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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農托邦

2021-05-23 12:58:38歐寧
天涯 2021年1期

農本主義

自2000年起,在日本政府推行的“新規就農"政策(即通過政府機構或法人組織提供援助,歡迎各種背景的人加入農業行列的政策)的影響下,都市里的年輕人開始流行所謂“半農半X”的生活風尚,也就是移居農村地區,但并不是去做全職農民,而是一邊進行自給自足的小規模農耕,一邊從事自己喜歡的自由職業。所謂X,就是指“未知的天賦才能”,是從通勤上班的束縛中解放出來之后,對自己潛能的探索,它可以被代入各種各樣的自由職業,例如你一邊種菜一邊給雜志寫稿賺稿費,你就是“半農半著”。鼓吹“半農半X"的人認為它“不但是二十一世紀新的生活主張,也是新的世界觀、價值觀”(《半農半X的生活:順從自然,實踐天賦》,鹽見直紀著,蘇楓雅譯,第35頁。回看歷史,今天日本年輕人所追逐的“半農半X”潮流,其實只是在重復他們的先輩從明治、大正、昭和三個時期一路演繹過來的思想和實踐而已,只不過他們與政治毫無關系,而前人則與政治緊密糾纏,并演變成戰爭。昭和初期日本發起的“大東亞戰爭"其實和明治初期興起的以反資本主義為重點的重農思想、明治晚期興起的知識分子的半農生活實驗、大正初期興起的新村運動、昭和初期逐漸衍成軒然大波的農本主義是后浪推前浪的關系。

為“大東亞戰爭”背書的“大東亞新秩序”政治理論,在當時對某些亞洲知識分子的魅惑還是很大的。它源自福澤諭吉發表于1885年的《脫亞論》,這篇文章認為在西洋文明所向披靡之下,日本已維新圖強,脫亞入歐,但相鄰的中國、朝鮮卻不思進取,固守儒教,勢必會拖累日本,日本應采取歐美列強那樣的態度,以戰爭促其警醒和革新。這里面隱含的“東洋連帶論"后來被演繹成“唇亡齒寒”的亞細亞主義。日本是個蕞爾小國,土地、礦產資源有限,在明治維新、日清戰爭、日俄戰爭之后獲得自信,加上1923年關東大地震的破壞和1929年世界大蕭條引發的“昭和恐慌”,于是開始謀求進一步對外擴張,因此在1931年發動了“九一八事變",繼而在1937年發動了“盧溝橋事變”。為了戰爭動員的需要,亞細亞主義被軍國主義者和法西斯主義者包裝成一種從歐美列強的殖民統治下“解放"亞洲民族并共同繁榮的“崇高理想”。1938年日本內閣總理大臣近衛文膺號召建立“大東亞新秩序”,1940年又提出建立“大東亞共榮圈",涉及的政權和領土范圍包括日本本土、朝鮮、中國臺灣、庫頁島、關東州、南洋群島、偽滿洲國、蒙疆聯合自治政府、汪精衛政權、法屬印度支那、泰國、緬甸國、英屬馬來亞和婆羅洲、荷屬東印度、葡屬帝汶、菲律賓第二共和國等。

亞細亞主義是從興亞會的興亞論、樽井藤吉的“大東合邦論",到小寺謙吉的大亞洲主義論、德富蘇峰的亞洲門羅主義一路發展過來的,最后被大川周明歸納提升為“大東亞共榮圈”理論,強調日本在亞洲的領導地位,把日本一國的“福祉”凌駕在亞洲整體利益之上。于是在“大東亞戰爭”中,軍國主義者在各占領區強制建立神社,推廣神道教和天皇權威,要求學校把日語當作“東亞通用語言”來傳授。在亞細亞主義和“大東亞共榮圈”理論的發育生長過程中,日本近代思想的重要一脈農本主義,也為之提供了不可或缺的養分。

農本主義在亞洲可謂源遠流長,它起源自中國,自遠古傳說中的神農時代就已經萌發,并為東亞的儒教文化圈所共享。但這里所說的日本農本主義,主要是指明治維新時代興起的反資本主義的重農思想。在明治前期和中期,代表人物有前田正名(曾任農商務大臣)、品川彌二郎(曾任內政大臣)、平田東助(曾任農商務大臣)、谷干城(軍人、政治家);明治后期和大正時期有橫井時敬(農業經濟學者)、柳田國男(日本民俗學之父)、山崎延吉(農學家)、河上肇《資本論》日文譯者、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家)、石黑忠篤(曾任農林大臣、有“農政之神”之稱)、岡田溫(曾任帝國圖書館館長);昭和時期在二戰爆發前有權藤成卿(東亞制度學學者、思想家)、長野朗(中國通、曾任農民協議會中央委員長)、橘孝三郎(右翼政治活動家)、加藤一夫(詩人、評論家、托爾斯泰主義者)、加藤完治(教育者、劍道家)、那須皓(農業經濟學者)。除此之外,其他懷有相似思想的日本知識分子還未在列。

和明治維新以前重視農業的日本儒者荻生徂徠、農政學者二宮尊德和大原幽學不同的是,這些新的農本主義者帶有濃厚的“反近代、反西方、反都市、反大工業、反中央集權”傾向(劉峰《近代日本農本主義與亞洲主義的關聯性》,刊發于《世界歷史》2015年第2期),其社會根源與英國工業革命初期非常相似:在“殖產興業”“地租改正"的新政下,土地在自由買賣中出現集中化,失地農民變成佃農或因交不起地租而變成新興工廠里的工人,地主將土地收益投入金融市場或興辦實業變成資本家,農業被工商業擠兌,都市化不斷擴大,農村逐漸破產,貧富分化加劇,農民處境悲慘,反抗意識增強。在關懷民間疾苦的農本主義知識分子眼里,明治維新實乃忘了日本的“國本”。

因為“以農立國"是日本和東亞的傳統,而正在摧毀這一傳統的是近代西方的資本主義、工業化和都市化,于是堅持農本主義便成了對抗這些破壞力量的精神象征,是重構“日本精神”和“東亞精神”的起點。這便為法西斯主義、亞細亞主義和“大東亞共榮圈"理論吸納農本主義提供了接入口。因為反西方,農本主義不僅否定了資本主義,也否定了馬克思主義,它只相信與亞洲傳統農業社會相適應的政治制度,那就是皇權在上,農村自治。這又為“大東亞共榮圈"里天皇作為高高在上的帝國大家長象征、下面各國和睦共處、各司其政、“八統一字"的美好說辭提供了歷史依據。但直接促使農本主義真正成為當時日本的國策的原因,其實是“昭和恐慌”對農村的沖擊。

1929年,大蕭條首先在美國爆發,導致日本出口美國的生絲和其他農產品劇減,價格暴跌。到了1930年,海外市場的收縮,加上國內的通貨緊縮政策和稻米豐收促成的米價下跌,在農村地區引發了日本歷史上第一次豐年饑荒。生絲和大米是日本農業最重要的支柱,這兩項收入來源被切斷后,農村受到了毀滅性的打擊。1931年,東北地區和北海道地區這兩個重要的農漁產地又遭遇罕見的大冷害,可謂雪上加霜。城市受到金融危機的影響,就業機會大大減少,不少人被迫返農,也大大擠兌了農民的生存資源。很多地方無以為食,只能靠干嫋(很小的沙丁魚或其他小魚,常被曬干后用作農業肥料)和糠菜充饑。全國有超過二十萬缺食兒童,東北地區和長野縣出現了非常嚴重的父母賣兒女求存和女性賣身活命的現象。這便是“昭和恐慌”中的“農業恐慌”。

面對如此危機,農本知識分子開始加倍大聲疾呼和請愿抗議。1931年至1932年間,權藤成卿、長野朗、橘孝三郎、加藤一夫、武者小路實篤、下中彌三郎(平民社社長、農民運動領袖)、小野武夫(農業經濟學者)、岡本利吉(社會運動家)、今東光(天臺宗僧侶、小說家)、犬田卯(小說家)、中澤弁閥次郎(農民運動家)、稻村隆一(農民運動家)、和合恒男(農道學校瑞穗精舍創辦者)等先后成立了“日本村治派同盟”“農本聯盟”“自治農民協議會",他們雖然分分合合,但都致力于開展民間的農本自治運動,以求促成農村的自救。作為精神領袖的權藤成卿還接連出版了《日本農制史談》《君民共治論》《日本震災兇饉考》《農村自救論》等建言應對時艱的著作。倡導農村自治一直是他的主張,其著名的“社稷自治論"對后來日本政府的政策取向影響甚大,它的重點在于“自然而治”:“自然而治,并非意味著由智者治理,也非由強者治理,更與鬼神懲罰、佛陀保佑無任何關系。而在于各人各所、稟其天性、啟發本能,以一身自制走向一家自治,進而鄰里共治、鄉村共治、由郡國遍及天下,絕非憑借他者治理也。”(權藤成卿《成俗之漸化與立制之起源》,1932年6月。轉引自劉峰《近代日本農本主義與亞洲主義的關聯性》,刊發于《世界歷史》2015年第2期)這種農村自治思想,放大到一個地區,便是地方主義放大到一個國家,便是國權主義;放大到亞洲,便是亞洲門羅主義。它為日后“大東亞共榮圈"的意識形態和戰略部署準備了“理想主義"的燃料。

在巨大壓力之下,日本政府不得不采取救濟和紓困舉措。對內,它在1932年啟動了“農山漁村經濟更生運動”對外,在同一年決定向偽滿洲國進行“農業移民”。這可以視為農本主義者建言的勝利。“農山漁村經濟更生運動”的主要政策是每年選定一千個町村進行經濟補助,同時要求在町村內建立經濟更生委員會,自行負責整頓土地的分配利用、改善農村金融和農業經營組織、合理安排勞動力和生產成本、防止各種災害、促進生活水平提高等。1940年,為了推動農學研究,成立了農山漁村文化協會,由農林大臣有馬賴寧擔任會長,這個協會一直運營至今,成了日本專門致力于農學出版的法人財團。“農山漁村經濟更生運動”一直持續到1943年,涉及全國超過百分之八十的町村,但實際上財政方面的補貼非常有限,因此更像是一場應急的精神運動,隨后它過渡到了“皇國農村確立運動”。后者是為了適應對外戰爭需要而對農村進行國家主義制度建設的政策,它繼承了前者的組織化成果,確立了全境覆蓋的農村統一機制,為戰爭動員、糧食供給和兵源都提供了保障,是后來的“國民精神總動員"和“翼贊運動”的先聲,也是法西斯支配制度的起點。

而在向偽滿洲國輸送“農業移民”方面,日本政府計劃取用一次性獎助和十年內免除一切捐稅的政策,動員五百萬日本人分期分批移居到偽滿洲國。這個建議最早是由畢業于東京帝大農科、從基督教改奉古神道的農本主義者加藤完治提出來的。他認為在“農業恐慌”的危機中,移民滿洲對很多在日本國內難以生存的人來說將是一條出路,而對于日本政府來說,輸送“農業移民”到滿洲則可以緩解饑餓人口的壓力,并能在日后為國內生產糧食,保障日本的糧食供給。1932年,這個提議被國會通過,加藤完治隨后被任命為“滿洲開拓村”的負責人。第二年,曾經設計了東京帝大校園的建筑師內田祥三交出了“滿洲開拓村”的規劃方案:在廣袤的土地上,一個尺度巨大的方形聚落像烏托邦一樣出現在人們眼前,最中心的位置是一個看起來很像歐文在新和諧公社要興建的“平行四邊形”宮殿的回形大建筑,外面被圓形的廣場包圍,從圓形廣場再放射出八條通衢大道,一行行的統一住宅在方形地塊上排成壯觀的陣列。日本建筑師從未有機會設計這么大體量的項目,這個方案最后沒有建成。但截至1945年,從日本輸入偽滿洲國的移民達一百六十六萬人,其中農業開拓團共有八百六十多個,人數達三十二萬人。

半農生活

在農本主義被吸納為大日本帝國的意識形態并變成具體政策之前,已經有不少的民間知識分子在實踐回歸田園的生活。1904年,在幸德秋水、坍利彥一年前創辦的平民社的支持下,原子基、深尾韶、渡邊政太郎等約十多人在北海道虻田郡真狩村租借了約十二公頃的土地進行拓荒,創建了“平民社農場”,實行社會主義式的共同耕作生活。他們原計劃在這里生產的糧食可以回報給東京的總部,但第一年只開墾了不到二公頃的耕地,收成連自給自足都成問題。周圍的農家嘲笑這群從東京來的社會主義者是“假農民”,當地的警察也瞧不起他們。第二年,他們繼續努力,逐漸消除了周圍人的偏見,連警察也開始幫助他們了,農作物的產量也大大提高。在耕作之余,他們在農場和附近的村莊舉辦幻燈會,募集捐款,送給足尾銅山的礦毒受災地谷中村。此外,他們還給因欠債而失去土地的農民和貧困佃戶提供免費住宿。可是,這一年農場發生了火災,燒毀了房舍,他們不得不舉債重建,同時繼續耕作和開墾。到了1906年,農場入不敷出,沒法再維持下去,終于決定解散。

在平民社農場解散的同一年,作家德富蘆花(本名德富健次郎)去了耶路撒冷朝圣,之后轉到俄羅斯的亞斯納亞一波利亞納莊園去拜訪了托爾斯泰。德富蘆花是個基督徒,1897年曾寫過一本《托爾斯泰評傳》,影響了包括武者小路實篤在內的許多白樺派作家。1907年,他到北多摩郡武藏野的千歲村一個叫粕谷的地方去置地購屋,帶著一家人仿效托爾斯泰過起了田居生活。六年后,他在給一個朋友的信中寫道:“在這六年中,在不滿十畝的土地上,我栽了樹木,播了種子,建了房屋,流了汗水,施了自己的糞尿,又埋葬了我家由于各種原因死去的狗、貓、雞。如今,這片土地對我來說像是自己的衣服,甚至是自己的肌膚。我深愛著這片土地,居則安樂,離則痛苦,更不能想象失去它是什么滋味。”《蚯蚓的囈語》,德富蘆花著,阿麗西婭譯,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他自稱為“美的農夫”,對自然的觀察有如博物學家的細致入微,又如俳人般抒發對天地人間的感悟,同時還能努力去克服鄉野現實的艱難苦困,這種東京近郊的“土著生活”讓他甘之如飴。

德富蘆花這種對農村、農耕的愛并沒有轉化成民族主義或亞細亞主義,他像托爾斯泰一樣是個和平主義者和人道主義者,與他著名的兄長德富蘇峰絕交多年,但在“大逆事件”中卻為幸德秋水之死憤憤不平,為他創建了“秋水紀念庵”。他移居農村完全是個人行為,而就在他一家人為粕谷的井水污濁骯臟無法飲用、夏季蚊蟲轟炸無法入眠而苦惱的時候,更多日本知識分子受他的影響開始實踐半農生活,并逐漸在各地的鄉野衍成一場社群烏托邦運動。從思想傾向上來說,他們(包括德富蘆花)都是農本主義者,但并非所有人都與法西斯主義、亞細亞主義和“大東亞共榮圈"理論發生聯系(武者小路實篤是后期才轉變的),他們的思想光譜五花八門,有的還是天皇制度、帝國主義和軍國主義的激烈反對者。

1911年,出生于青森縣、從東京帝國大學法律學科肄業的江渡狄嶺帶著妻子關村米琪和長子十藏,移居到千歲村的船橋,在德富蘆花的幫助下租了一塊田,和一個年輕的朋友小平英男一起,創辦了農場“百姓愛道場”,過起了自給自足的生活。江渡狄嶺也是基督徒,崇拜托爾斯泰,深愛克魯泡特金,更喜歡曹洞宗的禪學,他把農場看作“天地禪堂",禪修就是去當一個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忘我勞動就是“只管打坐”。1913年,他把農場搬到了上高井戶,易名為“三蔦苑”,“三蔦”指江渡狄嶺、關村米琪、小平英男三人,關村家族也以“蔦"為家徽。在這里,他們把生產的水果、鮮花和雞蛋賣給坍利彥創辦的政治團體賣文社,和詩人高村光太郎、藝術家高田博厚(他在下高井戶也創建了一個共產村)、小說家中里介山、詩人尾崎喜八和作家水野葉舟交游唱酬,有時還一起勞動,高井戶村一時成了知識分子出沒之地。

在躬身自耕的同時,江渡狄嶺還開始埋首創建自己的農本理論“家稷農乘學”。他從權藤成卿的“社稷自治論”中發展出“家稷”的概念,認為扎根鄉土的家就是“社稷”,“家稷”就是在一個地方進行農業的生產經營而“農乘”的概念則來自“佛乘",即把農業、農居視為精神載體,猶如通達生命彼岸之舟車。他喜歡發明新術語,用思維導圖的方式解釋他的新思想。家稷農乘學包括了“農道”“農想”“農教”“農魂”“農行”“農法”“農制”“農組"等有關農本哲學、宗教信仰、農業分工、生產方式、自治制度和社會組織八個子概念,與“地方學”“田野學”“總體論”和“互變論”交織互動而集聚成一個智慧與功德的壇場'農乘曼陀羅”。在此基礎上,江渡狄嶺后來又進一步演繹出“場主義”,即一個特定地方的“場”,可以成為共有共生的“場",一個催發主體性的“場”,一個足夠人生遠游的“場”。這種思想與同時代中國鄉村建設派的梁漱溟頗為相似,于是日本學者木村博把江渡狄嶺的家稷農乘學與梁漱溟的鄉村建設理論進行了比較研究。

江渡狄嶺在1922年出版了《一個農民的家》,分享了他的農居經驗,受到廣泛關注,吸引了不少人前來“三蔦苑”參觀。1924年他又出版了《耕土與心》,同年去美國考察農業。1935年他在“三蔦苑”創辦了一個學校“牛欄寮”,對學生實行半耕半讀教育。他自己的孩子也在家受教,沒有上實行義務教育的公立學校,在近代日本算是很早的“自宅教育"實驗。江渡狄嶺把三蔦苑的花圃命名為“HCSGarden”,由Home、Church、School的首字母組成,也反映了他把家庭、信仰和教育相結合的理念。關于他的鄉村教育實踐,也有日本學者將之與梁漱溟的“村學”“鄉學"作比較。雖然梁漱溟在1936年曾到日本考察過農林省發起的“農山漁村經濟更生運動",但他與江渡狄嶺沒有任何認識交往的記錄。兩人可能沒見過面,但1940年江渡狄嶺曾在“三蔦苑”接待過兩位中國來客,一位是朱經古,當時的身份是山東教育廳廳長,東京帝大畢業,是梁漱溟四年前訪日的隨身翻譯另一位是姜伯棠,名字多次出現在梁漱溟的日記中。這是江渡狄嶺與梁漱溟僅有的一點間接關聯。中日兩國的農本主義在東亞的同一時空下翻卷涌動,最后都在戰爭中煙消云散。

平民社農場存續時間短暫,德富蘆花和江渡狄嶺的半農生活偏于個人化,而武者小路實篤1918年在木城町創辦的“新村”和有島武郎1922年在北海道放棄個人財產促成的“狩太共生農團”則是更為知名的集體烏托邦實驗。由于扎根農村致力于農業生產,涉及人數眾多,又大膽實行共產制度,它們可以說是日本農業烏托邦的代表。武者小路實篤也是個農本主義者,他在構思“新村"的時候就已經在考慮日本的農業問題,認為應該用現代方法去經營農業:“組織農民大隊,調查日本的土地,籌劃最善利用土地之方法,設備所有文明的利器,由各地方應用該利器,以修筑道路并應用火車及汽車,其他更使用牛馬,因氣候之不同,以定耕作播種之順序,派遣所要之人數于各地,完全依計劃而實現。無水之處,可用大規模開掘井,由此以得不絕的清水。日光過強之時,派遣專門家攜帶文明利器去,也能免去一點。照這樣子,現在農民一生五十年所做的勞動,三年乃至五年可以成功。其他時間都是自由。”(《新村》,武者小路實篤著,孫百剛譯,光華書局,1927年版,第20頁)他相信有了新技術,才能提高生產效率,才能創造出更多的閑暇,才能有藝術的發揮,才能過上全面發展的“人的生活”。他的農本主義并不只是簡單地說說“以農立國"這種陳詞濫調,而是吸收了托爾斯泰的泛勞動主義,把勞動視作“既得名譽又得恩典”,把閑暇視作獲得自由的條件,把人道幸福視作最高追求。而“新村”的自治和互助實驗的靈感則來自克魯泡特金,并非來自東亞社會皇權下鄉紳自治的政治傳統。

有意思的是,在木城町新村創立的同一年,發明片假名打字機的實業家黑澤貞次郎在當時的東京府荏原郡蒲田村建造了六萬六千平方米的工業烏托邦“我們村",內設工人宿舍和耕地,又稱作“黑澤工廠村",被視為歐文的新拉納克村的日本版。除了黑澤貞次郎,更早開始工人福利改革和慈善事業的紡織業大亨大原孫三郎,和主張成立工會、制定工廠法保障工人權益的實業家佐久間貞一也被稱為“日本的歐文”,后兩者的名聲比黑澤貞次郎更大。根據我訪問過的新拉納克村的出版物記載,1920年代新拉納克遺址迎來不少日本訪客,他們被歷史上的歐文主義和日本當時的會社(公司)文化在思想和實踐上的相似性吸引,紛紛前來作實地考察。日本有世界上最大規模的歐文研究會,在1961年還舉辦了紀念歐文逝世一百零三周年的盛大活動。

1926年,深受今天日本民眾喜愛的詩人和童話作家宮澤賢治在他的家鄉巖手縣花卷市成立了“羅須地人協會”。當時他剛辭去花卷農校的教職,住在他祖父宮澤喜助建造的別墅里,一邊開墾荒地、種菜種花,一邊與一群青年農民在這里定期集會,講習化學、土壤學、植物學、肥料學、“農民藝術概論”和世界語,經常到外面去開展肥料設計、農業咨詢、農事演講,還準備組織農民劇社和樂團,為他們舉辦二手市場和種苗交換等活動。雖然受到警察的關注警告,這個探索農學、教授農民農業科學技術、發想農民藝術的小團體還是持續了兩年多時間。進入昭和時期,在法西斯體制下,社會運動開始被大幅度限制。在此情形下,無政府主義者石川三四郎還是悄悄地到千歲村的船橋租了三畝地,改建了一間村屋,在1927年成立了“共學社”。千歲村以前住過德富蘆花和江渡狄嶺,現在又來了石川三四郎,好像已經變成知識分子回歸田園的熱門選地。追隨石川三四郎的大約有二十個傾向無政府主義的崇拜者,他們一起種了蘋果樹及各種農作物,養了雞、豬、羊、兔等家畜,實行自給自足,同時出版發行《動力》雜志和各種書籍,宣傳他們的思想。

緊接著,岡本利吉在1928年到靜岡縣富岡村(現裾野市)購買了四十公頃山林,建了十三幢房子,成立了“農村青年共作學校”。岡本利吉以前在東京從事社會運動,1919年曾成立企業立憲協會,1920年又創辦龜戶合作社,并擴展成一個遍及關東地區的組織。他在富士山南麓愛鷹山的半山腰上創建的這個“農村青年共作學校”持續了六年,來自全日本各地的一百多名學生從事開墾,種植稻子、麥子、白薯等作物,上午上文化課,下午勞動,過起了自治生活,還給東京下町的勞動者開設了純真社食堂。而橘孝三郎則在1929年發起了愛鄉會,在多地成立支部,1931年在自己家鄉茨城縣常磐村(現水戶市)成立了農村勞動學校愛鄉塾,作為愛鄉會的實踐地點,宣傳“愛鄉主義",培養“新日本建設的斗士”。橘孝三郎早年熟讀克魯泡特金、大杉榮的著作,也受到托爾斯泰、白樺派和康有為的影響,早在1915年就嘗試經營兄弟村農場,和刺殺大藏大臣井上準之助的“血盟團”組織者井上日召是知己,著有五卷《天皇論》。在1932年海軍中尉古賀清志刺殺犬養毅的“五一五事件”中,他組織“農民決死隊”,率領七名愛鄉塾學生襲擊了東京的變電所,被判無期徒刑,愛鄉塾隨之在1933年解散。權藤成卿作為思想影響者也被收監,但后來被判無罪釋放。

在昭和初期的歸農潮流中,宮澤賢治沒有明顯的政治傾向,石川三四郎是左翼,橘孝三郎是極端右翼,岡本利吉前期是左翼,后期變為右翼。在經歷了大正時代社會運動的復興和消退后,日本知識分子不管屬于什么樣的政治光譜,在歸農這個方向上都是一致的。在“農山漁村經濟更生運動"和“皇國農村確立運動”之前,為了推進地方改良,激發農漁活力,內務省也曾組織過全日本的村治調查和模范村的選舉。當選三大模范村之一的靜岡縣稻取村,被片山潛贊賞為“社會主義村”。為了拯救農村,不少社會主義者開始“轉向”,支持政府主導的“町村自治”政策。石川三四郎的取向雖然是農本主義,但反對國家主義對農村的全面覆蓋。

石川三四郎的“共學社”雖然規模很小,但他通過個人的寫作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加藤一夫讀了石川三四郎的書,認為與自然共存才是真正的生活,才開始了半農生活;宮澤賢治在寫作《農民藝術概論綱要》的過程中,參考了石川三四郎的“非進化論與人生”。橘孝三郎也受到石川三四郎關于農本主義的論述的影響。石川三四郎年輕時受洗成為基督徒,在東京法學院畢業后,加入《萬朝報》與幸

德秋水、界利彥、內村鑒三等共事,受影響成了社會主義者。后又加入平民社,他出版的《平民新聞》因翻譯發表《共產黨宣言》被封禁后,他寫了《日本社會主義史》。1910年在“大逆事件”中受牽連,在幸德秋水死后,流亡歐洲。1923年大杉榮被殺后,石川三四郎成了日本無政府主義的核心人物。他之所以決定歸農,跟他在英國目睹愛德華。卡彭特的農民生活和在法國與無政府主義者在農村共居六年的經驗有關:“一切虛假的、追逐幻影的生活完全被顛覆,真實的人類生活讓我明白,沒有比農民更強的東西了。”(石川三四郎《進入半農生活之前》他的農本主義體現在把農民視作最重要的革命力量。

對于農本主義的流行,他感到“非常高興”,但是,他更傾向自己發掘的“土民思想”。在他看來,“農為國之本”只是統治者對農民的懷柔,是溫情主義,所謂“町村自治”只是被機械地組織起來而已,而真正的自治是有機的,只能“土著"進行,要靠“土民”來實現。“土民”,曾經是帶有侮辱性的稱謂,指那些附土求存的人,土生土長的人,他們不限于農民,而是所有“參與天地大藝術"的人。“農本主義和一百年前的空想社會主義一樣,要在階級制度下實現無沖突的發展而土民思想如其名字所示,沒有階級斗爭就無法發展。”農本主義也許可以在現行制度下實現一些安撫作用,但是,“那不是解放事業。土民必須先斬斷鐵絲網,才能團結起來,共同工作,獲得自由。”(石川三四郎《農本主義與土民思想》)在1945年昭和天皇宣布投降時,石川三四郎寫了《無政府主義宣言》,組織了日本無政府主義聯盟。他對昭和天皇表示出的同情和支持,出乎左翼和無政府主義者的意料。

伊哈托夫

宮澤賢治是大正晚期和昭和初期的文學

天才,他短暫的生命沒有被政治污染,給他的家鄉留下了吸引后人瞻仰的文學遺產。花卷市位于東北地區的內陸,巖手縣的中西部,北上盆地的中央,屬于日本傳統的農業地帶。如今,這里有宮澤賢治紀念館、宮澤賢治學會、宮澤賢治森林、宮澤賢治童話村、宮澤賢治出生舊宅、宮澤賢治墓以及復原的“羅須地人協會”建筑可供游人參觀膜拜,不少餐廳和咖啡館使用他的作品命名,到處都可見他的詩句被引用,這位詩人、童話作家、佛教徒、自然研究者、農學實踐者和烏托邦夢想者已經成了他家鄉旅游事業的招牌。

我來到這里是為了探索宮澤賢治文學世界里的“伊哈托夫"(lhatov),一個與武者小路實篤的“新村”完全不同的烏托邦。宮澤賢治紀念館位于花卷火車站以東約七公里的一塊山林綠地高坡上,這塊綠地被命名為“宮澤賢治森林",旅游導示牌上的英文是IhatovFor-est,神秘縹渺的“伊哈托夫”顯然被旅游規劃者變成了人工現實的一部分。除了紀念館,這塊綠地還包含了山下的宮澤賢治學會,它所在的建筑又名“宮澤賢治個一八卜一才館”(ha-tovCenter),"個一八卜一才”是“伊哈托夫”的片假名。從宮澤賢治學會向東穿過456號國道,就是宮澤賢治童話村,一個以親子游樂為目標的主題公園。

“羅須地人協會"的復原建筑位于花卷機場旁邊的巖手縣立花卷農業高等學校(宮澤賢治曾在此任教)校園內,建筑周邊被設計成一個庭院,草地上立有昭和時期的宮澤賢治低頭沉思的站像雕塑,以及他撰寫的《花卷農校精神歌》詩碑。復原的建筑帶有明治時代的民家風格,入口處掛著一塊黑板,上面模仿賢治的筆跡寫著:“下)煙二居少口久(我在下面的田里)。”這句著名的粉筆留言活現了宮澤賢治躬身農事的形象。室內按“羅須地人協會"當年集會的情形進行了家具的擺設,墻上掛著一些歷史照片。這里無人看管,也沒有游客,但據說每年9月21日都會舉辦“賢治祭”,紀念他的誕辰。

關于“羅須地人協會”的名稱,后來的研究者有很多種說法。“地人”是指農民,與石川三四郎的“土民"意思接近,這個好明白,但“羅須"是什么意思?宮澤賢治生前沒有給出具體解釋,只說過“羅須"就像花卷町叫花卷一樣,沒有特別的含義。有人說“羅須"是“修羅"的反寫,是“非修羅”亦即真實境界的意思。有人說“羅"指“四維”(世界),“須"是"須等待”的重讀字,“羅須地人”就是"世界須等待地人”的意思。有人說宮澤賢治在講授“農民藝術概論”時引用過威廉。莫里斯,而莫里斯和約翰.拉斯金是“工藝美術運動”的重要人物,“羅須”(Rasu)是“拉斯金"(Ruskin)的諧音。也有人說“羅須”是英文lath(木條)的諧音,表示“地人”是世界的支柱。宮澤賢治喜歡創造新詞,他的詩歌和童話中有大量類似的新詞,讓讀者和譯者費盡腦汁,爭論不休。

他留下來的真跡很少,手稿、出版物、照片和生活用具的原件主要收藏在宮澤賢治紀念館。館內根據他一生所涉及的領域分為“農”“宗教”“宇宙“藝術”“科學”五部分來進行展覽,因為原始文獻和真跡不多,所以只能靠一些跨媒體的新展覽設計手段來發揮延展出新的內容,以填補與藏品數量不相稱的展覽大廳,這與其他“賢治景點”的做法相似。我在館里買了一本《農民藝術概論綱要》的單行本,這篇1926年為“羅須地人協會”授課而寫的“綱要”只有二千五百字,加上附錄的宮澤賢治年譜,也就二十八頁,可以一窺宮澤賢治的農本思想。

“我們都是農民,奔波勞碌,想要找到一條更明亮、更有朝氣的生活之路。”他這樣開頭,“在世界達到完全幸福之前,不可能有個人的幸福。自我意識從個人向集體、社會、宇宙逐漸進化,這個方向不就是古代圣賢所踏足的教化之路嗎?把個人融入社群和世界,正是他結社的目的。然后,“為什么現在要提倡我們的藝術?過去我們的先輩雖然窮困,卻過著快樂有成的生活。那時他們有藝術也有宗教,而現在我們僅在勞動求存……現在我們要走正確之路,創造我們的美,以藝術去燃燒那黯淡的勞動。”那么,農民藝術的本質是什么呢?”農民藝術以美為本質……農民藝術是地人個性與宇宙情感相通的表現……總是肯定、深化、提高真實的生活。”接著他寫到了農民藝術的分類、風格、創作過程、創作與批評的互動,最后號召大家一起合作,“把我們的所有田園和一切生活創造成壯觀的第四次元藝術,沖天飛舞,成為宇宙的微塵散落在無邊無際的虛空。”要完成這一壯舉,就必須有“包圍銀河的透徹意志”和“強大的動力和能量”,“前面的路既光榮又陡峭,但每一次困難都是對第四次元藝術在規模和深度上的提升。詩人最享受這種困苦,因為,永遠的未完成才是所謂的完成。”結尾的這句話最能體現他的烏托邦精神。

所謂烏托邦精神,就是想象一個美好的地方,明知它在現實世界中不存在,而仍要去探索它,并沉醉于不斷探索的過程。宮澤賢治的烏托邦“伊哈托夫”只存在于文學世界,是一個虛構的地名,并非實踐,但當他公開寫作的秘密時,實際上又是與現實有關聯的。“伊哈托夫"最早出現在1923年的詩稿《伊哈托夫的冰霧》和童話《冰河鼠的毛皮》,同一年又出現在童話稿《稅務署長的冒險》和詩稿《夏天幻想》中;1924年,又在詩集《春天與阿修羅》中多處出現。根據米地文夫的研究,“伊哈托夫”及其衍生地名共出現在宮澤賢治三十篇的童話和詩歌中。以Ihatov的詞尾來看,它像是俄羅斯的地名;它有時又變為hatovo(“伊哈托沃"),又像是世界語的名詞;以1開頭,則接近巖手縣的羅馬拼法Iwate。把日本的真實地名換成自創的外語拼法,作為虛構的地名來使用,在宮澤賢治的創作中非常多見。

他生前出版的唯一童話集是1924年由東京光原社、杜陵出版部出版的《諸多要求的餐廳》,此書的宣傳廣告是他親自撰寫的,也是他本人解釋“伊哈托夫"的唯一文本:“伊哈托夫是一個地名。如果非要說在哪里的話,大克勞斯和小克勞斯耕種的原野和少女愛麗絲所經歷的鏡之國都位于其中,它在遙遠的特潘塔沙漠之東北,伊萬王國之東。實際上,它是作為逼真夢境存在于作者腦海里的日本巖手縣。在那里,一切皆有可能。一個人可以在瞬間躍過冰和云,乘著巨大的氣流向北旅行,或者和紅色花盆下的螞蟻交談。在那里,甚至罪與悲都閃耀著神圣又可愛的光芒。幽深的山毛櫸森林、風和陰影、月見草、奇妙的城市、一排排電燈柱一直延伸到白令市:一個真正神秘和幸福的國度。”在這段說明里,“大克勞斯和小克勞斯”來自安徒生童話,“愛麗絲”來自路易斯。卡羅爾的《愛麗絲夢游仙境》,“特潘塔沙漠”來自泰戈爾的詩歌《流放之地》,“伊萬王國”來自托爾斯泰的童話《傻瓜伊萬》,“白令市”是宮澤賢治根據白令海峽虛構的“極北之地”的城市。

這個烏托邦其實就是巖手縣。“伊哈托夫町”就是花卷市,“伊哈托夫河”就是流經花卷市的北上川,“伊哈托沃火山”就是巖手山,“伊哈托沃海岸”就是巖手縣東部的陸中海岸,“伊哈托沃市”就是巖手縣的首府盛岡市——1909年到1920年宮澤賢治就讀普通高中、農業本科和研究所的求學之地。當地理的謎底被揭開,“羅須地人協會”也就可以順理成章地被理解成“伊哈托夫”的落地實踐版。它不是武者小路實篤從東京都市圈逃逸到邊遠農村的烏托邦,它本來就身處農業區它的“農民藝術”計劃不是都市知識分子的閑暇創作,而是農民自身對文化生活的要求和安排。從這兩點來說,“羅須地人協會”也許更像從早稻田大學研究生院畢業的王拱璧在自己家鄉河南西華縣孝武營村所進行的村民自治和

鄉村建設實驗(1920年至1926年)。宮澤賢治的農本思想與他在盛岡修習農業以及在花卷農校任教有很大的關系。他熱愛自然,生活簡樸,“一日食玄米半升以及味噌和少許蔬菜”,喜歡徒步進行田野考察,研究土壤、礦石、肥料和耕作,與農民結成團體,提倡互助,反對競爭,寫詩謳歌鄉村,為孩子寫作童話,為了組織農民藝術團甚至自學大提琴。他以赤子之心投入他的農業烏托邦的建設,可惜三十七歲就英年早逝。

幸運的是,正因為提前離世,他才得以避免政治的污染,沒有被吸納成極端民族主義者。在他去世的1933年,農本主義和亞細亞主義已經被引入官方意識形態用作戰爭動員,而從宮澤賢治之前的思想軌跡來看,他已遭遇過日本法西斯主義的魅惑。宮澤賢治原本隨父親宮澤政次郎信奉凈土真宗,1914年他十八歲時研讀了漢和對照版《妙法蓮華經》大受震撼,開始向往法華宗。1920年他改信法華宗在日本的分支日蓮宗,加入了日蓮宗社團國柱會,因此與父親反目,1921年1月離家出走移居東京,與國柱會的理事高知尾智耀見面,接著開始參與國柱會的街頭傳教。國柱會的創辦人田中智學與井上日召同屬日蓮宗,與法西斯主義理論家北一輝和軍國主義者石原莞爾是當時極端民族主義的代表人物,宮澤賢治曾反復閱讀他的《日蓮圣人之教義》和《妙宗式目講義錄》。同年8月,他因為妹妹生病而回到花卷,得以遠離東京的國柱會而免受影響。今天很多崇拜宮澤賢治的研究者都主動為他和國柱會進行“割席”處理,但也有人認為他對法華宗的信仰導致其開始踐行素食主義和環保主義,從而使他的烏托邦行動區別于同期日本知識分子的半農生活潮流,并影響了今天的深度生態主義者。所以,沒有必要去回避他與國柱會的關系,畢竟,法華宗本身并不是極端民族主義,而只是被政治利用而已。

守農大神

從巖手縣的陸中海岸往北,便是青森縣的種差海岸。這兩段海岸和南端宮城縣的雄鹿半島海岸被合稱為三陸海岸,巖礁、沙灘、海蝕臺地組成鋸齒般的曲線,綿延伸展達六百多公里,在地理學上被稱為“里阿斯”(Rias)式海岸地形。1933年,這里曾發生“昭和三陸海嘯”,使東北地區和太平洋沿岸地區遭受巨大災害,簡直是在1930年到1931年的“農業恐慌”尚未愈合的傷口上又撒了一把鹽。種差海岸有大片開闊起伏的天然草地,探向浪濤拍擊的礁石叢,乍看之下我還以為是高爾夫球場。登上葦毛崎展望臺,視野越過近岸的蘆葦和礁石,可以極目無邊無際的太平洋。向北走,是不見人影的大片茂密松林,林中是原始的濕土小徑,曲徑通幽,從蒼勁的老松間隙仍然可以望見大海。如果此時出現三兩個江戶時代的旅人、挑夫,那就是一幅典型的歌川廣重的浮世繪。1971年11月10日至12日,司馬遼太郎到過這里,他在《周刊朝日》的紀行專欄上寫道:“如果外星人來到地球,這里就是我最想展示給他們看的地方。”司馬遼太郎為什么要來種差海岸因為岸上的城市叫八戶,八戶曾經住著一個江戶時代的哲人安藤昌益。

安藤昌益最早進入日本近代知識分子的視野是在明治晚期。1899年,出生于秋田縣大館市、時任第一高等學校校長的狩野亨吉偶然在東京一家舊書店里發現了一部題為《自然真營道》的書稿一百卷九十二冊,加上大序一卷合共一百零一卷九十三冊,作者署名“確龍堂藤原良中”。他通過轉手的藏書家內田天正堂得知書稿原來的持有者是江戶幕末、明治初期的橋本律藏,作者是江戶中期出生于秋田縣大館市、曾在青森縣八戶市行醫的安藤昌益。狩野亨吉在通讀這部他的同鄉寫的書稿后,被這超前、激進的鴻篇巨著震驚,嘆為“狂人之書”。因為擔心安藤昌益思想過于聳人聽聞,為保守起見,他通過記者木山熊次化名“某文學博士”在1908年1月8日的《內外教育評論》雜志上撰文介紹“某大思想家”,公開他的發現。很快,幸德秋水創辦的《平民新聞》在同一個月的24日,發表了一篇題為《一百五十年前的無政府主義者一安藤昌益》的文章(作者不詳),傳播了狩野亨吉的發現。江渡狄嶺是在1925年開始研究安藤昌益的,而狩野享吉直到1928年5月才在巖波書店的《世界思潮》雜志上用真名公開發表他的研究論文《安藤昌益》,稱昌益為“農本共產主義者”,“可能是日本唯一可以夸耀于世的大思想家”。

狩野亨吉在1906年至1907年曾任東京帝國大學文科大學長,1908年獲文學博士學位,因為宣傳安藤昌益而被視作“具有危險思想的人”。他在1923年辭去公職,開始以古籍書畫收藏鑒定為生,成為當時日本浮世繪和春宮畫的最大藏家。這一年的3月,因為經濟拮據,他把《自然真營道》書稿以二千日元(這在當時是一筆巨款,對比一下武者小路實篤在我孫子市一幢住宅五千日元的售價便可知轉售給東京帝大收藏。半年后的9月,日本發生關東大地震,書稿除十二冊出借在外幸免于難外,其他全部被震后的大火燒毀。幸存的十二冊中包括“大序卷”,得以保留全書目錄和思想梗概。后來狩野亨吉又在舊書店找到三冊書稿的抄本,現存合共十五冊。再后來,安藤昌益生前在京都出版的三冊《自然真營道》又被發現,今天的研究者把這三冊稱為“刊本”“小真營道”“小冊”,把一百零一卷安藤昌益的親筆手跡稱為“稿本”“大真營道”“大冊”。《自然真營首》稿本殘卷、刊本和狩野亨吉1925年再發現的另一部五卷書稿《道統真傳》,在1982年開始由農山漁村文化協會陸續編成《安藤昌益全集》出版。

安藤昌益1703年生于羽國秋田郡二井田村下村(今東北地區秋田縣大館市二井田)的士農家庭,早年曾到京都的妙心寺修習禪宗,也曾到北野天滿宮參拜學問之神菅原道真,但始終懷疑佛教和神道,決定改習醫學和本草學。1744年,他舉家離開二井田到當時的陸奧國八戶十三日町開業行醫。1746年,因為要應付當時德川幕府為防禁天主教而進行的宗教調查,他掛籍于凈土真宗的愿榮寺,名字雖然出現寺院的“宗門改帳”上,但并非真實信仰。1752年,開始寫作《道統真傳》和《自然真營道》,1753年刊本《自然真營道》出版,次年又再版,此后他不斷擴充《自然真營道》的寫作。1757年,他的門人曾在八戶的天圣寺集會向他問學。1758年,因為兄長去世,他留下妻子和已經可以獨立執業行醫的兒子在八戶,獨自一人回到二井田村繼承家業。1760年,來自松前、京都、大阪各地的十四個門人到二井田村再次向他問學,答問記錄后來被收入稿本《自然真營道》成為第二十五卷“良演哲論”。“大序卷”是最后才寫的,但未及寫完,他就在1762年因病去世。

“大序卷”后來由門人神山仙確根據他生前的口述記錄續寫完成。安藤昌益在二井田村的最后四年,一邊為村民看病,一邊宣傳“自然真營道”的“直耕”思想,農民們在他的無神論觀念影響下停止了祭神活動。在他去世兩周年的時候,村民為他在二井田村建立了紀念石碑,稱他為“守農大神”。后世研究者對他的贊譽非常多,加拿大的日本研究者E.H.諾曼1949年出版了一本英文版《安藤昌益與日本封建社會剖析》,稱他為“批判日本封建社會的第一人”;蘇聯的拉杜爾.扎土洛夫斯基在《哲學史》一書中稱他為“唯物論者、戰斗的無神論者、歷史上最早的空想社會主義者”;他的英文文選的譯者安永壽延稱他為“百科全書式的知識分子”社會運動者和作家飯田桃把他的思想稱作“黑格爾之前的辨證法、馬克思之前的共產主義、海克爾之前的生態學、魯迅之前的孔教批判先驅”。他被寫進日本的中小學教科書和世界哲學史,被各種國際哲學會議討論,1990年NHK以他為主角制作了一部大型歷史紀錄片《元祿之世的革命思想安藤昌益追跡》。

自然真營道

在安藤昌益出生的元祿十六年,日本人口從江戶初期的一千萬增加至三千萬,人口增長對糧食的需求促進了農業的發展。元祿年間(1688-1704)是日本稻作社會的高速成長時期,水稻的種植已拓展到寒冷的東北地區。與此同時,自中國明朝解除海禁后與日本形成的互市體系一直延續,進一步促進了日本工商社會的發育。中國對日本貴金屬(用來鑄造貨幣的金、銀、銅“三貨”)的大量需求,導致日本開礦成風,出口猛漲,長崎成為一時無兩的繁華港口;町人(江戶時代都市工商階層的統稱)的活躍則導致妓院、賭場泛濫,江戶成為讓外國游人艷羨的銷金窩。在安藤昌益移居八戶之后,江戶幕府已經管控白銀和銅的出口,代之以“俵物”(海產品),以滿足清朝的宮廷珍饈的需求,導致三陸海岸地區出現了經營魚翅、鮑魚運往長崎出口的漁業豪族。乾隆年間,大豆開始在中國民間走俏,它不僅可以榨成食用油、燈油、家具涂料,豆渣還可以當肥料買賣而在日本,它是人們每餐必食的豆醬的原料。在幕府的鼓動獎勵下,從不生產大豆的東北地區也開始燒荒種植大豆。燒荒地因地力不足需要輪休,因此招來野豬拱食并大量繁殖,把休耕地和正常耕地的作物全部吃光,導致1749年爆發“豬饑饉”,餓死了三千多人。東北地區氣候惡劣,風、雪、水災頻仍,單八戶一地,在1744年、1747年、1755年就發生過共三起自然災害,導致糧食損失共四萬二千石,餓死共五千人。正是在這連續的“惡世災年”之下,安藤昌益從一個診治人類體疾的醫者變成了一個批判時代、改良社會的烏托邦夢想者,創建了他復雜龐大的理論體系。

如今,東京大學綜合圖書館已經把幸存的稿本《自然真營道》的十二卷逐頁翻拍上傳到網站上變成公共學術資源。全書以變體漢文寫成,從“大序卷"所附全書目錄中可以看到,稿本《自然真營道》分為兩部分,第一部分是“學問統括”“古說得失",對前人學說包括儒書、佛書、韻學、制法神書、運氣書、歷書、醫書、易書進行臧否批評,并附有與儒者、軍者、醫者、佛者、仙者、巫者的答問錄和“法世物語”,共二十四卷第二部分是“自然真營道”的立論,共七十六卷,第二十五卷“良演哲論”被自認為是“真營道書中眼燈”,接著的各卷展開對“活真妙道轉定氣行互性"“谷始生氣行”“谷精男女生所以"“自然世”“人相視表知里”“生死論”“圣釋廄三世論”“轉定與男女表里同一"“萬物氣行論”“萬國氣行論”“古醫法妄失論”“轉定病論”“藥性紀”“妙感氣論”“眾病論”的分類論述并附有三卷圖解,可謂高屋建瓴,氣勢磅礴。

在古代遣隋使、遣唐使所帶回的漢文化澤被之下,安藤昌益熟讀漢文典籍,最后卻成了一個狷狂的典籍反對者。他在“大序卷”中寫道:"一切文字已得手,勝手私作為書,學以之立上,為教下立私法,不耕貪食,盜直耕轉道,植盜亂根為治轉下,從是永永盜亂世成也。故字書學問,盜轉道器具也。真道不知備于爐,面也用文字書學者,轉真大敵也。此故予不采文字書學所以是也。”“轉”“定”字是他發明的異化字,與“天”“地”同義。他把四體不勤、不事稼穡的知識分子看作寄生階層,把他們的著作視為制定惡法、維護私利導致社會對立、世界動蕩的根源,“儒佛老莊巫書皆此例”,無一能外。他指責“圣人亂世,釋迦亂心”,簡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韙,絲毫無懼“謗圣”之罪:“或人問日,轉定一體,男女一人,無上下、貴賤、善惡統二別,言則謗圣釋而似慢,已是如何?答日,..圣人立上下二別,私法偏知,不知互性真道,故也何足謗之乎。問者吐白沫去。”在江戶幕府以朱子學為官學一統日本的時代背景下,這不僅是離經叛道,更是大膽顛覆。

在對儒、佛、老、莊、巫、醫等逐一批判之后,他在“法世物語卷”中,分述了“鳥世”“獸世”“蟲世”和“魚世”,認為這些動物世界和由歷代學說的積累、“私法”的制定而形成的人的“法世”在本質上是相同的,都在遵循“大小食序”,充滿競爭和剝削:“鷲鳥王,鶴鳥公卿大夫,鷹鳥諸侯,雁鳥工,鵲鳥商,鷲鳥主諸小鳥奴仆也。”“法世”里的封建等級制度和士、農、工、商"四民”秩序與“鳥世”無異,而自伏羲至孔子圣學,至程朱、唐宋明詩文、徂徠的儒學傳承,也只是“鳥世”里的“百舌學做”而已,“禮樂”傳到日本,變成“三味線(起源于中國三弦琴的日本傳統弦樂器)琴琶”,引發“色狂”“酒狂”,“爭奪做博弈,博弈寡火,附強盜,是皆法世”。他在卷末的結論是:“人之法世,金銀通用,為欲迷,盜亂不止。”這也許是他對自己所處時代的現實感受:江戶的紙醉金迷顯示了一個不平等的瘋狂社會,而“豬饑饉”的人間慘劇則暴露了幕府對農業的貪婪和對自然生態的無知強蠻。他從食物鏈的角度來解釋自然界和人類社會,比1859年達爾文在《物種起源》一書中提出的“弱肉強食、適者生存”的進化論早了一百年。

面對“法世”,安藤昌益否定了自己習得的所有經典學說,他掣出的替代理論便是“自然真營道”。首先,他創造了自稱為“互性妙道”的辯證法,用來建立他的世界觀:“自然互性,妙道之號也。互性何乎?日無始無終,土活真,自行小大進退。……不教、不習、不增、不減,自然矣。”“互性”是指表面上相反的事物其實互相依存,既矛盾又統一,在運動中互相轉化。例如“轉定”(天地)、日月、晝夜、明暗、男女、生死、新舊、治亂、善惡、上下、貴賤、心知(心性與認知)、師弟(導師與弟子)等。“良演哲論卷”模仿《論語》的答問風格(按照此書署名“確龍堂藤原良中”,弟子們把他尊稱為良子),記錄了安藤昌益很多關于“互性”的名言:“良日不知日月互性一神而為、偶生私作神法者偏惑也”,“良日不知新舊互性一道,而日日新耳謂之者偏惑也”,“良日不知心知互性一心,而論道人二心者偏惑也”,“良日不知互性妙行氣道,而論干支迷轉下(天下)農時者偏惑也”。他通過“互性妙道”推演出萬物相互關聯牽制的生態思想和“萬萬人為一人”“男女一人”的平等觀念,并以此為基礎去建構他的烏托邦“自然世”。

與“自然世"相對的是“法世”,“法世”從“自然世”演變而來,最后還將回歸“自然世”,“法”將被“道”替代。安藤昌益認為,“法世”之前的“自然世”,是通過“通、橫、逆”三種“氣行”而形成的。”通”是自上而下的運動,“通氣”生人;"橫”是橫向運動,“橫氣”形成大海,生鳥、獸、蟲、魚,逆"是自下而上的運動,“逆氣”形成大地,生谷物草木。“通、橫、逆”也是遵循"互性妙道”的,谷物養人,人種谷物,“人食谷為糞,谷食糞結實”,谷與人互食共生,男女都是“谷精”人采集耕作,飼養動物,得米糧魚獲,食知飽而不貪,敬大地、大海為衣食父母,謙卑地與萬物相處,與自然靈犀相通。在這樣的“自然世”里,人人共享食物財產,互相幫助扶持,沒有階級、沒有競爭、沒有剝削,不僅人與人之間是平等的,人與植物、動物、土地、山野、河海也是平等的。在人出現之前,只存在“法世物語卷"里提到的“畜生世”,人類先民出現之后,互助的人性(也是一種“互性")才把“畜生世”變為“自然世",但“圣人”出現后,“自然世”又淪為“畜生世法世”。

為了再次回到“自然世”,安藤昌益呼喚“正人”的出現,并提出了“直耕”的主張。“直耕"有兩層意思,首先是反對“圣人”和特權階級“不耕貪食",號召“正人”親自動手,直接參與勞動。其次是要按照自然的“互性"本質進行正確的耕作經營,既要順應“發生、盛育、實收、枯藏、革就"的“自然五常"來安排農時,又要遵守物種、土地、氣候相克相生的原則,避免出現像“豬饑饉”那樣的生態災難。如果說“互性"是“自然真營道"的哲學基礎,那么“直耕"就是它的實踐理念,“正人”是它的執行主體。”自然世”和“直耕”所體現的生態思想,和今天的“永續農業”(Permaculture)是相通的,后者主張通過最少的人力、最大的自然力(陽光熱能、微生物土壤、不同物種的共生互哺)來養護一個良性循環的生態系統,實現農業的可持續發展,這樣的原則同樣適用于經營人類社會。安藤昌益的先進性還在于,他在兩百多年前就已經超越了恩斯特。海克爾在1866年首次提出的“生態學”概念和今天社會上流行的“為了子孫后代保護地球”的人類中心主義環保思想,直接觸及了動物倫理、土地正義和自然權等深度生態學的議題。

在“良演哲論卷”中的“私法盜亂世契自然活真世論”一節,安藤昌益探討了從“法世”向“自然世”漸進契合的現實改良路徑。《安藤昌益全集》的編集者寺尾五郎把安藤昌益設計的這一過渡階段稱之為“契世”。在“契世”中,安藤昌益保留了“法世”的最高統治者,但僅作為“虛君”:“上無美食美衣游慰侈賁,無無益臣族,決上之領田令耕之”廢除“稅檢法”,不用賞懲:“若生損惡徒者出……勿加上刑法也,為之邑政也,每一族互紀(糾)之”;取消貨幣,實行以物易物:“金銀本山石,脂乃石瓦也,故止通用,菜中(草)一種賣買法,堅停止也”;所有人“耕谷織麻,生生無絕,是活真男女,直耕矣。轉定一體,無上無下,統互性,無二別……世無盜亂迷爭,名真盡平安矣”。按此“邑政”構想,“若上達活真妙道,有正人改之,則今日直耕一般活真世可成矣。”

這與《孟子。滕文公上》記載的許行的言論“賢者與民并耕而食”是相似的,但安藤昌益的著作中并未見提及許行。許行的農家學派被大衛。格雷伯視作中國先秦時代的無政府主義,其“君臣并耕”的主張因“悖上下之序”而被儒者所鄙,但與安藤昌益的批孔反儒卻血脈相通。

安藤昌益的“自然世”并非只是空想的“原始共產主義”,也不是在重復老子“小國寡民”的歷史倒退主義,在江戶時代的現實條件下,至少“契世”被他認為是存在可能性的。盡管幕府的寬永鎖國令從1633年持續到1853年,但仍特許了與中國、朝鮮、琉球和荷蘭(阿蘭陀)的互市體系。國際貿易帶來的文化交流打開了安藤昌益的眼界,使他能在《自然真營道》中寫下共七卷的“萬國氣行論”,包括了日本國、寒國、朝鮮國、漢土國、天竺國、南蠻國、烏馬國、阿蘭陀、琉球島的研究。在他的晚年,正是蘭學在日本的興盛時期(1751-1764),大量傳入的資料讓他對荷蘭這個歐洲國家深感興趣,通過研究他把荷蘭評為“萬國中勝清國”(最為清廉潔凈之國),讓他看到了實現“自然世”的曙光:"阿蘭陀國從開始至今無兵亂合戰,直耕。”對其他國家的研究也讓他對“法世”的批判波及更廣的范圍:“為金銀通用,故賣買利欲法盛。轉下利欲大寡從漢土欲奪天竺、阿蘭陀、日本或從日本犯朝鮮、取琉球等,立金銀通用賣買法,自由足易為侈故也。”這種把自由貿易視作國族戰爭起源的想法,和第一次世界大戰末期投身“新村"烏托邦的武者小路實篤的和平主義及人道主義動機殊為接近。

農托邦

身處十八世紀的安藤昌益,預示了在接下來的十九世紀和二十世紀大量流行的思想。“直耕”可以理解成托爾斯泰的泛勞動主義。“自然真營道”就像一個深邃的思想之井,可任由后人各取所需。辯證法、唯物論、馬克思主義、共產主義、無政府主義、烏托邦主義、農本主義、深度生態主義甚至反資本主義和反全球化運動都可以從中找到自己的源泉。兩百多年過去了,安藤昌益所反對的“法世”好像并沒有消失或轉化的征兆,他的思想在十九世紀末被發現之前經歷了一百多年的遺忘,在二十世紀被持續關注研究并出現了國際傳播,但進入二十一世紀又變成了冷門,他好像被再次遺忘了。我從2010年開始從事“碧山計劃”,受到民國時期的鄉村建設運動的影響,從那追溯到武者小路實篤的新村運動,再從新村運動開始追溯日本的農本主義烏托邦的源流,一直從毛呂山町追到調布市、我孫子市、花卷市,最后到了八戶市,不料卻在我期待訪問的安藤昌益資料館門前看到了它的閉館通知。

安藤昌益資料館是一幢小而低矮的房子,門口左邊掛著自己的牌子,右邊掛著八戶本地清酒八鶴的牌子,原來資料館還是清酒的特約店。在“八鶴,老朋友”的廣告語下,是安藤昌益的花崗巖坐像雕塑,旁邊隨便停著一輛自行車,為這個館更添市井氣息。我只是按照一般博物館周一閉館的慣例安排訪問,未料到這個館每個月僅開放兩周。查看它的網站,大標題寫著“安藤昌益世界第一個生態學家”。它是2009年創館的,展示內容多為復制品,2011年它還在八戶創辦了一個昌益村,宣傳“直耕"精神,為當地人提供農耕體驗。既然資料館看不了,我便開始用手機地圖查找安藤昌益的故居遺址,它顯示就在資料館附近。好不容易找到了,那里早已沒有安藤昌益醫館“確龍堂”的建筑遺存,只是研究者根據史料上記錄的十三日町的大概位置,在那樹了一根小小的紀念標注。因為沒有更多與安藤昌益有關的東西可看,我在當地的觀光信息中挑了種差海岸去看看,于是便和司馬遼太郎一樣,意外收獲了八戶的這一美景。他曾寫到安藤昌益的思想和歷史上的陸奧國寒冷惡劣氣候的關系。正如安藤昌益所說,人人都是“谷精”,我把自己一路追尋過來的日本烏托邦稱之為“農托邦”(Agritopia),因為它們都信奉農本主義,受到東亞稻米文化的孕育和滋養。盡管今天八戶留下來的安藤昌益的痕跡非常少,我還是很高興終于來到了“農托邦”的地理源頭。

自安藤昌益以降,到明治晚期興起、一直延伸至昭和時期的知識分子半農生活中的個人和社群實驗,到滿洲拓殖計劃,反映了日本人熱烈追求“農托邦”的沖動。除了知識分子半耕半讀的生活實驗外,民間社會還出現了全職農夫的烏托邦社群。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的奈良縣宇陀郡笠間村,天理教教徒尾崎增太郎因為懷疑教團強制捐獻而被驅逐,于是在1939年和十八個同伴脫離教團成立了“心境部落”,獨立經營農業和實行財產共有的集體生活。因被懷疑從事共產主義活動,他們受到日本當局的調查。之后他們在1943年參加了滿洲的“農業移民”,1945年日本戰敗后回國,第二年開始重建“心境部落”,1948年設立"心境農產”,他們生產制造的榻榻米數量當時在日本排名第一位。因為繼續實行共產制度和農業上的成功,他們被稱為“日本的基布茲”。1953年,發明了雞、稻共養新方法的山岸巳代藏和二十多位追隨者在京都附近創辦了以自己的姓命名的“山岸會”,把“山”解釋為“理想”,“岸”解釋為“彼岸”,開始推廣他的“山岸主義"和農業新技術。1961年,他在三重縣伊賀市創立了春日山實顯地,組織成員進行集體生活。此后山岸會在日本一共創辦了近四十個實顯地,在泰國、韓國、澳大利亞、瑞士、美國和巴西創辦了七個實顯地,有的實顯地有多達一千多人共同生活,其大型的現代化農場年銷售額達五十億日元。

除了山岸會這種因為事業成功而拓展到海外的農業社群外,日本“農托邦”的努力還因為本土土地資源有限、氣候環境條件惡劣和特定時代的經濟危機而突破了自己島國的地理疆界,跨海越洋,到異國他鄉尋找生存空間。滿洲拓殖是由國家主導的帶侵略性質的“農業移民”,而民間社會也同樣爆發了移民南美洲的“農托邦"行動。日本人移民巴西起源于十九世紀末國際黑奴貿易的廢止,地廣人稀的巴西需要補充勞動力,向中國和日本都發出了移民邀請,結果明治政府反應積極,在二十世紀初開始允許國民移民巴西,初期人數不多,但1923年關東大地震后,人數開始激增。1926年,二十歲的基督徒、棒球手弓場勇,和家人一起移民到巴西最大的日裔移民聚居區“聯盟農場”。1935年,他提出“在巴西的處女地創造新文化”的理想,和七名日裔移民伙伴一起在福莫薩購買了約一百公頃的土地,創建了“弓場農場”。1942年巴西在二戰中加入同盟國反對法西斯陣營,與日本斷交,停止接收日本移民。在沒有新的日裔勞動力加入的情況下,弓場農場依然保持良好發展勢頭,1938年開始養雞,1947年以二十二萬只雞的規模成為南美最大的養雞場。

在失卻與祖國的聯系之時,農場的日本移民不得不抱成一團,他們在1948年開始引入文化藝術活動來凝聚人心,學習彈鋼琴唱歌、手工制作樂器等,以“祈禱、耕作、藝術"為生活原則,實行財產共有、福禍共擔的集體精神,增強相互信賴、彼此尊重的社群氛圍,由此而成了孤懸海外的基督教社會主義“農托邦”。1952年,巴西和日本恢復外交關系,但隨著日本經濟在戰后的逐漸復蘇,日本人移民巴西的數量再也不能回歸以前的盛況。農場在1956年宣布破產,搬到了圣保羅州米蘭多波利斯郡的阿利安薩村重建,那里離州府圣保羅約六百公里,原有二百名成員中有半數隨遷。1961年雕塑家小原久雄和舞蹈家小原明子加入農場,此后農場建起了劇場和圖書館,還成立了有名的芭蕾舞團,應邀在巴西各地巡演,后來又回到日本巡演。1976年農場迎接了明仁太子夫婦的到訪,由此,他們艱苦卓絕的故事成了日本人在海外開荒拓殖的傳奇。至今,弓場農場雖然面臨巴西日裔社會經濟格局重組帶來的困難(例如他們的農業協會解散、銀行與外資合并等),但他們的第三代領導人依舊在帶領大家努力維持著他們的社群。

西田天香在1904年創辦的一燈園,武者小路實篤在1918年創辦的新村和弓場勇在1935年創辦的弓場農場是日本人創造的三個至今仍存活著的長壽烏托邦。如果說一燈園和新村都已過了期頤之年(一百歲),弓場農場也快要步近鮐背之年(九十歲)了。但比起他們的先人安藤昌益1753年所發想的“自然真營道”烏托邦,它們還只是接近而立之年(三十歲)而已。農業和烏托邦是兩種互相吸引和互相提供助力的事物。烏托邦可以幫助農業隔絕外面世界對它所依賴的自然法則的破壞,抵御危及它的存在的各種新興敵人;農業則可以為烏托邦提供物質養料和經濟繁榮,更可以為它提供一種古老的精神力量和倫理基礎。村上春樹在他的小說《1984》中就寫到農業的成功給深山里的左翼公社“先驅”賦予了強大的生命力。歷史上很多烏托邦實驗都依賴農業生存,這兩者的結合如影隨形。“農托邦”不僅是安藤昌益的夢想,也是弓場勇的真實行動。種差海岸和福莫薩之間,隔著遼闊的太平洋,但并不能阻斷烏托邦腦電波穿越古今,引發共鳴。當我穿過松林和礁石,趨向大海邊緣,那拍岸的驚濤聽起來就像所有的思想幽靈正在發聲辯論。

歐寧,詩人、藝術家,現居湖北荊州。主要著作有《碧山共同體:如何創建自己的烏托邦》《實踐烏托邦:新鄉村建設運動在中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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