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彥華
祖母活了八十二歲,一生也沒有與人吵過架,她貧窮善良的一生,讓村里許多人懷念。她識過字讀過書。因為地主家庭成分,才嫁給了貧農的爺爺,爺爺又因為肺病青年時就去世了。她帶著八歲的父親,孤兒寡母,相依為命。貧窮善良的祖母,不僅把父親養大,還把父親培養成村子里有文化的人。她知道知識的重要性。那時,無論多么困難,她都把父親送去讀書,父親讀完了初小,后努力自學,成為了七十年代灣子里有文化的人—中學老師。那時的農村,一切都是憑力氣吃飯的,勞動就是挑駝背,行行都是體力活。孤兒寡母的,祖母吃的苦是難以想象的。
七歲那年,我家中八口人:母親、祖母、兩個姐姐、兩個妹妹,我在中間。弟弟那時還沒有出世。父親在地區上班,路程遙遠。那年代沒有車船代步,全靠步行,父親一年當中也難得回家幾次。
一天中午,放學回家,我家門前站滿了人。因為雞啄了鄰家幾顆白菜。我看到母親被人欺負,一時氣就來了,我沖過去,跑到母親身邊,搬起一塊石頭,就向那家人砸去,沒砸著,等我再去撿第二個石頭,母親左手一把拉住我,右手一巴掌照著我臉面揚了下去,我一轉頭,不偏不倚打到我的鼻梁上,一時鮮血如注,流滿了我的臉上嘴上。母親一下失手,急忙來為我止血,祖母早已跑到菜園,扯了一抱青菜來作為賠償,還說了一大堆好話,兩家的磕碰由此而終。
母親用草紙給我堵鼻孔,那時生產隊用稻草制造的粗糙紙張,也是農村里唯一的用紙。奶奶用涼水給我拍脖子,鼻血總算止住了。
祖母總是息事寧人。一邊拍一邊說,孩子,你母親是明白人,她怎么舍得打你呢?她打你是為了不讓別人打你啊!她是愛你的啊,你想想,幸虧那石頭沒有砸著人,如果砸著了,你怎么辦啊?你是不是要幫人家止血,幫他看醫生?祖母春風般循循善誘,在我童稚的心靈早早烙下印痕。我靜靜地聽著,默默無語。
我點頭,我明白了母親一巴掌的真正意義。打在了臉上,留在了心里。
多年后,回想起來,我依然淚花溢滿眼框。想起祖母眼淚不住地流。祖母和母親都是多么善良的人,可也從此,落下了流鼻血的病根。我經常遇熱遇冷,稍有氣候不適,鼻孔就自動流出血來。
這后來,經過半年精心調養才好。我的母親和祖母花費了不少心血。即使如此,母親依然一直是愧疚在心。祖母不知在哪里找來的偏方,白茅根加扁柏煎水喝,一日二次。一次次喝著苦澀的扁柏水,我一次次固執地把它潑在地下。母親不啃聲,只是默默的清掃地上殘渣,祖母苦口婆心勸說,孩子,喝下去,大口喝就不苦了。祖母總是拿到嘴邊吹了再吹,一直是鼓勵著我。我聞了一下,總是不是燙就是苦為由拒絕。以后,扁柏水開始加糖了,又苦又澀又甜。那年月,物質匱乏,生活艱苦,糖可真是來之不易啊!那是家里用來換油鹽的雞蛋,母親拿去變賣了,換回的一點點紅糖。更別說吃雞蛋了,養的雞又少,剛生下來還是熱的,祖母就把它拿下來,放在床底下的小罐子里藏好,留著給我換糖。
一天,母親去隊里勞動去了,祖母把兩個雞蛋拿給我,吩咐我去合作社換一點糖回來。我拿著換到的幾勺紙包的糖,捧在手里,高興的往回跑。走到一座小橋邊,不小心摔了一跤,一紙包糖全部撒到了河里。河水有腰深,我不顧一切一下子跳到河里,可是河水流得快,我什么也沒有抓著,拖著一身水淋淋的衣服,回到家里等著挨打。祖母什么也沒有說,趕緊給我換衣服,說,沒關系,今天咱們去隔壁借一點來。藥湯熬好了,擦干身子,我就去借。祖母空著兩手回來說,隔壁家也沒了。
苦日子熬過來,總是記憶猶新。我捧著碗哭著說,是我自己把糖弄丟了,我從今天開始不喝糖了,再苦我也喝下去。好,我孫兒長大了,懂事了。祖母高興地表揚我。我真的來勁了,一口氣“咕咕咚咚”就把一大碗苦扁柏水喝下了。這苦水,直到后來,差不多斷斷續續喝了半年,鼻血不流了,就沒再喝。貧窮年代,就是靠這偏方,治好了我的流鼻血病。祖母天天熬湯藥也一直熬了半年。
那年月,日子清苦。雞蛋是大多數農家換取油鹽的主要來源。一個八口之家,我們兄弟姐妹尚小,母親是唯一的勞動力半邊天。那時吃糧食,每月由生產隊統一分。糧食按人口和工分掛鉤。所以也叫吃工分糧。一個全勞力一天是十分,母親是婦女拿八分,即十分之八個勞力。我家工分糧自然掙不回來,為了掙工分,二姐七歲就開始給生產隊放牛,一天拿一分。即便如此,家里工分糧還不夠一個勞動力,每月一半都拿不回來。常常要靠父親微薄的工資拿來交工分糧,還要用來買吃的油鹽。姐妹們更別說吃一個雞蛋。只有在過生日的那一天,才可以吃上一個雞蛋。一個雞蛋輪到誰過生日,祖母就用開水煮熟,偷偷的塞給她說,你偷偷的吃了,不要讓她們幾個看到,只有一個了。
苦日子熬過來,總是難忘,烙在記憶的深處。那年月破屋遭連雨,我家土坯房要垮了,經生產大隊批準可以重建。那一年我十五歲,建房子需要樹木,我上山和大人們一起扛樹,新砍的樹木,又濕又沉,六,七十斤的樹,甚至更重。山高路陡,扛不動,就地歇一會再扛。直扛得滿頭大汗,黑水直流,一天下來扛了十多棵。到了半夜,竟然咳了幾口鮮血,連續幾天。醫生診斷肺病。一家人都慌了,那一年,日歷翻到了1980年,那時看病需要交錢了。每月三瓶藥,醫藥費要18元。那時候,這個數目,在農村是個了不起的數字。醫生說,先治一個療程,即六個月。除了吃藥,營養也要跟上。三分治,七分養,每天要保證一個雞蛋。為了給我治病,一家人都拼了。祖母每天早上給我沖一個開水雞蛋。我家雞屁股生下蛋,全部是我一個人吃了。可是還是不夠。為此,祖母厚著臉皮,挨家挨戶乞討,79歲高齡的祖母走走歇歇,有時帶著妹妹,幾個月下來,她一雙小腳,跑遍了附近上百戶人家,遇上有的,才能夠要到一個。也有好心的鄉親,給祖母兩個的,但是祖母決計不多要,只要一個,說百家蛋,只要一個。鄉親們的日子都苦,能拿出來一個雞蛋也是給足了面子。祖母每天出去,多數都沒有空手回來。就這樣,吃藥,打針,調養,經過一年半治療,我的病終于痊愈。
苦難的年代,得到苦難的經歷,感謝我的鄉鄰,感謝我的親人,感謝我的祖母,我才有了二次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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