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20世紀80年代文學改編電影的精英化表征,契合了1978年后內地文化精英化轉向的總體趨勢。這一時期,眾多的電影人熱衷于將文學作品改編為電影。其中既有對經典文學文本的改編,也有對“傷痕文學”“尋根文學”“改革文學”的改編。改編電影中,對知識分子和政治精英群體的銀幕展示,標示著精英群體再次走向時代前臺;對愛情與青春題材的改編,彰顯著這時期人性復歸思潮的文化力量;而“文化尋根”和“文化重建”語境下的改編電影,則成為這時期文化精英群體尋找與構建中國新文化體系的重要影像表達。同時,20世紀80年代的電影精英化意識,不僅深遠影響了“第四代”和“第五代”導演的創作,還在“第六代”導演的作品中繼續發揮著精神余熱。
關鍵詞:精英文化語境;文學改編電影;人性復歸;文化尋根;文化重建
中圖分類號:J90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8268(2021)01-0118-08
一、精英文化意識復歸與電影觀念革新
眾所周知,20世紀80年代初的中國內地社會,精英文化如暴風驟雨般一夜間席卷了整個文化領域,在精英文化浪潮的沖擊下,文藝作品向著 “新”和“雅”的方向發展。關照到電影領域,這一時期內地電影從之前“服務工農兵”的大眾電影,開始有意識地向精英化電影轉向。這種轉向既體現在電影理論、語言與技術手法的“現代化”上,又體現在電影的選材由話劇等大眾題材轉向精英化的文學文本。其中,電影理論、語言與技術手法的“現代化”主要體現在兩次論戰上,即電影和戲劇關系論爭及電影和文學關系大討論。
從當時論爭的情況來看,電影和戲劇關系論爭的實質無疑是當時電影試圖掙脫戲劇這一大眾化藝術束縛的理論嘗試。1979年,白景晟發表了《丟掉戲劇的拐杖》,鐘惦棐發表了《戲劇與電影離婚》,這兩篇文章從理論層面對新中國成立以來電影的戲劇化和舞臺化現象進行了批判,主張電影擺脫“影戲”模式的束縛,尋找新的藝術表達途徑。白景晟在《丟掉戲劇的拐杖》中寫道:“人們總習慣于從戲劇角度沿用戲劇概念談論電影……不可否認,電影依靠戲劇邁出了自己的第一步,然而當電影成長為一種獨立的藝術之后,它是否還要永遠依靠戲劇這條拐杖走路呢?”[1]與白景晟鮮明反對電影的戲劇性不同,鐘惦棐雖然主張電影與戲劇“離婚”,但他反對的核心是新中國成立以來中國內地電影創作領域的“戲劇至上現象”。雖然當時電影人創作了諸如《白毛女》等經典戲劇化電影,但戲劇化創作思維在電影領域的“獨霸”地位對當時的電影創作產生了很大的負面影響。如今,我們反觀當時的電影作品,除了鮮明的政治語境,“反精英化”與通俗化也是其核心標簽。這種“反精英”創作手法帶來的負面影響,被20世紀80年代的精英文化語境無限放大,電影的“影戲”傳統也一度被賦予貶義。
另一方面,20世紀80年代的電影精英化轉向還體現在彼時轟轟烈烈的電影與文學關系之大討論上。1980年,張駿祥發表了《電影就是文學——用電影手段完成文學》一文,提出了“電影就是文學”的觀點。當然,這一觀點并非原創。早在1926年,侯曜就在《新民特刊》上發表了《電影在文學上的位置》,對電影與文學的關系進行探討。侯曜指出:“我們想知道電影能否在文學上占一席重要的位置。只要看文學的特質是否它都具備……文學作品必須具備感情、思想、想象、形式四要素。這些條件都適應于電影。電影就是文學,電影是活的文學。”[2]此外,張駿祥主張電影要向文學學習,要將文學價值作為電影的第一要素,甚至還提出了“電影文學”這一概念。文中,張駿祥對“電影文學”的實際意指進行了介紹,其中涉及了電影的思想內容、人物形象的塑造、文學化的藝術表現手段和藝術風格等。但張駿祥這種將電影作為文學的一種分支或者類型的提法,多少有“開藝術倒車”的嫌疑,因此受到了當時其他電影學者的質疑。學者鄭雪來就對“電影文學”這一概念進行反駁,他認為:“‘電影文學這一概念缺乏理論來源,‘電影文學一詞最先在蘇聯電影理論界出現,但這一用語很少作為正式的藝術學學術語言被提及,蘇聯的大百科全書和電影百科辭典中也找不到‘電影文學條目。”[3]同時,鄭雪來認為,從電影藝術的發展史上看,這種將電影再次作為文學附庸的做法與電影藝術的發展規律是不相符的。但是我們也要認識到,張駿祥在20世紀80年代重提電影文學性的回歸,實際上是對電影精英化的一種極端呼吁。因為不論是試圖讓電影擺脫戲劇化的論爭,還是電影是否該回歸文學的討論,本質上都殊途同歸地指向電影精英化這一目標。
雖然電影的精英化包含了電影技術與內容的雙重精英化,但當時的中國內地還無法短時間內在電影技術上實現較大的突破。因而,這一時期的“精英轉向”往往通過改編文學文本而實現。這其中既有對經典文學文本的改編,也有對“傷痕文學”“尋根文學”“改革文學”等文本的改編。在這些改編電影中,既有對精英群體的銀幕展示,也有對自由愛情和高雅青春的追尋。同時,文化精英還在“文化尋根”和“文化重建”大旗下,試圖通過改編電影尋找彰顯他們構建新文化體系的可能。
二、走向時代前沿的知識和政治精英群體
1978年召開的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磅礴的力量將精英群體再次推向時代的前臺,成為社會文化與經濟建設的核心之一。這其中,既有在“十七年”和“文革”時期遭受打壓的知識分子群體和政治精英群體,也有改革開放后國家話語強勢宣傳的改革精英。這一時期的文學改編電影將精英群體作為影像表達的重點。一方面通過“傷痕書寫”揭露他們曾遭受的苦難,另一方面通過精英改革者的形象塑造,弘揚改革開放風氣。
(一)“傷痕”與“反思”思潮下的精英群體“傷痕書寫”
“傷痕書寫”主要涵蓋了兩類精英群體:其一是在十年“文革”中受到不公正對待的知識分子群體,其二是十年“文革”中被打壓的部分正直干部。
如眾所知,在新中國成立后的三十多年中,知識精英群體遭到了許多不公正對待。特別是在1957年,許多知識分子被劃到“右派”行列,他們中有的被發配到邊疆從事勞動改造,有的被監禁,家人和親屬也受到牽連。直到1978年底,中央才正式為“右派分子”平反,恢復了他們的名譽,并落實了政策。但政治運動留給他們的“傷痕”不僅成為他們心中抹不去的長久記憶,也成為他們獲得話語權與創作權后著力書寫與表達的范疇。
但對知識分子的“傷痕書寫”,20世紀80年代初和中后期又有著不同的表達范式。80年代初,以謝晉為代表的老一輩導演,在電影中一方面展現知識分子在十年“文革”中所受的苦難與不公平待遇;另一方面,他們作為“過來人”,是苦難歲月的真正親歷者,在回顧這段歲月的時候,又產生了一種“浪漫化書寫”的傾向,在創作中“自覺不自覺地對自己作品中的主人公的人生遭際進行了人為的矯飾,對他們的精神境界進行了人為的拔高,這樣做的結果導致了主人公形象在一定程度上的失真,并進而減弱了作品的思想力度與藝術表現力量”[4]。
“浪漫化書寫”在謝晉的“反思三部曲”(《天云山傳奇》《芙蓉鎮》《牧馬人》)中往往體現為落難的知識精英得到了浪漫愛情的補償。無論是《天云山傳奇》里的羅群,《芙蓉鎮》中的秦書田,還是《牧馬人》里的許靈均,都在身體和精神受到雙重打壓的背景下收獲了自己的愛情。電影中,羅群遭受了戀人宋薇的“背叛”,卻在馮晴嵐身上找到了真正的愛情;秦書田被批斗,卻在掃大街過程中與芙蓉鎮“女神”胡玉音結為夫妻;許靈均則與四川逃荒來的女子秀芝在祁連山下互結連理。
此外,20世紀80年代初的中國社會,“左”和“右”的思想論爭還甚為激烈。在這場論爭中,以謝晉為代表的“第三代”導演必須在電影思想的“左”和“右”中找到一個平衡。因此,謝晉在電影中往往刻意弱化“文革”帶給知識分子的“傷痕”,并將他們塑造成苦難歲月中積極向上的英雄形象。
謝晉在采訪中曾直言不諱地指出:“《天云山傳奇》著力寫被錯劃為右派的羅群,仍然熱愛社會主義、熱愛黨、熱愛人民,并且努力工作。這樣的同志不是很多嗎!‘文化大革命十年中我們不是見到了很多嗎!這樣特定歷史時期的英雄人物難道不應當成為我們社會主義銀幕的歌頌對象嗎?而且讀完劇本并不是叫人悲觀失望,而是給人以向上的感覺……這個戲是個嚴肅的正劇,帶有悲劇色彩,但不是悲劇。我主觀意圖是希望用美好的情操鼓舞人心,使觀眾從中受到教育。”[5]
而且導演謝晉在改編過程中,還有意將原著中那些具有強烈政治色彩的段落予以刪除。比如電影版《芙蓉鎮》沒有呈現同名小說作者(古華)對政治運動的評價與批判,從而使原本有著較濃重政治批判色彩的文本被改編為“一部歌頌人性,歌頌人道主義,歌頌美好心靈,歌頌生命搏斗的抒情悲劇”[6]。
這種對知識分子“傷痕”進行“浪漫化書寫”的創作現象,直到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才有所弱化。1987年上映的《孩子王》,就是一部擺脫了對知識分子“傷痕”浪漫化表達的改編電影。電影中,導演陳凱歌將插隊知青“老桿”塑造成一個崇尚人性的知識分子,堅持將誠實做人的價值觀融入教書育人全過程,但卻因為沒有按照上級的教學大綱施教而賠上了自己的大好“前途”。
(二)“國家話語”強勢弘揚的改革精英群體
自改革開放始,對十年“文革”的揭露與反思,使緣起民間的“傷痕文化”和“反思文化”一度在社會上大行其道,知識分子話語權的回歸,也使民間話語一時風頭無兩,但國家話語對社會文化的影響仍舊強大。因而,這一時期的文學改編電影除了表現知識分子群體外,還對改革精英群體進行了重點展示,以達到在全社會營造改革開放氛圍的目的。
在文學改編電影領域,改革題材影片不僅數量多,而且往往以群眾喜聞樂見的“英雄敘事”模式出現,因而受到了廣大觀眾的歡迎。
改編自蔣子龍小說《喬廠長上任記》的電影《鐘聲》,講述了改革開放之初,虹光氣輪電機廠因為“文革”面臨癱瘓。面對這個無人接手的爛攤子,身為共產黨員的喬光樸主動提出去當廠長。在喬光樸和黨委書記石敢的帶領下,廠子最終起死回生。而改編自蔣子龍另一部小說的電影《赤橙黃綠青藍紫》則主要講述了解凈、劉思佳等青年在改革開放大潮中勇立潮頭,積極為國家“四個現代化建設”奮斗的故事。可以看出,作為改革文學的代表作家,蔣子龍筆下的改革者大多是理想化的正面英雄形象,他們是國家和百姓心中完美的改革者,也是國家實現現代化的先驅者。電影通過正面塑造改革者的英雄形象,在社會上積極弘揚了改革開放精神。
1985年,董克娜根據古華小說改編的《相思女子客店》講述了女青年張觀音積極回應經濟改革,把工農兵宿食店改造成“相思女子客店”。不過她的熱情服務,卻遭到守舊派的攻擊,最后不得不含恨離開。從故事內容上看,與傾向改革英雄敘事的蔣子龍不同,古華敏銳地看到了改革過程中守舊文化的頑固性,改革將是困難重重的事業。但與古華悲劇性的結尾不同,這些改編電影雖然也反映了改革者遇到的困難,但導演們往往都給改革者以圓滿的結局,以此向人們表達改革的道路雖然曲折,但必將取得勝利這一思想。比如,在根據李國文同名長篇小說改編的電影《花園街五號》中,即將退休的臨江市委書記韓濤在接班人問題上左右為難。銳意改革的干部劉釗勇于開拓,工作出色,但不懂得官場規則,因此得罪了不少人。而副市長丁曉卻是一位老謀深算、諳熟為官之道的官場熟客,人緣極好。最后,經過一系列事件,改革者劉釗用事實證明了丁曉的卑劣行徑,并獲得了上級的信任。
三、“人性復歸”思潮下的愛情與青春故事
1957年,作家巴人在《新港》雜志發表了雜文《論人情》。在這篇文章中,巴人認為:“當代我們的文學作品里缺少一種‘人人相通的‘人情,使讀者‘不歡喜看,對此應深長思之,讓它回歸到文學作品里來,因為文學作品應當是‘充滿人情味的。”[7]1這篇積極響應“百花齊放”方針的文章在發表后,卻遭到了激烈批判。究其原因,是巴人所提出的“人情”,“實際上是在提倡資產階級的人情而反對無產階級的人情”,“目的是反對階級斗爭,對人們實行麻痹和腐蝕,以達到其復辟資本主義的目的”[7]3。
1978年后,隨著思想解放,中國內地掀起了一場轟轟烈烈的“人性”大討論,使巴人所倡導的“人情論”在沉寂二十多年后,得以重新煥發生機。在這場“人性”大討論中,朱光潛發表的《關于人性、人道主義、人情味和共同美問題》,對“人性”“人道主義”以及“美感”的重要性進行了強調:“人道主義在西方是歷史的產物,在不同時代具有不同的具體內容,卻有一個總的核心思想,就是尊重人的尊嚴,把人放在高于一切的地位,因為人雖是一種動物,卻具有一般動物所沒有的自覺性和精神生活。”[8]而李澤厚在《關于主體性的補充說明》和《康德哲學與建立主體性論綱》等文章中,在對康德哲學進行闡述的同時,也對主體性進行了解釋,提出了“人性便是主體性”等觀點。
在“人性復歸”思潮的影響下,20世紀80年代初的電影人也改編了一大批反映人性、充滿人道主義和人情味的電影。其中既有大膽反映自由愛情的《被愛情遺忘的角落》《肖爾布拉克》《良家婦女》《幸福在你身邊》等影片,也有《女大學生宿舍》《青春萬歲》《青春祭》《紅衣少女》等對知識分子青春進行著力展現的改編電影。
(一)自由愛情的銀幕回歸
十年“文革”期間,青年人的婚戀與愛情問題被充斥整個社會的革命話語所限制,男女之間的“愛情”與“性”等話題甚至成為文化上的某種禁忌。在《中國青年》1978年的一篇文章里,就曾提到了“文革”期間的愛情與婚戀觀:這些年來,青年們在生活問題上得不到應有的指導和幫助……戀愛婚姻問題被限制;文藝作品中的愛情書寫和電影中的愛情鏡頭表達都受到限制[9]。
因為“電影中的愛情,需要有一種來自生活卻又高于生活的詩意美”[10]。因此,改革開放后,這種違背人性的畸形愛情與婚戀觀受到了強烈批判,在人性復歸思潮影響下,眾多的文學改編電影都將“自由愛情”這一禁錮了十余年的話題作為藝術表達的重點。
1981年,張其和李亞林執導的電影《被愛情遺忘的角落》上映。這是一部以愛情為主題的電影,以主人公荒妹對愛情的認識為線索,展現了“文化大革命”時期山村保守思想引發的愛情悲劇。作為改革開放后首開先河的愛情題材文學改編電影,《被愛情遺忘的角落》起到了弘揚自由愛情觀、呼喚人性復歸的作用。在2018年改革開放四十周年之際,這部電影被評為“改革開放40周年中國十大優秀愛情電影”。
根據李寬定同名中篇小說改編的電影《良家婦女》,講述了解放前夕,在貴州黔北農村盛行大媳婦、小丈夫的婚俗。年僅18歲的杏仙作為童養媳進入易家寨,成為只有6歲的易少偉的“妻子”。在易家寨解放后,杏仙在工作隊的宣傳中知道了新政權保障男女婚姻自由,因此她毅然決然地沖破山村觀念束縛,大膽地去追尋自由婚姻。
導演黃健中選擇在1985年拍攝這樣一部反映封建婚俗的電影,與當時社會“人性復歸”思潮的流行有著密切關系。實際上,與謝晉等導演相比,黃健中在宣揚人性解放方面走得更遠,力度也更大。在《良家婦女》中,黃健中便因為電影涉及大尺度的“性”表達而遭受批評。但黃健中本人卻有不同看法:“我并不泛泛討論性的問題,我只討論與人之意識有關的,人的感情的深層區域的一個部分。如果哪一部分碰到了,我并不遮遮掩掩,我采取直視的批判。這在《良家婦女》影片放映時已經招惹了一些閑話。”[11]46
而在黃健中根據劉心武同名小說改編的另一部電影《如意》中,作為普通人的石義海從小在洋人的教堂里侍候神甫,新中國成立后,他成為學校的一名普通校工,獲得了“工人階級”的政治身份。而身為格格的金綺紋則變成了被批斗對象。“文革”期間,“工人”石義海堅守人道與人性,用自己微弱的力量與黑暗環境相抗爭,并在遲暮之年大膽愛上了金綺紋,演繹了一段跨越政治身份的動人愛情故事。
從表面上看,《如意》講述了校工石義海與格格的愛情故事,但這個故事所傳達的愛情觀,卻深刻地觸及到了當時社會對打破階級身份劃分的訴求。因為新中國成立后,曾形成一套以個體政治成分和家庭出身為衡量標準的階級身份劃分標準。在農村,人被分為地主、富農、中農、貧農、雇農等,在城市則分為革命干部、工人、職員、自由職業者、高級職員、城市貧民、店員、資產階級、工商業兼地主、小業主、手工業主、攤販等[12]。后來,隨著各種政治運動的開展,又在這一標準中加入了右派、右傾分子、走資派等階級身份。這種身份的劃分,造成了眾多的時代悲劇,成為改革開放后文藝作品批判的重點。
導演黃健中曾專門就《如意》中所表達的階級身份批判進行過說明:“《如意》實際上觸及了一個很大的主題,全世界人們都注意的,人和人的關系。過去,我們就是一個簡單的理論,階級關系,階級斗爭。其實,說來說去,這是一個古老的命題,從馬克思主義產生以來,就一直在探討這個問題,就是階級性和人性的關系。人是有階級烙印的,但除此之外,人和人之間,階級烙印以外的部分也起作用,一個人出生以后,就好比一封信投入郵筒一樣必然要打一郵章,人必然打上階級烙印,但沒有烙印的一部分也要起作用。長期只講階級斗爭為綱的理論,也需要一種人道主義的東西來加以補充。歸根到底,我們都是人。人要善待人,這是世界的呼聲。”[11]19
(二)“去革命化”的“高雅青春”
這時期的青春題材改編電影實質上與前文所提到的愛情題材改編電影在某種程度上都是對精英文化下人性復歸語境的彰顯。
在中國內地那場深遠影響眾多知識分子命運的“上山下鄉”運動中,知識青年從“精英地域空間”——城市和校園,走向貧苦大眾生活的農村,重新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在農村,這批知識青年在艱苦的環境與高強度的農業勞動中失去了他們原有的“校園式”青春。改革開放后,這批知識青年長期被壓抑的青春沖動得以宣泄與噴發,成為文學與電影熱衷表現的主題。總的來看,這一時期的青春題材文學改編電影呈現出以下特征。
一是主要表現女學生群體的青春故事。《女大學生宿舍》講述了20世紀80年代在東南大學中文系一個女生宿舍中,五個大一女生由誤解爭吵到互相幫助的故事。作為一部改革開放后專門表現女大學生青春故事的改編電影,與21世紀影視劇中女大學生形象相比,它所展現的群體帶有更多的“精英化”色彩。電影中,女大學生們的業余生活是“每周河邊野炊談人生理想,國家發展,以演繹《哈姆雷特》《堂吉訶德》《阿Q正傳》為樂”[13]。這一時期,與之相似的改編電影還有講述20世紀50年代一群女學生互相幫助、共同成長的《青春萬歲》,以及講述女學生安然在評選三好學生期間的心理變化的《紅衣少女》等。
二是對“文革”歲月中忽視個人價值、消滅個體審美的批判。與20世紀80年代初期“傷痕”和“反思”思潮下的改編電影相比,青春題材的改編電影仍是通過展現愛情與青春的美好,達到歌頌自由愛情、召喚人性復歸的目的。如果說“傷痕”與“反思”類的改編電影揭露了十年“文革”的“傷痕”一面,那么青春題材類的改編電影則通過展現人性復歸下的“青春烏托邦”,呼喚人們追求美好的青春。如根據王蒙同名長篇小說改編的《青春萬歲》,其“合法建構出主流話語系統中的正面知識分子形象,她們積極樂觀地生活,堅信‘每一天都是青春的無價的節日。而且,《青春萬歲》的抒情性指向歷史的未來——對烏托邦社會的美好想象及理想愿景”[14]。
四、“文化尋根”與“文化重建”思潮下的文學改編電影
20世紀80年代,精英群體在文化上始終堅持“破舊”與“立新”兩個主要目標。“破舊”主要體現在對革命文化的批判上,“立新”主要表現為尋找與構建新的文化體系。這種尋找與構建新文化體系的思潮,使精英們自覺扛起了文化重建的大旗。除了引進西方文化外,他們還通過“文化尋根”的方式,在對中國古老文化的反思中尋找重建中國文化的可能。與此同時,在“文化重建”思潮的影響下,電影人也紛紛將印刻著“五四精神”的經典文學文本改編為電影,形成了中國電影史上蔚為大觀的經典文學改編電影高潮。
(一)“尋根文化”思潮下的民族文化反思與挖掘
與“傷痕”“反思”文化類似,“尋根文化”最先在文學領域發端。1985年,作家韓少功發表了后來被稱為“尋根文學”宣言的《文學的“根”》。 在這篇文章中,韓少功認為“文學有根,文學之根應深植于民族文化的土壤里,根不深則葉難茂”[15]。后來,“尋根文學”代表人物李杭育在繼承韓少功民族文化“尋根”思想基礎上,提出了中西文化結合的觀點:“將西方現代文學的茁壯新芽,嫁接在我們古老、健康、深植于沃土的活根上,倒是有機會開出奇異的花,結出肥碩的果。”[16]
在“尋根”文化思潮的影響下,文化精英們創作了大量的文學作品,比較重要的有阿城的《棋王》、韓少功的《爸爸爸》、莫言的《紅高粱家族》、王安憶的《小鮑莊》、鄭義的《老井》、張承志的《北方的河》等。這些文學作品從民族文化層面對我們古老的文化體系進行深層反思,試圖通過反思與挖掘,找到新的文化范式。同時,“尋根文學”的繁榮推動了“尋根電影”的發展,《黃土地》《老井》《紅高粱》是其主要代表。
電影《黃土地》并沒有一個充滿戲劇沖突的故事情節,其主體變成了三秦大地上千溝萬壑、亙古蒼涼的黃土地,地域風光與景物占據了畫面一半以上空間,而人物成為地域空間的陪襯與點綴。電影中,黃土高原上厚實的黃土和奔騰的黃河掙脫了地理學上的限定,成為中華文化與民族性格的宏大隱喻。在陳凱歌看來,土地是千百年來中華民族的文化之根,土地的黃色不僅成為這個民族的膚色,還滲透進這個民族的血脈,沉淀為民族的性格基因。土地造就了民族,地域成就了文化,這是《黃土地》所立意表現的思想,更是導演在對民族文化反思中提煉出來的“天人合一”的民族精神隱喻[17]。
按照對待傳統文化的態度來看,當時的“文化尋根”一方面批判傳統文化,提倡西方“藍色文明”,另一方面也對傳統文化里的某些可貴精神進行謳歌。改編電影《老井》便是通過講述老井村幾百年來堅持打井的事跡,從正面謳歌了中華民族骨子里堅韌不拔的精神。除此之外,電影還對中國傳統文化與現代科學之間的關系進行了探討:張藝謀飾演的打井青年孫旺泉與老井村幾百年來的打井人不一樣,他更清楚要高效打出一口好井,還需要科學知識的幫助。因此,他參加了縣里辦的水文地質學習班,認真學習水文知識,學成歸來后,他帶領村民用科學測量的高效方式成功打出了水井,造福了村莊。
(二)“文化重建”思潮下的“五四文學”改編浪潮
如前所述,十年“文革”造成的文化荒漠,需要文化精英們去重建。在“文化重建”思潮的影響下,電影人紛紛將印刻著“五四精神”的經典文學文本改編為電影,以期重新構建新的文化體系。
1981年正值魯迅誕辰100周年,電影人紛紛將魯迅作品改編成電影,形成了頗引人注目的魯迅改編熱。除了魯迅,巴金、老舍、茅盾、曹禺、艾蕪、沈從文、張天翼等作家的經典作品也被改編成電影。受這一時期精英文化語境的影響,改編電影也呈現出鮮明的精英意識。
首先,這些改編電影具有濃厚的“悲劇”敘事風格。《傷逝》講述了涓生的愛情悲劇,《藥》是革命啟蒙者的悲劇,《阿Q正傳》不如說是為悲劇阿Q做傳。此外,《駱駝祥子》《茶館》《子夜》《寒夜》《邊城》《包氏父子》等影片,也都以講述主人公的悲劇故事為核心。
亞里士多德在《詩學》中曾這樣定義悲劇:悲劇是對一種嚴肅、完整、有一定長度的行動的模仿……它通過事變引起憐憫與恐懼,來達到情感凈化的目的[18]。后來,亞里士多德將悲劇引入美學范疇,使其獲得了“西方文藝源頭”的殊榮。作為西方藝術的冠冕,悲劇在20世紀80年代精英文化背景下,成為中國內地文化精英群體追慕的藝術樣態。但基于政治語境的需要,這時期中國內地導演在將悲劇小說改編為電影時,又往往將人物命運的悲劇性進行了弱化。
1982年,導演凌子風將《駱駝祥子》改編為電影,在社會上引起了很大反響。但他有意弱化了祥子墮落的程度,對此凌子風解釋道:“老舍把虎妞寫得很壞,小說中很大部分寫了祥子的墮落,我不忍心這樣拍,拍他這個墮落的部分我感情上過不去。我以為目前這個結尾讓祥子這樣孤獨頹廢就已經夠了。祥子,包括小福子都是叫那個黑暗的社會吃掉了的,這就完成了小說的主題……”[19]從這段話來看,凌子風對《駱駝祥子》的改編也受到了20世紀80年代初“左”與“右”思潮論爭的影響。就如謝晉對知識分子“傷痕”進行“浪漫化”書寫一樣,凌子風對工人祥子的批判也選擇了一種柔和的方式。
其次,這些改編電影大多堅持“忠實改編”原則,堅持改編文本的精英化。國內早期倡導“忠實”改編理論的學者夏衍,在《雜談改編》《漫談改編》《對改編問題答客問:在改編訓練班的講話》等一系列文章與講話中,曾提出改編應為政治立場服務,對名著要堅持“忠實改編”。但他又強調在原著立場不符合當時政治立場時,改編者要從當時的政治立場出發對原著進行改造。因此,夏衍所謂的“忠實改編”從本質上講是建立在所選擇的文本符合當時政治需要這一前提上的,一旦選擇的文本與當時的政治宣傳不符,導演就必須對文學文本進行“改造”。因而,夏衍的“忠實改編”觀實際上是對當時“政治宣傳的忠實”,而非對文學文本的真正忠實[20]。
因此,如果以“忠實改編”論考察這一時期的經典文學改編電影,那么就不得不將當時的社會文化語境予以考慮。一方面,“忠實改編”與“電影文學”思潮緊密相關。如前文所論,張駿祥曾將文學價值作為電影的第一要素,甚至提出了“電影文學”概念。在“電影文學”思潮影響下,經典文學改編電影呈現出忠實于文學原著的顯著特征;另一方面,文化精英有著向“五四先賢”學習的強烈愿望,導演們便試圖通過對“五四”經典文學文本的影視改編,在社會上傳遞與弘揚“五四精神”,達到文化啟蒙與文化重建的雙重目的。
但在“忠實改編”原則的影響下,經典文學改編電影又往往呈現出一種解說片式的味道,導演將小說中的大量文字段落通過旁白的形式展現在電影中,造成改編電影藝術特性的喪失,成為文學文本的影像“翻譯”,藝術審美效果大打折扣。其中,《傷逝》就因導演水華完全照搬魯迅的文學文本而飽受詬病與非議。
五、結語
20世紀80年代,中國內地的文學改編電影始終彰顯著鮮明的精英意識。無論是對精英群體的展示,對青春愛情題材的凸顯,還是在“文化尋根”和“文化重建”思潮下對“尋根文學”和經典文學的改編,都在文字與光影的轉換中,構建起電影的精英化意識。這種意識深遠影響了之后“第四代”與“第五代”導演的創作,成為中國導演流派中精英主義的源流之一。同時,這種精英電影意識在商業文化橫行的20世紀90年代,在堅持藝術電影創作的“第六代”導演手中,繼續發揮著精神余熱。只是在“第六代”導演的作品中,電影的精英意識已經反轉到大眾文化層面,他們堅持將底層和邊緣群體作為影像展示的核心,電影的精英意識僅僅體現在他們的電影藝術追求和創作手法上。而且與20世紀80年代站在時代前沿的導演群體不同,“第六代”導演長時間都被排除在主流話語之外,成為藝術電影的邊緣守望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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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ct:The elitist characterization of literary adapted films in the 1980s coincides with the general trend of cultural elitism in the mainland after 1978. During this period, many directors were keen to adapt literary works into films. Among them, there are not only the adaptation of classic literary works, but also the adaptations of “scar literature”, “root seeking literature” and “reform literature”. In the adapted films, the screen display of intellectuals and political elites indicates that the elite groups are going to the front stage of the times again. The adaptation of love and youth themes shows the cultural power of the trend of human nature restoration in this period. And the adapted films in the context of “cultural root seeking” and “cultural reconstruction”, become an important image expression for the cultural elite groups to seek and construct the new cultural system of China. At the same time, the consciousness of film elitism in the 1980s not only has a profound impact on the creation of the “fourth generation” and “fifth generation” directors, but also continues to play a spiritual role in the works of the “sixth generation” directors in the 1990s.
Keywords:elite context; literary adaptation of films; human nature restoration; cultural root seeking; rebuilding culture
(編輯:李春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