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糖葫蘆


張桂梅和大山里的“教育奇跡”
2月17日,云南省華坪縣女子高中(以下簡稱“華坪女高”)校長張桂梅來到了央視《感動中國2020年度人物頒獎盛典》的現場,在全國觀眾的注視下舉起了象征著榮譽的獎杯。
張桂梅被選為時代楷模也是實至名歸。從1997年到2021年,張桂梅在云貴高原上耕耘了20余年,如同蠟燭一樣燃燒自己,為邊遠地區的貧苦孩子帶去了改變命運的光芒。
2011年,華坪女高首屆畢業生本科上線人數達69人;從2011年起,華坪女高連續9年高考綜合上線率100%,一本上線率從首屆的4.26%上升到2019年的40.67%,在麗江市綜合排名第一。
能夠取得如此優秀的教育成果,對于農村地區,特別是缺乏教育資源的邊遠貧困山區而言已經是一個奇跡了。
華坪女高取得的成就離不開地方和社會的支持和幫助;更為重要的是張桂梅個人,身體力行地維系著每一個學生和他們背后的家庭。
有些人可能看不太懂,為什么報道里的張桂梅像趕羊一樣,在華坪女高里天天拿個喇叭喊來喊去;也不能理解為什么她即使走山路摔斷肋骨,也要堅持去學生家里做家訪的拼命勁頭。
如果不能體會到張桂梅一刻也不停地督促著這些農村孩子好好上學的良苦用心的話,我們也可以來看一看農村教育的另一面:農村青少年的輟學現實。
根據國家統計局數據顯示,2008年初中輟學人數達140萬;農業部2003年調查樣本中農民子女的輟學率平均為10.7%;農村教育行動計劃(REAP)2009年-2012年期間對陜西省3個貧困縣、36所學校、3120名貧困農村學生的四次跟蹤調查表明,貧困地區農村初中的輟學率高達29.3%。
而在這之中,我們最直接能看到的,是大量農村青少年在高中教育中的缺位。但在缺位高中教育之前,還有一個更加重要的前提,就是義務教育階段的初中輟學。
在張桂梅的華坪女高成立前,華坪縣中考升學率還不到50%。截至2020年,中考升學率已經達到90%以上,讀高中的孩子也越來越多。
比起其他農村地區,華坪縣的孩子們是幸運的。至少在教育資源同樣匱乏的情況下,他們還有一位不愿輕易放棄的好老師。
但燭光再亮,也總有光線覆蓋不到的一隅。僅憑張桂梅一個人的力量,也難以將教育的希望傳遞到每一位孩子的身上。
在那些光芒尚未觸及到的角落里,選擇中途輟學的農村少年們,他們又面對著怎樣的世界呢?
一般來說,思考輟學的原因,腦海中首先浮起的多數會是下面的場景:家境貧寒、交不起學費、雙親進城務工,留下孩子獨自留守在農村……
在現實中,類似貧困的例子也確實存在著。
1997年,張桂梅初來華坪縣民族中學就職時,曾遇到家長揣著滿滿一包鋼镚和角票來交學費,也遇見過有的學生保溫壺里泡米飯,有的學生只吃飯不吃菜。大山里的貧困可見一斑。
如果說家庭經濟的貧困,制約了一個農村家庭在教育和生活上的投入,最終使得農村青少年不得不選擇放棄受教育的機會的話,張桂梅的免費女子高中確確實實打消了廣大貧困家庭學生在學費上的憂慮。
農村家庭父母打工對子女教育有何影響
但“經濟決定論”的論斷,卻不能解釋為什么農村義務教育階段普遍存在的輟學現象。
2001年起,伴隨著一系列農業稅制改革,以及針對農村義務教育階段貧困家庭學生實行的“兩免一補”政策的落實,因貧輟學的問題基本被解決。
當錢不再是制約農村貧困家庭學生上學的決定性因素時,來自農村家庭自身因素的影響就顯得更加明顯。
以2011年針對中國中東部地區六省份(廣浙湘豫黔川)的農民工調查數據為例。在對65個村的村千部調查中,沒有一個村莊是“無人輟學”的。輟學人數少于9人的村莊占比43.1%,輟學人數為30人以上的有13個村莊,占調查村莊數的20%。
在農村社會中,青少年群體的輟學打工現象長期存在。但我們更加關注父母務工帶來的類似兒童留守、無人監護、疏于管理等家庭教育的不利影響,也傾向于認為正是由于農村家庭父母在子女教育中的缺位,才使得農村青少年出現更大幾率的輟學現象。
但實際上確實如此嗎?基于2015年對陜西、青海、寧夏10所中學1881名初中學生的實證數據的分析顯示,父親單獨外出務工情況下,學生比父母都在家的學生輟學概率低了27.5%,父母雙方都出去務工的情況對于子女輟學概率增減的影響并不顯著。
由此可見,父母外出務工反而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其子女輟學的概率。這意味著在外出務工時已經見過了世面、開了眼界的農村家庭的父母,更加注重對子女的教育。
在城市的工作經歷,提高了外出務工父母對于工作收入和未來發展的期望,而這種期望也在對子女的家庭教育中,轉化為對于子女未來收入和發展的角色期望。在這一過程中,父母對于子女未來的期望,通過家庭教育直接表現為及時打消子女輟學打工、過早步入社會的不成熟念頭。
農村青少年輟學的復雜成因
農村青少年在選擇輟學之后,很多活躍于農村與城市間的勞動力流動熱潮之中,在義務教育輟學的基礎上,又形成了形式更為復雜的“輟學打工”現象。
依舊以上文列舉的六省份農民工調查數據為例。在817份有效數據中,有577名是外出打工者或者是曾經外出打工之后回流到家鄉。
在這之中,15歲及15歲之前就外出打工的有44人,占7.6%;16歲外出打工的有30人,占5.2%,16歲及16歲之前打工的有74人,占12.8%;35歲以下的青年農民工群體中,16歲到18歲外出打工的比例達到了35.7%。
農村青少年輟學外出務工現象并非少數,但值得注意的是,這些選擇輟學務工的農村青少年們,既不是因為學費和生計“被迫”輟學,也不是因為老師家長口中“不想上學”這樣就能簡單歸因的。
在對六省份35歲以下青年農民工首次外出打工動機的詢問中,15歲前即外出打工的農民工組更多選擇了“見世面、長見識”,而15歲前就外出打工的農民工中選擇“為了謀生”的明顯少于18歲以后首次外出打工的農民工。
同時,15歲前首次外出打工的青年農民工組更加認可“農村人輟學打工是正常的”“打工能掙到錢一樣活得精彩”“個人學歷越來越沒有錢重要”等等類似的功利取向的價值觀念。比如:“在學校到處都要花錢,學費是少了,但是吃飯,買衣服,千什么都是錢。我就想著自己也長大了,可以自己養活自己了,至少不再問家里要錢了?!痹倩蛘撸骸皨寢屢粋€人帶我,每天工作,反正我也讀不好書,不如出去工作,還可以自己養活自己。”
從中斷學業到外出務工,整個過程其實都是農村青少年們在破碎的自我認同建立的過程中做出的選擇。
對于一個正在接受義務教育的青少年而言,學校的生活就是一切。因此,當一個人發現自己讀不明白書,通過念書在學業上無法獲得成就感時,這種基于成績本位的自我認知就會開始動搖。
而這種動搖的形式,就具體表現為對讀書的反抗和對實現自身價值的迷茫。此時,輟學務工就仿佛救命稻草一樣,為急于確立自身價值的農村青少年們提供了一個“快速”通道。
有人會認為,選擇輟學的農村學生實際上已經放棄了對于知識重要性的信任,在一遍又一遍的學業失敗中逐漸形成了“讀書無用論”,最終才會走上輟學務工的道路。
事實上正好相反,如果這些農村學生不認為讀書是有用的話,就不會說出“反正我也讀不好書,不如出去工作”這樣的話,也不會認可“打工掙錢一樣活得精彩”這樣的觀念。
只有先承認學習的意義和價值,選擇輟學的學生才會用打工獲得的成就來和讀書相抗衡。
而最后之所以還是走上了輟學務工的道路,也是因為自己“讀不好書”,靠“學習”的方式“活不精彩”,作為實現精彩生活的替代手段,“外出打工”才被他們視作能夠與讀書相抗衡的有力武器。
只是,農村青少年們選擇了一條“早進社會掙快錢”的短期行為,殊不知輟學務工的“抄近路”行為,實質上是以農村青少年個人長遠發展和未來就業空間為代價換來的。
看似贏在了人生的起跑線上,卻不知搭進了自己的后半輩子。
知識改變命運
越軌理論認為,當社會成員認可共有的制度成就目標,并采取制度認可的手段去實現制度目標時,此時的社會行為就是安全的;但當成員認可制度目標,卻采取制度所不認可的手段去實現這一成就目標時,這種社會行為就會被視為是違反現行社會秩序的“創新”型越軌行為。
成績本位的功利目標和實現自我價值的相互矛盾,讓輟學的農村學生們身處價值夾縫的擠壓之下。
一方面,農村學生認可讀書有用,卻因為自己的學習成績跟不上而陷入對自我價值的否定當中;另一方面,出于對功利目標的認可,“能掙到錢”同樣被農村青少年視為“有出息”的表現。在讀書實現個人價值的道路行不通的情況下,輟學打工便成為了實現自我價值的最佳選擇。
一直以來,輟學行為都被視為是一種相對于正常教育過程的“離經叛道”一樣的存在。在義務教育制度下,中止學業是違背法律的行為;而嘗試或已經選擇輟學的學生,則會被貼上“差生”“學業失敗”的標簽,進而被現行的教育制度排斥在外。
實際上,如果我們能夠嘗試理解這些輟學務工的農村青少年們的行為,我們也會發現,選擇輟學務工并非意圖同現行教育制度相對抗,而只是他們為了尋找自我價值而作出的回應。
如果有的選,誰會愿意通過外出打工來實現自己的價值呢?
農村整體教育資源的匱乏使得教學質量難以保障。生源的局限性以及教師資源的不足,使得老師只能將注意力集中于少數成績優異的“好學生”身上,師生關系內部因忽略和缺少關注而走向緊張;另一方面,被學校忽視的學生群體開始傾向于“抱團取暖”,正式班級體內部開始形成大大小小的同齡群體。
正是在這樣的同齡人群體中,對于自我價值的迷茫和急于證明自我價值的觀念和思維模式得到快速地共享和傳播。在這種價值焦慮的共情下,“輟學務工”逐漸從零星的個例發展為具有普遍性的現象。
教學資源不足、師資缺乏、師生關系緊張、學生自我認知迷?!@些既是存在于農村教育中的通病,同時也是促成農村社會中大量農村青少年選擇輟學務工的溫床。
所以,張桂梅校長的堅持才那么可貴。
憑借著自己的身體力行,張桂梅用自己的實際行動為學生們提供著最好的教育:學生沒有生活費而不得不中止學業時,張桂梅用自己的錢支持著學生完成學業;學生半夜跳墻上網,張桂梅就搬進宿舍親自關照;學生因為不讀書跑回山里,張桂梅親自進山家訪,找回本該接受教育的學生……
作為英雄的張桂梅理應被傳頌,只是單靠一位英雄的奉獻,也難以應付四面八方的問題。
我們需要的不是某一個英雄,而是讓更多平凡的人也能有成為英雄的決心。向英雄致敬,也愿廣大農村學生們能遇到更多英雄一般的好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