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尾碼，海港文化的起點

翁得祿

朦朦朧朧，似乎從這片寬闊的江面上傳來了輕輕的吟唱：

“海邑望茫茫，三隅筑女墻。舊曾名月港，今已隸清漳。東接諸倭國，南連百粵疆。秋深全不雨，冬盡絕無霜。貨物通行旅，資財聚富商……”

隨著低吟之聲，思緒漸漸飄遠，依稀看見一位身穿灰色綢袍，手握紙扇的文弱書生站在九龍江畔，瞭望江面疊疊層層的帆影和碼頭上來來往往的客商，任江風(fēng)拂過耳際，讓發(fā)絲隨風(fēng)飄逸……當回過神來，徐勃的詩句依舊在耳畔回蕩。

明代文學(xué)家徐勃于萬歷年間來到海澄縣游玩，他親眼目睹了月港“商賈云集，洋艘咸聚”的繁華景象。于是，他將所見所聞寫了這首《海澄書事寄曹能始》，他對這個有著“小蘇杭”美譽的月港“洋市”充滿了好奇和喜悅，同時也對月港沿海居民出航所遭遇的風(fēng)云不測深表同情！

的確，月港地處東南沿海，傍水而居的鄉(xiāng)民們古往今來都以海為田，視大海為衣食來源。他們在無邊無際的大海上謀生存求發(fā)展，以“海容乃大”的胸襟包容著西方文化的沖擊，以閩商不畏艱險的拼搏精神將華夏文明源源不絕地輸送到海外各地。而他們的起點便是從那座現(xiàn)長約二十米，寬約兩米，由條石鋪砌而成的“溪尾碼頭”開始的。

溪尾碼頭位于龍海市海澄鎮(zhèn)豆巷村溪尾社，是以該處“溪尾社”為名，又有“月溪之末”的寓意。站在沿江的堤岸下，那棵根如蟠龍，皮若裂巖的老榕樹掛下一蓬蓬茂密的胡須，像一把撐開的綠絨大傘依傍著溪尾碼頭，為其遮蔽綿綿春雨，抵擋炎炎夏日，送上涼爽秋風(fēng)，緩解刺骨冬霜，頗有“相依傘下鬢私語，半為遮雨半遮羞”的浪漫情調(diào)。

古榕之下，但見一座仿門式牌樓建筑跨在堤岸之上，牌樓中央的橫匾上還刻有“溪尾碼”三字。踏著緩慢步伐，在溪尾碼頭的條石上徘徊。長長的碼道直伸江面，一排排流露著歲月印跡的條石在苔痕的點綴下越顯滄桑。江風(fēng)徐來，那株在石縫中搖曳的青草，似乎也在印證碼頭綿長歷史和如今的蒼涼。

幾年前，由于建筑業(yè)的蓬勃發(fā)展，一些建筑材料企業(yè)把目光投向了九龍江，并在溪尾碼頭兩側(cè)筑高基、搭場房、建造抽沙碼頭等沙場設(shè)施，就地取材將九龍江底的河沙售賣至各大建筑工地。沙場的投入使用不僅破壞了九龍江的自然環(huán)境，也不利于溪尾碼頭遺址的保護。隨著政府和文物部門的及時整頓，如今的溪尾碼頭已然披上了金黃色的綢裙，在陽光明媚的藍天白云下翩翩起舞，再也沒有了昔日沙堆成山、運車橫行的景象。

如今，正是春意盎然的美好時節(jié)，溪尾碼頭兩側(cè)的油菜花田里，黃黃的油菜花層層疊疊地相繼開放，在江風(fēng)的吹拂中錯落有致地搖擺著身姿，時不時還有幾只蜂蝶在花間載歌載舞，相互追逐！穿梭在花海中，鼻翼間滿溢著陣陣花香，一直牽引著游客走進一幅春日鄉(xiāng)村的水墨畫里。四野無盡、燦爛晃眼的油菜花田如同浩瀚無際的大海，置身其中猶如乘風(fēng)破浪的遠洋帆船，推開了一扇“貨到月港通洋路”的貿(mào)易大門。

隨著月港部分開放海禁，私人海外貿(mào)易迅速地發(fā)展起來，作為內(nèi)河船只主要停泊點的溪尾碼頭，是“北船”（航行于溫、寧、瀘、津）、“橫洋船”（川行臺灣和澎湖）和“南船”（來自福建和廣東地區(qū)）外貿(mào)出口貨物的主要集散地。當時前往月港轉(zhuǎn)運出洋的內(nèi)港貨船由各地聚集到此處，將漳州的紗絹與瓷器、龍溪的花果、湖州的絲綿、松江的綿布等物品運抵月港。特別是漳州絲綢和瓷器，為迎合西班牙這條新開辟的“大帆船”貿(mào)易航線，漳州海商在絲綢織造、瓷器造型和彩繪上下足了功夫，巧妙地仿效西方流行的圖案和款式，制造出了許多惟妙惟肖的融入了西方文化的中國外銷藝術(shù)品。這些外銷藝術(shù)品受到了歐洲貴族階層的青睞，甚至把這些外銷藝術(shù)品作為財富、身份的象征，或作為貴重的禮物相互饋贈。

當時有一位西班牙商人博巴迪拉就曾開玩笑式地評論漳州商人敏銳的經(jīng)商頭腦，“這些中國商人是如此敏銳，假如今年某一種商品很暢銷，明年他們就將運來一大堆。有一位因某種疾病而失去鼻子的西班牙人，請了一位中國人替他做了一個木頭鼻子，以便能彌補他臉上的缺陷。這位中國人替他做的鼻子異常之好，這個西班牙人很高興，慷慨地給了他二十埃斯庫多（葡萄牙及智利的貨幣單位）。這位中國人以為這錢太好賺了，第二年就載運了滿滿一船的木頭鼻子到馬尼拉。然而他大失所望，因為如要賣掉這些新貨物，就必須把住在菲律賓的全部西班牙人的鼻子都割掉。”雖然這則笑話有些夸張，但不難看出當時漳州海商在經(jīng)商方面的確頗具敏銳的生意頭腦。正因為如此，“愛拼才會贏”的閩商精神才能讓他們在海外貿(mào)易中不斷獲利并薪火相傳。而福建沿海民窯也成為大量制作景德鎮(zhèn)瓷器代替品的生產(chǎn)基地。漳州平和南勝、五寨，華安、南靖的東溪等地的民窯就是在這種背景下應(yīng)運而生，發(fā)展壯大起來的。

月港的繁華不僅帶動了內(nèi)陸商人積極走向海洋，同時也帶動了碼頭周邊村莊那些“地?zé)o一壟，房沒一間”的農(nóng)民紛紛走上碼頭，當起了碼頭上搬卸貨物的扛運工，也促進沿江居民經(jīng)濟發(fā)展，家家戶戶擺攤設(shè)點，開鋪經(jīng)商。正是“處處園栽橘，家家蔗煮糖。利源歸巨室，稅務(wù)屬權(quán)珰。里語題聯(lián)滿，鄉(xiāng)音度曲長。衣冠循禮讓，巫蠱重祈禳。田婦登機急，漁翁撒網(wǎng)忙。”

沿著油菜花田的蜿蜒小路走上堤岸，在蔚藍的天空下，一座金碧輝煌的廟宇在陽光的照射下閃爍著點點金光。廟宇為懸山頂建筑，青石為基，紅磚為墻，廟頂以剪瓷雕工藝裝飾著各式各樣的奇花異草和龍鳳呈祥，五彩繽紛，栩栩如生。廟前的拜亭由四根雕鏤精美的青石盤龍柱支撐而起，中間擺放著一只三獸足青石香爐。穿過拜亭走向大殿，大殿的門楣上懸掛著一塊雕花漆金的牌匾，匾額上雕刻著“月港新宮”四個金字。跨過門檻走入廟堂，大殿內(nèi)梁枋彩畫、冠冕堂皇，白色墻壁上那一幅幅仙君神將、盤龍麒麟圖黑白相間，線條明朗，畫工精細，煞是好看！大殿中間的神龕內(nèi)供奉著金面龍袍，背插紅綠黑白黃五彩龍旗的保生大帝神像。

新宮廟除祀奉保生大帝外，大殿的左右神龕內(nèi)亦供奉著三太子、太保公和福德正神等神明。大殿的神龕前擺放著紅木八仙桌和高腳幾，桌上一只銅筑方形香爐正面刻有“風(fēng)調(diào)雨順、國泰民安”。多么簡短而又意味深長的八個字啊！它們寄托著沿海人民祈求身體安康、行舟走馬順風(fēng)順水之愿。俗話說“行船走馬三分命”，舟人商賈在洶涌澎湃的海上航行，如同孤葉逐浪，險惡無比，唯有將自己的命運托付給縹緲無蹤的海神和龍王的手中，抱著一絲希望過臺灣、下南洋。徐勃對海商船工所面臨的風(fēng)險頗有感慨，“溺人洪水漲，摧屋颶風(fēng)狂。永日愁難遣，清宵病莫當，羈懷寫不盡，期爾早還鄉(xiāng)！”

潮起潮落，云卷云舒。海商這種悲憫與強悍共存的胸懷和意志，促進了月港沿海城市的發(fā)展和繁榮，在歷史的長河中書寫下一種開拓冒險的進取精神，尚實圖利的價值取向，兼容并蓄的開放視野，誠信重義的經(jīng)商道德的海港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