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頤
(浙江溫嶺317500)
一座古都,可說道之處定然頗多。歷來寫南京的書籍堆疊層積,在我目力所及,讀過的六七種里,我以為,程章燦先生的“南京三書”應屬上品。
所謂“南京三書”,包括《舊時燕:文學之都的傳奇》《山圍故國:舊聞新語讀南京》《潮打石城》三種,原是程章燦為《鳳凰周刊》撰寫的歷史掌故隨筆專欄,匯集成書后很受好評,時隔十余年,南京大學出版社有意重版。前年,我讀了《山圍故國》后,甚是喜歡,寫過褒揚的小評,于今再讀新版《舊時燕》,喜愛如故。
程章燦原籍福建閩侯,大學時期駐足南京,后來就安家在南京。南京這座城市有種奇特的魅力,宜居,氣場在,羈旅文人一旦落腳,若久了,常愿意把這處異鄉作故土。
《舊時燕》里有篇《愛住金陵》,寫的是吳敬梓。吳敬梓原是安徽全椒人,祖籍浙江溫州,自號“文木老人”,因移居南京終老,故又稱“秦淮寓客”。《儒林外史》所描述的金陵市井,喧鬧繁華,人氣茂盛,也有雞鳴狗盜、奢靡墮落,程章燦所強調的,是他從文本中觀察的吳敬梓對南京又愛又恨且愛意占上風的態度。程章燦說,吳敬梓是豪杰之士,可是這個有豪氣的人最終選擇了佳麗而多情的南京,源自他對這個城市文化傳統的偏愛。
程章燦寫吳敬梓,何嘗不是傾吐自己的情感呢?程章燦說:“在吳敬梓們看來,南京這座城市是不愛張揚的,她繁華的臉上還掛著昔日的矜持,絕無暴發戶的俗艷。城市山林籠罩在六朝煙水里,歷史內涵有了,文化底蘊有了,與眾不同的風姿自然也有了。把南京與其他城市放在一起,它的古雅風和文化氣更是不言而喻。”
這段話,大概也是程章燦對南京的態度,以及他為“南京三書”定下的格調。作為文史學家的程章燦,考據功力是很深厚的,近年廣受歡迎的漢學家薛愛華的諸多作品,比如《朱雀》《神女》等的譯者,都是程章燦。程章燦的文風與薛愛華有相似處,重視文獻,出處皆有源,扎實,又非文獻羅列,有文采,有個人品味,程章燦更重視故事性,他寫的文章有頭有尾,接近全貌展現,是復雜的、生動的夾敘夾議。
雖然都是寫南京掌故,《舊時燕》和《山圍故國》有些不同。《山圍故國》扣著地理地名講述歷史變遷,《舊時燕》的副標題原是“一座城市的傳奇”,現在的新版題眼強調了“文學之都”,每篇的篇首采用詩句切題,文學色彩更加濃厚。我讀《舊時燕》,有時會覺得,像是提供了詳細歷史背景的文學賞析,愉悅且放松。
《舊時燕》的視角凝聚在人的身上。《金陵王氣》《虎踞龍盤》等講述帝王功業;《舊時王謝》《六代烏衣》等描寫貴胄風流;《巖壑棲霞》,隱士遁世入山林;《煙雨樓臺》,南朝寺廟多名僧;《百斛金陵》,李白呼爾換美酒;《細數落花》,安石落幕黃昏里。南京自有其講不盡的故事,讓人向往的高士學者,惜往矣,鳳凰臺下,檻外長江空自流。
我頂喜歡的,是兩個女子:殷貴妃,莫愁女。殷貴妃,或不姓“殷”,因血緣親近,被劉宋孝武帝改名后納入宮中,《貴婦之死》渲寫孝武帝對貴妃用情至深及因情深而致的延禍。《有女莫愁》《莫愁“變臉”》,書寫莫愁傳說的演化。人們為何愛莫愁?這個女子的形象帶有懷古的意蘊,各種書寫和傳說都是人為植入的不同時代的意愿,有無莫愁其實并不重要,人們在想象中咀嚼、回味,營造一份藝術的魅惑,得到一些懷舊的滿足。
程章燦的專業是魏晉南北朝研究,《舊時燕》的大部分篇幅集中在這一時段,這些文章抓住了魏晉南北朝的神韻。不過,落筆重心的過度偏移是有缺陷的,畢竟南京的歷史那么長。南唐和李煜,就沒寫,只一句,“六朝的光芒可以蓋過南唐,可以涵括南唐,可以取代整個城市的歷史,甚至可以取代整個中國的歷史。”感覺有點輕率。明清涉足很少,民國避而不談,留下了空白。是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