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忠海
今年是辛亥革命110周年。這場革命的勝利成果最終被袁世凱竊取。誰也沒想到,竊國大盜旋即稱帝,最終身死名裂。以袁世凱的精明,不難看出天下大勢與人心所向,為什么干出了這種愚蠢的事情呢?在內外一片反對的聲浪中,袁世凱的“迷之自信”從哪來的?

1912年3月10日,袁世凱宣誓就任臨時大總統。
1912年4月1日,孫中山辭去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一職,南京臨時政府僅僅存在了3個月就宣告結束。袁世凱就任臨時大總統,并于1913年當選為首任中華民國大總統。
初次接觸袁世凱的人,第一印象一般是:此人其貌不揚。
美國駐華公使芮恩施稱:“他身材矮胖,但臉部表情豐富,舉止敏捷。”《紐約時報》這樣形容:“矮小結實,有著粗脖子,身形微胖。”
袁世凱的堅定支持者莫里循則在《泰晤士報》如此描繪其就任臨時大總統時的情景:“袁世凱入場,像鴨子一樣搖搖晃晃地走向主席臺,他體態臃腫且有病容。他身穿元帥服,但領口松開,肥胖的脖子耷拉在領口上,帽子偏大,神態緊張,表情很不自然。”
但正是這樣一個人,才是列強所公認的中國強人,是繼李鴻章之后中國人中最適合打交道的人。袁世凱既不同于因循守舊的晚清官吏,也不同于革命黨,在列強眼里,他綜合了二者的優點,做事周密,懂得妥協,因而可以合作。
早在1908年,美國《紐約時報》就發表過一篇題為《清國鐵腕袁世凱采訪錄》的專稿:“在大清國的所有官員里,他是第一個認真學習國外軍隊的組織方法和戰略戰術的人,并且也是第一個極力鼓吹軍隊必須實現現代化的人。他展示出了這樣的一種才能,即詳盡而精當地重組和指揮了朝鮮的軍隊,并且在前不久,他還作為清國官員居住在漢城。他參加了這場對清國人來說可謂是損失慘重的戰爭,然而,他的聲譽和威望并未受到多大損傷,這表明袁是一個具有異常才智的人。”
袁世凱坐上了中華民國大總統的寶座,之前南京政府所面對的難題仍然擺在他面前:如何走出經濟、尤其是財政困局?
這時,列強伸出了援手。
北洋政府成立后,歐美列強一改模糊立場,馬上旗幟鮮明地表示承認。當然,北洋政府也得承認清政府與這些國家所簽訂的各項不平等條約,其中包括巨額戰爭賠款和各種借款。
1913年4月26日,北洋政府與匯豐、德華、東方匯理、道勝和橫濱正金等5家外國銀行組成的銀行團正式簽訂了善后借款合同。
根據雙方簽訂的借款合同,善后借款總額為2500萬英鎊,借款期限為47年,即截止于1960年,年利率為5%,屆時本息合計將達到67893597英鎊。債券按9折發售,再扣除6%作為傭金,借款方實得2100萬英鎊。
借款合同簽訂時,新國會已經組成,國民黨在新國會中占有主導權,國民黨質疑如此重要的事項為何不提交國會審議,袁世凱以“國家需款孔急,不能再事遷延”搪塞。
國民黨隨即通電全國,號召社會各界反對這場借款,一時間各大報紙紛紛發表文章,以《數袁世凱十大罪布告國民》《誓死萬不承認大借款》《拒款救國》等為標題反對袁世凱。
然而,這些舉措最終都沒能阻擋住這筆借款,一方想借、一方愿意借,反對無效。
袁世凱陸續從善后大借款中開始接收資金,扣除清償外債、賠償外國人損失等項,最后實收資金不到1000萬英鎊,但在當時仍是一筆巨款。手里有了這筆錢,他的腰桿子更硬了。
應該說,袁世凱是個有本事的人,軍事上彈壓對手,政治上翻云覆雨,外交上左右逢源,就連抓金融也搞得令人刮目相看——以善后大借款為依托,整理了混亂的金融體系,成功發行了統一化的銀幣“袁大頭”,提高了自己的聲望,為其加強經濟控制打下了基礎。
權力的基礎是軍隊,軍隊的基礎是經濟,北洋政府直轄和依附的軍隊此時達到了33個師、97個混成旅、33個混成團,總兵力達120萬人。其中,袁世凱的嫡系部隊超過半數。
正當袁世凱雄心勃勃完成天下統一大業時,一位不速之客突然造訪。1915年1月18日,日本駐華公使日置益未按照外交慣例,在沒有邀約的情況下直接闖上門來,當面向袁世凱遞交了一份文書。

銀元“袁大頭”
日置益走后,袁世凱打開這份文書,發現書寫文書的紙張很特別,上面有些水印,經過仔細辨認,發現水印是日本無畏艦和一挺機關槍的圖案。(無畏艦是日本當時最先進的戰艦之一,一共有兩艘,分別是河內號和攝津號,均于1912年建成。)
顯然,這些都是精心設計的,目的是給袁世凱制造心理壓力。
袁世凱再看這份文書,共有5大項,合計21條,即臭名昭著的“二十一條”。逐條看完,就連袁世凱也徹底震驚了。據袁世凱的秘書夏壽田回憶,當時袁世凱“日置益辭出后,項城極憤怒”。
當晚,袁世凱召集會議逐條研究,一邊商量著對策,一邊在條文下進行批注,尤其是第五項所列的第7條“中國允認日本國人在中國有布教之權”最讓袁世凱無法接受,分別批下了“握我政權”“握我警權”“握我械權”等語。
最后,袁世凱在卷宗的封皮上寫下了這樣的話:“各條多有干涉中國內政、侵犯中國主權之處,實難開議。”
第二天,袁世凱召見其日本軍事顧問坂西利八郎,怒道:“日本竟以亡國奴視中國,中國決不作朝鮮第二!”
應該說,袁世凱一開始反對“二十一條”的態度十分強硬。但奇怪的是,這種強硬并沒有保持多久,當年5月9日,“二十一條”正式簽訂。
袁世凱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彎,讓正在抵制日貨、反對“二十一條”的愛國群眾措手不及,憤怒之余,深深不解。
有一種說法不脛而走:日本人與袁世凱達成了交易,在簽訂“二十一條”的同時還另外簽訂了一份密約——袁世凱接受日本政府提出的“二十一條”,日本政府則答應幫助袁世凱稱帝。
一開始,袁世凱強烈否認這個說法。
但據白蕉著《袁世凱與中華民國》,“二十一條”談判期間,日置益曾對曹汝霖講:“敝國向以萬世一系為宗旨,中國如欲改國體為復辟,則敝國必贊成。”另據章伯鋒等主編《近代稗海》,日置益在遞交“二十一條”時親口對袁世凱講:“若開誠交涉,則日本希望大總統再高升一步。”
成立不久的中華革命黨堅信此事與袁世凱稱帝的圖謀有關。1915年3月10日,中華革命黨黨務部發布了一份通告:“據個中消息,此次交涉之由來,實由夫己氏欲稱帝,要求日本承認,日本政府欲先得相當之報酬,要求夫己氏,夫己氏隱許諾之,故有條件之提出。”(“夫己氏”指某人,不欲明指其人時之稱。)

故宮太和殿
一時間,對袁世凱是否會復辟稱帝,國內議論紛紛。
就連袁的嫡系、江蘇都督馮國璋也深感憂慮,他于1915年6月專程赴北京當面了解情況,袁世凱堅決否認。
馮國璋向梁啟超轉述了談話內容,梁建議其把談話內容發表在報紙上。于是,“袁馮對話”出現在《亞細亞報》上。
據張國淦《洪憲遺聞》轉載,此次談話內容如下:
馮言:帝制運動,南方謠言頗盛。
袁言:華甫(馮國璋的字),你我多年在一起,難道不懂得我的心事?我想謠言之來,不外兩種原因:第一,許多人都說我國驟行共和,國人程度不夠,要我多負點責任。第二,新約法規定大總統有頒賞爵位之權,遂有人認為改革國體之先聲,但滿、蒙、回族都可受爵,漢人中有功民國者豈可喪失此種權利?這些都是無風生浪的議論。
稍停,袁又言:華甫,你我是自家人,我的心事不妨向你明說:我現有地位與皇帝有何分別,所貴乎為皇帝者,無非為子孫計耳。我的大兒身有殘疾,二兒想做名士,三兒不達時務,其余則都年幼,豈能付以天下之重?何況帝王家從無善果,我即為子孫計,亦不能貽害他們。
馮言:是啊,南方人言嘖嘖,都是不明了總統的心跡,不過中國將來轉弱為強,則天與人歸的時候,大總統雖謙讓為懷,恐怕推也推不掉。
袁勃然變色言:什么話?我有一個孩子在倫敦求學,我已叫他在那里購置薄產,倘有人再以此事逼我,我只有徑赴外邦,營菟裘以終老,從此不問國事。
此事見報后,袁世凱不僅沒有責難,還于次日命總統府以公文形式發布了同樣的內容。馮國璋這才相信袁世凱確實沒有稱帝的打算。
同年7月,《申報》發表了一則北京專電,以馮國璋的口氣稱:“總統所語甚多,而綜合大概,皆極決絕之詞,觀此可知,謠言不實。”
不僅如此,同年11月,在接受美國《獨立周刊》記者采訪時,袁世凱表示:“你們的雜志一定有能力讓美國官方和人民深刻地明白:說我贊同恢復帝制,希望成為皇帝的論調,并不是由我的朋友,而是由我的敵人虛構的。”
話說得很堅決,也很懇切,然而,結果卻大相徑庭。
一個月后,12月12日,袁世凱接受國會、高校、民眾請愿團、籌安會和各省國民代表的“勸進”,宣布建立“中華帝國”,建年號“洪憲”。
袁世凱下令,擬將1916年定為“洪憲元年”,把總統府改為“新華宮”,頒布《新皇室規范》,恢復親王、郡王等爵位。
接著籌備“登基大典”,袁世凱讓手下制定過一個經費預算,總數590余萬元,包括:祭典費26萬元,修理大殿工程費105萬元,調度費117萬元,饗宴費22萬元,接待費51萬元,犒賞費69萬元,大禮關系費166萬元,以及其他。
實際花下來,這個預算被遠遠超支了。
比如,袁世凱下令修繕紫禁城里的太和殿、中和殿和保和殿,分別將其改名為承運殿、體元殿、建極殿,整修之后,又嫌原宮殿的黃色不符合本朝“火德”,下令把大殿內的裝飾一律改漆朱紅色,殿中央的8根大柱加嵌赤金,飾以盤龍彩云,這樣一來105萬元的修繕費遠遠不夠了。
再比如,為感謝美國顧問古德諾在“學術理論”上對帝制的支持,袁世凱很大方地撥付給他50萬元作為“潤筆費”,為了獲得輿論界支持,袁世凱還向《亞細亞報》《國華報》等鼓吹帝制的報刊提供了30萬元的贊助。
據說,袁世凱為登基還專門定做了兩件“龍袍”,用真金絲織成,上面鑲嵌著大大小小的珍珠寶石,花費60萬元,袁世凱的“后宮娘娘”們的服飾花費高達200萬元。
為紀念登基大典,袁世凱下令發行了一套刻有其本人頭像的紀念金幣,還派人到景德鎮督造了一批“洪憲御瓷”。
這一番操作下來,大典的預算高達2000多萬元!
不過,1916年3月,袁世凱在各方面的強烈反對下取消了帝制。
3個月后,袁世凱在極度憂懼中死去,時年57歲。
匆忙稱帝,留下一個大大的謎團。
那個時候,袁世凱的權力已達頂峰,在國民黨被趕出國會的情況下,總統的權力已無限擴大。在這種情況下,冒著千夫所指的風險復辟帝制,換來的只不過是一個稱呼的改變而已,并無太多實際利益,以袁世凱的精明理應看到這一點。
那么,他為什么還要稱帝呢?
那種“迷之自信”是從哪來的呢?
從袁世凱的女兒袁靜雪所著《我的父親袁世凱》一文中,我們似乎能找出一些答案。
按照袁靜雪敘述,袁世凱平時最喜歡看的刊物叫《順天時報》,是日本人所辦的中文報紙,當時在北京發行量很大。
袁靜雪17歲那年,一天,身邊有一名丫鬟要回家探望父親。袁靜雪喜歡吃黑皮的五香酥蠶豆,讓對方回來時捎些。
第二天,這個丫鬟用整張《順天時報》裹著一大包蠶豆回到袁府。袁靜雪吃蠶豆時,無意中看到這張前幾天的報紙竟然和平時所看到的《順天時報》論調有所不同,不禁心生疑惑,趕忙尋到同一天的報紙來查對,發現雖然日期相同,但是內容大不一樣。
袁靜雪覺得非常奇怪,便找二哥袁克文問是怎么回事。
袁克文說:“我在外邊早已看見和府里不同的《順天時報》了,只是不敢對父親說。”
袁克文接著問:“你敢不敢說?”
袁靜雪答:“我敢。”
當天晚上,袁靜雪把這張真的《順天時報》拿給其父。袁世凱看罷詢問來源,隨后立即明白:平時看的《順天時報》是專門“特制”給自己看的。
袁世凱“眉頭緊皺”,只說了一句:“去玩去吧。”
第二天早晨,袁靜雪看到大哥跪著求饒,袁世凱用皮鞭把袁克定打了一頓,一邊打,一邊罵他“欺父誤國”。
袁靜雪的記述被中國現代著名新聞學家戈公振在其1926年出版的《中國報學史》所印證。
根據戈公振的記述,袁世凱平時要看什么報紙,都由梁士詒、袁乃寬等人先過目,凡載有反對帝制的“皆易以擁戴字樣,重制一版”,然后再拿給袁世凱看。
一天,趙爾巽來見,袁世凱正在看報紙,趙爾巽無意中隨手取來一張報紙,稍看幾眼,“眉宇間不覺流露一種驚訝之狀”。袁世凱問怎么了,趙爾巽說:“此報與吾家送閱者截然不同。”
袁世凱立即命人去趙家,把報紙取來,看完大怒,馬上叫袁乃寬過來質問,袁乃寬瞠目結舌,無言以對。
袁克定、梁士詒、袁乃寬等袁世凱身邊的親信,為什么要偽造出一份專門給袁世凱看的報紙呢?
原來,袁世凱并非莽夫,他固然想當皇帝,可也知道要看清形勢,看看國內外有多少人支持自己。而袁世凱身邊的一幫人,“帝癮”比袁世凱還強,他們無非是想沾“皇帝”的光。
這幫人收買各方,組織各種請愿團,如京師商會請愿團、教育會請愿團、婦女請愿團、乞丐代表請愿團、人力車夫代表情愿團、孔社請愿團等,制造聲勢。
但是,當時主流聲音是反對帝制的,報紙上也常有反對的聲音,為蒙蔽袁世凱,他們就通過偽造報紙把袁世凱“孤立”起來,讓袁世凱看不到真實的情況,聽不到真實的聲音。
一個被真實信息隔絕、被假信息日夜洗腦的人,時間久了,自然會產生“迷之自信”。
魯迅先生在《扣絲雜感》一文中說,袁世凱做皇帝時“包圍者連報紙都會特印了給他看,民意全部擁戴,輿論一致贊成”,等蔡鍔在云南起義反對帝制,袁世凱“這才阿呀一聲,連一連吃了二十多個饅頭都自己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