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敦武
在義務教育階段,英語等外語不再是與語文和數學同等地位的主科,增加素質教育課程占比;不再將外語設為高考必考科目;禁止義務教育階段學生參加非官方的各種外語考試……2021年全國兩會上,全國政協委員、九三學社中央委員許進建議取消義務教育階段外語的主科地位。一石激起千層浪,社會各界對此展開激烈的討論,莫衷一是。作為家長——
被外語折磨了小半生,結果發現外語根本就用不著
許進委員的建議是相當有根據的。他指出,在我國基礎教育階段,外語教學課時約占學生總課時的10%,但外語只對不到10%的大學畢業生有用,成果應用率低,課程設置不普惠。他在調研中發現,現在,翻譯機可以提供包括英語在內的多種語言服務,水平不低于大學英語6級水平,技術十分成熟。智能手機也可以安裝翻譯軟件,解決問題的水平可以滿足甚至高于貫穿義務教育全過程的外語《教學目標》。在人工智能時代,人工翻譯位居即將被淘汰職業的前10名。
“音樂、體育和美術‘三小科等素質教育課程占比偏低是各級學校面對的實際問題。不再將外語課設置為必修主科,將解決素質教育缺乏課時的問題。學校應該用充足的時間培養學生的獨立思考能力、實踐能力和創新能力,促進學生全面發展。”許進說。
上海外國語大學副教授嚴女士告訴筆者,放眼全國,外語的主科地位早有動搖跡象:“去年安徽出臺中考改革方案,將外語直降30分,由原來的150分降為120分,語文、數學的滿分則保持150分不變。今年遼寧出臺中考改革方案,計劃將外語滿分由原來的120分降為100分。盡管只是征求意見稿,仍在家長中引起強烈反響,甚至有不少家長認為降分還不夠多。”
嚴教授認為,安徽、遼寧相繼降低中考外語分值,不再將外語作為主科,率先向全國各省市釋放了一個中考改革信號:外語降分,變主為副。
南京市家長郭女士對許進委員的建議舉雙手贊成:“如果真能取消外語的主科地位,那就太好了!我兒子對外語不開竅,從小學到現在的初二,外語考試幾乎沒有及格過,基本上放棄了。我上學的時候,也是外語這門課學得最苦,成績最差。被外語折磨了小半生,結果發現外語根本就用不著。很遺憾,我沒有趕上把外語變成副科的好時代,白受了那么多年的罪。”
不可否認的是,國人在學外語上花費的時間、精力和金錢越來越多。對于很多人來說,初次接觸外語并非從小學開始,而是從幼兒園、早教班,甚至胎教就已經開始。
早在2013年,某教育咨詢公司發布的報告指出,中國人每年花費300億元學習外語。如今,在北京,少兒外語培訓課的學費高達每年3萬元。孩子們學習外語的年齡也在不斷下降,一線城市的外語教育機構開始向兩歲的幼兒提供外語課程。電梯里、大街上對“雙語寶寶”的營銷,加深了父母的教育焦慮。
然而,這樣的努力并未收到應有的效果。根據某教育集團發布的《英語熟練度指標報告》,盡管中國人花費了大量的金錢和精力學習外語,實際效果依然不佳,在全球46個母語為非英語的國家與地區中,中國人的英語熟練度排名倒數第7。
湘潭市家長高先生認為,取消外語的主科地位是大勢所趨:“外語是許多學生升學的‘攔路虎,如果不是因為外語,他們必將有更光明的前途。我不是說學外語沒用,如果孩子對外語感興趣,將來想當翻譯家、外交家,抑或對外交流的科學家,當然可以學,但是如果因為他們需要就強制所有孩子一起學,這不是挾持嗎?”
順德市家長洪先生認為,取消外語的主科地位是文化自信的具體表現:“我們學了那么多年的外語,把外語當成主科來考試,但有多少西方國家真正尊重中國,把漢語當成他們高考的必考科目?中國要想成為世界一流強國,就必須取消外語的主科地位,下大力氣把漢語打造成世界語言,無論是古代漢語還是現代漢語,都應該加強學習,讓學生把更多的時間放在對傳統文化的學習和傳承上,這樣才能真正令外國人尊重!”
外語到底是一個語言工具,還是一個文化體系?
北京市中學英語老師姚先生認為,外語不僅是交流工具,更是一種文化:“作為一門應試學科,外語也許不比語文、數學等學科更重要,但外語不只是一門語言,還是通往更廣闊世界的大門。”
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嚴鋒反對取消外語的主科地位。他通過微博嚴肅地指出:“任何把外語視為工具,乃至無足輕重的工具觀,都是短視的。幾十年改革開放的巨大成就,同全民外語學習的熱情無法分割。”
武漢市語言學家禹教授同樣反對取消外語的主科地位:“認為外語是可有可無的工具,這樣的看法太淺薄了。”
他還引用英國學者奧斯勒的觀點——不同的語言傳統,有不同的性格特征:“阿拉伯文的高貴低調及平等主義;中文和埃及文有難以撼動的自負;梵文展現了復雜的分類和階級;希臘文對創新充滿自信,但也導致自戀和賣弄;拉丁文隱含公民意識;西班牙文固執、貪婪、準確;法文崇尚理性;英文則多推崇生意才干。”
“這些語言的性格,是使用者集體性格的表現,是一個完整的文化體系,手機翻譯軟件能再現嗎?”禹教授笑道,“我們學習外語,是要通過語言了解異域的文化,這個根本目的是不能變的。所以,取消外語的主科地位,我認為是開歷史倒車,不足取。”
濟南市中學數學老師梁女士認為,社會上有取消外語主科地位的呼聲是正常的,但不值得討論:“自從1977年恢復高考以來,取消外語必考科目地位的呼聲就沒有停止過,原因只有一個:外語太難學了。學不好就要求取消,這邏輯站不住腳。以此類推,寫不好作文的要求取消作文,學不好數學的要求取消數學,那不亂套了?多年前,社會上的確有把數學踢出高考的呼聲,居然獲得了70%的人贊成。如何看待70%的人贊成在高考中取消數學?有位網友的回復特別經典:‘或許,數學存在的意義,就是為了將這70%的人篩選出去。現在有人提議把外語踢出高考,我想用這句名言回敬他們。”
許進委員在建議中提到,一旦取消外語的主科地位,那么學校就可以安排更多課時給音樂、美術等素質教育科目,提升學生的綜合素質。
對此,大同市社會學家韋教授認為,把外語和其他學科置于水火不容的對立面是不妥的:“在一些少數民族的村寨里,有關于‘毒藥貓的傳說。村民們相信,從外面嫁入村寨的女子會在夜晚變身成毒藥貓來吃人,或把深夜行走的人推下懸崖。所有類似的傳說都是針對外來人,只有將外來人想象成威脅,才能在某種程度上團結自己人。其實,類似的思維模式在人類歷史上很常見,比如歐洲對猶太人長達千年的迫害,將瘟疫、經濟衰敗、戰爭等問題統統歸咎于猶太人。外語就是中國教育的毒藥貓。人們一方面需要外語,但另一方面只要出現問題就把責任推到外語身上。語文教育出問題了,是外語害的;音樂、美術、體育等素質教育不足,是外語害的;學生課業負擔大,還是外語害的。這也太牽強了吧!”
貴陽市中學優秀教師伍女士承認,“啞巴外語”現象的確存在,但這不是取消外語主科地位的理由:“‘啞巴外語是外語教學出現的問題,這種教學建立在以考試為指揮棒,以量化和標準化為方法的教學體制。解決這些問題需要對癥下藥,也需要充分地討論和調研。把所有問題歸結為外語的地位過高,是懶惰的,也是危險的。所以,我不贊成取消外語的主科地位。”
在教育界,“內卷”現象很普遍,這是整個社會的問題,外語教育不該成為替罪羊
北京外國語大學教授、教育部義務教育和普通高中《英語課程標準》研制組兼修訂組核心專家張連仲接受采訪時表示,外語能力是現代社會人的基本素養之一,外語教育應該加強,而不是削弱:“外語是全球化時代人類交往需要的重要工具,各個國家都需要了解不同國家和文化,外語能力也是國家競爭力和發言權的重要標志。同時,基礎外語教育承擔著提升全民外語能力、培養高端外語人才的重要任務。”
張教授告訴筆者,21世紀初,教育部決定自小學三年級開始開設英語課程,至今已20余年。調查發現,20多年來,小學英語教學讓近億的城鄉孩子開始接觸英語,對開闊學生視野,培養語言應用實踐和學習能力,特別是情感發展等起到了良好的作用。讓中國在全球化、信息化時代,在國民綜合能力培養等方面取得先機,有長遠的意義和作用。
張教授強調:“全球化時代、更加開放的中國、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建設是中國對更美好的世界的理念貢獻,更需要我們的年輕人能夠用有效的工具,與世界各國人民交流,介紹中國的文明、觀點和解決方案。我們目前在世界各種場合的交流表達能力還很不夠,外語教育更應加強。”
青島市教育學研究員湯先生承認,目前教育界惡性競爭現象嚴重,外語培訓是眾矢之的,但罪不在外語:“在教育界,無論校內還是校外,各種‘內卷現象很嚴重(“內卷”:2020年十大流行語之一,意為非理性的內部競爭),造成學生心理壓力大,家長也跟著焦慮不堪。這是整個教育界和整個社會都應該反思的,外語不該成為替罪羊。外語課在基礎教育階段十分重要,在全面課改中,外語課的育人目的更加明確。通過外語學習,學生可以在語言學習能力、思維能力、文化理解和鑒別、人的情感態度價值觀等方面有體驗、有鍛煉、有思考、有成長、有堅守。這樣的進步,為什么家長們看不到?”
有家長提出,取消外語的主科地位只是減少外語課時,降低考試分值,不是取消外語課,反對者不必小題大做。
對此,洛陽市英語老師白女士回應:“減少外語課時勢必影響到學習效果。語言學習有必然的規律,比如背單詞,要通過不斷重復才能使記憶牢固。尤其是我們本來就生活在非外語環境中,如果課時太少,學生學習外語會更加困難,外語水平勢必整體下滑。”
編后:
外語,作為一個“內卷”嚴重的科目,在素質教育的浪潮中的確應該向更實用的方向發展,讓外語回歸“交流”,但這不等同于外語不再重要。比起外語的主科地位是否應該取消,更核心的問題應該是如何更科學、更有效地學習外語。
【編輯:陳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