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從文學史中發現,流浪的內容或流浪的氣質,存在于許多杰作之中。有的作品直接寫流浪的生活,有的雖然沒有,但整個的精神氣質也常常給人這種感受。這些文字的背后總有一個不安的、游走徘徊和尋覓不已的靈魂。有一種生命無論在順境或逆境,總不能長久地停留在一個群體當中,而會以各種方式疏離或掙脫。這并非是他的性格缺陷所造成的,而是出于其他更深層的原因,比如對外部世界永不滿足的探求欲望、對心靈深處的自我尋索、對孤單和靜處的深刻需要。所以流浪一般是與尋找的需求聯系在一起的,這樣做的客觀結果就是不斷地打破庸常和慣性、沖破生活中有形和無形的封閉。
當然一個人的出走,理由會千差萬別,有時候甚至沒有什么明顯的緣由。許多人是出于不得已,也就是被迫;有的則是欣然離去,身體聽從了心靈的召喚。但只要上路了,所謂的流浪也就開始了,一個人就此處于不再安居的狀態。這種游走的生活或長或短,有的人能夠駐足回返,有的人一生都不能停下來。有的人只是身體回歸故地,一顆心卻留在了路上,從此就變成了一個張望者和回想者。我們所讀過的文學書寫中,有著各種各樣的故事和生活,它們當然是由寫作者的心緒和精神、人生經歷引發的復雜感觸投射出來的。可以說,大多數作家是敏感的和充滿夢想的,他們不可能截斷自己的遠方,那個遠點既牽引著當下生活,與之互為補充,同時又迥然有別。
一般來說,流浪是不確定也是不安全的。一個人如果待在一個固定的地方、一個熟悉的環境中,生活起來似乎更好也更方便。但這種日常的內容和熟悉的節奏也會把一個生命磨鈍,讓他終有一天不再耐煩,抬腿走開。現實生活中是經常發生這種事的,沒有誰會覺得特別奇怪。但作為當事人是一回事,作為一個旁觀者則又是一回事。我們大多數時候能夠理解這些行為,只是不能去做,更多的還是遷就于日常。幾乎每個人都曾經有過遠行的沖動,但具體實施起來就不那么容易了。這其實是一種意志的軟弱和妥協,因為就生命與現實環境的關系而言,終生固守一隅的生存狀態并非自然合理,也就是說不一定理所當然,有可能是因時因人而異的。關于人生追求,無論從心理還是身體的意義來說,都需要我們“在路上”。這才是一種正常的生活。這種真實生活的再現,其實也是一種生命的謙卑,體現了積極向上、多思和尋找的品質。
但流浪或游走與現實生活是經常發生沖突的,因為這有悖于人類長期以來形成的群居習慣、一種相對穩定的社區結構。群體與個體的責任是連在一起的,打破一種結構就意味著擺脫一份責任,這要牽涉到其他人。加入一個群體或擺脫一個群體,有時候不是個體所能決定的。也就是說,流浪的合法性需要有一些前提條件,甚至需要某種裁決。因此通常是這樣的有的流浪能夠得到認可,有的則要受到譴責。有的流浪直接就是一種逃匿。可見離去者可以是英雄,也可能是膽小鬼,還會是“二流子”,即通常意義上的無所事事的懶漢。人們習慣于將“流浪”賦予游手好閑的內容,然后才具體分析它們的不同。固定的職業和居所,通常是一個人安全可靠的標志。人們不太相信一個居無定所的人,也不太相信一個從遠處而來的陌生人。
盡管流浪對人造成了無數的苦惱和不便,甚至是苦難,但它的魅力仍舊是無法抵擋的。對一些個體來說,這個世界太大了也太復雜了,充滿了各種可能與機會。從物質到精神,人們都希望到遠處去觀察和尋索,然后加以印證。文學的大部分表達內容,無非是這種印證的過程。就游走本身來看,一個農耕民族顯然與游牧民族是不同的,這在現實生存和精神上都有很多差異。文學對于傳統的固守和出走也是同樣的道理,進入現代之后,東西方都有一批作品渴望走出傳統,從觀念和形式上作出反叛,但在表達中卻是各不相同的。西方不缺少游走的傳統,所謂的現代主義不過是反抗后工業社會的秩序,形成一次次觀念上的出走,當然也伴隨了表現形式的創新。
中國古典文學中曾經寫過大量的流浪,有一些代表人物可以說一直在路上,并且把一路行吟寫到了極致。他們有的是因為不再安定的生活造成的,有的則出于個人的心志和趣味。李白和杜甫游走了一生,蘇東坡基本上是走一路吟一路。最早的一位大流浪者是因為被放逐,他就是詩人屈原,為我們留下了最瑰麗的吟唱。唐代大詩人孟浩然曾求仕,也曾是四處游走的“孟夫子”。這種行吟氣質是古典文學中最可寶貴的,可惜沒有一直延續下來。廟堂中的大部分詩人缺少輾轉跌宕的人生,他們害怕遠行。
總體來看,與西方后工業化這一時間段對應的東方,在文學表達上是比較封閉的,這種情形一直持續了很久。到了文學史上的所謂"現代”時期,一種“出走”感才逐步增強,然而這種活潑的狀態基本上隨著戰亂的結束而結束。在物質主義和娛樂主義時代,比如今天,寫作者更多地膠著于人事機心之類,醉心于描述庸俗的世俗競爭。作家更容易專心于市場和讀者,被消費主義的微小目標所吸引,被商業主義所左右和腐蝕。這樣的情形之下不再可能奢談精神的遠行,也不可能上路。
當代文學往往被世俗和庸俗糾纏不前。一些所謂的社會歷史的“大視野",所謂的"宏大敘事”,在精神方面也是相當狹窄的,實際上不過重復著一些概念化的表達,甚至連最基本的個人見識都沒有。這種由于封閉所造成的極端化的機械復制,由套語和大詞組成的毫無生命氣息的篇什,會在一個時期充斥于出版物中。每個時期都會出現一批振振有詞的作家,他們寫得慷慨激昂,似乎很有社會性和道德性,但仔細看下來才發現只是重復一些蹩腳的說辭,與小報上那些敷衍文字同樣廉價。

激昂并不總是感人的和有意義的。人們會記得魯迅筆下的那個“紅眼睛阿義”,那是一個愚昧而沖動的角色。據說這個人還有一身好拳腳,對夏瑜這樣的革命青年既不能理解也不能容忍,當時就施展了一番。魯迅創造這個角色之絕妙,在于不會輕易過時,總是呈現出很強的當代性。我們的一部分“文學"用了很大篇幅,許多時候歌頌的就是類似”紅眼睛阿義”這樣的人物。”阿義”們在墮落的物質主義時代已經走到極致,并在娛樂至死的時代扮演起正面的角色。以這樣的人物為寫作對象是卑微而屈辱的。當代文學正面臨著一次新的上路,第一步是將門窗打開一道縫隙,呼吸一口田野上吹來的新風。
說到西方的流浪文學,人們會記起凱魯亞克的《在路上》,它已經是國內年輕人口中的一部經典。談到文學描述的流浪和出走,一定會談到那個不安的美國青年凱魯亞克。這個滿不在乎、滿口粗話、痞氣十足的后工業化時代的都市青年,成了一部分跌跌撞撞進入現代的東方人的偶像,他的寫作方式甚至是學習創作的入門課程。那個大大咧咧的年輕人松松垮垮的腰帶都讓人著迷。都知道他不是規規矩矩的好青年,一路上并沒干多少好事,但依然向往和模仿。因為這是一部驚世駭俗的作品,是那個時期及后來很長時間被人談論的生猛之作。書中有一些名言,如:“我還年輕,我渴望上路,帶著最初的激情,追尋著最初的夢想,感受著最初的體驗,我們上路吧。”
這樣的率性,一掃幾個世紀以來歐洲洛可可藝術的纖弱和精巧,讓文學變得粗野奔放、不拘小節,讓青春折騰起來,讓夢想試試運氣。洛可可藝術具有裝飾性,它的繁瑣典雅和貴族的奢靡連在一起,從根本上講并不屬于勞動階層。在資產階級的夢想實現之前,人們的生活其實并不幸福,一切都在路上,在折騰中。中產階級的安逸支持下的藝術,影響了很長一個時期的繪畫、文學、戲劇、建筑。美國是一個嶄新的移民國家,它在藝術上長期沿襲歐洲的傳統,漸漸也讓人煩膩了。這與生活中許諾的不兌現合在一起,到了唾棄的時候。而凱魯亞克的《在路上》,就將那樣一種藝術和精神的均勢給打破了。這好比一場現代搖滾演出,粗野卻也生命力十足,吸引了美國年輕人的目光。很久之后,居然還能在古老的中國回響。
美國當時的本土文學影響深遠,包括日本、韓國和較早開放的東亞其他地區,甚至更遠一些的非洲小說,都有人模仿了《在路上》《裸體午餐》《嚎叫》《祈禱》這樣的寫作,而且有的更放肆、更大膽。然而它們當中的一大部分都缺少那種獨特的生命品質。形式上的模仿可以走遠,但是內在的原生力量,那種對當年美國社會最大公約數的精神狀態和意識形態的沖決力,卻很難覓得。跟隨它的作品更多地在形式上打轉,或在一個貌似熟悉的地方急急奔走,實際上是無法“上路”的。這樣做的結果除了在精神上的進一步頹喪,并沒有帶來好的結局。剛健的生命、成長的生命,反而讓位于頹廢和欲望主義、玩世不恭與油嘴滑舌。沒有現代青年的焦渴和痛苦,沒有生氣勃勃的生長,遠行不過是懶惰的借口。經過了這輪沮喪的嘗試,他們更快地投入和加入后工業時代的物質主義、欲望主義的潮流。人們最終發現,他們所嘲弄的恰恰是這個時代里所剩無幾的勇氣、同情心,勤勞和憐惜等最珍貴的東西。

一個時期的模仿者的確發生了本末倒置的現象,甚至走入了悲劇。因為他們沒有模仿的對象所立足的土地,更沒有他們的經歷。比如一戰以后的那批協約國的年輕人,一群朝氣勃發的青春面孔,打量自己的家園,發現不惜流血為之而戰的這片土地,與理想和期待中的差距是那么大。他們在熱望和等待中失去了最寶貴的時間和健康的身體,等來的是混亂的城市和令人厭惡的老舊生活。這里沒有年輕人的位置,一切都無從談起。他們在精神上是非常苦悶的,即將丟失青春,卻仍舊看不到出路。這樣一批人先后離開,其中一批去了巴黎,他們是一些無所事事者——畫家、文學家、表演藝術家。他們在那里租船屋、狹小的閣樓,過著清苦的生活,思考和摸索,試圖找到改變命運的方法。藝術家們尋找新的出路,想在歐洲藝術傳統里發現和學習,著迷于當時的藝術中心興起的新的藝術流派,參加到全新的藝術實驗中來。
他們來自北美新大陸,在繼承和學習歐洲藝術傳統的同時,醞釀著一次反叛與創新。然而這對于歐洲藝術龐大的體量而言,在數量上是微乎其微的。打破這個傳統的有兩類人,一是從各地匯集到歐洲的一些藝術家,再就是早就感到厭煩的歐洲本土的革新派。他們走到了一起,集聚起一股力量,比如畫家畢加索和勃拉克那一些藝術家,都應該是這個陣營里的人。他們看到并參與了歐洲文化的蛻變,保持了上升時期的蓬勃沖力,顯示出空前的銳利和生氣。繪畫藝術只是其中的一個支脈,一些小說家特別是詩人,也像畫家們一樣活躍。

凱魯亞克、威廉。伯羅斯、艾倫。金斯堡比他們稍晚一點,走得更遠也更放肆,卻是那些人的繼承者,一個絕望時代的代表。他們帶著新的基因,混合以頹喪、不屈和冒險精神,開著一輛隨時可以扔掉的破車搖搖晃晃上路了。凱魯亞克的這部有點瘋狂的文學書寫,開始是打印在一條長長的卷狀紙上。沒完沒了沒日沒夜地打字,常常處于瘋癲狀態,卷紙上滿是囈語和醉語,是天才和小丑的混合文體。一種新的格調正在生成,嚎叫和垮掉,壞青年,不可復制的標本和榜樣,時代的新病毒,就這樣面世了。后來的情況我們都知道了,混亂而松弛的《在路上》雖然并未成為真正意義上的文學杰作,但在美國新文學史上仍占有重要地位,在歐洲和東方影響都很大。
這部垮掉派的代表作盡管對中國影響晚一點,還需要等到“改革開放"之后,隨著中文譯本的出現,年輕人開始閱讀。還有其他類似的一些文學和藝術作品,如金斯堡的詩,也都陸續出現在改革開放后的中國。這種文學和精神的病菌擴散得比想象的還要快,幾乎在一夜之間不聲不響地占據了私聊的話語空間。一批赤腳文青出現在街頭,但命運似乎沒有當年的赤腳醫生那樣好,得不到廟堂的鼓勵,只受到側目。這種效果也許更好,是新的藝術最好的出生方式。果然,連邊遠小城也有人追隨他們,涌動著凱魯亞克式的上路沖動。沖動有了,到哪里去則是另一個問題,一旦踏上新的旅途,走了一會兒也就四散而去了。這種交錯混亂一直延續了很長時間,至今余波仍在。本土傳統,切近的和遙遠的,古典主義和我們這里特有的“現代派",都擁擠在不太寬敞的二十一世紀的街區上。
本土經驗、民族性格,這一切都是無法超越的。從農業社會到工業時代、后工業時代,如果存在未能連續的空白和跳脫,就會呈現奇特的錯位感。許多社會問題,物質與精神的特異性,決定了一種藝術不能落地的懸空感。急躁地移植《在路上》,以及金斯堡式的嚎叫、沖決和反叛,就顯出了貧瘠和蒼白。盡管從語氣上做到了惟妙惟肖,但因為缺乏中氣,從高調往下滑落的時候很快出現破音。這是非常遺憾的。
畢加索、海明威、米勒和菲茨杰拉德,都大致被算作“迷惘的一代",是這當中比較典型的代表人物。他們懷疑自己在生活中的位置,也懷疑生活本身,因而陷入了“迷惘”。盡管海明威本人對這個命名并不滿意,甚至有些輕蔑,但人們還是表示認可。文學史家總是圖個方便,找不到更好的命名,也只能這樣用了。反正他們出走了,離開了母語,離開了土地,不管主動或被動,終究是做出了選擇。他們的藝術獨辟蹊徑,自成一格,而且很難在同一向度上被超越。這就是出走和流浪的收獲,從那時到現在,都是被一再證明了的。可見出走總有代價,但也有不菲的收獲。
印裔作家奈保爾寫出“印度三部曲"和其他小說;拉什迪出生于印度,后來到了英國,因為歌頌撒旦而觸犯伊朗,不得不逃避。這兩位都帶著古老文明的印記,在歐洲取得了成就。他們身上發生的超越是不同的,同樣是印度血統,奈保爾好像比拉什迪更內在,給人的閱讀體驗也更加瓷實,語言意象和思維更綿密。拉什迪在題材和觀念上十分靈動,動作幅度很大,是頗具挑戰性的選擇,成為移民作家中引人注目的一位。
略薩和馬爾克斯這兩位杰出的拉丁美洲作家同樣離開家鄉,遠赴歐洲,到西方文化藝術的中心浸泡多年。略薩出走更早,四十多歲就具有世界影響,當過國際筆會主席,較之馬爾克斯成名更早。馬爾克斯和略薩的區別很大,但他們都有拉美大陸的野性,有讓歐洲人驚嘆的生活內容,并勇于在形式上作出革新和創造。馬爾克斯的內在力道更大,有密致超絕的細節和奇異的想象,令人入迷。略薩在題材和形式上更為大膽潑辣,色彩斑斕,令人有一種眼花繚亂之感,他的《綠房子》《胡利婭姨媽與作家》等作品,都是聰明與妙設的典型,與馬爾克斯不同,他的文字也許經不起反復閱讀。同時看兩位來自同一地區、有相似經歷、在某些方面非常接近的作家,會發現許多妙趣。我們可以思考他們的異同、各自的實踐得失、對當代文學和本土寫作的啟示。
略薩的寫作技巧被稱為“結構現實主義”,強調結構上的創新。他能夠做到不同時空的穿插自如,多重內容揉合一體,并有一種縝密感,并不渙散。這一點《綠房子》做得最好。然而形式創新也有一種危險,讀者一旦意識到這種方法成為一種模式和定式的時候,形式的意義也就淡化或走向了反面。創新變成了老舊和成規之后,讀者要求的就是內容上的硬通貨,是更持久的東西。如人物、語言、細節,以及洞見和發現,對人生經驗的拓展和延長等。就譯本所見到的,深思與縝密、異質與奇幻,略薩遜色于馬爾克斯。所以后者的影響力更持久也更內在。但是略薩在文學理論方面的造詣,議論之優異,常常讓人嘆為觀止。
從本土出走的作家,他們對原來的文化一定會發生反思,視野和參照也就顯然不同了。但并不是人人都能通過出走抵達新的高度,這是另一回事。對一般的作家而言,體驗不同的環境是至關重要的;但對另一些作家而言,也可能越走越壞。有的人需要滿世界跑,越跑越開闊,思路越靈活,越能煥發出個人的想象力和創造力。但也的確有一部分人需要固守土地,以便更深地扎根,從這土地中吸取營養,在恒常古老的天地里放飛自己的靈魂。比如福克納的行走就不多,一生寫了近二十部長篇,好像特別依賴那片“土地”。可見情況是復雜的,總是因人而異。

寫作《湯姆·索亞歷險記》《哈克貝利·費恩》的馬克.吐溫,是一個步履不停的人,他常去海外周游,即便在美國國內也南北顛簸,各處旅行和演講。他筆下的人物也不能安分,絕對是野性的。許多西方文學杰作都涉及流浪的內容,流浪的氣息揮之不去,這是一種很長的傳統。談到這些,忘不了哈克貝利。費恩出走時坐的竹筏,忘不了堂。吉訶德騎的瘦馬,“竹筏與瘦馬”,這在西方文學中成為重要的道具和象征,它們意味著游走、遠方和上路。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文學即是人的“一路所聞”。具體到一部作品,有的內容可能只涉及幾天或幾個小時,卻凝聚了作者半生或一生的見聞,復雜的人生經歷都濃縮在方寸之中了。
俄羅斯的帕烏斯托夫斯基一直強調流浪的意義,他自己也在踐行這樣的理念。他說自己每一本書都意味著一次旅行的展開,沒有旅行就不能成文。周游一場,歸來即能成書,有時直接就是一路紀實。他的大量素材和靈感都來自旅行,以此維持整個創造生命的激活狀態。許多作家的靈感都產生在火車上、飛機上。在游走中,無限新事物刺激出無窮的新念頭,引發很多聯想,新的創作也就產生了。帕烏斯托夫斯基經常在窮鄉僻壤寫作,他的《金薔薇》是中國人熟悉的文學教科書,尤其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人人都讀,里面包含了許多非凡洞見。《金薔薇》中有一篇《夜行的驛車》,寫安徒生一生常在旅行之中,總是隨身帶著寫作的行頭,許多故事都產生在旅行中。他對旅行生活的描述充滿了詩意。
狄更斯一生酷愛旅行,游遍歐洲大陸,去美國時還自制了一張隨身攜帶的小桌子,在輪船上供寫作之用。毛姆足跡遍布世界,很多小說都以旅途為背景,如以南太平洋島嶼、馬來半島和中國為背景。
有一部影響廣泛的電影《走出非洲》,是一個丹麥女子在肯尼亞遼闊蠻荒的土地上掙扎生存的故事,她在那里打獵、經營莊園、遇險、婚姻破裂并失去所愛。給人的感覺是,很多時候僅僅是異域風情,就已經極具藝術價值了。遠方、新大陸、最早的見聞,這些總是寶貴的。這有點像中國歷史上的西域游歷、美國和歐洲的見聞錄,就曾經因為新鮮和稀有而頗受重視。現在從網絡上見識新事物變得十分方便,但寫作者仍然不能滿足于此,仍然還要親自到異地去。行走對于文學永遠都是重要的。
世上不存在絕對靜止之物,從宏觀到微觀,都在不停運動之中,比如我們居住的地球,實際上也是在宇宙中不停地移動。人生并無靜止,實際上只是一次流浪或放逐。一個人從出生那一刻就開始了遠行,從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是一次悲壯的行程。即使一個人有故地,有居所,有相對穩定的職業,偶然間因事從一地到另一地,生活中的空間騰挪是局部的、能夠控制和感受的,但人生旅程的真相卻并非如此。我們需要正視生命的本真,對人生單程旅行的實質有一些具體的認知。這種覺悟對于精神的成長來講非常重要。
人大部分時間渴望安定,但仍有另一種渴望,想到遠處去看一看。世界很大,人也難以一廂情愿地靜止不動,總是要自覺不自覺地移動。人的一生無論怎樣選擇,說到底都是一次單程旅行,無人能夠例外。這種認知和發現,屬于成熟的大人。人是否明白一個道理、感受一種真實,將導致看待世界的眼光不同。總體看,在文學表達上,潛在或顯現的放逐感從來都是自然和深刻的。這種感覺常常來自真實的生命體驗。只要是樸素自然的,不矯情的,就一定是有意義的。
人生是一場單程旅程,這是命運的規定。每個人自出生開始就持有一張單向里程的車票,然后上路。
人要考察自己,考察他人,考察流浪和故鄉之間的關系。通過游走尋找精神的家園,探究一個合理的、可能的歸宿。人對他鄉的好奇,對故鄉的不滿足,常常與疑問相伴,總之種種因素都會推動他的游走。中國的文學不乏描述大家族中不安出走的作品,如頗具代表性的長篇小說《家》。“出走"是一種文學題材,也是被反復書寫的主題。它的發生正是源于對故土、對原有生活的不安,以及對外部世界的好奇。出走有時,回返有時,在一個地方待過了或者失望了,還會返回故鄉。從空間意義上看一個人是“回來了”,但在精神和生理層面上,他既然經歷了那么多新事物,身心都有了多次更新,已不再是原來的自己。人不可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經歷了出走,對腳下這片土地的認識也就不同,心靈的里程已經向前延伸,生命本身也就改變了。
就文學進程來講,現代主義已經從古典主義的故園中出走,并且再也難以折返了。今天,無論是文學形式、主題、塑造人物的傾向和語言風格,統統都遠離了古典主義,那只是一片回望的“舊景”。繪畫也是如此,十九世紀之前的古典主義繪畫,大多筆觸細致,色調偏暗,內容寫實,而現代畫家下筆粗獷,色調鮮亮。將油畫按照創作時序排列在同一個展廳中,觀者便能感受到藝術的路徑、速度和怎樣變異,領會藝術如何從古典的故園里一路出走。它真的再也不能返回了。一旦走入了明媚的現代主義畫廊,便再也看不到古典主義的凝重,大多數畫面都變得明亮、鮮艷,更具刺激感。秩序經歷了打亂重組,藝術生命經歷了再次歸置,然后以全新的面貌呈現在我們面前。
文學藝術是生活在時間流水中的倒影。一些映像在波紋中起伏,宛如希望的破碎。生活并沒有像原來期待的那樣不間歇地向前,也沒有趨向完美,而是不斷遭到阻遏和破壞,甚至走向萬劫不復。現代主義藝術會表達這樣的情緒,表達蒼涼和絕望。僅僅從形式上看,這就是一次出走,繪畫和文學方面的表現都異常明顯。現代主義文學再也不復古典主義時期的沉穩,也不會像那個時期一樣奢侈地使用文字、按部就班地展開情節。古典主義的故事、人物和結構穩定而蒼老,曾經產生強大的撼動人心的力量,但以現代人的眼光去看又會覺得不耐煩。作為讀者,現代人自以為預知和通曉全部事物,不需他人絮叨,只想捕捉某種狀態,獲取一些信息作為作者,他們想抓住最想說、最急于說出的那些尖利、響亮和刺耳的語言,在最短的篇幅里解決一切,哪怕是匆匆而行。寫作變得更直接,如果不得不曲折,也屬于現代的曖昧,仍然遠離了古典主義清晰確定的元素和色調。
現代藝術在形式上無所不用其極,打碎、再打碎、審丑、荒誕、夢幻、意識流,所有的可能與元素一擁而上。繪畫藝術像畢加索后期的那種絕望和冷漠,則表現得更加直露。畢加索說:“我花了四年時間畫得像拉斐爾一樣,但用一生的時間,才能像小孩子一樣畫畫。”這里在說藝術與生命的單純關系,是很深刻的道理;還有一個原因,便是他發現了古典主義的偉大成就是難以超越的,一場重新出發在所難免。畢加索在藍色時期、粉色時期畫得是何等完美。他未成名時,在巴黎船屋中燒掉自己的畫作取暖,想盡辦法度過巴黎嚴冬,他的創造力是多么強盛。今天看來,他那個時期的作品既有古典主義的完美和力量,又有現代主義的革新和沖擊。畫馬戲團小丑,一個孩子站在大球上,那么生動傳神;畫猴子、演藝人員,從技藝到神采都登峰造極。這個時期的畢加索中氣充盈,健旺,心力集中,洋溢出極大的生命活力。
后來人們對他議論最多、最為矚目的,卻是那些“后現代”作品。變形夸張、狂躁,甚至是色情。盛名之下的畢加索不受譴責,作為一個“勝者",好像已經不被追究。這是世人可怕的庸俗與勢利,是叢林法則在藝術領域的表現。畢加索憑借巨大的才能,利用漫長的藝術訓練形成的深厚功底、常人難匹的想象力,可以無所不至,無往不利。他隨便畫一個線條都意味著不可超越的高度和意義,最終成為無人能比的最具市場價值的現代畫家。這一切包含了多少藝術的色盲、無知、麻木和人云亦云,時間一定會給出答案。他的后現代藝術名聲是極為可疑的,雖然并非沒有價值。時代的混亂失序催生了后期的畢加索,人們錯待了一個天才的絕望和瘋狂。畢加索的局限在于永遠不可能超越自己,他的瘋狂在于自殺式的摔打和毀壞,甚至構不成一場放肆的革命。這其中凝聚的勞動遠遠不夠,它向市場和庸眾的妥協、它的沮喪和蒼白,其實同樣明顯。
文學的發展史與畢加索的藝術歷程是大致一致的。畢加索個人繼承、發展、改變、絕望、頹唐和瘋狂的歷史,恰好對應了文學藝術這一路的進程。畢加索式的作家太多了,不過不如畫家那么成功而已。美國亨利。米勒的代表作《北回歸線》,其筆法較之勞倫斯的《查泰萊夫人的情人》更恣肆,出版之初除了在法國,這本書皆列入禁書行列。它是如此的放肆與無恥,欲望與惡被描繪得淋漓盡致。與《在路上》和《嚎叫》之類稍有不同,淪落到了這一步,已經沒有功勛可以建立。這只是作為污臟的肉欲表達,頹廢、放蕩和狂歡的套路,被人談論和列舉。
現代主義創作的一部分,總會突出所謂的“認識價值",這也是被一部分人肯定和討論的依據。我們常常因為一些“認識”而非“審美”價值,對一些骯臟不堪的宣泄大加贊許。這種贊許是有快感的,是冒險和向下的快感,是開明和激進的標榜,是物質主義時代包賺不賠的一筆買賣。將“認識價值”獨立于“審美價值”,將二者分割開來,當然是荒謬的、不會成立的。以《金瓶梅》為例,它在歷史上一直都是禁書,卻被今天的一部分人釋放出來,好像歷史上的一切文明與禁忌全都大錯特錯。甚至有些論者,開始熱情洋溢地將其判為超越《紅樓夢》的“偉大杰作”。好像正因為格調低下、趣味丑濁,才要被推至這樣的位置。他們的理由是,這些作品不僅在藝術上“絕妙”,而且擁有真正的“認識價值”。
市井生活的鮮活逼真,細節的綿密與人物的生動,這樣歷數它的優長還可以有很多語言。這些自然不爭。但是他們努力強調和挖掘的不在于此,而是它的另一面:人性的糜爛。好像只有這樣的書寫才足夠無畏和真實,已近曠世之大勇。就此,在文學藝術的價值論辯中,已經將審美、教育、認識諸項功能分割開來,把所謂的“認識價值"提高到空前的地位。殊不知一部文學作品離開了其他價值,抽離出來的某種價值根本不會存在。如果能夠抽離,那么社會與歷史中發生的任何至丑至惡的事件與事物,都擁有這種“價值”。
《金瓶梅》當然有“認識”價值,正如我們生活中的所有惡性事件一樣。事實上凡是大惡,皆有大的“認識"價值,這并未妨礙我們的價值判斷。這本來不是什么問題。然而藝術評判復雜出許多,故而留下了詭辯的空間。這里其實不再是道德評價問題,也不是什么“道德理想主義”的問題,而是一個詩學問題。誰也不能把某種元素從價值體系中剝離,更不能以任何理由和口實來代替審美,因為文學藝術的價值判斷只能是一個整體。
只有一個奇特的時期才會發生如此混淆。失去坐標的評判是危險和荒謬的,它表現出人的軟弱、對惡俗的妥協和機會主義。在物質主義和娛樂至上的時代,紊亂的藝術判斷并不讓人驚訝,因為它比一般意義上的社會判斷更難。我們需要面對難以表述的復雜內容,傾聽心靈深處的各種回響。一個人要調度全部的人生經驗,綜合全部的文明修養。
論說《金瓶梅》與《紅樓夢》的文字有許多,有人認為沒有前者就沒有后者,以此證明前者的“偉大”。隨著消費社會的來臨,數字狂潮的推擁,有人對《金瓶梅》《北回歸線》這一類評價越來越高,不乏玩味和沉迷。《北回歸線》問世之初,詩人艾略特和龐德,寫《一九八四》的奧威爾和寫《劊子手之歌》的梅勒,都曾有過一些正面評價。他們是令人信任的作家,于是情況可能并不簡單。現代主義走入了自己的單程旅行,需要尋找一些極端化的榜樣,,當然不是幸事。事實上當代雅文學缺乏一條接續的鏈條,無法對接自己的傳統,這是真正令人惋惜的。
東方“現代主義”的盲目性,集中呈現的后工業時代的頹廢,實際上與西方的厭倦無關,因為無論在文化傳統還是物質和精神層面,都較少相似的經歷。形式上的模仿未能擊中要害,只能是虛浮無力的。杰作一定是“現代”和“先鋒”的,這不可能有什么例外,但絕非是一次簡單的移植。真正意義上的“現代”是從本土和傳統出發的一次遠行,是可以追溯故地和淵源的長旅。它回不到原來,只能一直走下去,終其一生。
從這樣的意義上講,原地踏步的“鄉土小說"同樣很難成立,因為它沒有出走的經歷。“鄉土小說"并非不好,但在長達幾十年的時間里踞守,沒有流浪,沒有接受二十世紀的一路風雨,也就成了一個問題。語感、形式、意識、結構,還一直停留在幼稚的工具論中,是畸形、貧血和虛假的。真正的鄉土藝術一定是飽滿和質樸的,而虛假的鄉土藝術不僅吸飽了通俗元素,而且遷就了膚淺的社會功利。這種寫作說到底,與某些“現代主義"互為表里,基本上是同根同源的。
“鄉土文學"并非指鄉村題材,寫城市與知識分子也可以是這樣的文學。鄉土意識貫穿在價值觀、結構、語言、格調、韻致和整體氛圍中。一個時代的寫作者要保持生機,就要從中出走。
文學須保有尊嚴,它常常在出走之路上。一路追求的最大事物,可能就包括了尊嚴。既告別了自己的“鄉土”,又不能一頭扎入地球的另一面。有一年春天我到安徽,第一次看到了無邊的油菜花,它是那么鮮亮迷人。后來我在國外也看到了,恍惚迷離,但知道它們是不同的。天空不同,氣候不同,同行的伴侶不同,油菜花也不同。我們喜歡卡夫卡,但是否一定要變成一只大甲蟲賴在床上,需要慎重。
身體的移動會帶來關注力的轉移,因為心思會隨步履遠游;而身體居家不動,思慮卻不會停止。踏上遠方的道路,一路的遭遇會迫使自己回答一些猝不及防的問題,這就是平常說的“有感而發”。與這種情形相似的大概就是閱讀了,他人的文字也能引發精神的遠游。讀書之外便是寫作,這都是精神活動。寫作和讀書彼此關聯,互相印證,彼此牽拉。可以說,閱讀是另一種旅行。
盡管如今獲得信息的方式不可勝數,但行走與否,取決于每個人的選擇。許多書本上的內容,唯有通過現實接觸才能活化,變得立體起來。“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陸游《冬夜讀書示子聿》)讀書一旦與行走結合,心中的知識網絡便會密織起來。路上景物對思維的啟迪和開拓,不可替代。古人講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就是這個道理。我們現在講閱讀的意義,更多是從精神遠游的角度去認識。
我們經常談到的古人中,蘇東坡是旅行與閱讀并重的一個突出標本。他的游歷有自愿的也有被迫的,一生沒有停止。他在后半生不停地受皇家驅趕,有時在一個地方為官剛剛五天又要挪動,甚至走在赴任路上,新的任命就追上來了。蘇軾直到六十多歲還要不停地遷徙,這對一個老人而言真是不幸。然而他生性樂天,愛好山水,聽說某處好玩便一定要去看看。月光、竹影、水流、花香、荒寺、野地,他都能從中找出格外的情趣。名花、異人趣事、新鮮飲食,他都不想錯過。這是一個具有極大好奇心的人、多趣的人。
蘇東坡四處奔走,北至邊陲定州,向南穿過瓊州海峽流放海南儋州,還曾在西部邊境鳳翔和東部海角登州為官。在今天看來他的行跡不算出奇的僻遠,但在當年就不同了,一個人去過那么多地方簡直就是一個奇跡。最讓人驚訝的還不是身體的流浪,而是精神的遠游。他可以終日靜坐,不停地閱讀。少有比他讀書更多的人,從詩文中可見,他對經史子集的熟悉程度、記憶之深刻,真正達到了信手拈來的地步。典籍在他手中的活化轉用處處閃現,以至于同代注解者個個為難,認為要詮釋他簡直是不可能的。
“古人學問無遺力,少壯工夫老始成。”(陸游《冬夜讀書示子聿》)讀寫需要“童子功”。蘇東坡從少年時代就逐字抄寫過《漢書》,中老年再次抄寫,一生竟然抄過三遍。他有超人的記憶力和理解力,卻要下這樣的功夫,實在不可思議。他擁有最活躍最聰靈的天資,尚且如此,可能不是他太過執著,而是一般人太過輕松了。人在閱讀上如此死磕,結果也就可想而知了。他的精神遠游被標記下來,以詩,以文,以長卷,以短章,這就是我們今天看到的《蘇東坡全集》。其實還遠遠不止這些,他在實際生活中的無數勞跡,包括廟堂作為,地方事功,都屬于心力外化。凡心力都不能脫離見識、不能離開精神的蓄養。
人的精神遠游并非呆坐呆想,而要求助于閱讀,這是對他人心情的跟隨和默對。文字的大功用不僅是直接告知,而是留下許多空隙讓人用想象去填補,閱讀者越是具有豐富見識,就越是能夠想得準確和遙遠。除了閱讀,有一部分人還能再進一步,這就是寫作。用文字記下心思的活動,更有一些打算和計劃、欣悅和憂傷、發生或未發生過的事情。有些想法可以交流,有些只留給自己。這些心緒平時無跡無痕,一旦寫下來,也就存在那里了。
我遇到的好多讀者和作者,也包括自己,在記錄心情和思緒方面有許多難題不能克服。這就是平時說的寫作之難。沒有什么比心靈再難以表達了,它許多時候是難以說清的,我們不過是努力地接近它。一般來說我們總是覺得自己在文字上所見世面太少,也就更加求助于閱讀。這種方法大致是可靠的。寫下一段文字,自己認為已經寫得很好了,可是一旦讀到更好的文章,就會自愧不如。我們自以為巧妙的想法,一些事情,一些情致和人物,一些顯而易見的道理,一旦打開視野便會發現它們早就被人表達過了,而且人家做得更好。在這種境況下,最好是把無數的時間用來閱讀,這大概就是那些大讀者產生的原因。我遇到的這種讀者太多了,他們簡直無所不知。這些人當中如果有一個寫作者,那么他將是很優秀的作家。
如果在閱讀上淺嘗輒止,只顧記下自己的所見所聞和心中的想象,有一天會沮喪的。因為他發現自己常常在拙劣地重復,語言、思想、謀篇、情趣,都只在一個不大的范圍內打轉。自己的行走發生在一個小小的院落中,或者離居所幾百米。是的,那一場遠游還沒有開始,放下手頭的事情,出發吧。
我們的閱讀和寫作是難分難解的,寫作是不得已而為之,用符號標記走過的地點。精神地圖的建立,物質空間的記號,都需要坐標。人會自覺不自覺地繪制出一張地圖,上面密密麻麻,最后還畫了等高線,涂了顏色。在這幅斑斕的地圖上,他人不可能讀懂的隱秘或清晰的記錄,全都雜糅一起。一個人不知疲倦地標記,的確是重要的和不可替代的。一個寫作者回頭看自己寫下的文字,如同回溯自己的生命地圖,按住這些曲折的線條,辨認走過的道路,直到天涯海角。這幅“地圖"有物質和精神的雙重意義。它記錄了實際經歷,如同雁過留聲在精神層面,則包括了想象中的抵達、期望和幻想。
精神旅行的長度與閱讀的深度有關,也與個人記錄頻率一致。每一次深入閱讀都是與某個靈魂的相逢和對話,時而停頓和耽擱,發出一連串問詢,并不時地駐足回望。一個人能夠實際經歷的風景是有限的,要領略更多的風景也只有閱讀了。如果沒有他人的文字記錄,生活會多么寂寞。我們所傾聽的他人的講述,其豐富和深刻程度要超過自身經歷數倍,盡管二者性質不同。將閱讀放在這樣重要的位置,不過是對僅有一次的人生的最大珍惜。一個人無論精力多么充沛,壽命多么漫長,所能親歷的也就這些有限的部分。擴充生命容量的唯一方法便是閱讀。尤其是閱讀經典,它們是更堅實更緊密更深邃之物,有大貯藏大奧秘。如果與一些不同凡俗的生命擦肩而過,將是多么可惜。
閱讀的確是對生命的最大珍惜,是只賺不賠的度日之方。蘇東坡和陸游留下的文字可真多,他們無疑是大生命。索爾·貝婁是何等詭譎、奇特無測的異人。哲學家海德格爾竟然寫了幾千萬字,他的玄思和愛情一樣浪漫深長。巴爾扎克研究了很多錢的事情,他大把地使用文字,并用文字賺錢。了解他們斑駁的一生,對比我們的一生,就像蹲在河岸上看對面的房子,盯著屋頂上出神。
會閱讀的人,越是身處嘈雜的時代,越是自我封閉,有時不見客不開手機,盡可能減少雜務,騰出精力,與一些杰出的生命好好相處起來。這就如同經歷了一場偉大的友誼、深刻的交往或者一場驚心動魄的愛情。我們真的要想辦法找一段完整的時間,將自己塞進一個角落。我們不必太過匆促,不能以簡單和草率的方式度過復雜的人生,這太遺憾了。要沉浸于閱讀,就必須拒絕網絡時代的碎片化。
人在路上的遭逢大都不是預先設定的,是不期而遇。迎面而來的一切都要或深或淺地留在心中,這些具體的感知和印證、切實的歡樂與困苦,都不是室內生活所能給予的。古人一開始只能步行,后來才有車船代步,那時人的身體與大自然有更切近更實在的關系,摩擦多,實感強,所以收獲是不同的。人有了現代交通工具,如飛機、高鐵和輪船之后,也就很少有機會體驗那種辛苦跋涉的感受了,關于行路艱難、流離輾轉的體味,只從書本上才能看到。如果不是出于具體目的,一般人是不會對大自然下一番實勘功夫的,因為這需要時間,而現代人對時間有特殊的分配方式。今天的人更愿意直取物利,為了節省時間,做任何事情都要選擇最短的路線。留下時間享樂,而到底什么才是享樂,又取決于不同的價值觀、不同的嗜好和性格。
因為價值觀的區別,我們對各種各樣的行走,比如書中所記載的這些行走,有時是極不理解的。歷史上發生的遠途奔走,不畏艱險,甚至是以命相搏的事跡,顯得多么遙遠、多么陌生,簡直近似于編造出來的神話和傳奇。這些故事好像只為了留下來供人驚嘆和講述,不可能真的發生過。但它們全是真的,因為那些記述是無法懷疑的。比如探險家們九死一生的極地之行,比如為了一個熱烈的想念而不惜穿越槍林彈雨。這些事件和目標很大,或者還容易理解;不好理解的是有人為了見朋友一面,為了能有一場談敘,竟然會苦苦奔走千里。
說到遠行的古人,我們會想到玄奘。他的漫漫西行后來被演繹成了小說《西游記》。還有更多往來于西域北國的人,無比艱辛或冒生命之危,有的為了求法,有的為了國事,有的說不清楚。北魏酈道元寫下《水經注》四十卷,被認為是中國游記文學的先驅,全書記述了一千多條河流,還有大量掌故和傳說遺跡等。明代徐霞客從二十二歲開始直至五十四歲離世,一生基本上是在旅行考察中度過。他留下的《徐霞客游記》據說有二百六十多萬字,今天我們看到的六十多萬字只是一個零頭。威尼斯商人馬可·波羅十七歲來到了元代都城,在中國游歷近二十年,寫出了《馬可·波羅游記》。
中外這一類觸目的行跡,近一點有契訶夫的薩哈林之旅,馬克的黑龍江流域勘察,還有達爾文登上貝克爾艦,阿蒙森南極探險,數不勝數。這些人物身上有著令人震撼的勇氣,個個都是大行動者,身與心的生猛讓他們不再猶豫,一氣呵成。這是一個人對未知的探索,想見證和考察,想對這個世界推敲一番,留下自己的意見,并認為這些意見十分重要。極其看重自己的意見并付諸行動的人,都是堅強執拗的人,這樣的人有一股很高的心氣,把非物質的精神與意義看得高于一切。這樣行走的動力與物質主義激勵之下的拼搏相比,不知要大多少倍。其實人與動物最深刻的區別,不過是對真理追求的意志力,是一種精神力量。
不同時代的遠行由于方式不同、花費的成本不同,目的與結果也大為不同。流浪與旅行,探求與投奔,流亡與遷移,同樣是在路上,內容和性質的差異又該多么大。有一些行走半是探索半是觀賞,還有一些人在路上,開始是信心滿滿的追逐,最后卻變成了辛苦的游蕩。無家可歸者、風餐露宿者、逃亡者,都是我們能夠想象的最不幸的人,旅途上有各種各樣的艱辛在等待他們。這些人形形色色不一而足,有一點是相同的,就是都在路上,都在移動,都沒有一個長期固定的居所。他們分別在路上享受,在路上奢華,在路上哭泣,或在路上瑟瑟發抖,痛不欲生。旅途上倒下的人太多了,他們統稱為“路倒”。
前邊說過的蘇東坡是一個少年得志的罕見人物,也是一個高官,最初上路是因為發達,因為榮耀,后來卻一度變成了被皇家驅趕的喪家之犬,十分狼狽。他大半生都在路上,名義上是一個赴任的官員,實際上是在催命般的轉任和放逐中流轉、漂泊。他在經受顛簸折磨的同時也領受了旅途上的快樂,只不過越到后來快樂越少,最后死在了從南海北歸的半途。今天的行旅方便了許多,不必像蘇東坡一樣在車馬舟船上轉折。當時坐船就算最舒服的了,戴罪之身在流放途中不能坐船,如年老多病的蘇東坡為了能改走一段水路,還要專門乞請皇帝的恩準。
人與道路的關系是人生大事,這其中發生的任何一點改變都關乎到人的心靈,其中有一些變化是讓人始料不及的。比如交通工具的便利,一再提高的速度,從甲地到乙地所需要的時間和方式,竟然會引起生命的變異。這變異也將引起整個世界的改變,因為維系人類社會的情感結構發生了變化。一段路程、一個消息,它們與時間的關系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一千年或幾百年,從歷史刻度看不過是一瞬,可是人類對速度的追求卻取得了驚人的進步。即便是工業時代的輪渡,從亞洲到歐洲也需要幾個月的時間,而今只不過幾小時。一封信函從地球的一面到另一面,今天只需光標一點。
速度的貪求是無止境的。所謂的進步主要指提速,它幾乎決定一切,快的被更快的戰勝,所以現代人只有更快,沒有最快。但是什么會被慢的戰勝,會有相反的道理?我們知道,因為匆忙,很多事情被辦砸了;因為過于追求速度,讓我們鑄成了追悔莫及的大錯。我們終于知道:一個正確的方向比速度更重要。人的道德感、理性深度,都需要與速度相匹配,一旦失去了這種平衡,就會出現災難性的結局。我們不得不向自己發出呼喚:慢一些、再慢一些吧,請給我們一點時間。可怕的是時間根本不等人,它飛馳而去,奔向一個目的地,不論前面是光明或黑暗、生存或死亡。時間讓我們害怕了。
除了如上的一些憂慮,我們發現更令人悲哀的是,時間讓我們在許多方面,比如說最致命的道德品質方面,變得更加復雜難測了。道德是時代的,它隨時間而變化,不過有一些元素是永恒的。比如愛和懷念,比如真誠,比如認真和質樸,類似許多。我們發現飛快的速度讓一顆心變得麻木,常常連死亡都不能使人動容。不是我們變得無情無義,而是情感消耗太多,已經快要流失凈盡。人與人相會太易,分別也就不難。
世上的一條條道路還在,怎么走則是另一回事兒。現代人更急切,更貪婪,他們要以更快的速度追求物質,追求享受,也更難以專注和耐心。速度的催逼之下,人也更加想得開,更加懂得利益的互換和對接。如果今天做一下速度與倫理關系的研究,大概會是一門沉重的學問。現代交通工具的便利化,信息高速公路的建成,人們考慮問題的方式和角度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原有的道德倫理需要重新打量和界定。
在古代,要見到千里之外的一位朋友是一件大事。道路坎坷,行走緩慢,一路上要不斷地改乘,旱路水路交替,翻山越嶺輾轉。經過這樣一番苦程才能見到好友,友誼的分量也就自然不同。兩個人有多少話要說,這番話的代價也太大了,所以才要句句珍惜,要與之交心。王昌齡的“憶君遙在瀟湘月,愁聽清猿夢里長”,王維的“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李白的“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杜甫的“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蘇東坡的“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表達的都是心中的戀惜和不舍,是別離的傷感。有萬水千山的阻隔,哪里有說走就走的便利。那時候僅僅是行旅的艱難,就避免了許多現代的輕率。
現在人們熟悉的是這樣的場景:兩個相隔千里的朋友相見,從微笑握手到分手,十分輕松,就像什么都沒有發生。相見時易別更易,再親密的朋友也不過如此。回想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筆會,那時候難得相見的朋友聚在一起,都舍不得獨處,通常要圍坐一起談個不休;沖途聽說誰要先走,實在是難以割舍。現在開類似的會議,大都是各自關在自己房間里,吃飯的時候發現少了幾個人,才知道他們早走了。
頻繁的信息打擾、現代科技壓縮的時空,使人類倫理發生了深刻的改變。如此下來,人類將更有希望還是相反?見惡不惡、見善不善的麻木感十分普遍,最后只有一種可能,就是一起跌落混亂污濁的深淵。到那時候,也許才會讓我們猛醒,但一切都來不及了。速度影響了人類的價值判斷,這真是始料未及。關于道德的基本標準一旦發生變化,世界即發生巨變。我們在應對災難,對待弱者和強者、真理和藝術的時候,會變得輕浮,甚至寡廉鮮恥。
那么,今天的人可否依靠“復古”的方式找回一點情感?于是就出現了現代的徒步旅行者,或騎著自行車去西藏,或溯源而上走黃河。這是一些個案,他們希望以身體的實踐,重塑不可替代的記憶和感受。我曾不止一次建議年輕人利用假期去山區考察,聽人講述,用眼睛和筆去記錄,固執地認定行走的意義。盡管今天可以通過多媒體便利地“看到”和“知道”,但這些風物人事與自己是沒有多少關系的。要一步一步走,一個一個看,富裕之地和貧窮之地、幸運者和傷痛者,都要看。即使在富裕地區也會發現家徒四壁的人,他們的整個家當就是一個破柜子、一個糧囤子、一小堆地瓜。
古典主義和現代主義時期,行走方式上存在根本的差異。今天浮光掠影所導致的破碎印象顯然更多,速度讓印象破碎。導致有這么多的變形以及幻覺,荒誕以及怪異。對比現代的畸形和扭曲,古典主義是確鑿的、肯定的、堅實的,也是有力的和積極的。古典藝術的產生需要一個人立定、專注,身心不再飄忽。如果人類總是處于腳不沾地的轉移中,那么視野里就不僅是稀薄和淡漠,而是拉扯和變形,是一些重要描述對象全部或部分的喪失。這里不是否定現代主義藝術,而是指出時代與藝術的變異及其得失。杜甫式的融情于景、托物詠志,契訶夫和屠格涅夫式的景物描寫,再也難以出現。人們舍不得時間感受景物,感受空氣和溫度,細看樹葉的形狀,看它在風里搖動的樣子。托爾斯泰所看到的景物不僅是準確細致,更在于一個生命對它們滿溢的感激之情。一個人那樣看待高加索夜晚的月下山峰,山的輪廓,那樣捕捉天籟之音,也只有發生在那樣的時空之中。有人評價《復活》是一部主題先行的作品,有太多的宗教宣諭。然而我們除了傾聽這不顧一切的忘情述說,還會記得聶赫留朵夫和瑪絲洛娃在月下的追逐、新鮮麥草的氣味、麥草劃過身體發出的嚓嚓聲。這一切直到閱讀幾十年后還是記憶猶新。如此深刻的共鳴和記憶,只會發生在最高級的文學中。
當代文學與速度是繞不過的命題。蘇東坡“共嬋娟”的繾綣、清美、祝禱的深情,今天無論如何都難以尋覓了。現代人不會像蘇軾一樣享受林中月影,不會于竹葉篩下的斑點之間寄托情懷。有人說這是他心情的閑適和清幽,可這是在他剛剛從死亡的陰影里走出、在初踏黃州的夜晚發生的事情。
現代人行路,只需一夢醒來,就可以穿越從亞洲到美洲那樣的遠程。我們固然要享用現代的便利,只是要警惕這其中的變質和墮落。
古今中外,有許多作家因為種種原因不得不出門,遠離安居的生活。屈原、李白、杜甫、韓愈、劉禹錫、李商隱、蘇東坡、陸游、辛棄疾、荷馬、雨果、蘭波、米沃什、黑塞、茨威格、索爾仁尼琴,這個名單可以列得很長。一般來說,這種生活更多是因為迫不得已。有主動和被動的流放,一些人會把追求真理當成一生最大、最終的歸宿。
流亡是一種生命現象,一種生命需求,關鍵在于如何理解和思考流亡的意義。但流亡不是一種資本,要能夠質樸地對待這種遷移,要誠實,對自己對他人都一樣。做到這一點并不容易。像吉普賽人、猶太人,都來自流放和流浪的民族。這些群落中產生了許多很了不起的人,對人類的生存發展作出了重大貢獻。
屈原算得上是一位流亡作家,蘇東坡和李白也是這樣。他們的行走與詩歌的關系都非常緊密,甚至可以說沒有這種特別的生活方式,也就沒有了他們的大部分吟唱。在安史之亂的奔竄中,杜甫差點死去,從西部一路流離,奔往河南,這在他的詩中留下了濃重的痕跡,并深刻地影響了他的人生和寫作。杜甫實在走得疲憊,幾次要安靜下來,好不容易才有了幾年草堂生活。李商隱為生計所迫,從少年時代就在天南地北奔波,直到去世的前一年才回到家鄉河南。李白也是一樣,王維和白居易更是如此。白居易五十八歲結束宦游,直到七十五歲離世,吏隱于洛陽:“不如作中隱,隱在留司官。”(白居易《中隱》)“驛吏引藤輿,家僮開竹扉。往時多暫住,今日是長歸。”(白居易《歸履道宅》)
不少大作家一生沒有安居,原因多種多樣。看看中國古代詩人、文學家的大事年譜,會發現這些人大多少有安寧。像李清照、陸游、辛棄疾這些著名詞人,一生都是大騰挪大開合,就像他們的手筆一樣。李清照幼年在濟南,青年在開封,婚后在青州,因為戰亂輾轉南方,再嫁。辛棄疾也是濟南人,當時北方淪為金國統治,他起兵抗金,南渡歸宋,最后死在南方。陸游生于北宋滅亡之際,隨父輩從京城汴梁逃回故鄉紹興,一生懷有恢復中原的壯志,宦游四方,臨終之時留下絕筆《示兒》:“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讀他們的作品,將其中的思想軌跡和一生流離的痕跡兩相對照,會獲得無窮的人生滋味。
雨果在英屬澤西島上的杰作也與他的流亡生活分不開。一個人在路上的述說,會有強烈的動感,有一種遠距離打量的清晰,有一路印證的理性關照。特別是這其中的“動感”,是生命激活狀態下的呈現,實在太重要了。沒有動感的文學是呆板的,僅從這一點,我們就會感受他們的不同。我們太熟悉刻板無趣的、視野褊狹的文字,這樣的文字往往與世俗功利的狹隘連在一起。人死死守住眼前的一塊地盤,專注局部利益,目不轉睛,直至終老。這種生活會產生一種依賴,然后習慣和接受,心理上失去其他需求,再也不想挪窩。盯緊眼前這一畝三分地,精神和肉體也就不太可能流浪。
二十世紀,世界發生了空前的文人流亡浪潮。二戰前后流亡國外的有茨威格和聶魯達,蘇聯與其他東歐國家也先后有一批人出走,包括納博科夫、索爾仁尼琴、布羅茨基、別爾嘉耶夫、茨維塔耶娃等等。作家們雖然背井離鄉,但是對祖國的關注始終沒有中斷。特別是波蘭的米沃什,始終能夠持守獨立的人格。一般來說一個人被迫去了遠處,難免引發深深的悲傷。所以自立獨守的氣質本身也就格外動人。流浪和流亡的性質大同小異,但自我認知上絕不能有情感的夸張。
這種“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傷感,并不獨屬少年。這樣的情感夸張,在當代游走中也會發生。有時難免從社會層面、物質層面、感受層面,尤其是心理和精神上,做出極端化的表述。屈原、李白、杜甫、陀思妥耶夫斯基、雨果、聶魯達、馬爾克斯、科塔薩爾、米沃什、米蘭。昆德拉、海明威、尤瑟納爾,這些古今中外的流亡者,他們在尋求,也在忍受、反省和書寫。這跟一些地方性很強的作家有什么不同?比較后會發現,所有的杰出者,都需要質樸、誠懇和真實。那些沒有流亡的人,會有另一種相依和廝守的本土美,像陶淵明、福克納、哈代和漢姆生一類,就是這樣。
如果把流亡遷徙和博聞多見的世界主義者看成最重要的,甚至是唯一的方式和道路,那也是一種淺薄。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海外見聞本身就能在讀者中產生很大的吸引。在一次筆會上,一位作家不斷地講述自己在外國輪船上的經歷,常說的一句話就是:“我吻過西班牙女郎。”這讓大家無言,好像有一種挫傷感。重要的還是寫出好的作品,哪怕展示異域風情也好。一路見聞對寫作來說,只是諸多條件之一。
有極少數天才不需要旅行。有一句老話說:“秀才不出門,便知天下事。”可見足不出戶而廣知天下的人很多,像康德、梭羅就是這樣的人。梭羅嘲笑旅行,但為考察之故,去過一些較近的地方,并到過加拿大。詩人狄金森幾乎閉門不出,去世之后,人們從她的詩稿中發現,她幾乎什么都懂,簡直是一個全才。康德在那個小鎮上安居靜思,除了散步基本上不出門,但我們讀他的哲學著作便知,他對世上萬事萬物及形而上的思索,不僅毫無閉塞,而且還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真是一個洞悉一切的天才。
天地無處不在,永恒的啟示也就無處不在,大天才對永恒擁有超越時空的覺悟力。這些人的身體并不流浪,卻是一個精神的大流浪者。他們具有特別的、超越而強大的領悟力,一般人既不具備也不可學習。對大多數人而言,增加見聞的辦法不外乎多走多看、多問多思。
這些出現在現代主義前期的天才,足不出戶卻無所不曉,實在是特異的生命現象。到了后現代,因為信息渠道的多樣性,許多時候不是知道得太少,而是被滿滿塞入的消息所煩擾,一個人要不出門而知天下事似乎很容易辦到。不過事務纏身,交通便利,現代人不可能不出門,而是要經常出門。相反的是,現在要找一個一生固守在小鎮上、村莊里,或一座城市的人,恐怕是極不容易了。盡管如此,人生類型古往今來還是一樣的,可以說現代也仍然有這樣的大天才,他們不出門也能知道很多、知道一切。
我遇到一個詩人,腿腳不便,所謂的“不良于行”。他的旅行當然不易,幾乎不太出門,但讀他的詩,會覺得這個人什么都知道,比到處走的人傳達的新鮮事物還要多出幾倍。那時可不是現在的網絡時代。他有超強的悟性,什么都懂,那些南來北往東奔西走各處旅行的人,都樂于聽他談話。聽他談人生、談對事物的一些看法、對世界的觀察,會覺得他的見識無人能比。相反的是,有些天天在外面奔跑的人,因為接受力和感悟力差,行遍天下依然閉塞,看不懂也聽不明。人的差異真大。
還有一些隱士,半生都是“巖穴之士”。這樣的人中國古代就有,膠萊河以東的半島上至今仍能看到高士們留下的巖洞。他們在洞中靜坐,一坐就是半輩子。這種靜默產生了覺悟,留下了著作,記錄了獨到的認識,信息量巨大。奇怪的是人有時候的確需要封閉起來,這樣才能有更多的知曉。可見并不是游蕩就好,也不是看誰走得更偏更遠。悟想的力量有時真的要來自封閉。如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這是個見過大世面的學者,在希特勒時期還一度掌握重要的文化權力。海德格爾到了八十多歲的時候,要找個地方封閉起來,因為他覺得有許多重要的事情,得獨自安靜地想一下了。這算是繁華落盡以后的事,他在山林里找了一座小石頭房子住下了。我去看過這座小房子,它小到只能住一個人。當地人介紹說,當年石屋附近的村民見他很久沒有出門,懷疑是不是死掉了?兩個老太婆悄悄靠近石屋,從窗戶上一看,見那個老頭兒仍在里面獨坐。
普魯斯特寫《追憶似水年華》的時候,要將房間的窗戶全部堵上,墻壁裝了隔音的軟木,只為了營建安靜和孤獨的氛圍,靜靜地回憶。
許多人的自我封閉是為了求知,而不是為了無知。現代人對信息有一種可怕的迷信,唯恐遺漏了重要消息。其實一個人時時都在奇跡中,面對山脈、樹林,星月、大水、動物,需要問的永遠是心靈的包容力和感受力夠不夠。天才與一般人的區別就在這里。一個人真的面對樹木、大海、星空,看到一棵樹,涌起感動之情,突然哭了,可能并不是精神有問題,而是其他。他哭泣,因為聽到了永恒的鳴奏,而我們沒有。
現代人懶于實勘,所以才對虛擬信息過度依賴。現代人對于永恒啟示的漠然,即表現在嚴重缺乏獨處的能力。獨處作為人的一種能力,它并不比行走更容易獲得。少數的天才必然具備這種能力,那看似沒有來由的哭泣,便是發源于豐富的感情之中,發生在超驗的聆聽之中。
中國漢民族屬于農業文明,總的來看習慣于安居,是一個喜靜的民族。孔子說“父母在,不遠游”,但他自己卻是一位漫游者,當然那時父母都不在了。我們也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民間還說“人挪活,樹挪死”。關于行走之益,雖有一些理性的思考,但能否嘗試和實踐則是另一回事。歷史上的大詩人,很多是無法安居樂業的人,一輩子總是東跑西顛。這通常被視為苦難。西方是馬背上的民族,和漢族民族的明顯區別,就在于天然的流徙性格。漢民族樂于建立田園,不太愿意向外擴張,所以很少有侵犯性。
漢民族特別適合生長山水詩人,也容易產生老莊的信徒,而不太有堂。吉訶德式的沖動人物。漢民族具有馬背性格的人不多,古代齊國人在精神氣質上雖有不同,也不屬于游牧民族。齊國腹地深入大海之中,地處海角,是邊地夷人后裔。膠萊河以東的半島地區有一部分人,可能是血脈的關系,看上去眼神別是一路。曾有一位作家,個子矮小,卻有一副犀利的眼神,有人開玩笑說他可能是金兀術的后代。金兀術是女真族人,少數后人遷徙海角未得回返。金兀術在民間演繹中是反面角色,上了戲臺就是兩條野獸尾巴掛在身上,其實他是有大能的人。
東部半島多是東夷后代,祖先就在海邊漁獵,經受大風大浪。齊國人是東部異類,文化與中原地區大為不同。這里在戰國時期就極不安分,冒險精神代代不絕,大概是血脈所決定。古齊國人最能開拓,他們兩千多年前有船隊去海外,近代則開發了東北,并南下江浙一帶。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上海的管理者有很大一部分半島人士。傳統記載中,農耕民族只有受到逼迫才會游走,比如貧困和戰亂引起的流浪。
《九月寓言》寫到一個小村整體流浪遠鄉,到了海邊再也無法往前,就說“停吧”。有人從諧音中讀出了“鋌鲅”二字,那是一種令人畏懼的毒魚。這是一場古怪的遷徙,也是一場命運悲劇。
書中寫到的小村人真的走了一千多里,流浪到海邊,然后定居下來。那個只有二十多戶的村子,懷念祖輩傳下的煎餅,就派出一個人徒步跋涉,翻山越嶺,從千里之外背回一個鏊子。這個人就像圣徒一般。
千里背鏊子的人叫金祥,生活中真有其人。
對中國人而言,安居真是一件大事。動蕩的生活,在許多時候是極大的傷害,對于一個農耕民族來說,流浪是不可接受的。我們一旦放逐他鄉,就會日夜思念故土。
討論:
流浪與失群/文學的被放逐/絕非一走了之
今天說的流浪,也可以叫行走。不管出于自愿或被迫,人在路上都會回答心中的一些好奇,有一些發現。對永恒和未知的發現,對無限的向往,所以流浪與行走是沒有盡頭的。
任何流浪的意義,最終都需要歸結到心靈,最后一定是這個歸宿和目的。古典意義上的行走在今天有兩個方面被改變:一是代步工具改變,上路不難,觀念和感受也就不同。看起來現代人走得更遠,實際上卻是浮光掠影,印象碎片化了。二是現代人精神遠游的能力較差,表面上看知道得越來越多,信息擁堵,卻難以引起深長的思索,沒有個人沉湎的空間。
流浪是一次出走,有時也是一次放縱,其意義不僅就自然環境而言,也是對群體和個體關系而言。一個人告別了原來的群體,卻很難歸于其他群體,這樣的“出走”似乎才是徹底的。這樣的一生是孤獨的。有一部分人在群體中艱難生存,有強大的被壓迫感與被排斥感,最終投向了新的群體;或者不被接納,發生了新的沖突,然后又一次出走。
一個卓越的人,受到放逐的可能性極大。而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漫游者、杰出的人、堅守自我的人、追求真理的人,一旦離開某個群體,并非意味著一定要歸附另一個群體。這里我們想起了索爾仁尼琴,出走之后,另一個群體很快也不喜歡他了,他不得不再次出走。后來的俄羅斯歡迎這位流亡者,他坐上火車穿過西伯利亞,很像當年高爾基的歸來。可是讓他大為失望的是,這仍然不是理想的家園。有人代表國家向他頒發勛章,他拒絕說:“這不是我心中的俄羅斯,我不能接受一個破敗、衰落的祖國給予的榮譽。”他再次選擇了孤獨。
米沃什也是如此。他不是簡單地從一個群體到另一個群體。米蘭。昆德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中有一個重要的情節一群人擬定了一份宣言請主人公簽字,他卻發現宣言的部分內容非己所愿,因而拒絕。
無論被迫還是自愿,出走仍然要保持強大的自我性。滿足于“做硬幣的另一面”似乎容易,而要“做另一枚硬幣"卻是困難的。出走并不像想象的那樣容易,因為一路上隨處都有考驗,絕非一走了之。
安居與流浪各有利弊/流放和奔走的本質
僅就寫作而言,安居者也可以留下豐厚的著作,一生主要生活在一個地方,體會和見識卻不一定是狹隘的。比如上面談到的康德與狄金森這一類人。我們也看到大量流浪遷移者寫出的杰作,這些人的足跡踏遍廣大土地,見到了不同的景致和人,經歷了更多的事。但他們還需要飽讀,在精神與肉體兩個方面都要發生遠游。這樣的人很多。出走也具有兩面性,不只是良性的。一個寫作者假如生活安定,也是創造的有利條件。如果把生來就喜歡安居的人拋到旅途上,這對他來說將是嚴重的傷害。不過這種傷害也有可能給他帶來更深入的認識,讓他產生強烈的詩情。康德一生住在柯尼斯堡,即現在的加里寧格勒。而海明威這樣的人,不管讓他留居古巴還是美國,都會抑制不住地到處游走,去非洲、去西班牙。兩次世界大戰他都參加了,第一次世界大戰還在上中學,就去前線開救護車。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他陪新婚妻子瑪莎到了中國重慶,接觸過蔣介石和周恩來。這是一個不得安寧的生命,折騰的過程即成為寫作的內容。
人和人之間不能簡單地模仿,有人適合的,有人卻會視為大害。就像中醫治病一樣,需要因人而異。我們不能一味地提倡流浪,而要一切順其自然,聽從命運。有的作家出走后的創作質量遠遜于以前,這也可以理解:離開了母語環境,要熟悉很多陌生的東西,不利的條件陡然增多。
可以肯定的是,人的一生就是一次流浪,而且不能回返。認識這個可能也很重要。
張煒,作家,現居濟南。主要著作有長篇小說《古船》《九月寓言》《你在高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