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子維
繼拼多多問世后,一群假名媛將愛“拼”才會贏的時代,徹底暴露在了空氣中。
然而,真正讓這個以“拼”為名的時代完成進化的,是瘋狂的炒房客。
4月初,一個名叫“深房理裝修隊003”的微博用戶,將102份的炒房材料公布在大眾眼前,材料之精準,線索之詳實,徹底將一個游蕩在深圳豪宅上方的炒房客“深房理”擊倒在地,引來深圳市七個部門聯合調查。
深房理,原名李雪峰。自2009年在深圳買了第一套房后,基本上只要兜里有錢,李雪峰就一門心思地對深圳房子實行買買買。
眼見收入越來越多,房子越來越多,李雪峰成了投機杠桿暴富的頭部玩家,他的“深圳夢”也拼湊得越來越大。
他悟了,決定做點什么。
2015年,開通微博,李雪峰化身為一個叫“深房理”的炒房哲學家,與當年互聯網上最活躍的樓市專家一樣,要開創某種可復制的成功之大道,講透什么是:深圳、房子和道理。
對于一個受惠于房價上漲的既得利益者來說,鼓吹房價永遠上漲、宣傳打工無用論,成為深房理的必修課。
課到底講得好不好,我們不得而知,但由于精準踩在2015年前后房價瘋漲的時點,很多聽了深房理的話去買房的人,前仆后繼地做了他的門徒。于是,深房理迅速躍升為一個擁有145萬粉絲的微博大V。
到了2019年,有人統計說,深房理付費談房的會員,就達到3000人以上;500人的群,還建了7個。
為了鞏固并吸納更多的門徒,深房理在去年11月舉辦了付費會員的線下見面會。
深房理為這場“千人人均千萬”的盛會而驕傲。那時,他的微博簽名也直接和富豪王健林的比肩:一個億的小目標。
如今,回頭來看,據后來的曝光材料,“一個億”確實只能算是小目標了。
深房理弄了個小程序,叫“房理”,里面的內容很花哨,導致有人說,這哥兒們就像在造一個金融中心。但實際上,深房理的做法,可以就簡化成兩步。
第一步,房產證券化。通俗點說,就是將房子作為資產,并切割成小份,賣給愿意投資的人。
比如,深圳現在有套1000萬的房子,擁有三成首付資格的人,用300萬首付就可以拿下。
但是,不是人人都能拿出這個數目。聰明的深房理支招,那就拼吧。
一人出首付不行,十人、二十人拼團不就容易了。深房理很貼心地為會員提供了代持教程、招股書,文件還都具有法律制約力。
這樣一來,哪怕你只有15萬元,就可以認購5%的股權上車。你15萬、他20萬,慢慢拼湊出300萬,深圳千萬豪宅中,你就是“股東”之一。
如果有人想退出股份,怎么辦?如果有人想中途入股,又怎么辦?這難不倒深房理,他在小程序升級了新功能,被認購的部分份額可以進行自由交易,相當于把樓市玩成了股市的那一套。
即便如此,深房理還覺得不夠刺激。他展開了第二步操作—長投短貸—為此還專門取了一個高大上的名字:帕累托值。
所謂帕累托值,本是由意大利經濟學家帕累托提出的一個專業經濟術語,指有限的人力、物力、財力,通過資源配置,達到以最小的成本實現最大的效益。
這么算下來,相差近120萬元。試想,怎么能讓人不動歪腦筋?
到了熱衷專研經濟學的深房理那里,他直接把帕累托的理論變現—鼓勵他的眾多信徒,將手上的閑錢,用高利息方式,短期放貸給需要投資的人。
這放在需要大量過橋資金來投資房產的信徒面前,簡直就是千載難逢的上車機會。不聽則已,一聽,就著魔了。但放在法律面前,哪怕變相達到“帕累托值最優”,深房理的做法便是非法集資。
類似的例子不勝枚舉,上一個將長投短貸玩得最溜的,要屬2008年美國金融危機的最大主角—雷曼兄弟。
房子在深房理手里,是一束線圈,他用非常嫻熟的手法,將人們,甚至是從來沒有見過面的人,綁在一起。
這味道聞著就像下午三點,假名媛們圍在一起拼成的下午茶—甜蜜但不可持久。總有一天,有人因為線圈緊到呼吸困難,想松開線圈。
爭執拉扯之中,4月4日,102份炒房材料“啪”的一聲,掉在地上。“金融鬼才”深房理因內訌被炸了出來,史無前例地驚動了七個部門聯合調查。
不過話說回來,近幾年,炒房客這種身份早就不新鮮。從上世紀末到本世紀初,一群溫州人開著豪車、打著飛的,就已經把炒房鐵蹄踏遍山河。
即便到了今天,傳奇已刻進了歷史,但只要房價還在上漲,新的炒房幽靈就仍舊在游蕩。別說深房理了,三五人合資買房多了去,判刑的也不少,比如北京南城房姐。
投機客無處不在,然而,這次深房理卻顯得格外特別,七個部門聯合出擊才能弄清楚他犯了什么錯—這是什么概念?此前,深圳出臺堪稱史上最嚴的“715政策”時,是八個部門聯合發布的,只比調查深房理的部門多一個。
查,毋庸置疑。這102份炒房材料爆出了有大量經營貸違規流入樓市,但就在去年,各地開始嚴查經營貸違規流入房市,并要求銀行自查。深圳查了,但只有3筆。這和上海自查的123筆、3.39億元經營貸和消費貸涉嫌被挪用于房地產市場差距不小。今年3月,央行和銀保監在深圳又查出來21筆違規的。
經營貸又有什么壞心思呢?國家愿意承擔部分利息,貸款給疫情中經營困難的企業,渡過難關,它的出發點是好的,但卻也搭建成了一個套利空間。
沿海某市一位接近銀行的資深人士給南風窗記者算了一筆賬。500萬元的貸款,舉例來說,2020年以來,不少銀行的房抵經營貸利率最低降至3.8%,如果按經營貸循環操作貸20年計算,總共支付利息約為215萬元。
對比眼下的房貸利率,以5.6%計算,同樣的時間總共需支付利息約332萬元。
這么算下來,相差近120萬元。試想,怎么能讓人不動歪腦筋?
而做到這一切,只需要花費一筆中介費,但能省下一百多萬,這筆買賣相信沒有誰算不清楚。
輔助這筆交易達成的中介,他們不負責正義,他們只把房產交易當作一個項目。其中涉及大量專業知識的操作,比如如果購房者名下沒有公司怎么辦、如何繞過銀行監管等等……他們早準備好了一套標準的流程,只差撥打你的電話:“喂,您好,需要貸款嗎?”
經營貸的套利空間就這樣催生出了新的交易,導致這個原本服務于中小企業的普惠金融走樣,成為助長樓市非理性繁榮的替罪羊。
經營貸曲線型地流入樓市,并且屢禁不止,有人說,銀行不貸不就完了嗎?
“沒辦法,上面有放貸的指標,內部有壞賬率卡著”,相比放款給那些朝不保夕、盈利遙遙無期的企業,借給那些買房的,可能還比較“安全”一點。某些銀行業務人員心里其實比誰都門清。
在被舉報后沒幾天,深房理還在微博上寫道,“小朋友總有一天要長大,要離開父母的庇護,去追求自己想要的幸福,但不影響相互的思念、幫助、與愛”,就像在埋怨:我教給你們致富之路,你們卻傷透了我的心。
你們是誰呢?曾經跟著深房理炒房的蟹姐姐,也許算一個。
微博名“7蟹姐姐”的江蘇魏靜,作為深房理曾經的門徒之一,自己本沒有購房名額和足夠的首付資金,在深房理的教導下,一度妄圖以小博大,靠炒房實現階級躍遷。
但悲劇往往在喜劇的最高潮時刻出現—因為資金鏈的強度遠超自己的負荷能力,蟹姐姐的728萬房子,僅僅因為經營貸一時收緊,就以6萬塊的差額,全線崩盤了。
仿佛是電影《大空頭》中,一個收入微薄的脫衣舞女,在房產中介的慫恿下不斷加杠桿,一口氣買了5套別墅,承擔了高達200%的債務違約風險。
聽信了類似“賺錢了歸你,有風險了歸深房理”話術的蟹姐姐,接受不了自己歷時8個月好不容易才搞到的深圳房產,被凍結拍賣,2020年與深房理打官司的一幕還歷歷在目。
一個敢教,一個敢學,仿佛是電影《大空頭》中,一個收入微薄的脫衣舞女,在房產中介的慫恿下不斷加杠桿,一口氣買了5套別墅,承擔了高達200%的債務違約風險。
倒了一個蟹姐姐,還會有更多蟹哥哥。他們通過一個人宣揚的某種“道理”,在深圳或其他城市買到了一套價值十足的房子。
但當你興高采烈地炫耀房子的時候,可能都忘了,本就脆弱的資金鏈條被各種新鮮套路玩得過度復雜,最后的結果就是,任何一次蝴蝶的振翅,都可能卷起風暴,徹底扇垮杠桿資金。
那么,如果不聽從路子野的套路、也不參與炒房的人,可以避免付出代價嗎?
一位在深圳工作了五年的IT從業者王先生告訴南風窗記者,今年30歲的他在春節后,曾去地產中介咨詢深圳的樓盤,“想安個家”。但因為難以承受的高房價,最終并沒有找到合適的。
在一線城市擁有一套房,是大多中國中產階層的夢想標配,也幾乎是他們對于自身奮斗最高肯定,“只是,深圳的房還是別想了”。本想放棄的王先生,中介給了他另一個方案:深圳工作,惠州購房,還可以買套海景房。
惠州作為一座臨深的城市,其房子的總價比深圳低,低好幾成。近幾年,這座三線城市總是一次一次撩撥著幾十公里外、在深圳工作生活的人們。王先生心動了。他身邊有不少同事買了惠州,都說深惠一體化,惠州樓市也會大有前途。
正是因為受到深圳購房需求外溢的灌溉,惠州房價與此同時也在瘋狂飆升。這段時間,中介總隔三差五地給王先生發微信,說隨著深圳越來越嚴的調控,惠州很多樓盤已售空,再不下手就晚了。
天下苦中介販賣焦慮久矣,但中介說的也并非全是唬人。據南風窗記者查閱,在過去一兩年里,惠州新房的漲幅確實一度居于中國70城之首。
陷入深圳周邊也會暴漲的焦慮中的王先生,他該買嗎?
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