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馬克思是在唯物史觀和政治經濟學雙重視域下使用生產力概念的。從理論背景來說,斯密、薩伊、李斯特和舒爾茨等人提出并發展了生產力概念在經濟學意義上的使用,赫斯則開辟了生產力概念在歷史觀意義上的使用。從理論內涵來說,唯物史觀視域下的生產力,是指一個社會在物質生產領域所具備的主體力量與客體力量的總和;政治經濟學視域下的生產力,是指物質生產活動在一定時間內的效率。從理論闡釋來說,國內教科書把勞動者納入生產力的要素之中,是對生產力概念的誤釋,其源頭在于布哈林對兩種視域下生產力概念不同內涵的混淆。
關鍵詞:馬克思;生產力;勞動生產力;唯物史觀;政治經濟學
中圖分類號:F014.1 ? ?文獻標識碼:A ? ?文章編號:1003-854X(2021)03-0024-06
生產力是馬克思主義理論體系中的基本概念,但是馬克思并沒有給生產力下過明確的定義,這就為后世學者在生產力問題上爭論不休埋下了伏筆。僅就國內學界而言,學者們圍繞生產力的定義及其構成要素問題,曾經進行了曠日持久的爭論??墒沁@些爭論經常忽略掉一個重要的理論前提,那就是馬克思是在唯物史觀和政治經濟學雙重視域下使用生產力概念的。離開這一前提,關于生產力問題的爭論注定是沒有結果的。本文將首先考察生產力概念在馬克思之前的發展,然后對生產力概念的雙重視域及其內涵進行分析,最后研究生產力概念的誤釋及其原因。希望本文的研究能夠推動生產力問題的最終解決,為準確而全面地理解馬克思主義的基本原理打下堅實的基礎。
一、馬克思之前的生產力理論
“任何真正的哲學都是自己時代的精神上的精華?!雹?在馬克思把生產力引進自己的理論體系之前,生產力概念已經經歷了近70年的發展過程。1776年,斯密《國富論》出版,在這本著作中,生產力概念第一次面世。1803年,法國經濟學家薩伊在《政治經濟學概論》中提出了與斯密不同的生產力理論。在德國學界,李斯特1841年出版了《政治經濟學的國民體系》,舒爾茨1843年出版了《生產運動》,他們進一步發展了生產力概念在經濟學中的使用。1844年,赫斯撰寫了《論貨幣的本質》一文,第一次在歷史觀意義上使用生產力概念。馬克思最終能夠建立起自己的生產力理論,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這些學者的早期探索。
(一)斯密和薩伊的生產力理論
斯密被稱作“國民經濟學之父”。在《國富論》中,除了勞動分工、自由市場等代表性理論之外,他還創造性地提出了生產力概念。不過,斯密講的生產力其實是“勞動生產力”。他認為勞動是社會財富的源泉,勞動生產力標志著勞動者在一定時間內完成的工作量的大小。勞動生產力受到勞動者的熟練程度、技巧和判斷力的影響,而這些又“似乎都是分工的結果”②。物質生產是任何一個社會的存在基礎,但是只有到了資本主義社會,當生產成為一種牟利手段的時候,大規模的分工才發展起來,與此同時勞動效率的重要性也真正突顯。因此斯密提出勞動生產力概念,本身就是時代發展的產物。
薩伊反對勞動價值論,所以他不再使用勞動生產力概念,而是提出了生產的三要素說。他認為勞動、資本和自然“這三者是創造產品所不可缺少的因素”③,與三者對應的生產力是工人的生產力、資本的生產力和自然的生產力。薩伊提出新的生產力理論,與資本主義經濟的進一步發展有關。斯密所處的時代是英國工場手工業開始向機器大工業過渡的時期,所以他舉的很多例子都是工場手工業的例子,他的生產力理論也主要強調勞動者的熟練程度、技巧和判斷力。而到了薩伊所處的時代,機器和相應的自然力在資本主義生產中的作用越來越重要,所以除了勞動因素之外,薩伊開始強調資本和自然的作用(資本通過轉化為機器等生產條件發揮作用)。
從概念內涵來看,雖然斯密和薩伊都講生產力,但是由于限定詞的不同,他們所理解的生產力并不是同一類型?!皠趧印笔且粋€過程,所以勞動生產力是來自于勞動過程的生產力,它包含了勞動者、勞動工具和其他勞動條件的作用,反映的是各種生產要素影響下的勞動效率?!肮と恕薄百Y本”和“自然”都是實體,所以薩伊的生產力是指蘊含在這些生產要素中的生產能力。一個強調勞動過程,一個強調生產要素,這是兩種有代表性的生產力概念類型。下面可以看到,李斯特和舒爾茨的生產力理論就是這兩種類型的進一步發展。
(二)李斯特和舒爾茨的生產力理論
李斯特一生致力于德國資本主義的發展研究,他認為生產力是指“獲致物質財富的力量”④,強調“財富的生產力比之財富本身,不曉得要重要到多少倍”⑤。李斯特批評斯密僅僅強調勞動分工的重要性,認為促使人從事物質生產的各種原因最終有賴于社會狀況,包括“科學與藝術”“公共制度與法律”⑥ 等。所以李斯特反對勞動是財富的源泉的觀點,拒絕使用勞動生產力概念。但是盡管這樣,李斯特的生產力也不是指某一生產要素的生產力,而是強調在整個社會狀況影響下的“獲致物質財富的力量”。同時,盡管李斯特認為精神勞動也具有生產性,但并不代表他提出了精神生產力的概念,他的生產力歸根結底還是物質生產力,他所強調的精神條件和政策條件最終都是通過促進或制約物質生產來影響生產力的。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說,李斯特的生產力概念是接近于“勞動生產力”的。李斯特強調勞動的外部條件,與他所面對的德國現狀密切相關。19世紀上半葉,德國的政治和文化氛圍都嚴重阻礙著資本主義的發展,所以李斯特不像斯密和薩伊那樣強調勞動者或機器和自然力的作用,而是希望為生產力的發展構建一個好的社會條件。
舒爾茨是德國國家統計學專家,他提出的生產力理論具有濃厚的統計學色彩。在舒爾茨看來,畜力、水力、風力等自然力,以及人力、蒸汽力等都是生產力,這些生產力可以通過換算進行加和,進而可以計算出一個國家的生產力密度⑦。他認為人類物質生產的進步,就在于對自然力的征服以及各種生產力的充分結合:“通過人的精神和外在自然的力之間的分工,生產力更廣泛地結合起來……。”⑧ 所以,舒爾茨和薩伊一樣,把人力與自然力放在同等的位置上,從生產要素的角度使用生產力概念。但是舒爾茨的貢獻在于,他的理論具有了歷史視角,開始把生產力的發展與人類歷史的發展聯系起來。這一點直接啟發了赫斯,使他得以從歷史觀層面來建立新的生產力理論。
(三)赫斯的生產力理論
赫斯關于生產力的論述主要出現在《論貨幣的本質》一文中。因為赫斯不是經濟學家,而是哲學家,所以他能夠突破經濟學視域的局限,在歷史觀的層面上看待生產力問題。在赫斯看來,生產力的發達取決于人類交往的發達。當人沒有聯合起來的時候,只有依靠抽象的交往手段,即貨幣,來實現人的能力和生產力的提高,但是當人能夠聯合起來的時候,就應該消滅貨幣。赫斯通過提出貨幣異化的思想,批判資本主義,論證共產主義。單就生產力概念而言,雖然國內也有研究者強調赫斯對馬克思的啟發意義,但遺憾的是并沒有把握到赫斯生產力概念的真正內涵⑨。理解赫斯生產力概念的關鍵之處,是要注意到他對生產能力和生產力做出的區分,有時他直接把兩者簡稱為“能力”和“力量”。實際上,赫斯所謂的能力(生產能力)是指人們所具備的生產技能,屬于生產過程中的主體因素;而力量(生產力)則是指人們在生產過程中所擁有的物質力量,主要是指生產工具。能力與力量是相伴隨而發展的。比如他說:“這種荒唐舉動只有當它確實有助于發展我們的力量和能力的時候,對我們說來才是有益的和需要的。在我們的力量和能力已經發展起來以后,如果我們不向共產主義過渡,我們就只會彼此使對方毀滅。”⑩ 這里說的是,在貨幣的使用有助于發展生產工具和生產技能的時候,貨幣對于人類是有益的,但是當生產工具和生產技能發展起來以后,這種人類交往形式就過時了。又比如他說:“我們大家毫無例外地每時每刻都在為牟利而買賣我們的活動、我們的生產力、我們的能力、我們自身?!眥11} 這句話的意思是說,人們為了生存、牟利,使勞動過程、生產工具、生產技能和勞動者都處于買和賣的狀態中。
赫斯的生產力理論在兩個方面有重要突破。第一,把生產力理解為人們在生產過程中擁有的物質力量,從而確立了人對于生產力的創造和主導地位。薩伊和舒爾茨看到了自然力在生產過程中的作用,所以把自然力也看作是一種生產力,但是對于赫斯來說,只有人類的創造物才是生產力。李斯特強調外部條件對于生產力的重要性,這是一種把所有積極的社會因素都泛化為生產力源泉的傾向,赫斯則把生產力拉回到了生產過程之中。第二,建立起生產力和交往的對應關系,從二者的關系出發解釋社會歷史的運動。赫斯看待生產力問題是以人類歷史為視角的,所以其生產力概念不同于勞動生產力。勞動生產力是衡量勞動效率的,而赫斯的生產力則是標志人類生產發展的客觀因素。
值得注意的是,赫斯的生產力理論并不是憑空而來。從《論貨幣的本質》與《生產運動》的文本聯系中,可以看出舒爾茨對赫斯產生了直接影響。首先,赫斯在文章中引用了《生產運動》中的話,并且用大段文字批判了舒爾茨反對廢除貨幣的觀點。其次,從理論層面來看,舒爾茨在《生產運動》中依據物質生產的發展,將人類歷史從工具層面上劃分為“手工、工具、工場制造和機器的階段”{12},赫斯也許就是從這里看到了生產力發展與人類歷史進步的相關性。同時,舒爾茨也已經關注到了交往與生產的伴隨關系{13}。所以可以確定,盡管赫斯對舒爾茨是一種批判的態度,但是在生產力問題上,他受到了舒爾茨的啟發。
以上三個方面的理論資源,構成了馬克思使用生產力概念的理論背景。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四次引用斯密有關“勞動生產力”的論述,一次引用薩伊有關“自然生產力”的論述。但由于此時生產力問題并不是馬克思關注的對象,所以這些引用并沒有引起他關于生產力的討論。直到馬克思創立了唯物史觀并再次進入經濟學研究時,“勞動生產力”概念才正式被他所使用。在此之前,馬克思關注生產力問題是從《評弗里德里?!だ钏固氐闹鳌凑谓洕鷮W的國民體系〉》開始的。在這篇文章中,馬克思一方面批判了李斯特的生產力理論,認為李斯特大談生產力其實是一種“玩弄辭藻、夸夸其談的手法”{14},另一方面馬克思還表達了對舒爾茨式的生產力理論的明確反對:“那里談到水力、蒸汽力、人力、馬力。所有這些都是‘生產力。”{15} 馬克思從一開始就無法接受將人力與其他自然力相提并論的做法。就與赫斯的思想關系而言,一方面馬克思在《德法年鑒》時期就看到了《論貨幣的本質》一文,而且1845年赫斯還參與了《德意志意識形態》有關章節的寫作{16},所以很難認為赫斯的生產力理論沒有影響到馬克思。但是另一方面,從馬克思的思想歷程來看,他是在批判唯心史觀的過程中逐漸發現物質生產的重要性的,因此即使沒有赫斯的影響,馬克思也一定會建立起物質生產與人類歷史之間的理論聯系。
二、馬克思生產力概念的雙重視域及其內涵
關于馬克思的生產力概念是否具有雙重視域及其內涵,曾經有學者進行過這方面的思考,但遺憾的是并沒有引起學界的足夠重視。比如法國學者勒費弗爾認為,生產力在馬克思的著作中有兩種含義,一種是作為歷史哲學范疇的反唯心主義意義上的含義,一種是作為經濟范疇的生產率意義上的含義,第二種含義后來變成了最主要的含義{17}。在國內,孫冶方曾明確提出生產力具有兩種含義,一種是指生產效率,一種是指生產力諸因素{18}。胡鈞強調生產力與勞動生產力是兩個不同的概念,生產力是指生產過程中的諸要素或力量,勞動生產力是指“勞動者的實踐能力”{19}。此外,魯克儉反對認為生產力有哲學和經濟學兩種用法,他把生產力看作是質與量的統一{20}。這些學界前輩的研究和對話,盡管最終沒有形成定論,但卻給我們思考生產力問題帶來了很大的啟發。馬克思的理論既不是單純的哲學,也不是單純的經濟學,當生產力概念貫穿唯物史觀和政治經濟學時,它的概念內涵難道是一成不變的嗎?
(一)馬克思生產力概念的雙重視域
《德意志意識形態》是馬克思集中闡述唯物史觀的著作,其中還沒有涉及經濟學的內容;與之相反,《資本論》第一卷則以經濟學分析為主,涉及唯物史觀的論述比較少。通過比較這兩部著作中的生產力概念,可以看出生產力在兩種視域下的使用情況。首先,馬克思對生產力概念的提法不同。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主要的提法就是“生產力”,個別的還有“工業生產力”“全部生產力”和“生產力的總和”等。在《資本論》第一卷中,主要的提法是“勞動生產力”,此外還有“勞動的生產力”“社會的勞動生產力”“社會勞動的生產力”“勞動的社會生產力”“勞動過程的生產力”等。由此可見,政治經濟學視域下的生產力是與“勞動”聯系在一起的,各種提法都是以“勞動生產力”為基礎的,這與唯物史觀視域下生產力的提法截然不同。其次,在兩部著作中,與生產力相對應的概念不同。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生產力與“交往形式”“共同體形式”“私有制”等表示生產關系的概念相對應。在《資本論》第一卷中,生產力與“勞動時間”“價值量”等經濟學概念相對應。最后,從馬恩全集的英譯本來看,兩種視域下的生產力采用了不同的表達方式。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生產力使用的是“the productive forces”{21},在《資本論》第一卷中,生產力使用的則是“the productive power”{22}。前者是具體名詞,后者是抽象名詞。綜上所述,即使不考慮兩種語境下生產力概念的具體內涵,僅僅從以上三個方面,即提法、對應概念和英文表達中,就可以看出生產力概念在兩種視域下是不同的。
實際上,因為唯物史觀和政治經濟學是不同的理論體系,其研究對象和抽象程度都不一樣,所以它們的概念體系也是不同的。唯物史觀是從宏觀層面對社會歷史規律的揭示,它需要高度抽象的概念,因此生產力、生產關系、經濟基礎、上層建筑等構成了唯物史觀的概念體系。政治經濟學則是對資本主義社會的經濟活動及其規律的研究,是更微觀、更具體層面的研究,所以它使用的概念也更為具體。而生產力的問題之所以復雜,就在于唯物史觀和政治經濟學兩個理論體系都使用了生產力概念。在這樣的情況下,為了避免由此造成的理解混亂,一種策略是直接根據提法的不同,判定“生產力”和“勞動生產力”是兩個不同的概念;另一種策略是認為生產力概念只有一個,但是要對它在唯物史觀和政治經濟學中的不同內涵做出區分。本文認為后一種策略更為可取,因為在中文語境中,“生產力”不僅與各種生產力提法中的“生產力”具有相同的書寫方式,而且“勞動生產力”有時也被簡稱為“生產力”,這樣第一種策略不僅不是一勞永逸的解決辦法,而且還有可能帶來理解上的錯誤。所以從內涵的區分上來理解生產力概念更為可取。
(二)馬克思生產力概念的雙重內涵
關于唯物史觀視域下的生產力,馬克思在1846年12月28日致安年科夫的信中有一段重要的表述:“人們不能自由選擇自己的生產力——這是他們的全部歷史的基礎,因為任何生產力都是一種既得的力量,是以往的活動的產物??梢?,生產力是人們應用能力的結果,但是這種能力本身決定于人們所處的條件,決定于先前已經獲得的生產力,決定于在他們以前已經存在、不是由他們創立而是由前一代人創立的社會形式。后來的每一代人都得到前一代人已經取得的生產力并當做原料來為自己新的生產服務……。”{23} 這段話雖然沒有表明生產力具體是指什么,但是卻為我們理解生產力指明了方向——生產力是人類歷史活動的產物,可以通過繼承而獲得,并作為“原料”為生產服務。
一個現實的生產過程,至少包括一定的生產關系、勞動者、科學技術或勞動技能、生產資料、自然條件等要素。在這些要素中,有的明顯不屬于生產力。第一,一定的生產關系。生產關系是與生產力相對應的社會形式,生產力在一定的生產關系下發揮作用。因此生產關系不是生產的“原料”,而是生產的外部條件,所以它不屬于生產力。第二,勞動者。勞動者是生產過程的主體,但是勞動者不是生產力。生產力是后一代人從前一代人那里取得的,因此生產力既不是“前一代人”,也不是“后一代人”,而是作為某種東西被繼承的。所以生產力是勞動者作為主體所擁有的東西,生產力不包括勞動者。第三,自然條件。自然條件在生產過程中也許會發揮很大的作用,但是自然條件不是人類歷史活動的產物,所以并不屬于生產力。自然條件在生產中被應用的程度是由生產力發展的程度決定的,而不是相反。
那么,在排除了生產關系、勞動者和自然條件之后,就只剩下生產過程中用到的科學技術或勞動技能和生產資料了,這兩個方面是否構成了生產力概念的內涵呢?這是問題的關鍵,也是分歧所在。比如段忠橋認為,生產力由勞動者的體力和智力構成,不包括生產資料{24};林劍認為,生產力就是指生產資料{25}。之所以出現如此截然對立的觀點,是因為他們都只抓住了馬克思關于生產力論述的一個方面。在筆者看來,不應該把作為主體力量的科學技術和勞動技能與作為客體力量的生產資料對立起來,應該看到二者具有的內在一致性。正如馬克思所指出的:“機器體系隨著社會知識的積累、整個生產力的積累而發展……社會的生產力是用固定資本來衡量的,它以物的形式存在于固定資本中。”{26}馬克思充分認識到了“無形”的生產力和“有形”的生產力之間的關系,即作為科學技術和勞動技能的主體力量是生產力發展的核心,作為生產資料的客體力量是生產力發展的物質體現和客觀標志。
馬克思曾經明確地把生產力區分為“主體的”和“客體的”:“生產力……既包括表現為個人特性的主體的生產力,也包括客體的生產力?!眥27} 所以從生產活動中主體力量和客體力量的劃分來看,我們可以把唯物史觀意義上的生產力概念內涵界定為:一個社會在物質生產領域所具備的主體力量與客體力量的總和{28}。首先,生產力是社會生產力,是一個社會所具備的生產力量的總和。其次,生產力中的主體力量包括應用于生產過程的科學技術、勞動技能、生產工藝等。沒有應用到生產過程的科學技術,不是現實的生產力,有可能是未來的生產力。最后,生產力中的客體力量是主體力量的產物,主要體現為勞動資料。同時,經過人類改造的勞動對象也屬于生產力,比如雜交水稻等。由于馬克思曾經有過“一切生產力即物質生產力和精神生產力”{29} 的說法,所以有人認為馬克思提出了一種衡量精神產品生產能力的生產力概念。但馬克思顯然不是這個意思,因為按照唯物史觀的基本觀點,作為人類歷史基礎的生產力只能是物質產品的生產力。其實,這里的說法恰恰印證了本文對生產力概念的界定,“物質生產力和精神生產力”指的是生產力的客體方面和主體方面。馬克思還曾經說過“機器即死的生產力”{30},也就是說,機器等生產力量是死的生產力,科學技術等生產力量是活的生產力。因此,物質生產力和精神生產力,死的生產力和活的生產力,都只能理解為生產力中的客體力量和主體力量的不同說法,而不能認為馬克思提出了新的生產力概念。
政治經濟學視域下的生產力是“勞動的生產力”。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一卷中指出:“生產力當然始終是有用的、具體的勞動的生產力,它事實上只決定有目的的生產活動在一定時間內的效率?!眥31} “勞動生產力是由多種情況決定的,其中包括:工人的平均熟練程度,科學的發展水平和它在工藝上應用的程度,生產過程的社會結合,生產資料的規模和效能,以及自然條件。”{32} 從這兩處引用可以看出,勞動生產力的大小受到生產過程中多種現實因素的影響,所以勞動生產力是現實的生產能力的反映,它標志著物質生產活動在一定時間內的效率。從勞動效率這個意義上講,馬克思的勞動生產力與斯密的勞動生產力并無二致,但是從勞動生產力的影響因素上看,馬克思大大完善了這一概念。斯密強調勞動者的熟練程度、技巧和判斷力,以及勞動分工,薩伊強調勞動、資本和自然三要素,李斯特強調社會的政治和文化因素。馬克思則在強調這些傳統因素的同時,增加了“科學的發展水平和它在工藝上應用的程度”這一日益凸顯的影響因素,使勞動生產力概念獲得了與時俱進的發展。
通過以上論述可以看到,雖然都是“生產力”,但是在兩種不同的視域下,其內涵是有巨大差異的。但同時,既然都是“生產力”,兩者之間就有著無法割裂的內在聯系。唯物史觀視域下的生產力是潛在的生產能力,它經過生產關系的中介,以及自然力的使用,在勞動者手中轉化為現實的生產能力,即一定大小的勞動生產力。用馬克思的話來說就是:“已生產出來的生產力部分……會提高所使用的活勞動的生產力,從而增加體現這種活勞動的年產品量?!眥33}這里的第一個“生產力”是唯物史觀意義上的,第二個“生產力”則是政治經濟學意義上的。
三、馬克思生產力概念的誤釋及其原因
與本文從主體力量與客體力量的劃分來界定唯物史觀視域下的生產力不同,國內的教科書或哲學辭典一般都把生產力劃分為勞動者、勞動資料和勞動對象三個要素,或者是勞動者和勞動資料兩個要素?!叭卣f”與“二要素說”爭論的焦點在于勞動對象是否是生產力的要素,但兩者都肯定了勞動者作為生產力要素的地位。其實,強調生產力包括人的要素和物的要素并沒有什么問題,問題在于如何理解生產力中人的要素。生產力中人的要素只能理解為人們所具備的可應用于生產過程的主體力量,包括科學技術、勞動技能、生產工藝等,但絕不是作為勞動主體的勞動者。生產力的發展歸根結底是人類的發展,但是作為“文明的果實”{34}、可以由前一代人傳給后一代人的卻不能是勞動者自身。而且,把勞動者即人力當作生產力看待,并將其與物力并稱的做法,正是馬克思在《評弗里德里?!だ钏固氐闹鳌凑谓洕鷮W的國民體系〉》中嚴厲批判過的。所以馬克思的生產力概念在國內學界出現了嚴重的誤釋。
將勞動者納入生產力要素的理論錯誤,具有嚴重的現實后果。如果認為勞動者是生產力的要素之一,那么在很大程度上,生產力的發展就代表了勞動者的發展。但事實上,勞動者的發展與生產力的提高未必一致,甚至有可能背道而馳。從資本主義的發展歷史來看,生產力提高的結果是勞動的機械化和簡單化,是勞動者勞動技能的衰退,而不是勞動者的自由發展。因此,盡管生產力的發展為人的發展提供了物質基礎,但是不能用生產力的發展直接代替人的發展。由于生產力的發展在社會實踐中往往表現為科技進步和經濟增長,所以如果對生產力的關注取代了對人的關注,就容易產生對科技進步和經濟增長的片面追求。在我國的經濟社會建設中,“唯GDP論”曾經甚囂塵上,勞動者的發展并未受到足夠重視。2017年黨的十九大報告中明確指出,我國社會主要矛盾已轉化為“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發展之間的矛盾”,正式地將人民的美好生活問題提了出來,可以認為這是對過去重視生產力發展而輕視人的發展的有力糾偏。
要想糾正對唯物史觀意義上的生產力概念的錯誤理解,有必要在理論上考察其誤釋源頭。從歷史上看,中國的老一輩學者對于馬克思主義的理解深受蘇聯理論界的影響,中國最早的馬克思主義教科書也直接借鑒于蘇聯的教科書體系。其中,與國內的生產力理論有直接聯系的,是斯大林對生產力概念的定義。他在《論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中提出:“用來生產物質資料的生產工具,以及有一定的生產經驗和勞動技能來使用生產工具、實現物質生產資料生產的人,——所有這些因素共同構成社會的生產力。”{35} 所以,斯大林明確地把勞動者和生產工具看作是生產力的要素。但是,根據筆者的考察,斯大林還不是最早把勞動者要素納入生產力概念的。其實,就馬克思恩格斯之后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家的著作來看,一直到普列漢諾夫、列寧,他們都是在馬克思的本意上使用生產力概念的。比如普列漢諾夫曾經寫道:“發展中的公民社會,是由人們所使用的生產力的發展所決定的?!眥36}在這里,生產力是作為人們的使用對象而存在的,那么就不可能包括“勞動者”自身了。列寧在生產力問題上也有類似明確的表述:“前者正是在于發展社會的生產力(為生產而生產);后者則使居民群眾不能利用生產力?!眥37} 這句話說明列寧所理解的生產力也是不包括“勞動者”的。
那么,把“勞動者”要素納入生產力概念的始作俑者到底是誰呢?根據已有的材料來看,此人應該是蘇聯早期著名的理論家布哈林。從歷史上看,布哈林在蘇聯曾經享有極高的學術地位?!八谒勾罅种鴷⒄f之前、在三十年代之前是歷史唯物主義的正統代表?!眥38} 布哈林在1921年底出版了《歷史唯物主義理論》,這本書的寫作背景是:“到那時為止,還沒有一本系統闡述歷史唯物主義的教科書?!眥39} 也就是說,這本書是蘇聯第一本系統闡述歷史唯物主義的教科書,“并在他政治上不幸的1929年以前,一直是作為蘇聯思想家最杰出的代表作而受到人們的重視”{40}。在這本影響深遠的著作中,布哈林是這樣描述生產力的:“如果我們知道了生產資料如何,工人如何,那末我們也就知道這些生產資料和工人們在一定數量的時間里會生產多少東西;前兩個量決定第三個量——生產出來的產品。前兩個量加在一起,就構成了我們所說的社會物質生產力。”{41} 從這段論述可以看出,由于布哈林并沒有區分生產力的不同視域,所以他的生產力定義就表現為“四不像”。因為“在一定數量的時間里會生產多少東西”,這是從勞動生產力的意義上講的,但是根據馬克思的觀點,決定勞動生產力大小的絕不僅僅包括生產資料和工人的情況;如果他定義的是唯物史觀意義上的生產力,那就不應該涉及到一定時間內的勞動產量的問題。所以,生產力的定義在布哈林這里就是錯誤的。
實際上,布哈林的《歷史唯物主義理論》出版后盡管在蘇聯被奉為經典,但是盧卡奇在1923年就寫了書評,指出這本書存在的重大問題。盧卡奇認為,從整體上說,《歷史唯物主義理論》在追求理論通俗化的過程中,“把問題本身簡單化”了。我們可以看到,布哈林關于生產力的論述就是這樣,看起來通俗易懂,但實際上把復雜的問題簡單化了,簡單化的結果是造成了理論上的錯誤。然而盡管這樣,《歷史唯物主義理論》在歷史上產生的影響已無法抹去。即使后來因為政治原因,布哈林及其理論著作在蘇聯國內也開始遭到批判,但是他關于生產力是人和物的統一的觀點卻“初步奠定了蘇聯理論家關于此問題理解的主調”{42}。也就是說,斯大林的生產力定義也是在布哈林觀點的歷史影響下形成的。所以,追溯到最后我們發現,在定義生產力概念時,如果不注意區分馬克思使用生產力概念的雙重視域,將會導致多么嚴重的理論后果。
四、結語
國內學界關于生產力問題的討論從來沒有停止過,從生產力的定義、要素到發展動力,幾乎都還存在著爭議。但是,學者們進行的許多有益的探索,已經大大推動了生產力問題的解決。在本文看來,解決生產力問題的核心在于正確理解馬克思生產力概念的科學內涵,而要做到這一點,關鍵在于認識到馬克思是在唯物史觀和政治經濟學雙重視域下使用生產力概念的。只有這樣,看似復雜的問題才會變得清晰起來。總的來說,本文通過考察馬克思之前的生產力理論、馬克思生產力概念的雙重視域及其內涵和馬克思生產力概念的誤釋及其原因,得出了以下幾點結論:
第一,斯密、薩伊、李斯特和舒爾茨提出并發展了經濟學中的生產力理論,其中由斯密所創造的“勞動生產力”概念,構成了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視域下的生產力概念的理論來源;赫斯在歷史觀意義上提出的生產力理論,則直接影響了馬克思在唯物史觀視域下的生產力概念的創立。第二,兩種視域下生產力概念的不同,在馬克思的文本中體現在提法、對應概念以及英文表達中,而這些不同最終取決于唯物史觀和政治經濟學在研究對象和抽象程度上的差異。唯物史觀意義上的生產力是指一個社會在物質生產領域所具備的主體力量與客體力量的總和;政治經濟學意義上的生產力是指物質生產活動在一定時間內的效率。第三,肇始于布哈林,并由斯大林所確立的對生產力的理解方式,導致了中國學界對生產力概念的誤釋,其中最大的問題就是把勞動者納入生產力要素之中。而布哈林的錯誤在于,在將生產力理論通俗化的過程中,混淆了兩種視域下的生產力概念內涵。
注釋:
①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20頁。
② 亞當·斯密:《國民財富的性質和原因的研究》上卷,商務印書館1972年版,第5頁。
③ 薩伊:《政治經濟學概論》,商務印書館2009年版,第79頁。
④⑤⑥ 弗里德里?!だ钏固兀骸墩谓洕鷮W的國民體系》,商務印書館1961年版,第123、118、121頁。
⑦⑧{12}{13} 參見張一兵:《舒爾茨:物質生產力的量與質性結構》,《學術界》2018年第11期。
⑨ 比如楊喬喻把赫斯的生產力概念理解為“共同活動構成生產力”。參見楊喬喻:《探尋馬克思生產力概念生成的原初語境》,《哲學研究》2013年第5期。
⑩{11} 莫澤斯·赫斯:《論貨幣的本質》,《國際共運史研究資料》1982年第4期。
{14}{15}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241、261頁。
{16} 郭麗蘭、王東:《赫斯在多大程度上影響著馬克思》,《新視野》2013年第2期。
{17} 北京圖書館馬列著作研究室編:《馬恩列斯研究資料匯編(1980年)》,書目文獻出版社1982年版,第133—140頁。
{18} 孫冶方:《什么是生產力以及關于生產力定義問題的幾個爭論》,《經濟研究》1980年第1期。
{19} 胡鈞:《生產力與勞動生產力》,《當代經濟研究》2001年第2期。
{20} 魯克儉:《對生產力概念的重新審視》,《信陽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9年第1期。
{21} Marx and Engels Collected Works(Volume 5), Lawrence and Wishart, Electric Book, 2010, p.32.
{22} Marx and Engels Collected Works(Volume 35), Lawrence and Wishart, Electric Book, 2010, p.55.
{23} 《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3頁。
{24} 段忠橋:《對生產力、生產方式和生產關系概念的再考察》,《馬克思主義與現實》1995年第3期。
{25} 林劍:《馬克思歷史觀視野中的生產力、生產關系及其矛盾運動》,《江海學刊》2005年第6期。
{26}{27}{30}{33} 《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87、146、206、550頁。
{28} 德國哲學家阿·科辛從主觀因素和客觀因素的區分上界定生產力概念,與本文的界定比較接近。參見阿·科辛:《馬克思列寧主義哲學詞典》,東方出版社1991年版,第341頁。
{29}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冊),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73頁。
{31}{32} 《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9、53頁。
{34} 《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613頁。
{35} 《斯大林選集》下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442頁。
{36} 《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第2卷,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61年版,第162頁。
{37} 《列寧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26頁。
{38}{40} 中國社會科學院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研究所編:《論布哈林和布哈林思想》,貴州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298、299頁。
{39} 鄭異凡:《布哈林論》,中央編譯出版社2006年版,第119頁。
{41} 尼·布哈林:《歷史唯物主義理論》,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127頁。
{42} 許恒兵、譚孟靈:《重釋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辯證法理論》,《長白學刊》2015年第3期。
作者簡介:王滿林,北京師范大學哲學學院博士研究生,北京,1008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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