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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統套房

2021-05-23 12:59:56莉莉陳
天涯 2021年1期

那年夏天我爹被刀砍了??车奈恢迷谀X袋正中,據說正好砍成兩瓣兒,不多不少,紅的瓤黑的籽滾出來鋪了一地。那天兩個漢子拎著刀怒沖沖闖進稅務所,保安們都躲遠了。但老爹迎了上去。老爹迎上去是因為上頭通知他下個月就解聘,他愛喝小酒,脾氣又暴烈,當一年的門衛就快到頭了。所以老爹是想好好表現一下的。他沖上前去,大吼一聲。漢子就把明晃晃的刀舉了起來,像砍西瓜似的,干脆利落,一會兒工夫瓤兒汁兒就都涌了出來。

母親接到訊息時非常冷靜,她托人打電話到五十里外的福利工廠,讓我馬上趕到現場。我擱下手里的機器時,以為不久還要回來,托了邊上的老張照看。我負責打塑料紐孔,每天重復一組機械動作,在紐扣上壓四個小孔,粗摸估計下,我一天大約要打一萬兩千個孔,我的眼前是一個大圓與四個小圓,看久了,這五個圓就一直粘在我的視網膜上,天、地、人臉上都帶著這五個圓,所以我的眼神就有些跟人家不一樣,人家就以為我有些呆。實際上我并不呆,只是腿腳有點毛病,并不妨礙干活兒。在福利工廠,我屬于殘疾人比率里一個重要的百分點,我離開了,殘疾人就不夠數了,就不能免稅了。我走到廠門時,東興對我打了個唿哨,怪聲怪氣地說,你不要影響了我們的生存啊。東興的腿也有毛病,但他看上去就是比我瀟灑,一頭自然卷發一甩一甩,挺招姑娘喜歡。這真是讓人很無奈的事。到了縣城后,母親甚至沒讓我去殯儀館看一眼老爹,給我頭上綁了塊白布,一起跪在了財稅所門口。起先我不想跪在那里,財稅所邊上就是汽車站,旁邊有一個花園廣場,那一帶人來人往,我一個大男人跪在那里太不像話。但母親把我死摁在了地上。她的上牙死死地咬著下唇,視線拉得筆直。這是母親要下大決心的神情,那年她就是這么把姐嫁到江西去的,我記得很清楚。母親考慮得很周全,甚至事先在我的膝蓋上裹了毛巾,還打了兩瓷缸水,是作好打持久戰準備的???,也是有選擇地哭上一陣。譬如圍觀人群比較多時,又譬如所長路過時。我認識那個胖胖的所長,他只遠遠瞄了我們一眼,就低頭溜進了大門。母親也不上去攔,她只是忽然大聲地哭喊了起來老頭啊,你走得太慘,頭都成幾瓣,閻王爺也要認不出你了啊...你留下我和瘸兒孤苦伶仃怎么過啊...那哭聲真疹人,弄得我起了一手臂雞皮疙瘩。所長一拐入大樓,母親的哭像打了急剎車,戛然而止。她擤了把鼻涕,側頭往財稅所右邊的一幢灰色舊樓瞥了瞥,目光冷靜極了。

談判結束后,我才明白了這道目光的含義。賠償金給得并不高,但母親以極低廉的價格談下了那幢舊樓的租用權,二十年。差不多就是白送給我們用了。老爹的后事一辦完,母親就迅速安排了舊樓的裝修,她計劃開一個小旅館,一樓門面間里順帶開家面條店,這一帶緊鄰客運中心,流動人口多,不怕沒有顧客。舊樓不高,只有三層,進門的店面房約十五六平米,二三樓各有三個房間,上到三樓,我發現還有一道小木梯,搬開雜物往上走,見有間閣樓,鋪著松木地板,空蕩蕩的,面積竟也不小,有三十來平米,因是斜頂的緣故,顯得中間高,兩邊低,但也別有一種味道。屋頂上鑲兩只斜斜的天窗,從天窗往外看,能看見人來人往的花園廣場,人聲傳到這邊,就不嘈雜了,有些邈遠。站在那里,我忽然想起了小時候趴在窗口往外看的情景,那時我的腿剛開始患病,我就是那么從樓上的窗口往外看,看許多孩子在天井里自由地奔跑。那時,我是多么羨慕他們啊。我跟母親說,這間閣樓我要自己裝修,自己住。母親同意了,她說,以后這兒的事全都交給你了,我只給你打打下手。這么一樁大事辦下來,她整個人瘦了一圈,現在,才看出了她的悲傷。沒客人的時候,她就一個人坐在旅館門口,窩在一把從老家搬來的舊藤椅上,白發蒼蒼,看起來又孤苦又寂寞。

事實證明,我決定自己裝修閣樓的想法是明智的。表哥裝修好的房間,我一間間視察了,質量粗劣不說,每個衛生間里都自作主張嵌了一張裸女照,那圖畫是鑲在瓷磚上的,想取也取不下來,這使得整個旅館有了一種惡俗的格調。表哥說,這你就不懂了,這張照片一貼,你的生意會更好。他說還替我訂了一批裸女畫,要掛在各個房間里。他拍拍我的肩說,你啊,嘗過女人的味道,再來跟我爭吧。我二十八了,確實還沒有嘗過女人的滋味。在福利工廠里,我喜歡過一個叫阿美的聾姑娘,但好了不到半年,她就移情別戀,看上了一個健全人。那段日子,我天天躲在她宿舍對面的小樹林里,看她挽著那家伙進進出出,腦子里閃過無數亂七八糟的念頭。

我的第一個女人是表哥幫我找的。那是開業的前一天,表哥說要找個女人給我沖沖喜。我不敢問他,我想找個女人哪是這么容易的事。但是,從表哥走出門到領回一個姑娘,也就七八分鐘的時間。那姑娘上面穿了件吊帶衣,下邊是一條很短的紅裙子,兩條大白腿一晃一晃,見了那雪白的大腿,我馬上就不行了。我把姑娘帶到了303,那里離一樓母親的小房間最遠。在樓道上我一高一低邁得飛快,感覺都已經來不及了,像尿憋不住似的。那姑娘卻蹬著高跟鞋,慢悠悠地一間間屋子“哇”過去,說這里好好哦。進了房間,她的專業素質就顯現出來了,又奔放,又熱情,完全不因我是殘疾人而歧視我,我戰戰兢兢在她波浪般的身體上起伏,那感覺火熱轟烈,驚心動魄。我記得東興第一回帶我坐動車,我打了個盹,醒來時已到了燈火輝煌的都市?;疖囅褚恢幌蛔影盐疫\到了遠方。這姑娘就是只匣子,把我運到了另一個地方。

后來我知道這些姑娘都生活在廣場邊的那排小矮屋里,從我這邊走到那邊,選上一個,再走回來,不過七八分鐘時間。但我后來很少去那邊,有時遠遠看一眼,就踅回來了。不管什么時候,我都沒帶姑娘上過我的閣樓。甚至連我自己也不太上那兒去休息,我在母親床腳邊搭了張臨時鋪,后來一直睡在那兒。

我把閣樓的松木地板擦洗得一塵不染,地上擺了一只落地臺燈,掛了田園風的碎花窗簾。挑閣樓的床花費了我很多時間,幾乎把縣城所有的家具店都走遍了,才買了一張洗白漆的大木床,那白色很干凈,是亞光的,不眩目,只是讓人覺得純潔。床腳擺拖鞋的地方,我買了塊羊毛墊毯鋪在那里,又選了一雙漂亮的女式絨拖鞋擱在毯上。幾乎過一陣子,我就要上街走走,找一樣適合屋子的物事,然后把它收回來。有時僅僅是一個相框、一把木梳,有時只需一眼,我就覺得它屬于我的閣樓,不管有多貴,我都要占有它,把它買回來。這么一來,這個房間就越來越漂亮了。在天窗的陽光下,它散發著松軟的氣息,美得有些失真。我叫它總統套房。雖然有點俗氣,但在一個小旅館里面,總統套房就代表了一個最高級的夢想吧。

小旅館的生意比想象中更好。有兩個做五金生意的外地佬租了常包房,每個月結一次賬,這筆收入就很穩定。散客生意也好,一些客人出了客運站就奔著招牌過來,順帶著還消費一碗面條。開鐘點房的也不少,有許多是帶著廣場那邊的姑娘過來的,這些男人常常會是我們的回頭客。到月底算算,營業額很可觀,刨去低廉的成本,凈利潤讓我咋舌。我不得不佩服母親的眼光,旅館的地理位置太優越了。唯一讓人犯愁的是,店里時常有老鼠出沒,菜櫥的紗門沒安幾天就破了洞,母親四處放了些鼠夾,也沒見效。

矮屋的姑娘知道了我有一間總統套房,來店里吃面時,就糾纏著要上套房去。她們對著我發嗲,這個掐我手臂,那個摁我大腿,以前我很怕這個,提什么要求都會很快妥協,但現在我已經有免疫力了。

自從我開了這家店,有些介紹給我的姑娘絡繹上了門。一個眼珠是斜的,我跟她說話時,都不知道她在看我,還是在看街邊的一個路人,弄得我一點談話的興致也沒有。為什么瘸子就該搭配斜眼呢,這是我非常不認同的。另一位是寡婦,三十多歲了,還帶了個男孩,這也沒什么,但她不該長著一口齙牙,看著這口牙時,我的想法就游離了,我不免想到,與她之間,是沒法進行親密動作的,要不牙齒容易打架。

想想這樣的女人要住進我的閣樓,我還不如立即站在樓頂往下跳呢。但母親不這么想。那天母親在閣樓門口站了會兒,走進去摸了摸床墊,又蹲下來撫了撫腳墊上的羊毛,那是真的綿羊毛,密匝匝地卷曲著,摸上去暖和又舒服。摸完了,母親忽然打了個響亮的噴嚏。她往四周看了看,說:“這兒還缺一面鏡子?!北荒赣H一說,我還真發現套房里少一面穿衣鏡,我什么都想到了,甚至配了茶具和首飾匣,卻忘了女人最需要的物事。見我搓著手一臉興奮,母親轉身走出了房間,甩下一句話:“我的意思是,你該照一照鏡子了?!睗娎渌矝]有用,我還是去淘了一面穿衣鏡,長方形、白邊框,立在地上,很像一個油畫框。我試著擱了幾個位置,都覺得不妥,光線不盡如人意,不是有些逆光,就是有些偏光,顯像不那么好看。后來,我干脆把它放在了天窗下,天窗就像只天然射燈,打在臉上,使得臉似乎洇出層光暈。當然那不是我的臉,是我想象中一張姑娘的臉。我望著鏡子時,忽然覺得這想象中的臉是有一個原型的,影影綽綽看不清楚,似乎近在眼前,卻又不可捉摸。它掩藏在無數面鏡子的背后,那么溫柔,卻又那么遙遠。我心里忽然漲滿了酸澀的東西,幾乎使我落下淚來。

我在門廊貼了張招工啟事,整天蹲在門口看行人來來往往,有時看到一個差不多的姑娘,我就會盯著她的臉,盼著目光里有根線把她牽過來,但這么一來,姑娘只會噔噔噔走得更快。蹲了三天,母親把表哥搬過來了。表哥在附近工地上承包了水電,每天從天蒙亮忙到天擦黑,人曬得烏黑抹亮。他比我大兩歲,據說小時候最喜歡看我拉屎,母親把著我的時候,他瞪大眼睛蹲在一邊:“一橛出來了,又一橛出來了?!蔽彝热沉撕螅X得不可思議,仍一次次拉我去玩打仗,直到有一天,我重重甩上門,夾斷了他的半片大拇指甲。

表哥蹲在我身邊,他的身體散發著濃重汗味,這汗味像有固定形體,就算他每天洗兩個澡,還是附著在身上。他把手機遞給我。我看見屏上有個推獨輪車的姑娘,低著頭,弓著腰,看不到臉,背景是一片支滿腳手架的樓房。表哥手機的色彩特別艷,樓房上方的天空看上去比平常藍得多。我問“這是誰?表哥說“往下看?!蔽野哑镣乙凰ⅲ诙堈掌屛业男暮莺莩榱讼?。這張照片里她戴著連口罩的碎花遮陽帽,看不到整張臉,但那雙又黑又亮的眼睛像穿過了屏幕,含笑望著我!我緊著刷下一張,卻又嚇了跳。姑娘在午睡,她躺在頂樓的樓道上,樓道還沒有裝欄桿,一面是墻,另一面懸空,像懸崖峭壁,只消一翻身就會掉下樓層,摔個粉身碎骨。

表哥說:“姑娘怎么樣?

我說:“……好?!?/p>

表哥說姑娘叫巴妹,剛來工地時不開口說話,大家都以為她是啞巴。那陣子工地里大量的建筑垃圾需要搬運,人手緊,見她活利索,也沒人細細盤問。老板叫她幫著驗收貨,她點貨入庫賬本記得清清楚楚,有時幫會計盤賬,電腦也能打得噼啪響。什么活拿到手,都能做上一做。跟工地上臭漢子不同的是,她愛干凈,天熱后,簡易房沒處洗澡,正好新樓的衛生間裝好了,她晚上便偷偷去那兒洗澡,新樓里還沒安窗框,就在窗上掛個布簾。有天晚上,大家聽到新樓傳來尖銳清亮的“救命”,聲音就從巴妹洗澡的浴室傳來。幾十個人從床上跳起來,隨手抓著榔頭、瓦刀趕過去,卻在現場看到了老板的侄子,人稱小石老板。小石老板皺皮巴臉捂著下體,一副強忍疼痛的模樣。

“怎么了?

表哥笑道:“這巴妹厲害,小石老板是偷雞不成蝕把米?。〔贿^,工地是待不下去了。我問她來不來店里,她說要來?!?/p>

見我有點兒緊張,表哥狡黠地笑了笑,說:"我讓她看了你的照片,她同意了,哈哈?!蹦菑堈掌请x開福利廠那天拍的,我穿著白襯衫、藏藍工作褲,倚在樹旁笑著,咧出一口白牙。那天雖然沒有陽光,看上去卻像有陽光灑在我身上。

我的心像被什么撐了開來,漲成了兩個那么大。緊跟著我低下頭長嘆了口氣,幾乎同時,表哥和我都將目光掃向了我的病腿。這條麻稈似的細瘦,與另一條完全不對稱,走路時,圓規般劃半個圈才能往前跨,人們都說我走路像劃船。表哥低著頭抽煙,夜色已經降臨,不知為何,這座小城的夜空竟是紫藍色的,看上去像是被街上的燈光染成的霓光,但沒有星星,沒有福利廠那種鑲滿天空的寒冷星點。表哥猛地把煙頭丟到地上,用腳趾捻了捻:“明天去給你的腿上個石膏!”

“為什么?

“傻瓜,這樣就看不出你腿瘸了!”

十六歲那年,有人介紹我去了福利工廠。我清楚記得那是個黃昏,暮色正從四面合攏來,我抱著包裹站在福利廠門口,不知道該不該跨進去。四周極其荒涼,兩排廠房倚山而立,目之所及均是田野與荒地,沒有什么人煙。送我的機動三輪已掉頭駛走,在土黃色的山道上漸行漸遠,終于消失不見。這時,我看見廠區里飛快地駛出來一輛自行車,一個英俊少年穿著白襯衣跨騎在上面,他瀟灑地一掐龍頭,咔地停在傳達室門口。這么小的廠區,怎么還要騎車?我想。但接著我就明白了。少年很不情愿地從自行車上下來,跨上兩級臺階,取了一封郵件。我盯著他的腿。是的,也是瘸子,也是右腿??缟宪嚂r,他回頭剜了我一眼,目光有些兇狠。就在那個瞬間,我決定留在福利工廠了。

少年就是東興。我們分到了一間宿舍里,一開始我們沒怎么說話,我發現他不喜歡跟我一起行動,如果要出門,不是先我一刻,就是慢我幾分。起先我以為他討厭我,后來才知道他只是不喜歡兩個瘸子走在一起,我倆的步幅與身體的高低晃動大致雷同,如果一前一后走在路上,簡直像一個正常人在惡意模仿瘸子走路。廠內凡是平整的地方他都騎車代步,有些低矮的臺階他也能提提龍頭一沖而上,所以說,大家不太有機會看到他的瘸腿。但正因如此,東興偶爾瘸著腿出現在眾人視野中時,大家就更是盯著他看。一邊看,一邊還要惋嘆一番。東興靜立時如希臘男神般俊美,一邁步,卻左肩高右肩低地聳將起來,這不能不令人嘆息。

我們宿舍有四張床位,住了三人。另一位是推銷員老黃,但老黃不常來住,說這種荒郊野嶺哪是人待的地方。這兒確實太荒涼了,尤其在晚上,機器都停了,四周靜得可怕,天空與大地連為一體,像一口巨大的黑鍋罩著我們,星星又遠又冷,我都不敢往天上看,往天上一看我就覺得自己像在荒墳地里,是只孤魂野鬼。晚上我們沒什么消遣,除了打牌就是睡覺。有一天,老黃拿來了一盤毛片。那時我們還沒有見過毛片,圍過去看他一層層剝開報紙,露出一張斑駁的光碟,那上面的一個胸脯像木瓜那么大的裸女已足以使我們震驚了。我們封了門,遮了窗,一起坐在電視機前。大約看了二十分鐘后,老黃站了起來,說:“娘的,受不了了?!弊吡恕K趶S里有一個相好,他找相好“解決”去了。我倆繼續堅持看了下去。看到又一段高潮時,光碟卡住了,重復按了好幾次播放鍵,東興上去敲電視,屏上出現一條條紅藍條紋,接著黑了。

東興的女朋友是廠長的女兒,是個極丑的姑娘,腫眼泡厚嘴唇,皮膚黝黑粗糙。東興為什么會找她做對象,很簡單,因為廠長女兒是廠里唯一沒有殘疾的姑娘。就像瞎子要找亮眼人一樣,瘸子最想找的就是全身沒有一點毛病的姑娘,對于我們來說,簡直就像天上的仙女一樣不可得。所以丑不丑,已經不屬于考慮的范疇??墒蔷瓦B這樣丑的姑娘,也有人捷足先登了,跟東興好了幾回后,廠長女兒羞澀地告訴他,自己有個未婚夫在部隊里,等他復員就要結婚了。東興一句話也沒說,一腳將廠長女兒踹到了床下,說,滾!丑姑娘就哭著滾了。

跟廠長女兒分手后,他陸續與幾個女人有了關系,后來不知怎的跟漂亮的義烏女老板好上了。義烏女老板是我們的大客戶,她來考察時,提醒廠長不要把所有生產都放到紐扣上,建議將一部分機器改裝做窗簾扣,她說窗簾扣其實有很大的市場。五金車間工人們很憤怒,認為她貶低了他們的技術,東興甚至把一口煙噴到了女老板的臉上。女老板很平靜,她從包里拿出一包紐扣??吹侥切┚К撎尥?,鑲著水鉆、字母,熠熠生輝的五金扣,我們都啞巴了。我們的設備無論如何做不出這樣的扣子。那是第一次,我們透過幾粒紐扣看到了外面的世界,我們已經落得太遠。所以說,其實女老板在某種意義上拯救了這個工廠。女老板與東興好上了,這不但是大家希望看到的,甚至是輿論鼓勵的。當聽說女老板要出資幫東興做手術治腿時,大家紛紛向東興祝賀。但東興終究沒有做成手術。女老板終究也來得少了,取貨的換成一個滿臉橫肉的男人,據說是女老板老公的弟弟,一個黑社會的混混。這件事唯一的后果是,東興扔下文藝書不看了,開始看骨科雜志,你光看他扔在床上一堆書籍,準以為他是個醫大學生。

那些年,我的心情一直很低落。我對東興那些女人一個也不感興趣,只對東興有好感,我不與姑娘說話,更不跟她們來往,我認為自己完了,有好幾次,我想到自殺。直到聾姑娘阿美出現,她是廠長女兒帶來的。廠長女兒經常厚著臉皮來我們宿舍,甚至結了婚也照樣來,東興不理她,她就跟我說話。有時,還帶來另外的姑娘。阿美就是她帶來的。她們一進來,我倆就咧了咧嘴。阿美走在廠長女兒的身邊,好像存心要給她難看似的,把廠長女兒襯得又矮又胖。我們一笑,阿美的臉騰地紅了,聾啞人對別人的表情特別敏感,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身體。我跟著注意了她的身體,鼓的胸,瘦的腰肢以及修長的腿。她左右看看,坐在了我的床上,豐滿的臀部像個飽滿的葫蘆,就在我的手邊。我的手張了張,摸了摸她身邊的空氣,全身就熱了起來。我一陣狂喜。我明白了,我不是同性戀,只是沒有遇到喜愛的姑娘。

后來有事沒事我都會去阿美宿舍坐坐,她愛干凈,每晚躲在房里沐浴,我就替她提開水。阿美沒拒絕我的好意,但也沒表現得多熱情。東興說,這是默許,有希望。漸漸地,廠里把我倆看成了一對,發個券領個水果什么的,阿美這份常讓我捎帶。很快年底到了,我做了件讓我后悔至今的事春節一個人回了家。福利廠的工人都盼過年,在這樣鬼都待不住的地方住了一年,大家都想回去見見親人。就連東興,家里有個厲害后母,過年也還是拾掇拾掇回去了,他說兩害相權取其輕,與其在墳堆里過年,不如回去看后母的臉色。這么一來,廠里就還剩四個人管門的醉糊涂老頭、質檢員周瞎子、聾姑娘阿美,還有個就是主動留班的五金車間主任姜矬子。我對阿美留在廠里很不放心,我倆的關系才剛有點眉目,但母親在電話里一聽我不回去就哭嚎起來,說我心里怨恨她,她說一定想盡辦法給我找個好去處,哪怕拼了這條老命,也會讓我離開這兒,最后求我千萬回家去過年,要不然她沒法活過這個年。

母親是活下來了,但阿美死了半個。其實不是阿美死了,是我死了。一回來我就知道不妙,阿美不再理我,不再讓我為她做任何事。她仍然每晚洗澡,但水再也不是我打的了,她自己從水房里打水,來回跑三趟才打完我一次拎的水,洗完了澡,就披著濕答答的頭發去了姜矬子房里。姜矬子剛離婚不久,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矮壯、說話粗聲粗氣。很快,房間里就傳出來她不分平仄的叫聲。

醫生舉起我的腿在眼前瞄了一會兒,像瞄著桿獵槍,這槍桿子還不及成年男人的胳膊粗,關節鼓起像個發育過度的樹結,腳掌外翻,青筋團成坨老樹根。瞄完后,胖醫生又小心地把它擱回到膝蓋上,將水盆里剛浸的繃帶嘩地拎出來,一層層往腿上敷。他沒問我為什么要弄個沒用的石膏,好像這件事根本不值一提。他邊敷邊說,門后面還有一副舊鋁合金拐杖,可以便宜點賣給我。

我拄著拐從小診所出來時,想象著自己是個受傷的漢子,這感覺我從沒體驗過,還真有點兒新奇。表哥卻在后面喊住我:“你這走得不對。怎么還能劃著圈走呢?直線,得走直線?!北砀缃舆^我的拐杖,拄在腋下走了幾步,剎那間我覺得表哥非常有表演天賦,看上去他媽真像個剛從戰場上下來的傷兵。表哥說,左腿先往前邁一步,右腿慢慢跟上去,右腿上去時必須是條直線。我想說你跟我換條腿試試,如果你的膝蓋骨也是外翻的,看你怎么走直線?不過我沒吱聲,我一聲不吭地試著在小巷里來回走了幾趟,摸索出了一套正確的符合我身體現狀切實可行的走法,左腿踏下時,把右腿拎起來,雙臂擎住拐杖整個人往前移,用的全是腋部的力量。這么練了沒多久,我就出了一身透汗。表哥卻挺滿意,抱著雙臂說:“像,很像剛摔斷腿的樣子,就這么走?!蔽液鋈幌氲揭患拢瑔柋砀纭敖址荒??大家都知道我瘸。”

“都說好了?!北砀缯f,“你只要記住一件事,石膏只能打三個月!”

表哥的話我想了會兒才明白,他是讓我在三個月內拿下巴妹,這怎么可能,我又不是東興。在福利廠里我總覺得自己跟東興不一樣,我是個地道的瘸子,而東興只是有時候瘸,他騎著車一陣風地經過時,沒人認為他是瘸子,大家只覺得他英俊得不像話,臉像希臘雕像一樣立體,自然卷黑發又濃又密,氣質高貴逼人。他追過不少姑娘。最牛的是,不管他甩了幾個姑娘,也沒人敢找他算賬。我追求阿美失敗后,東興拉我去廠后的小山抽煙。平常我不抽煙,但那天跟著悶頭抽了半包。東興沉默良久后說愛情其實是一種疊置,疊置就是把一種東西當成另一種東西,比如說農民把稻草人立在田里趕麻雀,就是一種疊置。什么時候,人家把你看成一個王子,或者你把灰姑娘看成個公主,愛情就來了,愛情說白了,就是一種幻相。東興說話一向都很玄,我不太聽得懂,只感到那天他這么說時,身上有一種深刻的憂傷,他一定也有沒能得到的東西。最后東興扔下煙蒂,告訴我:“記住,只要你別把自己當瘸子,沒有人把你當瘸子?!?/p>

我覺得這話要反過來說,只有人人都不當我是瘸子了,我才不會把自己當瘸子。怎么樣才能使人家不再認為我是瘸子呢?我不知道。我沒想到的是,這個艱深的問題一下子就被表哥解開了。只要我的壞腿上了石膏,那個叫巴妹的姑娘就不會把我當作瘸子。只要她不認為我是瘸子,全世界當我是瘸子也沒有關系。這是不是一種欺騙,我不知道。但我很想試上一試。至少,我要嘗嘗在姑娘眼里是個健全人的那種感覺。我不知道這是種什么感覺。正因為不知道,所以我才向往。媽的,我太向往了。

那天回家,巴妹已經等在門口。很久以后,我還記得當時的情景,她抱著包裹蹲在門口,抬眼望著夕陽的方向,微微瞇起眼,臉被陽光映得紅亮亮的。我從表哥的摩托車上下來時,她轉過頭看了我一眼,就一眼,可我的心像被什么扯了下似的慌慌地跳了起來。當時我們說了些什么,我一點也不記得了。我只記得腦袋里亂成一團,結結巴巴說不清話,急切間我想不起來表哥給傷腿安的緣由是什么了,表哥想了好多借口,有勇斗歹徒、英雄救美,我都覺得不妥。但最后說好的那段我完全想不起來了,究竟是打斷的、摔斷的還是撞斷的?如果巴妹開口問我,我根本答不出來。

好在巴妹什么也沒問。她把旅行包輕輕往門檻里面一擱,兩只手反剪背后,就跨進店鋪里四處走動。我跟在后面,望著她細長的脖頸,結結巴巴介紹店鋪的情況。巴妹像沒聽見似的,不時伸食指在這里或那里抹一下,取一個碗盤端詳一番,甚至在下水道前蹲下來細細察看,廚房的下水道是沿墻根鑿的一條水溝,水溝通向小天井,盡頭有一個米字形的下水蓋,那兒積著些食物殘渣。她蹲在那兒看了好一會兒。我跟在后面,既有些緊張,又覺得好奇,不知她準備做啥。逛完了,她找張小方桌坐下來,拿茶壺給自己倒了杯水,喝了一大口,說:"這店是你的?

“是的?!?/p>

她端詳了我一番,她的眼睛很大,被一圈細密的睫毛裹著,看得我臉都紅了。她似乎也有點不好意思,低下頭喝口茶,清清嗓子說:“店里有幾個問題,你知道嗎?

“什么問題?

“衛生太差。你瞧這桌上一抹都是油,柜面都是灰,床單上盡是污漬。”不得不承認她說的都是實情,面店加上旅館的工作量我們娘兒倆根本就忙不過來,我只能負責燒燒煮煮,買菜搞衛生這攤全交給了母親,母親畢竟年紀大了,眼神也不好使,洗塊抹布都洗不干凈,店面里真的是臟亂差。

我問她還有什么問題,她嘆口氣,慢慢張開一只手掌,給我看掌上的一顆綠豆那么大的黑粒,我認不出那是什么,她說:“老鼠屎,有普通老鼠屎三倍那么大,所以這兒一定有個老鼠窩。你們沒見過嗎?

五金客老張有次起夜方便,開燈的瞬間,看見床頭柜上蹲著只烏黑發亮貓那么大的肥鼠,兩只眼睛烏溜溜地瞪著他,嚇得他魂飛魄散,但才眨眨眼工夫,大鼠就消失不見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夢。后來他搬到了街對面新開的吉祥旅社,盡管我賭咒發誓說店里沒有他說的那種龐然大鼠。

聽巴妹這么一說,我一下緊張起來:“那怎么辦?

她嘟嘟嘴:“先停業兩天,搞搞衛生吧!”我以為母親不會同意歇業兩天搞大掃除,沒想到她很爽快地答應了。母親走過來摸了摸巴妹的手臂,又使勁兒盯著她的臉看,像是要在她臉上找出什么毛病似的,最后母親失望地嘆口氣說,店里的事你倆做主,就不用問我了。那兩天里,我們清洗了所有的床單,給每個房間噴了殺蟲劑,地面都用清潔液刷洗了一遍。巴妹在門口放了塊一閃一閃的熒光黑板,一面寫房價,一面寫面價,沒花多少錢,但看上去熱鬧了許多。巴妹還讓我多笑笑,什么叫賓至如歸,就是要讓客人覺得舒適。你得笑,別整天苦著張臉,客人忙累了一天,為什么還要看一張苦瓜臉?

巴妹來了以后,日子咂起來像有了鮮味。一大早我起來時,她已經把不銹鋼灶面擦得锃亮,蔥花、開洋、肉絲、蒜泥一碟碟切細擺在臺面,我從從容容放調料、煮湯料,料放得足,面條的味道就鮮,有時候味兒能從屋子里拐個彎香到街上去。每當她走進廚房,我便將手里的菜勺舞得眼花繚亂,這陣子我把襯衣領子刷得白白凈凈的,盡管外頭系著油膩膩的牛仔布圍裙,也覺得自己挺整潔一東興說過,只要襯衫領子夠白,哪怕披塊麻袋皮都會好看。

好幾天巴妹都冷冷淡淡的,不吃小灶面,就吃那碗白湯寡水的雪菜面。我心里很懊惱,可又不知該怎么辦。母親像也看出了我們的異樣,讓我倆一起出趟門,去城郊的農貿市場走走,買些便宜的蔬菜回來。

巴妹踏著三輪車,我坐在車斗上,腿往前伸著,像棵巨大的白蒜。巴妹不說話,我也悶悶的不吭聲,一路沉默著到了農貿市場。我跟著巴妹,她買什么,我便拎什么,到賣干貨的地方,巴妹要了些香菇和木耳,轉頭見一只袋里裝著些羊肚菌,排得很整齊,像一把把小黑傘,隨口問了聲價錢。店主熱情洋溢地說,正宗云南產的,八百元一斤。巴妹嚇一跳,脫口問這么貴!店主笑瞇瞇說,羊肚菌是菜也是滋補品,補腸胃的,姑娘你這么瘦,每天煮點在湯里,對身體特別好。巴妹沒答話,看我一眼,想說什么又沒說,隨我一起把菜搬回到三輪車上。她讓我等在車上,自己又去買了些當季蔬菜。

回去的時候,三輪車上的貨物裝得有些多了,我說我就不坐了,太沉。巴妹不理,一把拽住我,將我扶到了車上。

車行了會兒,巴妹忽然說,以后別買那么貴的東西了,費錢。

我心里一暖,說其實也不貴,體輕。

巴妹笑了下,說以前我媽也這樣,給我碗里埋許多好吃的,我每次吃飯的時候都會想,碗底藏著什么,是一個蛋,還是一塊肉。等我吃到那塊肉,我媽那神情,高興得跟什么似的。

以后把你媽請來,我給她做好吃的。巴妹搖頭,我媽...已經走啦。

有好一會兒,巴妹都沒說話,從后面看過去,她踩車的腿很輕快,隨著踏車的動作,瘦細的腰左右擺動著。下坡的時候,她忽然舉起了雙手,放空了車龍頭,“啊”尖叫著往下沖,嚇得我揪著車沿的鋼條,一動不敢動。到了坡底,她轉頭沖我笑,我板著臉“打算把我另一條腿也摔斷?說完也就笑了。

回店后,巴妹拿了些衣服,主動去了總統套房,她眨巴眼睛對我說,只上那兒洗澡,不住那兒。我很想問她什么時候同意住總統套房,可又覺得,還沒到問的時候。

她到了浴室里,我磨磨蹭蹭在外間轉,倒是沒什么別的念頭,是擔心她不會用沐浴器。當時挑衛生間的衛浴器時很糾結,買好的,怕房子租來的,以后拆不走,不合算;裝差的又怕壞,都說衛浴器是頂要緊的東西。后來還是咬咬牙裝了個進口的牌子,據說用一百年也不會壞,為這事母親還說了我一頓。但這東西操作起來有些麻煩,我也是看著說明書才學會的。果然一會兒后,她在里面喊,水龍頭怎么開?我說:“把桿子往下拉。”過會兒,她又問:“熱水怎么弄?我說:“按那顆紅色的鈕?!痹龠^會兒,她又喊了:“洗發水在哪?我說:“抬頭,左上方那個,往下按,左邊是洗發水,右邊是沐浴露?!边^了一會兒,水聲終于嘩嘩響了,像瀑布,也有些像暴雨,像是要把什么沖刷掉似的。

我帶上了門,候在了門口的樓梯上。天窗的光柔和地漫在我的腿上,繃帶的邊微微卷了起來,腳趾頭縫里黑黝黝的。我想起來,很久以前,我也曾這樣守在阿美的門口,等著她披著濕漉漉的頭發打開房門,把空熱水瓶遞給我。那個時候,聞著她身上散發的熱騰騰的香氣,就是我最幸福的時刻。我慢慢地想著,這才發現,想起阿美,我已經不像以前那樣難受了。

不知什么時候起,天淅淅瀝瀝飄起了幾粒小雨,我想起店門口還晾著剛買來的菌菇,便拐下去收。到了門口,卻見一個老頭正跟修皮鞋的老劉比畫著打聽“一個小伙子開的面館”,細看竟是福利廠的老會計!他居然沒問“一個瘸子開的面館”,我心頭剎那涌起股暖流,也沒來得及多想,便沖著他又招手又喊叫。老會計見了我,眼前一亮,奔過來抱住我,松開手推遠些又看,說,好,長壯了,長俊了,再看到我腳上裹的繃帶,吃了一驚,說,你也動手術了凍興一直說動手術來著。

我臉漲得通紅,轉頭一看,巴妹正抹著濕頭發從樓上下來,忙沖老會計擺手。

老會計是聰明人,閉嘴進了門,天還沒冷,他卻已穿上了我送的羽絨衣,熱得直抹汗。他從包里掏出幾本險金證書,又遞過來只網兜,說是東興幫我整理的,里面是些我用過的生活物品,當時走得急,都沒有帶。我打開來看,有一只隨身聽、一只鬧鐘,還有一把三節長的手電筒。福利廠里路燈少,僅有的幾盞還大都壞了,夜里出門打牌的時候,我們便帶了手電筒,一推按鈕,光芒像兩柄利劍刺穿了深黑的夜,它們在天空與地面之間交叉,像在交戰,又像并肩面對一個深藏不露的敵人。我問老會計,東興好嗎老會計說“你一走,東興就隱居了。天天關著宿舍門,不出來?!眲倎沓抢锊痪茫医o東興打過一次電話,他問我:“你還回來嗎?那是他第一次對我表現出依戀,我鼻子一酸,差點就要說“回來”,想一想,還是回答他:"不回來了。”我跟他說了店里的情況,生意以及收入,不知說到哪里的時候,對頭傳來嘟嘟的聲音,他已經掛機了,后來再撥過幾次,他都沒有接。

這讓我心里非常難受。在福利廠時,東興從來沒對我說過什么中聽的話,可我心里想什么,他像裝了顯微鏡似的看個一清二楚。阿美跟姜矬子好后,東興曾問我,要不要報復。我說怎么報復。他說上牌桌,讓姜矬子輸個屁滾尿流。我說那太便宜他了,我在偷偷磨一把牛角尖刀,我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只知道胸里窩著一團火,泄不出來。但東興還是拉著我出門,把我推上了牌桌,牌桌其實是個挺解氣的地方。姜矬子態度也好,輸了該干嘛干嘛,該做烏龜做烏龜,讓我找不到由頭跟他打架。我每天帶了牛角刀去打牌,但都沒找到拔刀的理由。后來周瞎子也坐上了牌桌。周瞎子是廠里的質檢員。瞎子怎么能做質檢員?是的。我親眼見過他檢查紐扣,一大片紐扣光燦燦地鋪在臺面上,他側頭用手掌慢慢撫過去,五指彈琴般上下顫動,忽然一頓,蘭花指一撮,挑出枚次品,扔到一邊,然后再不慌不忙摸過去,效率奇高,經他檢查過的基本就是放心產品了。在牌桌上,他總能拿一手好牌,即便我們取消了他擲骰、做莊的權利,也不行。東興說這人長著第三只眼,小看不得。后來我們跟他在一起玩,就賭紐扣。賭紐扣當然不好玩。但不玩點什么,我怕壓不住胸中的那團火,闖出禍來。

那晚結束牌局后,我與周瞎子落在了后面。他停下腳步,咳嗽兩聲,待前面的人都走遠了,說“春節里,醉糊涂老頭忘了阿美在宿舍里,把樓下的鐵門反鎖了。阿美被關在里頭兩天兩夜,還是姜矬子記起來,去給她開門,當時,阿美就撲他懷里哭了。”

說完這句話,他就走了。這個瞎子走路比我平穩多了。

我承認,胸中的那股氣一下就泄了,一滴不剩。大過年的,是我把阿美獨自扔在了廠里,阿美有錯嗎阿美半點錯也沒有。再說,姜矬子是健全人,有家有業,我有啥?我不再出門打牌,整天躺在床上發愣。我不打牌,東興也不打了。他買了張人體骨骼圖,用放大鏡對著研究,一面看,一面對應著在我的腿上按來按去,分析是哪塊骨頭出了問題,有沒有矯治的可能。說真的,我對這個半點興趣也沒有。如果要說我有什么愿望的話,就是讓阿美快點嫁給他媽的姜矬子做老婆,離開福利廠,那她就不用在我眼前晃了。但命運跟阿美開了個玩笑,姜矬子的前妻使了狠招,大冬天把女兒送了過來。那天下大雪,地面積著厚厚一層雪,我們看見一個穿紅棉襖的丫頭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進廠門,眼眉上掛滿雪霜,像已跋涉了很久。她站在雪地里一動不動,任誰去叫也不進屋。直到姜矬子出現,她才晃了一晃,輕聲說:“爸爸,你回家吧?!闭f完,就倒在了雪地上。姜矬子抱起女兒的時候,整張臉都青了,像是整個世界塌了下來。他粗魯地推開湊上前去的阿美,拔腿往房里跑,嘴里語無倫次地喊“熱水,快,熱水!”

后來姜矬子悄無聲息地走了。阿美呢,還是那個阿美。

老會計抽了幾支煙后,說末班車快到了,我問你個事。我說,您問。老會計說,阿美想出來做事,你店里要不要人?我頓時懵了,半天說不出話。這時,巴妹端著碗熱騰騰的面條出來,擱在老會計面前,笑瞇瞇說趁熱吃,又轉頭看看我。今天巴妹穿了湖藍的絨線衣,下邊是條緊繃的牛仔褲,外頭套件橙色的飯單,看上去像個清清爽爽的寫字間小妹。老會計盯著巴妹看了會兒,再低頭看我腿上的繃帶,像是明白了啥。他不再說什么,只埋頭呼哧哧吃面。

我送老會計到客運中心,老會計臨上車前,遲疑了下,轉頭說,阿美的事,你能就幫一幫,不能也薦薦別的地方,今年的……壽材板又多了一塊。

福利廠有一個關于壽材板的離奇傳說。早年,有個無親無眷的老瞎子,在一個冬夜上吊自殺了。廠里跟民政局備了案,草草辦理了他的后事。棺材是廠里的木匠自己打的,打完后發現多了一塊頂材,大家也沒在意,將之隨處一丟。但一年后的冬天,又有個聾啞小伙失戀喝藥自殺,打棺材時,竟然又多了一塊底材,大家心里便有了層疙瘩。棺材在我們這兒叫“十大塊",頂蓋三塊,底部三塊,幫邊兩塊,前后檔的木材小些,說是兩大塊,實際上由十來塊小木組成,頂與底都是大材,一般不會有多。又過了一年,打紐孔的老鄭忽然發瘋,將腦袋扎在了水缸里。這回打棺材時,隊長畫了圖紙,挨塊標上數字,精籌細算,然而棺材打成后,大家齊刷刷看著腳底下,竟仍多了一塊檔材。第二年冬天大雪紛飛之際,大家心里七上八下,老會計每晚在廠里巡視,那日走到食堂時,見門上蕩著一段黑黑的物事,近看時,掛在門楣上的竟是做菜的小劉姑娘,小劉姑娘并沒有殘疾,只是右臉上有很大一塊胎記,像是被熊摑了一掌,黑了半邊臉,沒承想,就這么去了。

這回黑瞎子親自坐鎮了打板材的整個過程,每一塊木頭都伸出瑟瑟發抖的手指摸一遍,嘴里念念有詞。他不點頭,木工絕不能動手解木材。這么一塊一塊打好,裝楔時,半個廠子的人都圍了攏來,大家默默看著棺材一點點成型,慶幸的是,棺材打好后,板一塊沒多一塊沒少,正好。大家都松了口氣。果然第二年冬天廠里平安無事,一年年過去,福利廠再沒出過人命。直到今年,廠長的老姨過世,借了廠里的場子打棺材,板材竟莫名其妙又多了一塊。

老會計的話讓我心里添了樁事,我擔心阿美出事,在福利廠這樣的地方,一個人做出什么樣的舉動都不奇怪。那天表哥來吃飯,我問表哥能不能給阿美找個工作,表哥擱了面碗說,如今健全人都找不到事做,我們不是救世主,還是過自己的吧。表哥問我,阿美與巴妹,到底喜歡哪個?我說那還用問嗎。表哥說,趕緊把老家的房子收拾收拾,討媳婦總不能三間草房。我說八字還沒一撇呢。表哥說,你不懂,夜長夢多,下手一定要快,你看石膏都成什么樣了。

腿上的繃帶已經轉成灰黑色,卷著邊,下邊的腳趾頭黑乎乎的。我去胖醫生那兒換了一次石膏,他打開后皺了皺眉,指著腿上的濕疹問,你就不癢?我說不癢。他搖搖頭,給我涂了層藥膏。其實我也不是不癢,但我能忍,我覺得能過現在這樣的日子,不付出一點代價怎么行。胖醫生拿來兩爿半圓的毛竹,兩邊往腿上一合,纏上繃帶,天衣無縫地做出個石膏的模樣來。我左右看看,問,這能行?他聳聳肩說,這樣晚上能打開來透氣,要不然,這骨頭沒事,皮該爛了。我走的時候,胖醫生欲言又止地說,差不多,就拆了吧,會穿幫的。我覺得他的話里好像有別的意思,難道腿的事走漏了風聲?

想想不會,在這兒巴妹沒什么熟人,左鄰右舍表哥都囑咐過,應該沒人告訴她。正想著,手機響了,我拿起來看,手哆嗦了下,是東興的電話!從我離開福利廠,這是他頭回跟我打電話,我已經好久沒有聽到過他的聲音了,激動得差點把接聽按成了拒接。

東興說話還是那么懶洋洋的,有些拖腔拖調,問,是你嗎?我說,是我。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說,想動個手術,可手頭缺錢。說完就沒聲了。我不傻,能聽出來東興在跟我借錢,東興從來不求人,這已經是他說過的最低三下四的話了。我很想馬上答應他的請求,可店里的錢都捏在母親手里,母親說這些錢是爹拿命換來的,除了娶媳婦一文也不能動,我沒有把握從她手里把錢誆出來,就不敢提前給東興希望。我只能裝作沒聽懂他的話,只跟他扯些福利廠的事。東興大概是抱著很大的期望,照他的脾氣,應該早把電話掛了,可他還是跟我東拉西扯了會兒,甚至問了店里的生意,后來,他終于把電話掛了,那個時候,我好像聽到了一聲很輕的嘆息。

回了店里,我急著找母親問存折的事。巴妹笑瞇瞇攔住我,讓我看她今天買回來的菜,我檢查了下,菜色鮮綠,掐一掐脆嫩,問她在哪家買的,她說萍萍家,萍萍的男人在鄉下有塊地,好多蔬菜都是自己種的,特別新鮮。萍萍人也熱情,愛找人嘮嗑,一到她攤里,就拉著說個不停。我往天井走時,巴妹似乎往我腿上掃了一眼,我沒顧上細想,湊近去跟母親說話。

母親在天井陰溝邊點剩飯,這是巴妹囑咐的,說這樣能引老鼠出來,過幾天就可以下籠捕鼠。我在母親身邊磨蹭了會兒,裝作隨意地問,店里存了多少錢?

你想做什么?

就想知道,如果結婚夠不夠花。

母親往我頭上拍了一記,不都留給你的嗎?急什么!

那天客人多,忙好快中午兩點了。母親去午休,巴妹拎了籃豆子到桌子上剝,我把灶臺上的餐具都歸置好了一我習慣每樣物品都放在固定的地方,菜勺掛右邊的鉤子上,菜刀與砧板擺在左手邊,調料擺成一排擱在鐵鍋前-一吃完便跟巴妹一起剝豆。剝了會兒,巴妹忽然站起來,從廚房里端來一盆水,放在我腳邊,又拿熱水壺添了熱水,試試水說,來,我幫你洗個腳。

我心里咯噔一下,說不用,我自己洗??蜌馍??

她端小凳坐在我面前,不由分說抓起我的腿,往木盆子里摁。綁了一段時間石膏,腳板的色澤很蒼白,腳趾頭卻很臟。她低著手,幫我搓洗腳背,手指卻往上移了移,我的心撲通撲通地跳起來。我不知道她有沒有摸到那細瘦而畸形的關節。我緊張得面孔通紅。她抬頭見了,問我,是不是水燙了?

我說,不燙,行了。我邊說邊把腳拎了出來。

她笑笑,拿來毛巾要幫我擦腳,我搶過來,自己胡亂抹了兩下。

倒了水回來,她仍然低著頭跟我一起剝豆,什么話也沒說。

我心里忐忑,也沒說話,屋里只有電視機里傳來的聲音,我眼睛盯著屏幕,卻什么也沒看見,腦子里亂糟糟一片。巴妹拿起遙控把音量調輕了,我轉頭看她,她也正若有所思地看著我。我想她大概會問我腿的事了。如果她問的話,我不知道該怎么說。

她問,你能做一種拌面嗎?說話時手抓著一把剛剝出來的青豆。

我愣了愣,拌面有很多種,你說的是哪種?

巴妹說,是小時候她媽媽做過的一種面,特別好吃,后來媽媽沒了,就再也沒有吃過那種面。應該是炒了肉丁和各種菜丁在面里,又甜又咸又香,特別好吃。我說又甜又咸,那是放了甜面醬,別的還記得什么?她說記不清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只記得面條的味道。特別鮮,后來再也沒吃到過那樣的面條。媽媽走之前,她最后做了一碗那樣的面,吃完了面,巴妹就流了淚,那面里好像有種特別的味道。

巴妹說,媽媽不是很聰明,做菜總是忘東忘西,把糖當作鹽,醋當作醬。但奇怪的是,這碗面媽媽總是做得很好,因為我愛吃。

聽巴妹的口氣,好像她媽媽也不是很健全的人,這讓我心里松了口氣。我平常從來不說大,但那天,我心頭一鼓勁,說,這個面,我肯定能做出來。

那就看看你的本事。

如果我把面做成,有什么獎勵?

巴妹臉一紅,一把豆扔了過來,別鬧!我呵呵地笑,我也沒說獎勵是什么,她臉紅什么呢。我心里放松了,便去想她說的這碗面。我有種本事,一碗菜只要嘗過一口,就能把配料猜個八九不離十??墒沁@回,不要說吃,就連看也沒看過這種面,我只能憑著想象去猜想。我想,她媽媽做面的時候是秋天,那么炒丁里面就有肉丁、豆丁和土豆丁。巴妹說,醬料可以均勻地拌在面條里,入口即化,那么用的就不是青豆,而可能是四季豆切的丁。店里不忙的時候,我就開始列這碗拌面的菜譜。有時,我會炒一碗肉丁試試口味,調過幾次,味道越來越鮮美。有時,連店堂里的客人也問,鍋里在炒的是什么菜,怎么這么香??墒牵铱傆X得面里還差點兒什么,老想著巴妹說的那句話,她一吃面就流了眼淚,她為什么吃了面就流淚呢?

我喜歡小旅館的夜晚,即便夜半,還能聽到汽車駛過街面的聲音,小孩的哭聲,清脆的狗吠。我常常在巴妹洗刷聲的伴奏中,進入夢鄉。有回,我夢見了東興,東興在夢里穿著嶄新的白襯衫,健步如飛,邊走邊回頭沖我笑,

背景是一片我從來沒見過的碧綠的林蔭道。我聽見他對我說了句話,聲音在綠色的田野上傳得很遠,很清晰,然后他用力對我揮了揮手,消失在一片薄霧中。

醒來后,我回想東興跟我說了句什么,卻怎么也想不起來。我明明記得那個時候,我聽得很清楚,也牢牢地記住了,可醒來后,這句話像風吹過一樣消失了。

趁附近羽絨廠甩賣,我買了幾件羽絨衣,打算寄回福利廠。哪兒的冬天都不像福利廠那么蕭索,每天晚上,北風嗚嗚地在窗外奔竄,用報紙糊了窗縫,可還是有風漏進來。我給東興買了件軍綠的大衣,領口鑲棕黃兔毛,是今年最流行的款式,可以想象,東興穿著它的好看模樣;給老會計和周瞎子買了加厚款的棉衣,我試穿了下,像裹了床溫暖的棉被。有件紅色的羽絨衣,特別適合阿美,我拿起又放下,最后還是買了。不就買件衣服嗎,也不代表啥。我給每件羽絨衣的口袋里留了紙條,上面寫了姓名和尺碼,東興,XL;阿美,M;老會計XXL。

巴妹過來幫忙裝箱,寄哪兒的?

我想說福利廠,想想不對,只說寄給以前朋友的。

巴妹拎起那件紅色的,還有個女朋友?我連忙說,是個小妹,人挺可憐的。

她沒繼續問,只瞟我一眼,看得我心里一抖。

母親從屋里出來,問巴妹,店里的老鼠都喂肥了,該下籠了吧?

養了段時間,老鼠還真猖獗了起來,有回我炒菜,一只老鼠立在面前的菜架上,灰眼珠骨碌碌地望著我,我瞪它時,它竟然把兩只前爪往前拱了拱,像個老到的食客。

這就去買捕鼠板,最大號的。

你倆守一夜,把事情辦了。母親說,過會兒又補充,后半夜就蹲總統套房里吧,免得上上下下地吵了別人。

我心里一跳,母親這是故意把我倆往一起撮合。夜里,我和衣小睡了會,十二點,巴妹喊我去廚房吃碗湯面熱胃,準備熬通宵。我站在小天井里,幾口喝完了湯面,順帶打了個痛快的飽嗝。天氣已經轉涼,盡管披了件薄襖,還是覺得有涼意侵身,抬頭望天,夜空像層厚薄不勻的黑紗,綴著幾顆零零落落的星星。我已經很久沒看到過星星了。也許是城里的天空太亮,星星的光芒被掩在后面,突圍不出來。在福利廠里,一到晚上,天上就綴滿篩子眼般的星星,可是滿天的繁星,看上去卻那么清冷,害得我不敢往天上看。

巴妹領著我躡手躡腳爬上樓梯,將粘鼠板一只只放在角落里。粘鼠板黑黝黝的,巴妹把它與一些雜物堆在一起,不仔細看,連我都找不到那些黏性極強的膠板。她帶我上了閣樓,輕聲說,輕點兒,等著收網。我們摸黑進了套房,一起坐在羊毛墊上,背靠著床沿。我抬頭望著天窗。從天窗望出去,那顆星星只有小小的一粒,它忽明忽暗地閃爍著,像隨時會躲回暗夜里。我疑心它是顆跛星星,正獨自在宇宙里蹣跚行走,在我看它的同時,它也通過重重云靄看到了我。它真能看到我嗎?如果它能看到我的話,就能看到東興,看到巴妹,甚至能看到阿美。想到東興和阿美,我心里一陣難過。

跛星最后閃了一下消失了。套房里似乎更暗了。巴妹坐在我身邊,我聞到從她身上飄來的洗發水氣味,很好聞。她呼出的氣息,有股姑娘的清香。她在黑暗里低著頭,我想跟她說話,剛喊了名字,她就轉頭湊到我耳邊,輕點,別吵著它們。她嘴里的熱氣呼在我耳郭上,我忍不住抖了抖肩,有道熱流從肩窩流遍全身。

我學著她,把臉湊過去,靠近她的耳朵說,那我們干什么?故意也把熱氣吐到她頸窩里,看到她縮了縮肩。

可以說悄悄話。

說什么?姑娘熱烘烘的氣息在我身邊流動,我心里拱上來股抑制不住的勁兒,嘴唇趁機貼向她的耳朵。

說實話,你有話要對我說嗎她把臉轉過來對著我。

我來不及去想她話里的意思,腦袋像被團熱氣裹著,她的臉她的嘴唇對著我,離我只一點點距離,我抓住了她的肩膀,不管不顧將嘴唇貼了上去。她往后一縮,墊子一滑,仰面倒在了地上,我跟著跌落,俯在她身上,她緊張起來,腦袋向兩邊晃著,像條撲騰的魚。我緊緊抱住她,壓住了她的嘴唇。她掙扎了下,手往外推我的臉,但不是很用力,就像托在那兒一樣,牙齒生疏地磕碰著我。我感到全身都被點燃了,喉嚨里涌上來灼熱的氣流,伸手去摸她的衣裳...忽然樓下傳來遙遠的老鼠尖叫聲。她用力推開我:“快起來,抓到一只了!”我不理會,還是緊緊地抱住她,七手八腳找摸索的身體,她無奈地在我耳邊說:“你媽媽會醒的?!崩鲜蠼新曉桨l刺耳了,我跟她僵持了好一會兒,才松開手。到二樓時,卻見母親蹲在拐角,用一只夾鉗把老鼠放入黑袋里,她看看衣衫零亂的我們,面上很鎮定,說:“這辦法還真靈,樓下廚房里也捉了一只?!?/p>

那晚我們抓了一大筐老鼠,里頭有只特別大的,差點兒從鼠板上跑了,得虧巴妹跑得快,捉了放進籠里。母親很高興,特意去理發店吹了頭發,買了身新衣。吃完中飯母親打了個包裹,說要回老家修整房子,年里就不回來了。她把一本紅色的存折遞給我,叫我每天下午四點把店里的流水存到信用社,錢她只取了一小部分,剩下的都是結婚用的,千萬別亂花。母親這么說的時候,還笑瞇瞇瞟了巴妹一眼。巴妹低著頭抹桌子,從昨晚開始,她就沒跟我說過話,不知道是害羞還是生氣。我接了存折,心想這下終于可以給東興捎錢了。表哥帶我去上海的大醫院看過,那里的醫生說,像我們這樣瘸了多年的,肌腱早就萎縮了,動手術沒有意義。東興遇到的醫生很可能是騙子,可即便如此,我也不愿意讓他失望。

我興沖沖拿著存折到了信用社,窗口穿白襯衫的姑娘叫我輸密碼。我想起來,母親是給過這么一張小紙條,我在衣褲兜里摸了一遍,沒摸到,只好返回店里找。巴妹問我在找啥,我說找一張有數字的小紙條,巴妹指著吧臺上一張皺巴巴的臺歷紙問,是不是這張?我拿過來,看著,紙條就在我的手里抖動起來。巴妹問,怎么了,好好地哭啥?我跟她說,這是我爹的忌日,我爹在去年這個日子,叫人砍死了,給我留了這個店。巴妹過來拍拍我,沒說話。我把臉埋進她的臂彎里,這么久,我沒有為我的爹流過一滴淚,可看著這串數字,我卻沒有忍住。

我忽然明白爹是存心為我死的,他本來用不著死,他還可以好好地活著,喝著二兩小酒,看著門前車來車往??伤懒?,用他的死換我從福利廠出來。他死的日子就是存折的密碼,我把存折捂在了口袋里,再也沒能拿出來。

那些年,父親帶著我去看過很多草頭郎中,也跑了很多醫院,可都沒有用。我記得有一次他領著我去了蘭州,從醫院出來時,他的臉色很灰暗,步子重得拖不動,打開布包拿出兩只饅頭時,手一直在抖。最后一次見他,是他來福利廠看望我,他沒有進來,就在廠門口等著,遞給我一個包裹,我走了好一會兒,回頭看看,他還站在廠門口。

母親一定早就明白了,所以她在處理賠償的時候才會那么冷靜。他們只是瞞著我,不想我一生都背著這樣一個包袱。

這兩天我只顧著做菜,都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巴妹總是小心翼翼地看看我,也不多說什么,忙完了,便坐在我腳邊的小凳上。不知為什么,我跟她都特別喜歡廚房,雖然店堂里更寬敞。廚房里比較暖和,空間也小,像小時候坐在灶間里。巴妹說她媽媽也是突然走的,那時她還在念小學,誰也沒告訴她,為什么一個好端端的人就這么走了,她最后看見媽媽的時候,她媽媽躺在雙輪車的草堆上,臉頰還紅撲撲的。唯一的預兆是,那天早上,她媽媽給她做了一碗特別好吃的拌面,以前上學前,她總是拿個冷飯團,或是喝點稀粥。但那天她媽媽特意早起,給她做了拌面。她吃完后,不知怎么就流淚了。

她去隔壁借了輛三輪車,要去城郊買些菜來,過幾天花園廣場那邊要開交流會,住店的客人會多一些。

巴妹走了后,我一個人待在店里。那天吃面的客人不多,擺水果攤的老劉進來說喝碗面湯,他說這天冷的,都凍出鼻涕了,叫多加點洋蔥,辣辣喉嚨。天確實陰冷,又下起了雨,有幾滴雨水從檐角滾下來,孤零零落在地上。老劉吃了幾口面,打了兩個噴嚏,老眼里淌出兩道淚,說痛快。我遞給他一包餐巾紙,忽然之間,我想到了巴妹媽媽做的拌面,我頓然明白里面放了什么。那是洋蔥,洋蔥放在菜里,不僅能去腥提鮮,還辛辣刺激,惹人落淚。巴妹的媽媽離開孩子時,心里一定是流著淚的,所以她就放了洋蔥,讓眼淚痛痛快快地流下來。

我想著,趁著巴妹不在家,要抓緊把這碗面做出來。我從冰箱里把食材一樣樣取出來,洗凈,切成小丁,再將個洋蔥剖開。當藍瑩瑩的灶火一點燃,我心里就靜了下來,翠綠的豆莢和雪白的茭丁在鍋里翻滾,在煎炸中染上一層金黃的色澤,香味緩緩地升起。我想起那時候跟東興在廠子里并轡騎行,廠房和人群在我們眼中一閃而過,世界只是些模糊的線條和色彩,我們好像跟真實的世界隔開了,有什么安全的東西把我們裹了起來。親手做的食物也是這樣,它會讓我覺得溫暖。拌料做好后,我嘗了嘗,眼里慢慢沁出淚花。我想,這一定就是那種味道,離別的味道。我把拌料熱在鍋里,打算等巴妹來了后,再下面。

陸陸續續來了不少客人,大都是來花園廣場擺攤的,一會兒工夫,柜臺旁就堆滿了他們帶來的貨物包。北方的老客也來了,問我去年的帆布篷還在不在。我跟他們一起去儲藏間里找,這些東西,都堆在巴妹的床底下,拖出來時,才發現巴妹把它們洗干凈了,疊得整整齊齊,樂得老客直道感謝。可我想著,不能再讓巴妹睡在這個地方了。堆東西的地方,空氣不好。沒人照顧她,得由我來照顧了。

我泡了一杯茶,捧在手里,蹲在店門口。許是快下雪了,街上的行人稀稀拉拉,有幾個人來問有沒有面條,我都搖搖頭。太陽慢慢從街東移向街西,我手里的茶漸漸冷了。不知什么時候,我感到身邊蹲了一個人。他像塊木樁一樣在我身邊一動不動。我轉過頭去看,竟是老會計。他臉上縱橫的皺紋里有淚水在蔓流著,身體瑟瑟發抖。我嚇了一跳,把他扶進屋里,給他泡了杯熱茶,問他出什么事了。

他搖搖頭,在口袋里戀窆窒窒地摸著什么,然而什么也沒摸出來。

東興……死了。

我愣了愣,抓住他的肩膀:“你在胡說什么?

老會計張了幾次口,才說出來,是前天早上的事,血腥味是周瞎子先聞到的,一大早,天還沒亮,他就嚷著說出大事了出大事了,所有的人都被吵醒了。他扶著我的手臂走,就走到了你們宿舍的門口。到了那兒,連我都聞出來了。我的鼻炎已經有三十年了。

我松開他的肩膀,聲音抖顫地問:“東興,為什么要自殺?

老會計說:“上身整整齊齊穿著新羽絨衣,啥也看不出來,一掀開被子,全是血……他的腿骨敲斷了,自己敲的。邊上有把榔頭?!?/p>

我說不出話來。晃了晃,跌坐在凳上。

老會計說:“全廠人都哭,你想像不出那種哭。所有男人都哭,女人也哭。哭得最傷心的是周瞎子。周瞎子說,這下他真的瞎了,他心里的最后一點亮頭,滅了。周瞎子走了,我們都不知道他上哪兒去了?!?/p>

老會計抹了把臉,又說:“東興走的時候,手里還捏著張紙條。喏,就是這張?!?/p>

他終于從口袋里摸出了那張紙條,遞給我。我抖索地展開,是張正方形便紙,上面是我的筆跡東興,XL。

老會計又說,這回來,除了跟你報個信,還有件事……把阿美留下吧。

我不知道老會計是什么時候走的。好一會兒后,我才發現自己搖搖晃晃地走在街上。我很少獨自走在路上,我不喜歡別人看我的目光,他們的目光像堅硬的石塊,砸得我的身體隱隱作痛。我默默地走著,盼望著有一個人,他與我相向而行,他的步子搖擺的幅度與我一模一樣,甚至臉上的神情都與我相似。我們對視片刻,然后錯肩而過,繼續走失在茫茫人海。

有一回父親來看我,在福利廠的食堂吃了頓飯。東興就像自己的父親來似的那么高興,他自告奮勇去買大排。大排的數量有限,每次都被腿腳利索的哄搶一光,但任何難做的事情,到東興這里都不算什么,很快就有女工從他手里接過了菜盤。我去買了麻婆豆腐和青菜,走回來,父親遠遠地坐在桌邊,周圍明明有許多人,哄哄鬧鬧的人聲,他卻像孤零零地漂在人群里,默默盯著我。我在他旁邊坐下來,回頭看見人堆里,東興一高一低擠出來,有誰撞了他一下,他歪了歪,手高高舉起護著菜盆,笑容燦爛地沖我們過來。我望著他,恍惚覺得是自己一搖一晃地走過來,我與他,不知從什么時候合二為一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才走回到花園廣場,天色已暗了下來,小旅館里漾著一團溫暖的光芒,里頭熱熱鬧鬧的,坐著些吃面的客人。我走進去,巴妹正在廚房里忙乎,油澆在鍋里發出滋滋的聲音,鍋鏟在鍋底上碰撞,還有濃烈的香味,她抬頭對我笑笑,說,阿美來了。阿美從桌旁站起來,揮舞著手,啊啊地跟我打招呼,她的面色還是那么紅潤,臉上笑嘻嘻的,像世上的一切打擊都不會落在她身上似的。她身邊放著個紅藍相間的大帆布袋。我看看巴妹,又看看阿美,我模糊地覺得要做一個決定,但我不知道是什么,也懶得去想。

晚飯的時候,巴妹做了幾碗小菜。我默默在吃著面。三個人里,阿美是最興奮的,她不時停下來跟我們說什么話,讓我意外的是,巴妹竟然懂手語,我沒看懂她倆在比劃什么。阿美一直癡癡地笑著。今晚花園廣場有臺嘉年華,彩燈閃得半個夜空都漫著紅光,阿美雖然聽不到音樂,卻能看見燈光與熙熙攘攘的人流,她一趟趟跑到店門口,伸長脖子往那邊看。我想起來,她這些年住在福利廠,連半點熱鬧的場景都沒見過,我叫巴妹看著店,帶她去了花園廣場。

花園廣場很熱鬧,很多人圍在中間的臺子邊,看上邊的演員搖頭晃腦表演打鼓,阿美興趣盎然看了會兒,就拉著我去坐小火車。小火車那邊排隊的都是小孩,不過我還是買了票,陪著阿美排隊。坐上車子的時候,我看見一對中年男女上了前面的車廂,中年男子矮矮胖胖,耐心扶著一個瘦瘦的女人上車。車子飛快地啟動了,阿美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啊啊地叫起來。前面的男人也緊緊地攬著身邊的女人。接著,我們又去玩了碰碰車、搖船,幾乎我們玩的項目,那對中年男女都玩了一遍。

回去時,馬路上駛過一輛貨車,店門口道路開闊,夜間車開得特別快,她聽不見聲,仍往前邁步,我一把拉住了她,兩個人相互攙扶著過了馬路。抬頭一看,巴妹正站在店門口看著我們,迎著光,看不清她臉上的神情。

店里一團亂,堆滿了房客帶來的貨物。阿美先睡了,我跟巴妹一起整理,巴妹把袋子一堆堆分開,寫了標識。她邊整理邊說,你做的拌面很好吃。

我停下手,吃過了?

剛回店我就吃了,流的淚比吃我媽那碗還多呢。她說著笑了笑。

我坐下來,按按腿,今天走的路多,腿有些疼。

巴妹也跟著坐過來,她摸了摸我那條殘腿,手在腿上一圈圈地摩挲,像是猶豫了會兒,忽地蹲下來解繃帶上的結頭。

我想制止她,可又覺得沒有必要。

繃帶結已經很松了,輕輕一扯就能拉開,走廊的燈光映進來,照著里頭的病腿,漾著不健康的青白,像支細麻稈。她瞧了會兒,手伸上去輕輕摸了摸,我全身顫了一下。

我想問她是什么時候發現的,可又不想問。一切都好像不再重要了。

我們靜靜地坐著。店里的電視在放遙遠的新聞,有地方在打仗,有地方在歡慶。頂燈乳白色的燈光灑下來,讓我想起了吃湯面的那個晚上,那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有人從店門外進來,一個中年男人扶著一個瘦瘦的女人,就是我在花園廣場見到的那對男女,女人緊緊拉著男人的手臂。男人問,還有房間嗎?

我說,沒了。

巴妹說,有。總統套房。

我看看巴妹,巴妹也正回頭看著我,在乳白的燈光下,她的臉瓦亮瓦亮的,像是流著道道水光。

瘦女人說,總統套房,很貴吧?

巴妹說,不貴,跟我來。她取了鑰匙,帶著中年夫妻往樓上走,我跟在后面。巴妹打開門,按亮了燈。房屋角落的白色花架上,立著一只碩大的老鼠,一對烏溜溜的眼珠直瞪著我們。在吊燈綻放的剎那間,老鼠迅速溜下花架,沿落水管飛速掩入地板,只見到一彎黑色尾巴在白色管道上一閃,就不見了。

我們誰也沒作聲,因為中年女人在問男人,房間好嗎?

男人說,很好。他看見了床邊的那雙拖鞋,拉著盲女人過去,讓她撫摸那雙有兩只蝴蝶的絨拖鞋,你瞧,連拖鞋都這么漂亮。女人笑了。

巴妹說,滿意的話,先去辦下手續。男人帶著女人下樓了。

我倆好一會兒都沒說話,巴妹抬頭看看天窗,說,下雪了。

我抬頭看著天窗。在那個四方的視框里,飛舞著紛亂的雪花,一朵朵沖著我的臉落下來,無窮無盡,像是要把我埋在雪里似的。

莉莉陳,作家,現居浙江諸暨。已發表小說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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