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尖上的媽媽

◎文/王歡

廚藝不佳的女強人媽媽

那日，妞妞嚷著要吃芹菜餡包子，我忙完手頭上的工作，拿出上班時的執行力直奔菜市場，買了時下最新鮮的芹菜和最好的瘦肉。回到家，在妞妞眼巴巴的注視中，我叮叮當當一頓忙活，以最快速度蒸了滿滿一鍋包子。鍋蓋揭開，香味襲人，妞妞早已按捺不住，搶先嘗了一個。這可是我第一次下廚蒸包子啊！我多么希望妞妞別吝嗇她有限的詞匯量給我一個大大的好評，可是，小家伙完全無視我眼神中流露的期望，一個包子下肚，淡定地擦了擦油汪汪的小嘴，嘆了一口氣，面無表情地說：“還是姥姥蒸的包子好吃！”

我表示不服。明明用了最好的面粉、最好的芹菜、最好的豬肉、最好的調料，怎么可能不好吃？我一賭氣，自己也嘗了一個，呃……味道好像確實差了一點兒。

周末，我帶著妞妞回了趟老家，想跟媽媽討點做飯的秘訣。這幾年，因為廚藝不佳，我沒少被嘴刁的老公和妞妞吐槽，即便把忙于工作的時間分了一大半給廚房，也沒能完成從職場女強人到妙手美廚娘的華麗轉型。唉，媽媽做飯的天賦，我是丁點兒都沒繼承。更重要的是，經過那日的折騰，我的饞蟲也被勾起來了。

好吃到哭的包子

媽媽早知我要回去，按我的要求提前準備好蒸包子的食材，就等我回家開工，便于我現場觀摩。

這一看我才知道，原本普普通通的芹菜餡包子，竟然藏著這么多說道。媽媽先把肉餡剁好，加調料煨上。為了使口感更好，每一棵芹菜上的筋竟然都要一一去除，慢工磨細活，切好后和肉餡攪在一起。面采用老式發酵法，不像我圖省事只用了自發粉。見一切準備就緒，我正要動手，又見媽媽從冰箱里拿出一個小盆，里面裝著已經凝固的骨頭湯。每包一個包子，都要挖一點骨頭湯塊放進餡里。難怪，媽媽牌包子總是湯汁飽滿，而我包的包子總是干巴巴。

就這普普通通的一頓包子，媽媽要準備兩天時間。對于一切都講求高效便捷的我來說，這是絕對做不到的，因此，我也沒有辦法做出好吃到哭的包子。

吃過飯，妞妞心滿意足地睡去，我摸著圓滾滾的肚子倚在門框上和媽媽聊天。

“老媽都怪你，把妞妞的嘴養叼了。好吃歸好吃，不過太費勁，你說我平時哪有那么多時間和精力這樣做飯呢？”

媽媽笑瞇瞇地看了我一眼，一邊收拾鍋碗瓢盆一邊說：“費勁歸費勁，看到你們愛吃，我就不嫌累。當媽的這顆心啊，你當媽了也還是不懂。”

第二天一早，我被一陣香味熏醒。彼時天已大亮，我循著那股味道來到廚房。大鐵鍋蓋得嚴嚴實實，砧板上堆著蔥末和香菜末。媽媽這時從外面進來，看見我，笑著說：“我早起熬了些豬蹄湯，一會兒放冰箱里，保證趕在你回去前能吃上正宗的豬蹄凍。”

這個豬蹄凍，是我童年回憶里最經典的一道美食。這些年，我去過很多地方，吃過很多種皮凍，唯媽媽的手藝無法超越。以前我不懂差距在哪里，直到有一次親眼看見制作過程才明白，同樣一道菜，好吃不好吃，是否用心很重要。看著媽媽熬紅的眼睛，我似乎看到那樣的畫面：凌晨四點鐘，媽媽已悄悄起床，把細心處理干凈的豬蹄放進大鐵鍋里，添大半鍋水，大火煮沸，小火慢熬，熬剩二分之一，一點一點撇去全部浮油。繼續大火煮沸，小火慢熬，熬剩二分之一，加各種調味料，然后盛裝，冷卻。一盤豬蹄凍上桌，我風卷殘云十分鐘不到便全部吃光，但為了我這大飽口福的十分鐘，媽媽要花上大半天。

這世上，再也不會有一個人，愿意用大半天的時間為我烹制一盤美味，除了媽媽。

廚房小白進階史

每次回家，我必定要像劫匪掃蕩般把家里好吃的全部掃進后備廂，看起來毫不起眼的吃食，無一不是媽媽費勁心力的作品。那一個個凍得硬硬實實的飯團，里面包含十多種糧食和干果，蒸熟后用小碗當模具，一個一個扣出來放在室外冷凍，想吃的時候直接放開水鍋里煮煮便好；那一包干豆角，每一根都是夏天時媽媽在豆角架上精挑細選的，要長直要鮮嫩，挑最好的天氣暴曬三天，精心貯藏，冬季用來燉排骨最好不過；還有那包排骨，肥肉剔得一點不剩，每一塊大小幾乎相等，似乎是在一扇肋排中去頭去尾選了最好的幾根……臨走前，媽媽再三關照：“包子是冷凍的，你到家先把它熱一熱，別忘了給妞妞爸爸吃哦！”

妞妞還在和姥姥揮手告別，我已發動車子，才想起院子大門還沒開，正想熄火下車開門，見媽媽已小跑著奔向門口，幫我把大門打開。我從后視鏡里看到她一直在笑瞇瞇地看著我，瘦小的身子倚在門上。車子越來越快，家門口漸行漸遠，直到我看不清她，但我知道，她一定還在看著我。

鄉間的小路格外寧靜，后座傳來均勻的鼾聲，回頭看了眼，妞妞已在安全座椅里睡著。此時此刻，我的喉頭哽住一股微酸，忽然發現，追憶往事，媽媽幾乎用了她的全部喂養我，全部的時間，全部的心力。

小時候，我身體很不好。為了改善我的體質，媽媽便把更多心思用在做飯上。那時她并不喜歡做飯，和現在的我一樣，做事講求雷厲風行，討厭年紀輕輕圍著鍋臺轉。我依稀記得她一開始學做飯時諸事不順，屢次失敗，常一個人窩在灶坑前抹淚，過一會兒便賭氣般從頭再來。她第一次做手搟面，切好的面條抖不開；第一次蒸饅頭，饅頭是黑黃色的；第一次烙糖餅，餅心還夾著一層生面；第一次燉魚，殺死的魚在鍋里“復活”，崩了她一身油湯；第一次切土豆絲，兩根手指頭掛彩……后來，媽媽越來越沉默，待在廚房里的時間越來越長，我的食欲卻越來越好，身體越來越棒。也不知從何時開始，媽媽做的飯，已經成為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那種味道，充斥著我整個童年和青春期，慢慢演變成一種情懷，以至于我離家求學、工作，總是感覺生命中有一種難以言說的缺失，這種缺失，只有在回家時，吃一口媽媽做的飯，才能補上。

工作后第一年，我在陪客戶吃飯時喝到胃黏膜脫落。出院后，媽媽陪我住了半個月。這半個月里，她簡直就是住在廚房里，恨不得用盡心血熬湯熬粥，用她的健康換我的健康。我每天捧著粥碗，漸漸忘了病痛，時不時還要打趣她：“媽媽，為什么你熬的粥這么香，有什么訣竅？”她見我嬉皮笑臉，總是一臉嚴肅地說：“這里有媽媽的心。”

后來，在她的強烈要求下，我換了份工作，遠離酒桌和應酬。三年后，我戀愛了。原以為他將是我下半生的歸宿，一向討厭廚房的我，竟可以為他洗手做羹湯。可是后來我才發現，他從來沒想過和我在一起，文藝點說，他只是在路過春天的時候路過我。失戀后我備受打擊，每天不吃不喝，以淚洗面。媽媽知道后，特意從老家趕來把我接回家。她每天給我做各種好吃的。她說人心里不好受的時候，得先吃點好的把胃填飽了；她說我下廚做的第一頓飯應該給自己，而不該給一個男人；她說人到了什么境地都得吃飯，媽媽當初把你補回來不是為了現在讓你透支自己……她說著說著就哭了，然而我卻笑了，終是年少不經事，鍋里的小雞燉蘑菇可以治愈一切……

心甘情愿的愛

這世上如果有什么是一頓好飯治愈不了的，那就來兩頓。轉眼已是這么多年，我成了家，有了自己的孩子，已不再是過去那個幼稚的小姑娘，我經得住任何大場面，但媽媽的一頓飯就能讓我原形畢露。媽媽現在老了，做一頓飯需要更多時間，她開始有點抱怨，總是長吁短嘆地說：“唉，圍著鍋臺轉了一輩子啊！”妞妞聽不懂她在說什么，只會奶聲奶氣地說：“姥姥做的飯，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飯！”然后媽媽便綻開了滿臉的核桃紋，顛顛兒準備下一頓去了。

有那么一瞬間，我忽然就很想成為她。什么夢想、什么不肯墮入煙火統統丟到一邊去，我也想用盡所有心思，為我的孩子好好做一頓飯，因為我常感覺，對于很多真情，我依舊懵懵懂懂。面對媽媽做的飯，我只會吃撐，不懂其中赤誠。

那天，我早早起床，學媽媽燉骨頭湯、發面、抽芹菜筋、剁肉餡，我做得很吃力，多次想放棄，甚至氣得直哭，可是冷靜下來，我還是決定繼續下去，我似乎正循著媽媽年輕時走過的路，一步一步艱難前行。

那頓包子依舊沒有太成功，但老公和妞妞一改過去的挑剔。“愛”這味調料真是神奇，無色無味，但吃的人就是能感覺到。

忽然好想我的媽媽，好想她做的那桌好飯好菜，好想讓她嘗一嘗我做的飯菜。都說全天下最好吃的菜，就是媽媽做的菜，等我練好廚藝，我要讓媽媽吃到于她而言最好吃的菜，那就是女兒做的菜。我甘心情愿，我不懼柴米油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