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任遠
早在2021年之初,印度社會上下普遍對戰勝疫情持樂觀態度。在這個人口接近14億的國家,2月份全國確診的新冠病例每日不超過1萬宗,而在第一波疫情高峰時期,印度每日新增病例曾高達10萬宗。印度媒體用“奇跡”來形容年初越來越少的確診病例。印度衛生部長哈什·瓦爾丹在3月甚至向外界宣布,印度的新冠疫情進入了“尾聲”。在第一波疫情進入尾聲的階段,印度總理莫迪的支持率比疫情前高了6%。
印度人在第二波疫情暴發前情緒樂觀,還因為該國對其疫苗和應對疫情的醫藥生產能力充滿信心。印度血清研究所,被認為是世界上最大的阿斯利康新冠疫苗生產商;所有印度生產的新冠疫苗加起來,占了全世界新冠疫苗的21%;為了在地緣政治上兌現影響力,印度在1月份的氧氣生產更是突破歷史記錄,單個月的氧氣出口量就達到了2020年同期的8倍。滿懷自信的印度媒體,用“世界的藥房”來形容印度在疫情中將會發揮的作用。
然而,還沒等“世界藥房”開足半年,打臉就來了。
4月下旬,印度新冠疫情在40度高溫天氣下依然持續暴發。每日新增確診數,4月22日首次突破30萬例,4月29日突破37萬例。日均確診的死亡人數逼近2700。除了醫院床位出現嚴重短缺外,呼吸機、口罩、防護服和氧氣都出現短缺,甚至連疫苗也開始短缺了。華盛頓大學的健康指標和評估研究所估計,印度的第二波疫情要到5月10日才能達到峰值,并且估計到8月1日,印度累計死于新冠病毒的確診人數將達到66.5萬。
印度社會在3月之前的樂觀情緒,和4月中旬后的驚慌失措形成了鮮明對比。然而,早在去年第一波疫情暴發的時候,就有印度記者質疑,政府公布的病患數據是否可信,以及印度中央政府和各邦政府是否誤導了公眾,導致整個社會對疫情放松警惕。
印度調查記者卡皮爾·科密熱迪,批評一些由印度人民黨(總理莫迪所領導的政黨)執政的地方政府,公布的新冠死亡數字遠低于人們觀察到的用防疫標準進行入殮的尸體數量。譬如在中央邦首府博帕爾,4月13日官方只公布了幾例新冠死亡病例,然而觀察人士卻看到了當日有85具尸體被以防疫專用的裹尸裝備運往焚化場。
印度官方數據也引來一些國際公共醫療評估機構的批評。有科學家認為,如今累計超過1800萬確診病例的印度,死亡人數才20萬多一點,比巴西還少十多萬,然而巴西累計確診人數早已被印度超越一大截了。“蘭西特全球健康”機構在2020年年中就這樣評估:印度每一個官方公布的確診病例背后,就有30個實際沒被記錄的病例,而這種巨大的落差,部分原因是缺少檢測工具。如果按照“蘭西特全球健康”的換算比例估計,印度實際感染新冠病毒的人口早已超過5億。
實際情形應該沒這么夸張,但對政府數字存疑的印度自媒體人士和與執政黨較疏遠的網站,對莫迪政府的信息控制手段越來越不滿。西孟加拉邦的一名政客在推特上表示,莫迪應該對第二波新冠死亡病人負責,該推文之后遭到了刪除。《印度教徒報》統計過,推特在印度第二波疫情暴發后,共刪除了50條推文。印度德里大學的政治學教授阿福塔布·阿藍的一則推文在印度社交媒體上被廣泛轉發:“你們知道刪帖比提供氧氣更加容易。”
在中央邦首府博帕爾,4月13日官方只公布了幾例新冠死亡病例,然而觀察人士卻看到了當日有85具尸體被以防疫專用的裹尸裝備運往焚化場。
印度執政黨的發言人則反唇相譏,認為反對派正在利用疫情“破壞政府的抗疫工作”。有印度國內評論人士對阿拉伯半島電視臺節目說,印度有超過400個24小時直播的新聞時政頻道、上千份報紙,但是大多數都沒有正面批評莫迪,而是把公眾視線轉移到地方政府身上。
莫迪政府為了拿下印度人民黨從未成功執政的西孟加拉邦,在年初舉行大規模競選集會,使之成為超級傳播者聚集的場合,被認為把選情放在抗疫之前。第二波疫情變得不可收拾后,莫迪政權遭受了反對派的猛烈批評。“如果第一波疫情讓政府措手不及可以理解的話,現在為什么準備工夫還是那么讓人感到絕望呢?”一位卡納塔克邦的前首席部長這樣批評莫迪。
在印度這樣一個體量的國家,第二波疫情實際上包含了多個變種在不同地域同時流行。自從1月份B.1.1.7型“英國變種病毒”傳入印度后,此變種便被認為是旁遮普邦確診人數再次上升的元兇;除此之外,一款名為B.1.617型的印度本土變種病毒(“雙重突變”病毒),更早前就在孟買所在的馬哈拉施特拉邦廣泛傳播。
新德里的尼赫魯大學流行病專家拉吉普·達斯古塔認為,像印度這樣相對龐大且人口眾多的國家,不同地區的變異毒株不一樣,因而也要采取不同的防疫辦法。通常,在一個新的變異毒株出現后,該地區的確診人數會在一個時期內攀升。讓傳染學家們擔心的是,B.1.617型變異毒株已經在英國、美國、加拿大、孟加拉國和巴基斯坦等18個國家/地區出現病例。
對于印度本土來說,其獨特的社會形態和文化傳統,也會對抗疫產生一定影響。《冠狀病毒與政治》一書認為,印度家庭結構龐大,通常三代或者以上家庭成員聚居一處,多與社會接觸的年輕勞動力和上一代人一同起居,這對老年人防疫工作并不有利。早在第一波暴發的時候,不少印度家庭就記錄了同時有10人以上感染新冠病毒的歷史。
疫情暴發前,印度政府每年對公共健康領域的投入僅占全年GDP的1.28%,被指落后于世界平均水平。在2019年,印度舉國面臨醫生短缺問題,基本的公共醫療系統還缺60萬名醫生和200萬名護士。按照常規的醫療建制,印度整個醫療急救系統每天能應付的急診人數是30萬,這包括傳染病、心臟突然疾病和各種突發意外傷害。印度所處的氣候環境,也決定了相當一部分醫療人員必須應對常年侵擾印度社會的流行病,譬如登革熱和流感。在第二波疫情暴發后,印度的醫療系統遠遠照顧不到每日新增30多萬的新冠確診病例。
現在,印度流行病學家和去年第一波疫情在春天暴發時一樣,對6月的形勢憂心忡忡:夏季印度洋季風氣候(印度的季風季節同時也是流感高發期)以及臺風季節疊加,將會對抗疫工作產生重大的干擾。達斯古塔在去年臺風侵襲印度和孟加拉時的調查顯示,孟買的臺風避難安置點并沒有任何社交距離保障,也沒有任何病毒檢測設施,當時造成了多少感染案例實在難以估計。
也許在難以遏抑的第二波疫情中,一個讓人慰藉的消息是,研究表明當前世界主要使用的疫苗在面對“雙重變異”毒株時依然能起作用。至于它們能否對抗在印度西孟加拉邦等4個邦新發現的“三重變異”毒株B.1.618,還需要更多時間來觀察。
“尊敬的美國總統,如果我們要真正團結起來戰勝這種病毒,我代表美國以外的疫苗行業,謙卑地請求您解除原材料出口禁運,以便疫苗生產能夠加速。您的政府知曉所有細節。”
在印度血清研究所CEO阿達爾·波納瓦拉發出上述推文后,印度媒體開始對拜登今年早些時候援引《美國國防生產法》(去年特朗普率先引用該法案禁止醫療物資出口)限制新冠疫苗的關鍵原材料出口,進行窮追猛打。
4月20日,印度記者追問美國國務院發言人是否有對印度解禁疫苗原材料的計劃,發言人普萊斯卻打起了官腔:“國務卿布林肯一直強調,只要疫情一直在全球范圍內持續失控,無論是在美國本土還是全球其他地方,它都會對美國人民構成威脅。所以當然,我們的優先工作是在數百萬美國人中普及安全有效的疫苗,讓所有美國人受益。但同時我們也意識到,我們必須在美國國境之外保持我們的全球領導權,這也是我們正在做的……我們就疫苗問題已經跟加拿大和墨西哥磋商,我們也在‘四方安全會談框架內磋商疫苗增產問題。”
在YouTube上,普萊斯和印度記者的這段4分鐘對答,激起了印度網民的憤怒。不少留言表達了印度人對美國的失望情緒:“這就是為什么美國沒有真正的朋友。”
當前世界主要使用的疫苗在面對“雙重變異”毒株時依然能起作用。至于它們能否對抗在印度西孟加拉邦等4個邦新發現的“三重變異”毒株B.1.618,還需要更多時間來觀察。
印度血清研究所是世界上最大的疫苗生產機構,而美國的疫苗原材料出口禁制令,除了拖慢印度疫苗生產進度外,也對整個世界的疫苗供應產生負面影響。諷刺的是,在3月份美國公共廣播電臺才走訪過印度血清研究所,并且還信誓旦旦地保證,這個由父子控制的家族機構將會成為世界上最大的新冠疫苗供應者。曾幾何時,西方媒體一度對血清研究所寄予厚望,認為其生產的阿斯利康疫苗將會輸送給眾多第三世界國家使用。
根據世界貿易組織的一份報告,一個典型的疫苗制造廠將使用大約9000種不同的材料。這些材料來自約30個國家的約300個供應商。在印度,疫苗生產商的大多數設備從歐洲引進,而生產所需的醫用塑料和實驗室的大部分試劑,主要由美國公司供應。
印度疫苗公司用于純化蛋白質的無菌過濾器,主要由總部設在紐約的頗爾生命科學公司和總部設在馬薩諸塞州的默克密理博公司提供。使用一次性袋子進行細胞培養和發酵的一次性生物反應系統的主要供應商,包括美國的百特醫療用品有限公司、賽默飛世爾科技公司和思拓凡公司。
《印度快報》社論批評,美國持續的出口限制,可能造成全球疫苗生產商對有限資源的爭奪,而且還可能延誤一些產品的監管審批。美國生產的醫用塑料袋(一個醫用塑料袋中存放的mRNA,約可生產500萬~1000萬劑新冠疫苗)、過濾器和細胞培養基,被用于大多數疫苗生產階段,也被列入此次印度血清研究所呼吁拜登解除出口禁令的“原材料”清單。
除了印度血清研究所,印度也有其他公司和機構生產自己的新冠病毒疫苗。印度生物技術公司是Covaxin疫苗的生產商,其主席克里沙·艾拉也表示,自己的疫苗生產受到了美國醫療物資出口管制的影響。在印度為美國強生公司生產疫苗的Biological E公司的總經理馬希馬·達特拉指出,全球范圍內的疫苗產量上不去,美國醫療物資出口管制難辭其咎。
直到4月26日,拜登才在推特上松口,宣布將會向印度解除用于疫苗制造的原材料出口禁令。但印度國內輿論普遍認為,作為第二波暴發破世界紀錄的國家,印度生產的疫苗首先得給國內使用;至于充當“世界藥房”的夢想,還是先放下為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