明星們正在離開。

在越來越多的領域，生而就有鮑魚食的人有著更多的話語權，而吳孟達的離開，其實是那個時代又離我們遠了一些。

在那個草莽的時代，光鮮的明星亦狼狽落魄過，風吹雨打過。他們如“狗”那樣，爭過、搶過。縱是平凡人，也想食鮑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