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寅臻 復旦大學中國保險與社會安全研究中心

近年來農業保險高速發展,但目前行業內“農民不愿買,險企不敢賣”兩大痛點阻礙了農業保險的全面普及。
一方面,我國現行農業保險保障水平仍以直接物化成本為主,現有的農業保險產品設計不僅難以有效地保障實際生產成本,而且無法解決“谷賤傷農”對農業生產者收入水平的影響。對于小規模農業生產者而言,農業保險保費也是一筆不小的支出,因其農業產出水平較低,一旦農產品價格下跌就可能面臨較大損失,但現有的產量保險又無法幫助其規避價格不利變動的風險,小規模農業生產者購買農業保險的意愿自然會降低。因此,為了提高農業生產者投保積極性,農業保險從產量保險向價格保險和收入保險轉變是必然的發展趨勢。
另一方面,2014 年,中央一號文件鼓勵試點農產品價格保險,但是大多數保險公司卻遲遲不愿試水,主要原因在于承保的保險公司面臨集中的價格風險。
上述因素都導致保險公司缺乏開發農業價格保險和收入保險的動力。現有的產量保險無法滿足農業生產者的要求,保險公司又不愿意承保農業生產者亟需的價格保險和收入保險,致使農業保險需求端與供給端無法匹配。
在此背景下,“保險+期貨”模式應運而生,為上述問題提供了行之有效的解決方案。
在農產品價格保險和收入保險中,原本分散在廣大農業生產者身上的農產品價格風險被全部或部分轉移至保險公司。而農產品期貨市場具有風險規避功能,為保險公司管理承保風險提供了平臺和創新工具,保險公司可以通過農產品期貨市場降低農產品價格大幅波動造成的損失。
我國“保險+期貨”模式的主要參與者包括農業生產者、保險公司、期貨公司、中央和地方政府以及期貨交易所。整個模式運作方式如下:首先,保險公司根據農業生產者的實際需求,設計多品種的農產品價格保險和收入保險,并且和期貨公司共同對農業生產者進行消費者教育;其次,農業生產者購買與其種植的農產品相匹配的保險產品,中央和地方政府以及期貨交易所給予相應的補貼;再次,承保的保險公司與期貨公司通過簽訂場外期權合約的方式進行農產品價格變動的對沖操作,實現價格風險從保險公司向更熟悉農產品價格風險、管理經驗更豐富的期貨公司轉移;最后,期貨公司在期貨交易所中尋找期貨對手盤,復制相應的場外期權進行對沖操作,進一步將風險分散至期貨市場的廣大投資者,從而完成整個模式的運行。
“保險+期貨”模式不僅為保險公司提供了轉移風險的手段,還搭建了農業生產者參與農產品期貨市場的橋梁。規避風險的需求源頭在于農業生產者,由農業生產者直接在期貨市場進行農產品套期保值是較為簡便的風險管理方式。但目前我國只有小部分農產品加工企業和其他涉農企業采用農產品期貨套期保值方法對沖價格風險,而普通農戶很少參與農產品期貨市場,主要有以下幾點原因:
第一,廣大農戶對期貨、期權等金融衍生品較為陌生,不熟悉套期保值的原理和交易流程。期貨產品相比于其他金融產品更為復雜,其高風險也容易招致農戶的反感,這些都成了阻礙普通農戶自行通過套期保值管理價格風險的壁壘。第二,我國小規模、分散化的農業生產方式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個體農戶對價格風險的集約化管理。期貨市場標的農產品數額巨大,普通農戶生產的農產品數量甚至無法達到1手農產品期貨交易量的最低標準。第三,我國農業合作社等農村經濟組織數量較少、發展落后,不具備直接進行期貨交易的條件,使得生產規模較小的農戶無法通過現有的農村組織參與期貨市場。
與期貨相比,保險產品比較簡單,農戶大多對保險有所了解且時有接觸;農業保險產品沒有體量要求,農戶可根據實際需求進行投保。上述因素都使得農業保險比農產品期貨更容易讓普通農戶接受,“保險+期貨”模式也由此成為農戶間接進行農產品期貨交易的渠道。
在美國、法國等西方國家,農業保險已經覆蓋超過70%的農業生產者,其中美國的農產品收入保險保費占農業保險總保費份額超過了80%。美國、法國農業保險的成功,在很大程度上應歸功于其完善的農產品價格風險管理模式。我國“保險+期貨”模式對兩者多有借鑒,但也具有自身的特點。
第一,使用場外期權。美國的保險公司可以直接參與期貨交易,在期貨市場做賣出套期保值。美國的期貨產品也更為豐富,有些保險公司還通過天氣期貨管理自身風險敞口。此外,美國農業生產者通常還會通過合作社進行套期保值。一旦農產品價格下跌,農業生產者收入減少,可以在獲得保險補償的同時,也在期貨市場獲利。我國對于保險公司資金運用的監管較為嚴格,現有的法律體系尚未允許保險公司直接參與農產品期貨市場,保險公司無法自行在期貨市場上對沖價格風險。因此,我國保險公司通過與期貨公司簽訂場外期權,間接在期貨市場上進行風險對沖。此外,相對于直接參與期貨交易,場外期權的權利金往往比期貨交易的保證金更低,并且在農產品期貨價格出現不利變動時不會出現需要追加保證金的情形,對于保險公司資金占用更少。
第二,我國農業保險補貼比例更高。美國的農業保險補貼比例約為60%,法國補貼比例最高為65%,而我國各級財政對農業保險的保費補貼接近80%。美國與法國農場化、現代化的農業生產模式形成的規模效應決定了兩國的農場主為了規避價格風險可以負擔更多保費;而我國農業生產規模小且分散,導致農戶可能受困于過高的保費而不愿投保,轉而自行承擔農產品價格風險。因此,為了更快地推廣普及農業保險,我國各級政府必須承擔較高的補貼比例。
第三,我國的期貨交易所承擔了更多的職責。法國的農產品價格風險管理模式沒有期貨交易所參與,而是由法國政府成立大區級再保險公司和中央再保險公司,農產品價格風險由地區、大區、國家三級分擔,針對一般和重大農業災害,法國政府還分別專門建立了相應的災害基金,用以抵御巨災風險。美國的交易所作為期貨交易場所獨立運作,而我國的期貨交易所有一定的國家背景,很多情況下需要協助政策推行。我國“保險+期貨”模式即由鄭州商品交易所、大連商品交易所和上海期貨交易所推行試點,并且在目前的試點期間,上述期貨交易所還承擔了很大一部分保費補貼的職責。
雖然在保費補貼和國家政策的支持下,我國農業保險穩步發展,“保險+期貨”模式持續推行,但是仍然存在以下問題。
“保險+期貨”模式中,各級政府以保費補貼形式參與必不可少,但我國農業保險財政補貼政策區域差異化不明顯,補貼資金使用效率也會因此受到影響。目前我國中央財政將農業保險保費補貼區域劃分為“東部地區”和“中西部地區”,沒有根據經濟水平對各個地區進行范圍劃分,并且兩大區域保費補貼比例差距較小,與我國不同地區間財政收入差異的現狀不相符。特別是部分地區的農業大縣經濟水平較低,財政收入有限,造成財政收入與財政補貼支出的錯配,使得保費補貼成為部分地區地方財政的負擔,如果沒有中央財政的直接補貼,當地“保險+期貨”模式的推廣將存在困難。
完善的保費補貼體系應當從中央政府統籌安排出發,根據不同地區的財政狀況,做好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保費補貼比例的協調工作。對于財政資金充足的發達地區,應當由地方政府提供更高的補貼比例,而對于財政資金匱乏的偏遠地區,中央政府補貼資金應適當向這些地區傾斜。通過區域差異性撥款,可以有效降低補貼資金給中央政府帶來的財政壓力,提升補貼資金的使用效率。
我國現有的農產品期權包括白糖、棉花、菜籽粕、豆粕和玉米期權,與我國豐富的農產品品種和農產品期貨相比數量稀少。這導致保險公司和期貨公司簽訂場外期權后,期貨公司不能直接通過交易場內期權的方式對沖農產品價格風險,而是需要在期貨市場進行頻繁交易對沖場外期權。盡管上述操作也可以達到分散風險的目的,但其后果是期貨公司面臨高額的對沖成本。此外,相比于直接使用場內期權,期貨公司通過期貨交易未必能完全對沖場外期權而留下風險敞口,并且期貨公司往往需要根據農產品實時的期現貨價格設計并及時實施期貨交易策略,難以推廣,這都將增加期貨公司的風險和經營成本。期貨公司的上述風險和成本,最終將通過對場外期權更高的定價傳導至保險公司。
針對這一問題,我國的期貨交易所應結合中國農產品市場的情況,側重開發一些市場需求旺盛的期權品種。事實上,“保險+期貨”模式的存在可以集中釋放普通農戶的套期保值需求,通過保險公司和期貨公司合理引導更多農業生產者套期保值參與市場,能夠為新上市的期權品種提供必要的流動性,從而有助于期貨期權等衍生品發揮風險轉移、價格發現的功能。
目前我國農業價格保險和收入保險的賠付金額大多根據農產品期貨價格確定,但由于期貨標的物均為標準化農產品,而各地、各農戶種植的農產品種類繁多,很多與期貨的標準有一定出入,期貨市場價格和現貨市場價格因此存在差異,從而產生基差風險。基差風險的存在導致保險合同有時無法完全覆蓋農戶的損失,進而影響其投保積極性。
對此,一方面,保險公司可以在遵循成本收益原則的前提下,根據需求以現貨價格為基礎設計農業價格保險和收入保險產品,有效降低基差風險;另一方面,可以通過與期貨交易所或相關企業進一步合作,采用訂單收購模式,約定以某一時點的農產品期貨價格收購對應農產品,從而幫助農戶避免基差風險。
在“保險+期貨”模式中,需要保險公司和期貨公司兩方密切合作:一方面,期貨公司需要保險公司參與開展業務,也需要和保險公司共同進行消費者教育;另一方面,保險公司在厘定農業價格保險和收入保險費率時需要依賴期貨公司的農產品期貨數據和專業技術提供支持。目前,期貨市場和保險市場的監管體系分屬不同系統,不利于期貨公司和保險公司合作開展相關業務;并且,由于保險公司和期貨公司經營模式不同,各自對對方的業務也不甚了解,在合作上存在一定困難。

近年來,我國關于金融混業經營的建議和提案層出不窮,除了銀行和證券公司混業經營外,同為風險管理手段提供者的保險公司和期貨公司合作發展也應成為一大發展方向。在金融混業經營這一大趨勢下,“保險+期貨”模式的出現為保險公司和期貨公司進一步互聯互通提供了契機。
保險公司和期貨公司可以在相應的業務數據方面借助區塊鏈技術實現信息共享,不僅幫助保險公司進行更精確的保費厘定,而且幫助期貨公司及時了解農戶的套期保值需求,可以提前對期貨和期權頭寸進行管理。如果保險公司與期貨公司實現混業經營,既可以縮短業務流程,也可以降低對沖風險的成本,更好地服務于農業生產。
與此同時,在“保險+期貨”不斷推行的過程中,監管層面也要加快構建保險系統與期貨市場間的防火墻,由銀保監會和證監會共同建立金融協同監管體系,從而防止期貨市場的風險經由“保險+期貨”模式蔓延至保險系統。
“保險+期貨”模式中的合作不應僅限于保險公司和期貨公司,保險公司與其他參與者例如期貨交易所也可以開展合作。期貨交易所在設計期貨期權產品時面臨的最大問題就是流動性的缺乏,我國農業生產者個體難以參與期貨市場,但保險公司通過數量眾多的保單形成規模,進而參與期貨市場則解決了這一問題。如果期貨期權品種得以拓展,將進一步提升保險公司的承保意愿,進而推出更多農業保險產品,形成良性循環。
再進一步來說,保險公司、期貨公司和期貨交易所都與風險息息相關,三者的合作不應僅限于農業保險,而應該在更多方面發揮協同效應。農產品價格風險本質上是廣大農業生產者面臨的同質風險,農業保險的“保險+期貨”模式為分散同質風險提供了新的思路,因此保險公司、期貨公司和期貨交易所也可以在巨災風險和長壽風險等領域展開合作。
極端天氣的出現是導致農產品價格出現劇烈波動的主要原因,巨災風險對應的范圍則更廣。最新的《商業車險綜合示范條款(2020版征求意見稿)》中刪除了地震的免責條款,這也意味著保險公司將會面臨更大的巨災風險。如何有效地管理巨災風險在我國仍是一大難題。借鑒農業保險的模式,也可以設計巨災風險的“保險+期貨”體系,由期貨交易所設計相關巨災期貨、巨災期權產品,保險公司通過期貨公司在期貨市場上進行巨災風險對沖,期貨公司尋找更多的資本市場投資者進入期貨市場,分散巨災風險。
財險公司面臨巨災風險,而壽險公司則面臨長壽風險。長壽風險也是同質風險,容易導致保險公司陷入超額賠付的不利情形。在我國人口老齡化問題不斷加劇的背景下,長壽風險的管理對保險公司的重要性也日益提升。與巨災風險類似,長壽風險同樣可以通過“保險+期貨”模式,在期貨市場上分散長壽風險,從而降低長壽風險對保險公司經營的不利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