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生
前幾日,在朋友的書屋里忽然看見久違的一摞“小人書”,一下子勾起了我久遠的記憶。
“小人書”又稱連環畫。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孩子對她有著特殊的感情,一分錢租上一本書,能美滋滋地看上大半天。最難忘的是下午放學后,我把書包一放,先去村外給牛、羊割草。匆匆攏起一堆青草后,幾個小伙伴圍靠在一棵大楊樹下,捧起藏在口袋里的“小人書”津津有味地看了起來,看完一本,互換著再看。全然顧不上田間地頭、水渠旁四處爬行的螞蟻、蚯蚓以及說不上名字的一些蟲蟲螞螞在腳旁、腿上游逛,也顧不得聞聞那些寂寞而搖曳生姿的牽牛花、打碗花和串串紅飄散的香味。“小人書”里精彩的圖畫和扣人心弦的情節讓幾個孩子全神貫注,身臨其境,時而雀躍,時而感傷,時而熱烈討論,時而爭執不下。孩童的世界,最容易為英雄的犧牲感到扼腕嘆惜,更會為惡人的橫行而咬牙切齒,歐陽海與劉文彩絕不會混同,腦海里“好人”、“壞人”涇渭分明,充滿善與惡、美與丑的較量。直到暮色蒼茫,對面河岸上響起了媽媽們高亢的呼喊聲:“狗蛋——!吃飯啦!”、“二娃,快回家——!”這才匆匆收好“小人書”,再拽幾把青草添進筐里,哼唱著南腔北調的歌謠,迎著落日的余暉、伴著暮歸的牛羊各自回家了。
那時候,《三國演義》《梁山泊》《地道戰》《地雷戰》《歐陽海之歌》《白毛女》《岳飛傳》《岳云》《大鬧天宮》《東郭先生》《收租院》《哪吒鬧海》都是我們耳熟能詳的“小人書”畫本。常常盼望周日來臨,不光不用去學校上課,還能得到母親額外的獎賞。因我排行老幺,身體又瘦弱,被生計和一大群子女折磨得焦頭爛額的母親便時不時會背著哥姐們塞給我一毛錢,讓我到五華里外的蘇堡集市上買根麻花或兩個旋子補補。那時候一根麻花一毛錢,一個旋子五分錢,真貴喲!拿上還留著母親體溫的幾個鋼镚,便如同過節一般快樂,蹦跳著出了門。但母親怎么也想不到,她的小兒子到集市上不肯到賣麻花、旋子攤子上去瞧一眼,看到熱氣騰騰的雜爛菜、豆腐菜鍋子,也只是在旁邊聞幾鼻子香味,扭頭便直奔蘇堡戲院大門口。那里有個老大爺,擺著租看“小人書”的攤子。幾個大木板子上陳列著的一排排“小人書”,才是我最美妙的精神食糧。坐在低矮的小板凳上,掏一分錢看一本“小人書”,我常常能坐上一下午,看四、五本小人書,老大爺很大方,對我這個老主顧又很照顧,總共只收三分錢,還免費提供一罐頭瓶開水。直到夕陽西下、饑腸轆轆,才戀戀不舍地離開了小人書攤子,掏五分錢買上一個旋子路上吃。邊走邊看手里的旋子,肚里咕咕直叫,心里盤算著把旋子分成了三份,母親一份,跟我關系好的三哥一份,我自己一份。實在忍不住了,先吃我的一份,一會兒三哥的一份也下肚了,還沒過村外的澗河就只剩下母親的那一點點了。“媽!原諒兒子吧,實在太香了”又咬了一小口……一般到家門口時,手上的旋子渣都舔干凈了。母親會抽個空子低聲問我“旋子香嗎?”“香!可我全吃了!下次一定給您留一半!”說著把剩下的二分錢還給母親。她摸摸我的頭,用圍裙擦擦眼角,又扭頭忙這忙那去了。只是我見到三哥時,內心有點愧疚,怎么沒給他留一個旋子角呢!就給他講講“小人書”故事作為補償吧。不過這些小插曲很快被我剛裝進腦子里的小人書故事沖淡了,匆匆扒幾口小米飯,拿上一個煮紅薯,便一溜煙跑到學校操場上給我那一群小伙伴,講述小人書的新故事了。被圍在人群中間,繪聲繪色講小人書里的故事,那感覺真是好極了!
這樣的好日子并沒有持續多長時間。有一次我在戲院門口小板凳上看小人書時,被鄰居大媽看見了,結果回家后被母親審問了一番,這一毛錢就徹底沒有了。后來,母親隔一段會讓我去做豆腐的棒棒家割一塊豆腐回來燉著吃,一家人的碗里我總是會多幾塊。而且割豆腐的美差總會是我,母親對我端回來的豆腐少一兩個角或一小塊,總是視而不見,從不責備,使我平添一些竊喜,屢屢作案,次次得手,倍感溫暖。
有一天,不認識字的母親拿著一本翻得破爛的《岳飛傳》讓我看,在陽光暖暖的午后,我爬在土坑的邊沿上,手沾著唾沫,一頁一頁翻閱,然后添鹽加醋地給母親講故事,講到岳母給岳飛背上刺“精忠報國”的情節,母親忽然撫著我的脊背,說:“岳飛媽可心疼了!”我說:“給岳飛刺,又不刺岳飛媽,岳飛疼才對!”母親說:“傻兒子,你長大了就懂了!”那時借我看“小人書”最多的是鄰居段洪俊大哥,他比我大五歲,父兄都是木匠,家里條件好,有時吃豬肉炒揪片,他母親也給我盛一小碗,我不肯吃,只想看他家的“小人書”。他家就成了我的免費圖書館,至今很感謝段大哥及他家人對我的無私幫助。
“小人書”的夢一直伴隨著我十五歲考上師范,1985年畢業后當上教師,每月領到三十四塊錢工資,交母親十元,生活費十四元,還能剩十元錢。自己終于有錢了,卻再也找不見“小人書”了。如今在朋友家書堆中再見到“小人書”,頓時眼前一亮,恍然回到了那個青澀、無憂、為了“小人書”魂牽夢縈的童年歲月。時間如流水般逝去,對于童年片段的記憶已經越來越模糊,唯有“小人書”是那樣深刻而清晰。啊!承載著我兒時夢想的“小人書”!我那些年愛看的“小人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