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璟
重慶號稱山城,黃葛樹是重慶市的市樹。
在渝中半島,在兩江四岸,在通往重慶周邊城鄉的驛站道旁、老街場口、渡口碼頭,到處都能夠看到一棵棵根深桿壯、枝繁葉茂的黃葛樹。
自古以來,黃葛樹與重慶山城結下了不懈之緣。北魏《水經注》載“江水又東經黃葛峽”,“黃葛峽”即如今的朝天門以下唐家沱附近的銅鑼峽。宋《圖經》云“涂山之足,有黃葛樹,其下有黃葛渡”,“黃葛渡”即今南濱路邊上的黃葛渡,重慶至今還有黃葛埡、黃葛坪、黃葛灣等眾多與黃葛樹有關的地名。有句民間諺語是這樣說的:“好個重慶城,山高路不平。出門三五步,就見黃葛樹。”可見重慶黃葛樹之多。
黃葛樹的樹形奇特,懸根露爪,蜿蜒交錯,古態盎然,樹葉繁茂,枝杈密集。或置身于懸崖峭壁之上,或依附于河坎水岸之邊,或高聳于橋頭渡口之側,或兀立于亂石嶙峋之間,哪怕是一塊鳥不拉屎的光溜溜的滾石之上,它都能迎風昂首,蓬蓬勃勃,茁壯成蔭。它不擇地勢,不讓土壤,能忍高溫,能耐潮濕,能抗污染,其頑強的生命力,能于繽紛的世界里獨自從容,能在斑駁旳流年里安然若泰、地老天荒。
走進枇杷山公園的山頂,我看見一棵棵粗壯的黃葛樹峙居在高高的巖壁上,根基下不見一抔泥土,而整壁巖石至少六七十平方米,全布滿了黃葛樹橫七豎八的根系,密密麻麻如圖騰一般,甚至比樹冠的面積還大一到兩倍。這些根,有的糾結如盤龍,有的筆直如鋼筋,有的張狂如利爪,有的斗折如蛇行……整體形狀恰似一只巨大的手掌倒扣在巖壁上,牢牢地扶撐著粗壯的樹干,任其樹冠在天空中云卷云舒。
“黃葛樹兒黃葛丫,黃葛樹下是我家。”沿著下半城爬坡上坎,走在山城的大街小巷,蓊蓊郁郁的黃桷樹一路伴隨,或騎駕在倒門砍兒的肩頭,或緊貼在陡壁之皮表,或抵倚在城門洞之墻角,或柱撐著吊腳樓的一隅,或像一把巨傘斜伸在老街的拐角處,或像一位黃發垂髫的老人靜候在老茶館的旁邊……城是一座山,黃葛樹是山上的寨主;山是一座城,黃葛樹是城里的主人。
在重慶上半城通往下半城的“十八梯”上,在南岸涂山腳下的龍門浩的老街上,在沙坪壩“一條石板路,千年磁器口”的老街坊邊……隨便一抬頭,你會被眼前奇異的景觀給鎮住:四處濃蔭密匝,頭頂枝椏如蓋,一股股根腱虬曲、主干盆粗的黃葛樹,或抱住頹墻殘垣像魔術一樣附在一面墻上,或緊倚石坎像一幅精心雕刻的藝術品一樣貼掛在石壁邊,或纏住一堆亂石如巨蟒一般從某個挑花木樓或瓦檐屋頂斜著身子騰空橫出……每一幅畫都絕不雷同,每一處景致都出其不意。
在鵝嶺公園的懸崖邊上,我看見一塊碩大的“卵”圓形巖石頂上,四周沒有任何縫隙,一顆臉盆粗的黃葛樹傲立在石頭頂端,大大小小的樹根如發辮一般從頂上直鋪向數十米高的地面下。我真想不出,這棵樹最先是怎樣在這光禿禿的石頂上落地生根的?難道是先有根后長樹?我不得不慨嘆這生命的奇跡。膽從惡邊生,富貴險中求,山城的黃葛樹似乎有意在找尋最險要的地方、最惡劣的環境落地扎根、生生不息,以顯示其不畏艱險的虎膽熊威和馳而不息的生命活力。
不論是在巖石峭壁還是在江邊水際,不管是在繁華鬧市中還是在臭水溝渠邊,黃葛樹只要給點雨水就發芽,只要給點陽光就燦爛。那插入地下的根須,越扎越深,越長越粗,越生越多,有時獨木可以成林,條條根須像無數顆釘子牢牢地鉚實了腳下的根基,堅固了重慶這座“英雄之城”的結實感,給山城人民的生活帶來了無限的幸福和安穩。
大山大水育大人。向來,重慶人以吃得苦、受得累、樂觀堅強、堅韌不拔、從容自信、積極向上著稱,這不正是黃葛樹的真實寫照嗎?從遙遠的古代延綿至今,黃葛樹伴隨著山城人民一路走來,不離不棄,鑄就了重慶人民的質樸、堅毅、剛強、吃苦耐勞和堅韌不拔的精神。正因為有了這樣的精神,重慶才有了抗日戰爭時期日軍炸不爛、摧不毀、壓不垮的“精神堡壘”;正因為有了這樣的精神,渣滓洞、白公館才有了革命烈士堅貞不渝、大義凌然、視死如歸的堅強意志。
在枇杷山后街的一個轉角處,我遇到一位五十來歲的中年大哥,他著一身淺藍色整潔的衣褲,腳上穿一雙嶄新的棕色皮鞋,就著小區門口,騎在一根木凳上,木凳的一頭抵在墻上,另一頭卡著一方平整的青石板,石板上放著一把鋒利的尖刀,地面上還放著幾把早已磨得明晃晃的菜刀或砍刀,另一邊放著一個裝水的塑料瓶和另一塊磨刀石。一眼都可以辨得出,這是一位以磨刀為生的“磨刀匠”。也許是刀剛磨完,他正拿著手機在玩得津津有味,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此情此景,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耳邊不時響起那“磨剪子——嘞,戧——菜刀”的吆喝聲。我真不敢相信,這樣的邊沿職業在當今大都市里都還有它生存的空間,而且還生存得這樣自然而然。
穿行在石板坡老街上,沿途有許多個體商販:一位穿著長青衫工作服的理發師,也許是一位下崗工人吧,在屋檐邊安下一條獨凳,跨上一個藍色布包,就從事起剪頭理發的行當,并且正一絲不茍地為一位白發蒼蒼的老者打理著頭發,兩人有說有笑在擺著“龍門陣”,不知是說到什么開心的事兒,還時不時開懷大笑。一路走過去,有在門口擺下兩張方桌就開始茶館營生的,有借著寬窄巷子的一角支起兩塊木板就買豆花飯或麻辣小面的,有在路旁撐起一把遮陽傘就賣茶葉蛋、醪糟湯元的,有在小院壩里搭幾張石桌、擺幾口鐵鍋就賣麻辣燙和重慶老火鍋的……這些場面雖然都不大,平平淡淡的,但老板和顧客都各自樂得其所,生活過得悠然自得。
在山城的大街小巷、車站、碼頭、渡口、商場,到處都可以看到一些“山城棒棒”,他們手里拿著一根竹棒、兩條繩索,四處奔波,爭相替人搬運東西,瘦小的個子挑著或抬著大山一樣沉重的貨物、行李,擠進人群,穿過車流,爬坡上坎,走街串巷,“嘿著!嘿著!”哼著勞動的號子,形成了山城一道獨特的風景。他們沒有什么文化和技術,在農閑的時候就集聚到城里來,憑著一把力氣為自己的生計、為家人的幸福流著汗、拼著命,累了抱著棒棒睡,渴了捧起大碗喝,把日子過得有鹽有味兒,痛并快樂著。
山城的黃葛樹,以它獨特的魅力和極強的生命體征,在大重慶車水馬龍的背景下,不但給街頭巷尾點亮了城市的景觀,也助長了山城人民的雄心和傲氣。一碗普普通通的麻辣面,硬是把它做成了享譽全國的品牌“重慶小面”。一鍋本不入流的纖夫、船工們吃的鄉村“大雜燴”,硬是被經營成了馳名世界的“重慶火鍋”。重慶人的精致和耐心常常令外地人羨慕嫉妒恨。
站在“一棵樹”觀景平臺上眺望渝中半島,從朝天門的尖沙嘴到高樓林立的解放碑,從枇杷山上的紅星亭到鵝嶺公園的最高處,一棵棵高大粗壯的黃葛樹牢牢扎根在山城的懸崖石縫邊,守候在曲曲折折的道路、梯坎兒旁,簇擁著鱗次櫛比的樓房,把一座高高低低的現代都市裝扮得是何等的蔥蘢、靚麗與巍峨!
——選自西部散文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