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北京·丁啟陣
圖/波西

子夏問:“‘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何謂也?”子曰:“繪事后素?!痹唬骸岸Y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與言詩已矣。”《論語·八佾》
眾所周知,孔子是《詩經》傳播專家,他竭力宣揚《詩經》對于人生的重要意義。這一章記載的是一次教學問答,弟子子夏向他請教《詩·衛風·碩人》中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什么意思,孔子予以解答。
說實話,孔子對子夏所提問題的解答,偏離了詩歌的具體內容,偏離了文藝閱讀的審美活動,把詩歌當做他恢復周朝禮樂制度思想教育的輔助教材,無異于焚琴煮鶴,相當無趣,不足以解人頤。
我們先來看看詩句的具體意思。
巧笑倩兮,關鍵在倩字。馬融說是“笑貌”,朱熹說是“好口輔也”,楊伯峻說是“有酒窩的臉笑的美呀”。馬融的解釋沒有點出美好,釋義不全;楊伯峻的解釋單說酒窩,摻進了個人愛好,把原義窄化了;相比之下,朱熹的說法稍優,口輔,指口腔、下巴。朱熹說的當然不夠全面。美好的笑容,其實不光是唇紅齒白,面頰美觀,瞇縫的眼睛會透出光彩,輕揚的眉毛也會舞蹈的。
美目盼兮,關鍵在盼字。馬融說是“動目貌”,朱熹說是“目黑白分也”,南懷瑾說是“漂亮的眼睛已經很厲害了,還要盼兮,眼神中流露著‘道是無晴卻有晴’的意味”,傅佩榮說是“滴溜溜的眼睛真漂亮”。馬融解釋的缺點跟倩字一樣,沒有說出美好;南懷瑾的說法,過于現代化,忽略了它是上古漢語;傅佩榮的說法,失之朦朧,失之偏頗,只說出了動感之美。依舊是朱熹比較能說到點子上。盼,本義是黑白分明;對黃種人而言,最健康、最明亮因而最美的眼睛,應該是眼珠子黑如點漆,眼白純凈且恰如其分。
素以為絢,素指潔白的底,絢指彩色的裝飾。這一句是前兩句的比喻,說的是,美人(一般認為是莊姜夫人。整首詩描寫的是齊國美女莊姜出嫁給衛莊公時的容貌與裝飾之美)已經有美好的笑容和迷人的眼睛這些天生麗質,再配上華麗的衣裝飾品,就更加美麗動人了。
再來說說孔子師徒的解讀。
原本是贊美女子容貌裝飾的詩句,孔門師徒卻用來討論繪畫技藝,討論禮儀修養,實在有些迂腐。
繪事后素,當然不是真的討論繪事(繪畫技藝),它是一句比喻,意思是:像繪畫技藝一樣,只有在潔白的底子上,才能描繪出漂亮的畫面來。
孔子這一句,原本是模棱數可的話,女子審美、繪畫技藝、禮儀修養都可以指。而子夏,一下子就把它定格在禮儀修養上。說的是禮儀修養也像美女、繪畫一樣,以素為質地——所謂素,指的是忠誠信實的品質——有了美好的質地,然后加以適當的修養裝飾,這才成為合格的君子。
子夏的回答,深契孔子隨時隨地宣揚禮儀的人生宗旨,因此,得到了孔子的贊揚,稱其啟發了自己。雖然《禮記·禮器》中有“白受采”的說法,《周禮·冬官·考工記》有“畫繢之事后素功”的說法,但孔子在說“繪事后素”的時候,并沒有指禮儀修養的意思。經子夏這么一說,孔子覺得很有道理。
孔門悟性較高的弟子,都把孔子的心思捉摸透了。只要把《詩》中句子往禮儀修養上聯系,定能得到孔老師的贊揚。子夏如此,子貢也如此。子貢把原本贊美文章學問的“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解讀為禮儀修養,也曾大獲孔子之心,孔子稱子貢有資格跟他談論《詩》了。(《論語·學而》)
魯迅先生說過,《紅樓夢》的立意,由于讀者的思想觀念不同,便有種種讀法。其實,《詩經》早已如此。革命家讀出階級斗爭,才子佳人讀出風花雪月,道學家讀出茍且淫蕩,儒學思想家孔子及其弟子則讀出禮儀修養,讀出思無邪。
歌頌美人的千古絕唱詩篇,被孔子師徒當成了宣傳禮儀修養的教科書,用今天流行的一句網絡語言,我也是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