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實
郭女士喊我下樓吃晚飯的時候,已經將近八點了。吃的是中午剩下的葷菜,還有昨天做的蒿子粑粑。三個人臉上都帶著倦意,餐間聊天的環節也省了,也許是連著幾天的勞累帶給身體的疲倦并沒有因為下午的一場大覺而減輕多少,或者是之前家里熱熱鬧鬧的,但是現在冷清了,一時之間還無所適從。總之,三個人各吃各的飯,各夾各的菜,隨便對付了一下腸胃,轉身我就上了陽臺。
夜里一片寂靜,天上還有些朦朧的微光,遠處燈光點點,樹影幢幢。對面山上的砂石廠還在工作,一束碩大的光從探照燈里迸射出來,照向遙遠的山的那邊。一輛運沙車從廠房里開出來,馬達的響聲把整個夜的寧靜都撕碎了。車子在山路上前行,車燈像懸掛著的巨大的燈籠,每前進一寸,黑夜就被照亮一寸,熱鬧就離我更近一分。
河溝里水聲潺潺,田野里蛙鳴不斷,稀稀疏疏的講話聲乘著風傳到我耳朵里。我坐在椅子上,兩只腳搭在石墻欄桿上。今晚沒有月亮,星星也沒見幾顆,就連風都是柔弱的,只有些春夜的涼意裹著我。此刻的夜景如同一幅水墨畫,夜色一點一點浸上來,不多時對面一排房子的燈連著熄滅了好幾盞,斷斷續續的講話聲也消失了,夜再次寧靜下來。在椅子上躺了好一會兒后,聽到郭女士的催促聲,站起身伸了伸懶腰,拎著凳椅子下樓了。
我和瑞睿在這樣的夜里追過一輛大貨車。
那天晚上,我們在路上散步,正聊著天,突然一輛大貨車從后面開過來,兩束車燈照在身上,貨車馬達巨大的轟鳴聲貼在我的耳朵邊上,我拉著瑞睿閃到了一邊。不一會兒,貨車超過我們,開到前面去了,慢慢遠去的貨車尾燈,像妖精的兩只眼睛,在夜里蠱惑人心。突然地,我們倆就追著那兩束光跑了起來,又或者是被那兩只眼睛誘惑了,瘋一樣地往前跑,兩側的風架著我兩只胳膊,掖著我的身子,拂過我的頭發,穿透我的皮膚,總之,我就是這樣愉快又忘我地在馬路上撒開腿奔跑了起來。倘若有人看見那天晚上的場景,一定驚訝于我姿態之狂放。若是懂得一些跑步知識的人,想必會來糾正我的跑步姿勢。我仰著頭,兩只腿像動物的兩只前蹄,富有力量且身姿矯健。我的腦袋沒有想起任何人或者任何事,又或者任何人任何事在這一刻都被我按下心頭,我的兩只眼睛緊緊盯著那兩束光,抱著非要追上那輛貨車、非要觸碰到那兩束光的心思一直向前,直到貨車將我們甩到很遠很遠之后,直到我的眼睛目視著那兩束光淡在黑夜里。
兩個人都氣喘吁吁停下來后,第一件事就是詢問對方剛才為什么像傻子一樣不由分說就跑起來,彼此笑罵了一句神經病后,開始往回走。那天晚上沒有月亮,只有漫天的星星,走了幾步之后,瑞睿開始哼歌,是一首我們都忘記了名字但熟知旋律的老歌,我輕輕和著他的音,兩人往家的方向走。兩側路燈微弱的光把我們的影子拉得老長。路過某戶人家的時候,大概是走路聲驚起了那戶人家的狗,狗吠聲劃破天際,嚇得我們再一次拔腿就跑,等狗叫聲弱了時,才敢停下來,踱著步子前行。往后就只聽見兩邊田地里的青蛙聲,還有風拂過油菜花林的嘩啦聲了。
后來我躺在床上,回味幾個小時前在馬路上狂奔的經歷,雖然只跑出大約一千米遠,但好像心里藏著的某些情緒沿路掉落了,或者跟著貨車遠去了,這樣說起來有些神乎其神,我本來是個極其不喜歡跑步的人,但躺在床上回想之前肆無忌憚的奔跑帶來的愉悅感確實要比跟某些朋友吐露煩心事得來的安慰還要再愉快幾分。
我把這種感覺稱為“愉悅”。少了幾分亢奮,多了幾分輕松,身體從內到外都輕盈了不少。這樣的愉悅也不總是能獲得,大約十次散步里,有三四次能感受得到,跟朋友十次交談中,也許只有一兩次能獲得。不能刻意強求,只能偶然得到,就像某次打開門,聽見一陣急促悅耳的鳥叫聲,你急著去尋鳥兒的蹤跡,好不容易看見它縮在門口楊樹的枝頭,但當你的眼睛尋上它的那一瞬間,它像是接收到某種指令了一樣,立刻從這棵樹飛到頭頂的電線桿上去了,短暫停留了幾秒鐘之后,又撲棱著翅膀飛到對門人家的桂花樹上了。你以為它不叫了,但沒想到,它叫得比之前還要歡快,甚至引得其他鳥兒也爭相鳴叫起來。于是,這一天里,你就因為這幾聲尋尋覓覓得來的鳥叫,為這幾只調皮的鳥愉悅好一會兒,愉悅到下一個能引起你愉悅的事兒發生。
清明節時,奶奶回寧波的前一天下午,她嚷著要摘點野芹菜和苦葉菜帶回寧波,郭女士挎上竹籃,領著她往河壩去了,在家閑著無事的我,也跟在她們后頭攆過去了。
野芹菜跟水草一樣長在河邊低洼處,綠油油嫩央央,一叢叢一簇簇,肥美新嫩長勢喜人。野芹菜跟普通芹菜相比,根莖要細一些,但香味更濃郁一些,大蒜葉熗炒野芹菜是一道能吃到春天的菜??嗳~菜生在路邊雜草之間,同樣,也是扎堆生長,一株挨著一株,郭女士教我認過幾次,但睡一覺我就又忘記了??嗳~菜入口微苦清涼,是大人們喜歡但小孩子避之不及的野菜之一。河邊采野菜的人不少,聽她們聊天,了解到好幾個嬢嬢都是趁著這次清明節回家,得了空才摘點去城里吃。不一會兒,幾塊洼地就像是劃分好了一樣,她們嘴里忙著敘舊,但手邊動作絲毫沒慢一分。
由著她們在那忙活,我決定一個人沿著河壩往前走走。
這條河原先水流很大,慢慢就幾近干涸了,往日的大河現在成了條小溪流往前淌著。兩側田里的油菜花不知道什么時候謝了,只留下些綠油油的油菜稈直戳戳地豎著,幾塊荒田里的草籽花倒是開得極盡茂盛,路兩邊的野草也鉚足了勁往上竄。大概是一連下了好幾天的雨,那天下午的陽光特別明媚,遠處幾排房子紅頂白墻,在陽光里嶄新奪目。
越往下走,兩岸越空闊。下游河壩上的樹早年已經被砍掉了,眼睛所到之處無一阻攔,滿地的綠不由分說就爬到眼睛里來了。不遠處,一頭黃牛在田里吃草,放牛的人在旁邊站著,盯著他好幾分鐘,都沒見他挪一步路,倒是那頭牛吃得搖頭晃腦不亦樂乎。我準備上前瞧瞧的時候,就瞧見小狗毛球沿著河壩向我跑了過來,圓圓的腦袋架在極為短胖的身子上,跑起來比吃草的牛還要滑稽幾分。跑近時,才看見它的嘴巴吧嗒吧嗒的往外吐著,小尾巴朝天翹著,四只短蹄往前使勁邁著。我蹲下身子等著它上前的時候,沒想到,它越過我朝著旁邊兩只散步的雞沖了過去。雞飛狗跳的情景隨之上演。
后來,郭女士挎著一籃子野菜走在前面,奶奶跟另外幾個人邊走邊聊,毛球跟在我身后,東瞅瞅西嗅嗅,春天跟在這一列隊伍的最后。
總之愉悅這種感覺的到來似乎是無跡可尋的,偶遇一場風、一棵樹、一只鳥也許都能引發這種感覺,但這種感覺的來臨就好像并沒有寄希望盛開的花兒悄無聲息間綻放了一樣。絮絮叨叨一大段,只是想跟大家分享這段日子以來,令我覺得舒心的某些時刻。我時時銘記這些片刻的歡愉,以便在某個艱難的時候回味上一次的歡愉,享受當前的歡愉,企盼下一次的歡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