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機械化和現代工業的誕生……發生了一場在強度和范圍上都類似于雪崩的強烈入侵。一切道德和自然,年齡和性別,白天和黑夜的界限都被打破了。資本在狂歡。
——馬克思《資本論》第一卷
1
易敏中風,我帶小晝每天來醫院。我取了病房床邊小桌上的控制器,按了一下電鈕,讓床頭稍稍抬起,易敏的身體隨著床的升起,從水平狀調換到半坐狀。易敏昏迷二十六天,我們每天來病房幫她換姿勢,這是醫生唯一允許我們做的。
昏迷是第二次中風引起的,腦中的毛細血管大面積出血引起中風。第一次中風我并不知道是什么時候發生的。醫生指著放大的腦電圖給我看,說看到沒有,這里以及這里是先天性血管狹窄……我盯著那些圖片看得似懂非懂。腦電圖印在一尺寬幅的膠片上,幾張一字排開,吸在放映板上。放映板后面的光源打光,被照亮的腦電圖上明一塊暗一塊像一朵朵密布的烏云,又像抽象畫。我看不出哪里是先天畸形,哪里是毛細血管狹窄,只看到混沌一片,很難想象這就是聰明伶俐的易敏的大腦照片。
畸形又會怎么樣?醫生說腦血管畸形,病人會重復中風,第二次、第三次就可能有生命危險。
“中風不是老年人才得的病嗎?易敏才四十歲出頭啊,一直那么健康。”我問。問完自己都覺得天真可笑,生病哪里有什么年齡界限啊?就像舊戲里“無常”唱的:“閻王要你三更死,不得拖延到五更。”醫生指指腦電圖上那些明暗不一的“云”,道:“大部分中風病人是老年人,但年輕的中年人不是沒有。你太太家有沒有中風的遺傳病史?之前你太太頭疼過嗎?”
易敏的確一直有偏頭痛,發作起來“像大錘在錘腦袋”,“頭上血管突突地跳”,這是她的原話。但偏頭痛的人多了!我忽然想起易敏的大哥易葆,就是近五十歲時突然去世,在國內打麻將的時候,自摸,突然和了,欣喜若狂,叫:“大三元,大三元!”然后就倒了下去。
易敏躺在那里,手背上插著輸液管,鼻子上插著吸氧管,連著后面一排的機器和屏幕。若不是那些機器,她的臉色、姿勢跟平時睡覺沒有什么不同。最大的區別是易敏一直留著的一頭長發被剪短了。她的頭發特別好,烏黑順溜,不多不少,發質柔軟,我們最初認識的時候,她給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一頭筆直烏亮的披肩發,掛在細窄的后背上,像瓊瑤劇里走出來的女主角。
易葆戲劇性地倒下,易敏中風卻是平靜無聲,不要說“大三元”,連“一雀頭、四面子”這種最普通的和牌都沒有。五月底,天氣暴熱,辦公室開了空調。她們財務部在月底結賬三天,要加班。空調有一個出風口在她的辦公室,被空調風直吹著,又忙,她頭疼了好幾天。三天結賬的時間很緊,她忍著不想停下來,頭疼了就吃阿司匹林。“沒事的,頭疼吃幾片阿司匹林就好了。”這也是易敏平時經常說的話,她特別能扛。
三天過完,她的頭疼減輕,卻多了惡心感。下班后去看門診。門診也即將下班,醫生都沒有,只有一個老護士,也說不出易敏有什么毛病,卻怎么都不肯放易敏走,同時呼叫附近的醫生趕來。易敏留在診所里,給保姆小田發短信,說今天有事要遲回了,安排小田去足球場接小晝回家。這是我趕回紐約以后才知道的,主要是小田告訴我的,易敏不肯多說。
那次做了照影檢查,查出易敏有腦出血。立刻做了微創開顱手術,醫生說發現腦中凝結的血塊有長時間的沉積,可見病人的腦出血的狀況之前已經發生過,只是癥狀輕微,沒有被覺察。開顱手術除了清理血塊,沒有更多的實質性的改變。她還想去上班,在家邊休息邊遠程上班,有一天在家昏倒了。
我看著躺在床上的老婆,她的樣子好像隨時會睜開眼睛,談笑如常。她安睡的樣子,讓我經常生出一種錯覺,總感覺我轉身離開病房,她就會醒來,并按照她自己的作息時間正常運轉——上班、購物、回家。就像我在香港,她在紐約,我的晚上是她的白天,反之亦然,我們之間,永遠隔著12個小時的時差。我們過著差不多的生活,但在不同的時區里,事實也是如此。
腦外科病房是靜悄悄的。隔壁新來的病人二十歲出頭,男孩子,大三,是州立大學賽艇隊的主力,在飛艇比賽中,突然起風掀起巨浪,飛艇偏離航道撞上水上的浮標,人以80英里的時速飛出去,落在海浪的瞬間人就昏了。最初來的時候,家庭會客室里遇到過男孩子的父母姐妹還有親戚,一行十七八個人,在會客室里站得滿滿的。核心家庭成員先去病房,舅舅舅媽留在會客室里,等下一撥再進去探望。舅舅是個粗人,脖子上、手上掛著粗大的金首飾。他跟我打招呼,自我介紹叫查克,說話口氣特別活絡熱情,像汽車銷售員或者房產中介。他特別自然地問起易敏的病,完全沒有美國醫院“病人隱私法”那種裝模作樣的謹慎,我也就說了。說完問他家的病人怎么回事,查克舅舅眼圈一紅,但還是特別詳細地說了。
小晝很認真地聽他說完,問:“為什么要參加比賽?”查克舅舅說為了贏啊。“怎么贏?”小晝繼續問。查克舅舅回答:“誰先到終點誰就贏了。”小晝想了想,說:“昏迷就不算贏了?“查克舅舅眼圈更紅,他吸了一下鼻子,搖搖頭。
我趕快把小晝拉開。要是換了一個成人這么沒有禮貌地瞎問,我準會扇她一巴掌。但小晝才十歲,她是認真提問。查克舅舅三口兩口吃完手里的火星巧克力能量棒,跟我們道別,出門去看他的“昏迷就不算贏”的外甥。我從口袋里掏出幾張一塊錢的票子,對小晝說:“你餓嗎?去樓下禮品店也買一個火星能量棒吧。”
小晝接過錢高高興興地走開,到門口轉身問可不可以買口香糖,我點頭,她更高興,幾乎小跑著出了門,裙子在屁股后面甩來甩去。一股汗味兒,飄在她走后的空氣里。小晝真的要洗頭啦。
小晝十歲,一塊糖可以讓她興高采烈,停三十分鐘游戲能讓她悲痛欲絕。我記不起自己十歲的時候是個什么情形。我那時脖子上掛一把鑰匙,排隊放學,從學校走回家,開鎖,打開煤球爐底部的爐門,給爐子生火,然后淘米、做飯。小晝現在可以自己做花生醬三明治,她最大的擔心是秋天開學時我能不能說話算話給她買一部新手機。除此以外都不是事,只要把平板電腦給她,她就能消磨好幾個小時,網上的真人秀視頻能逗得她哈哈大笑。我根本不知道她的頭腦里想的是什么。
說到她的頭,小晝今天早上梳頭了嗎?一頭黑發又密又厚,上次理發是什么時候?現在這樣一頭蓬發像一個魔女。今天我們到醫院以后,小晝不停地用手指搔頭皮,然后對著指甲縫里的黑垢發呆。
還有,她身上穿的那件T恤是誰買的?“我不是你想的那樣,但隨時可以變成你想的那樣”,T恤上用花體字寫著這行字,這種似是而非的話,是軟色情嗎?是挑逗嗎?我不敢想下去,更讓我生氣的是,我完全想不起來她什么時候換上這件T恤的。
我低頭看了一下手表,10 ∶ 34。離吃中飯的時間還有好幾個小時呢。除了醫院,我和小晝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學校放假了。按往年的慣例,小晝現在應該在青年會辦的夏令營里瘋玩。今年不同,第一,我根本沒有想到給她報夏令營;第二,這種事應該是也從一直都是易敏做的,不知道為什么她也沒有報。等到學校放假的第二天,小晝下樓,坐在廚房里看電視,我才想起夏令營的事。她在家,每天可以來醫院看她媽媽,這也沒有什么不好的。
2
我們在鎮里的“真香”比薩店吃了晚飯,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夕陽西下。下午打理草地的公司來割過草,草地像新理的頭發,整整齊齊,風吹過草地飄過一陣陣的青草香。門前的噴水池也開了,水花中有幾只晚歸的鳥還在飛來飛去。水招來了好多蜻蜓和蝙蝠。這幾年提倡環保節水,噴水池難得開一回。常見的成群的烏鴉一只都沒有,烏鴉都歸巢了。噴水池那里種的草花,都被驕陽似火的八月曬蔫了,現在天降甘露,百日草和黑心菊都挺直起來,花朵片片。薰衣草結了灰色的籽,在晚風里散發出肥皂一樣的香氣。我把車停在車庫外。然后轉上正門前的小路,欣賞黃昏的院子。草坪剪得很整齊,但是花圃卻不能細看,雜草叢生,有的地方草高得跟花一樣。
小田已經離開。她燉了百合綠豆湯,并把爐灶擦了。烘干機里的衣服還在轉著,地板也拖了。廚房臺面上的臟碗筷都被放進洗碗機里,云石島臺上亂擺的玩具、零食、過期的報紙、小區通知被收拾得干干凈凈,只留下一張字條,“張先生,小晝同學家打來過電話,請查你的郵件”。
小田的英文不行,電話留言基本不可信,一定得當面說才問得清是怎么回事。小田一直在我們家做保姆,去年開始她只做白天的家務,晚上去陪另外一家的老人。她用她那些爛英文聽電話,會一知半解,事情反而搞七捻三。最后,易敏想出一個辦法,她反復教小田一句英文,“please send e-mail”(請發郵件),這樣學校、幼兒園、鎮公所、鄰居這些重要的“有關部門”,凡要緊事,就寫郵件發給我們。手機可以立刻把“有關部門”的消息分送到我們手上。
看完字條,我懶得查郵件,先撥響了小田的手機。
“小田,你好!我張先生啊!誰來電話啊?”
“張先生你好!是一個女的,好像是小晝的同學的家人。她說她會發郵件。”
“好吧。你有沒有跟她說易敏不在家?”
“我說了,我說‘Miss is sick(太太病了)。”
“那她怎么說的?”
“她說‘Pardon me(很抱歉)。”小田回答,她這句禮節性的英語倒是說得發音無可挑,“毛寧、古德耐、三克油、好阿油”,她都背得滾瓜爛熟,但是全無用處。小田的英語是她來美國之前按照國內一本游客英語書自學的,書上除了中英文句子,還用中文標出了英文的發音。這種偷懶的做法害了小田。從此以后她記住的都是那些稀奇古怪的中文字組合。她用旅游簽證來美國,除了打工,閑下來就是看中文電視劇,要么就是在網上跟原來國內的朋友聊天,英文是一句沒學。
“好吧。Pardon me.讓我喘口氣再去查電郵。謝謝小田,明天見。”我放下電話,但是人卻不想動。馬上就是東八區的清晨,公司上班后會有一堆事要我處理,一般來說這幫孫子已經發了幾十封郵件到我郵箱里。
廚房的窗戶朝西,晚上七點鐘,太陽還沒有落,但已經轉到遠處的樹林后面。斜射的陽光照得滿天金色,我走過去把那扇窗戶打開了,已經立秋了。黃昏時的風帶著清涼,吹進屋里噴了芳香劑的空氣里。小田做飯后喜歡噴芳香劑,她覺得那種人造的香氛挺高級的。
起居室里的電視已經調到動畫頻道。小晝站在電動滑板上,比以前高了近半尺,幾乎就是易敏的身高。隨著一陣微型馬達的轉動聲,她像幽靈一樣從起居室的拱門滑進廚房。在冰箱前站定,從冰箱里取了一個蘋果,又從廚房的另一個門滑了出去,進了大餐廳。我給自己泡了一杯茶,喝一口覺得不過癮,從酒架上取出一瓶金酒,本來想仰起脖子灌一大口,但小晝已經飄了一圈回來,正好在我背后。想想在孩子面前還是不要太放縱自己,我取來了一個小水晶杯,又從冰箱里取了幾塊冰,再把金酒倒進去小半杯。坐定了,喝一口,人放松下來,忽然忘記要干什么了,兩眼盯著繼續在滑圈的小晝發呆。
“爸,你不是要查郵件、打電話嗎?”到第N圈時,小晝突然問。我這才想起來,我想不出這個同學家長給我電話是找我干什么,給家委會年度項目募捐,還是幫高中舞會做義工值日?老婆昏迷不醒,你呼天搶地,但生活還在繼續,學校里要求家長做的事該干什么還得干。
我在手機上劃兩下,打開郵箱,找到那封家長的來信,六年級一個叫伊拉娜的女生,她媽媽辛格太太來信。我盯著這個姓看了幾秒鐘,猜測可能是印度人。小晝上公立學校,同年級有不少印度人,也有不少韓國人。每年秋天拿回來的班級集體照,一眼望過去膚色深淺不一,還蠻國際化的。
小晝又轉進來,打開冰箱取冰激凌。她很精,看出我表情嚴肅,手里舉著裝冰激凌的碗就湊過來,我撥響了辛格太太的手機號。她站在一邊,想監督這個電話,我揮揮手讓她離開。
電話那頭一個悅耳的女聲,像唱歌一樣說哈啰。我說:“請問是辛格太太嗎?我是潘妮的爸爸,張先生。您今天往我家里打電話找我太太,想來是為您家千金伊拉娜?”聽到這里,小晝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廚房。潘妮是小晝的英文名。
“對,伊拉娜是潘妮的同班同學。”對方回答,她的聲音變了,她遲疑著。我接著問:“我太太生病,不能給您打電話,請問我可以幫到您什么?”我這邊把“生病”說出,感覺球拋到她手里。果然辛格太太遲疑了,說:“嗯,既然這樣,我不知道現在說是不是太打攪你們,如果打攪了真是抱歉了。但是這事還是需要認真對待。”
“好,請從頭說,讓我們來認真對待‘這個事。”我說。“謝謝理解。”辛格太太還是彬彬有禮的口氣,“是這樣,潘妮過去幾個月給伊拉娜發了不少不友好的短信,讓伊拉娜非常傷心,請停止這種霸凌行為。”聽到“霸凌”這個詞,我知道球又到我手里,得拿出我做律師的本色了。我本能地坐直了,問:“請問具體是什么不友善的短信呢?”辛格太太說:“潘妮叫伊拉娜‘牛,‘神牛。”
我忍不住想笑,“神牛”是我們鎮的一家冰激凌店的名字。潘妮把她小腦瓜子里的聰明都用到罵人上了。她肯定知道牛是印度的圣物。我說:“這些話很傷人,真是對不起,但我相信小晝不是惡意地用短信霸凌。如果冒犯到伊拉娜我在這里真心道歉。辛格太太,您也知道,神牛是本地一家特色冰激凌店的名字,很受小孩子的歡迎。我知道孩子之間會互相取外號,這種行為是孩子之間特別的感情表達,不是惡意中傷。至少我是這么理解的。”
“去你的感情表達!感情表達怎么能讓我女兒哭呢!”辛格太太的嗓門兒提高了,停了一下,繼續舉證,“潘妮還發短信說伊拉娜的衣服漂亮,褲子漂亮。”
“那不是很好嘛!”
“那是在諷刺伊拉娜啊!”電話里傳出低吼,像母狼或者母熊在發怒。我把手機放到離耳朵遠一點的地方,辛格太太在正常情況下說標準美國英語,在發怒時她的印度口音暴露無遺,好多輔音裝飾著她的英文,好像一連串的葡萄。辛格太太繼續道:“她們在體育課上,潘妮說她不想排隊跟在伊拉娜后面,因為會被她的屁掀倒。這句是最讓伊拉娜傷心的話,因為伊拉娜和潘妮一直是體育課上的跑步伙伴,伊拉娜也從來沒有放屁的問題。”聽到這里,我幾乎就要笑出聲,好歹還是忍住了。辛格太太看不到我臉上的表情,她聽我沒有反應,繼續道:“你看看,伊拉娜沒有招她惹她,潘妮卻時不時說這些話傷害她。”
這個被人投訴的潘妮沒有再滑著電動滑板經過廚房,客廳里的電視聲也比剛才輕了很多。估計她正豎著耳朵站在廚房的門外偷聽,或者正在想著什么更刁鉆刻薄的話給伊拉娜發短信。我繼續說:“這些短信聽上去的確很傷人,潘妮平時不是這樣的,真的不是。也許她媽媽的變故讓她性格變化,想找發泄口。您知道,我們家正經歷一場危……”
“我才不管你們什么危機不危機呢!”辛格太太悍然打斷我,她突然爆粗,我目瞪口呆,她越說聲音越高語速越疾,像豆子撒在瓷碗里,“我不管你們家出了什么事,反正伊拉娜回來時臉上常掛著淚。當然啦,她發育有點早,體形微胖,但這又怎么啦?就得忍受同學連續不斷地譏笑和言語虐待嗎?我們不是富裕人家,不像你們,整天坐飛機全世界飛,到豪華店買衣服!但我們也有我們的尊嚴,而且伊拉娜一直很喜歡潘妮!”
最后一句話有點打動我,我笑不出來了,真心覺得歉疚,我說:“是!是!”點頭如搗蒜,舉起手里的酒喝了一口。辛格太太不知道做什么職業,口才很好,雖然發火但是說話還是有理有據,流暢得好像在念稿子。
聽我這頭沒有聲音,她突然警覺地停下來說:“哈啰?”看看我是否在注意聽。我說我在我在,我常駐亞洲,每年回來幾次,管教女兒都靠她媽媽以及保姆,所以今天這些事對我都是新聞,第一次聽到。她氣哼哼地說,也許正是這個原因。
這也是大實話,易敏偶然寫一點孩子的成長日記,貼在“臉書”上,但這種霸凌人家的事從來不會出現在“臉書”上。我想起偶爾小晝說到學校里哪個女生體形欠佳。“至少需要減掉十磅”,這是她的口頭語。這種話我從來沒有當回事。易敏很苗條,對體重很在意。我一直以為母女互相影響而已。
廚房島臺上有一個白色云石的大瓶,里面插滿了薰衣草的干花,發出陣陣的香氣。平時小晝喜歡在這瓶大花旁吃零食、看視頻、寫作業。沒想到在這么芬芳的花旁,小晝卻在給同學發霸凌短信。現在這孩子不知道躲在哪里。
我環顧四周,想叫她出來一起聽電話里的投訴。廚房墻上掛著一張我們一家三口的全家福,照片上的小晝才上學前大班,梳著馬尾辮,兩腮胖嘟嘟的,眼睛里帶著星星。伶牙俐齒,小晝天性里有些刻薄,這是從她媽媽那里遺傳過來的?易敏肯定不同意,這個家里我是律師,是那個說任何話都事先想一想的人,是我把心機傳給女兒的嗎?小晝是藍月那天出生的孩子,按這里的說法,這種嬰兒對著世界第一次睜開眼睛的時候,眼睛里有一對藍月,藍月嬰兒都是厲害的角色。
辛格太太氣哼哼地說:“我要潘妮自己過來跟伊拉娜道歉,而且是今天就過來。否則我就跟學校校長正式寫信投訴。張先生你不要以為你的錢可以買通一切。你們不來,我明天就跟學校去說。”這是她第二次提到貧富差距的問題,這人好像有點仇富。“好的,我們一會兒就過來。這事對潘妮也很重要,她必須從中受到深刻的教訓。我知道您不想提我們家現在的處境,但潘妮媽媽生病對潘妮打擊真的很大,這也是不容爭辯的事實,而不是借口。”我說完,辛格太太口氣稍微緩和了一點,她把她家的地址給我。我瞄了一眼辛格家的地址,離這里只有十分鐘的路。
掛了電話,我覺得少有的累,好像上法庭辦案子。我在腦海里過了一遍辛格太太說的霸凌短信,好在沒有涉及種族或者膚色的話。否則告到學校,小晝真的可能立刻被開除。房間里靜悄悄的,小晝肯定躲到她房間里去了。從廚房的窗戶望出去,漫天晚霞比剛才還要絢麗,廚房沐浴在一片金色中。桌上酒杯里的冰幾乎都化了,金酒在水晶玻璃杯里被夕陽照得好像圣水一樣。我一飲而盡。然后坐到廚房壁爐邊的小沙發上。那個沙發很舊,帶一個同款的靠腳的墩子,坐上去特別舒服。那還是小晝出生時,易敏的同事送的東西。我坐下去,眼皮慢慢重起來,一天的累都涌上我的身體……
易敏,美麗的鵝蛋臉,漆黑的頭發。帶我去爬野山,她敏捷得像猴子,三步并作兩步就爬上一個陡坡,然后回頭驕傲地斜視著我:“你行嗎?”她身后是緬因州綠色的大山,阿巴拉契亞山脈的最北端的峰系。山里的風猛烈地吹著她的運動外套,外套的下擺像翼一樣地鼓起來。大山的深處,傳出像鼓點一樣咚咚咚咚的低沉的聲音。易敏瞄了腳下陡峭的山脊一眼,然后一抬腿就飛一樣地往山下奔。你行嗎?你敢嗎?她聲音的回聲在山谷之間來回激蕩著……
我渾身一震,一個激靈醒了過來。小晝站在我面前,用手推推我,小心翼翼地問:“爸爸,你行嗎?”她的小臉臟乎乎的,嘴角還留著花生醬,T恤上沾著幾滴剛才吃的香草冰激凌,劉海兒亂七八糟,頂心的頭發有幾根直立著——這副樣子,完全就是一個野孩子啊!我看著心疼,伸手去拉她。小晝倚著我坐在小沙發上。她大概也知道事情不好,默不作聲,臉上表情緊張兮兮的,等我先開口。
廚房里那股人造香草的氣味淡了,小沙發下的舊地毯發出淡淡的氣息。要不是這塊地毯的紀念價值,按我的意思早就換了新地毯。我把小晝拉近身邊,問她:“你為什么要給伊拉娜發那些諷刺短信?你們不是朋友嗎?我記得你們還互相參加過生日派對。”小晝緊挨著我擠坐在沙發邊緣。她擺弄手機,我把那個手機拿開,放到沙發另一邊的地毯上面。
“我,我不知道,我以為她沒有那么在意的,她從來沒有不高興過,我才繼續發短信。”小晝回答,滿臉委屈。“你怎么知道她不在意?她怎么會不在意?換了你……”我說。
“她有時回復LOL。”小晝低聲說,她已經要哭了。
“什么意思?LOL?”
“是laugh out loud,‘一笑而過的意思,我以為她不在乎呢。”小晝說。我摸摸她的頭發,想把頂心那幾根直起來的毛捋平,小晝頭發油膩,真是得好好洗洗了。我忽然想起辛格太太提起“別的同學”,又問:“這些短信都是你一個人寫的嗎?別的同學看過嗎?”
“我和雷亞娜一起寫的,我寫,她在一邊看,寫完她會大笑,然后把她特別喜歡的話再傳給林迪、卓伊和其他的女生。”小晝說。她可能回憶起寫短信時好笑的事,說著說著輕松起來,眼睛里帶著促狹的表情,“伊拉娜有次吃鷹嘴豆沙拉,放屁特別響,不停地放……”
聽到雷亞娜這個名字,我忍不住皺了皺眉。果然這個小姑奶奶參與其中!她來我們家里玩,穿著吊帶裙,裝模作樣玩一會兒芭比娃娃。然后就讓小晝去她媽媽的桌子上取面膜,取化妝品。然后打開視頻,按照化妝教程來化妝。這是小田跟我說的,不止一次。所以,我對雷亞娜這個名字特別熟悉。別的小姑娘從來沒有這么大膽過。
“從現在起你不要跟雷亞娜玩!她對你根本沒有什么好影響!”小晝聽罷直搖頭,她好像知道我會有這種反應,說:“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們星期二已經約好去看電影,讓小田開車帶我們去!”“這也是雷亞娜的主意吧?”我問。“對,雷亞娜說,你爸爸工作,小田可以開車,她可以帶我們出門。”小晝回答,她一點都沒有覺察到我話里的諷刺意味。
“你現在應該多花時間,跟你媽媽多說話,而不是跟同學混。”我說。小晝轉過臉來,對著我的眼睛,說:“我媽躺在那里一動不動,爸爸你不也是坐在那里看手機嗎?”我的確是在病房里看手機,在手機上回復郵件,我甚至會把電腦帶到病房里去,在那里處理公司的事務。
窗外太陽落山之后的余暉開始暗下來,一只貓頭鷹在叫著,過了一會兒另一只在遠處一唱一和地叫,空氣涼涼的。每到這個時候,貓頭鷹就開始叫,有時它們會在院子附近的樹林里叫上一夜。現在這聲音是如此熟悉,讓我想起我不在家的時候,她們母女度過的黃昏。自從易敏生病,這段時間我獨自帶女兒,好多事都是既熟悉又陌生。我起身去開燈、拉窗簾,小晝跟在我后面,怯怯地問:“雷亞娜能來醫院看媽媽嗎?她想來,我……我答應了。”
“你上樓洗澡,然后我們就去伊拉娜家道歉,刻薄短信比當面吵架要糟糕多了你知道嗎?你答應我這些,雷亞娜就可以來醫院看你媽媽。”我說完,小晝夸張地使勁點頭,又小心翼翼地說:“爸,你能把手機還給我嗎?我需要給雷亞娜發短信確定她可以去醫院,也得告訴她以后不可以再給神牛寫壞話了。”“你可以打家里的電話啊!拜托,不要再叫伊拉娜神牛了行不行啊!”我說話的聲音越來越高,真懷疑這孩子是不是能改邪歸正。窗外貓頭鷹的聲音聽不到了。
我們上樓,我坐在她臥室外的椅子上,聽到她浴室里水龍頭放水的聲音才放心。二樓走廊到樓梯那面墻,掛著歷年拍的全家福,以及過去度假時拍的五花八門的照片——從最早我和易敏的婚禮照開始,然后是小晝出生,滿月,一百天,一歲,三歲,四歲……全家福到最近幾年就停了,只有小晝每年在學校拍的年級學生照。她的五官和膚色特別像她媽媽,狹長的丹鳳眼,加上夏天游泳曬的蜜色的皮膚。小晝洗完澡,頭發順溜,過長的劉海兒用細細的金色發卡別好,穿著象牙色的翻領小裙子,又恢復了小公主的模樣。美中不足的是她腳上還是那雙松了扣兒的涼鞋,一邁步就響,像鈴鐺。
我以辯護律師對被告的口氣交代小晝,到了辛格家應該說什么,不應該說什么。“你一定得真誠地跟伊拉娜道歉,因為那些短信的確很難聽,很傷人,知道嗎?”我反復叮囑,我們沒有準備過的話,千萬不要多說。小晝表情嚴肅,亦步亦趨地跟著我,她沉默地坐進車后座,雙手放在膝蓋上。
過了一會兒,她問可不可以坐到前排的副座上來。按年齡來說,得到14歲才可以,但我想想就同意了,反正開車沒有多遠,她也習慣系上安全帶。小晝坐到前排,表情又活泛了。開車出去,按照手機地圖的指示,車往95號公路那邊開,路上經過卡車車行,還有一個棒球場。棒球場的燈光打得雪亮,綠色的鉆石形的比賽草地在燈光下像綠野仙蹤,穿黑白兩色隊服的棒球手身姿敏捷,他們正在進行著比賽,擊球手啪的一聲準確地把球擊出去,場邊傳來一陣歡呼還有口哨。小晝一直羨慕地扭頭看著。也許,真的應該給她報一個暑期的棒球班,而不是天天帶她去醫院。
“爸爸,你想不想去買一個星冰樂,或者吃一個魔鬼大漢堡?”小晝說,指指迎面而來的路邊的魔鬼大漢堡的巨幅廣告牌。那廣告牌被下面的射燈照得雪亮,上面還做了特效,漢堡冒著熱氣。“不是說好了先去道歉嗎?回來再說。”我說,小晝還在盯著那廣告牌咽口水。我忽然想起一個一直想問的問題:“你跟伊拉娜以前關系很好,那時候你也沒有寫刻薄短信啊?為什么……”小晝把目光從廣告牌收回來,說:“我們過去是很好,以前一直很好。去年她在家開生日派對,沒有請我,那天我正好去了,她不開門。所以……”
“誰送你去的?媽媽?媽媽沒有跟伊拉娜太太抱怨嗎?”我問。小晝搖搖頭,她偏了一下頭,說:“小田帶我去的,小田不會說英文,我在門外的石頭上坐了一會兒,把她家一個花盆踢壞,然后就回家了。”我問:“你媽媽知道嗎?”話一出口就知道答案了。小晝說:“她不知道,她跟朋友出門了,后來我也忘記了。”
“我們到伊拉娜家快速地道歉,然后就出來,去吃魔鬼漢堡。”我說,小晝聽完咧開嘴笑了,這是她今天最開心的笑。
3
住院區進門就是護士站,和前臺秘書的行政區在一起。那里不分白天黑夜,永遠有一群護士和秘書在低頭忙著,前面站著一群沉默的探訪病人的家屬,等著這些護士和秘書呼叫。每次進住院區,這里的安靜讓我戰戰兢兢,好像走進一個脆弱的殼里,腳步稍微重一點都會把地面踩碎。
易敏住的病房在走廊右邊的倒數第二間,每次往那里走的時候,我盡量克制自己不東張西望,但是偶爾還是忍不住往那些房間里溜一眼。除非是病人出院那天,清潔工拉開窗簾打掃衛生,房間大亮。平時大部分時間,病房都是窗簾低垂,腦外科病人怕光。第二間病房住的不知道是什么大人物,門口探病的來客川流不息。不同年紀的人在門口竊竊私語,邊說邊表情凝重地點頭或者搖頭。探訪者送來的花籃都放在走廊里沿墻的條桌上,好多氣球飄在二號病房門口的一小方空間里,把病房搞得像新生兒產房一樣熱鬧。顏色鮮艷的氣球上都寫著“Get Well Soon”——早日康復的吉祥語,要換成中文就是“加油吧”。我對“早日康復”這種話特別膩煩,好像病人不夠努力才不能“早日康復”似的。卡片、氣球、絨毛熊、巧克力糖,是“早日康復”的標準禮品組合,充斥著醫院的禮品小賣部。
有一次二號病人出現,是一個身高六尺的壯漢,足球隊員一樣魁梧的身板。他光著腳,從洗手間里走出來,一只手拽著病服的下擺避免讓那棉布袍拖在地上。淺藍色的病服讓人高馬大的他看著又脆弱又普通。在醫院外他肯定是一號什么人物,護士以某先生稱呼他。但在醫院里你希望自己是蕓蕓眾生,悄無聲息地進和出。
在病房里,小晝最喜歡做的事,就是給她媽媽化妝。她所謂的化妝,基本只有兩件事,一是抹口紅,二就是涂指甲油。小晝有一個兒童版的指甲油器具,一個可以把玉手放在上面的長方形的塑料盤子,十幾個各種顏色的指甲油小瓶一字排開。小晝會先問問,媽媽今天你喜歡什么色系呢?橘色運動型,還是紅色華貴型?或者就簡單涂一點無色指甲油?問完之后,她就自作主張挑一個顏色,先把挑中的指甲油放在兩掌之間,雙手合攏使勁地搓一搓、搖一搖,然后再擰開瓶蓋,用小刷一點一點地描在易敏的指甲蓋上。
后來涂指甲的活動間隔越來越短,上一次涂的指甲油還沒有淡,新的指甲油又要開始涂。為此我專門帶小晝去商場的化妝品部買了洗指甲的水,一股強烈的化學味兒。但效果很好,能把前一次涂的指甲油洗得干干凈凈。至于口紅,易敏抹上口紅之后,她薄薄的嘴唇豐滿了許多,整個五官立刻凸顯,精神抖擻。我也承認,易敏若是有知,她肯定是很喜歡的。她一向珍愛自己的美麗,天生麗質難自棄。
化妝完畢,小晝興致勃勃。又從書包里掏出一個小罐罐,是什么神奇補水面霜,給媽媽的手抹上。她開始擺弄媽媽的一雙玉手,想對著不同的光線擺出曼妙的姿勢,左端詳,右端詳。最后覺得屋里的光線太暗了,她起身去拉窗簾。
“小晝,別動!”我制止她,“你媽媽在昏迷中,不能接受強烈光線。你注意到其他病房嗎,沒有一間是亮堂堂的。”小晝僵立在窗戶邊,趕緊把剛剛打開到一半的窗簾拉上。她的嘴一癟一癟的,要哭了:“I am so sorry(我很抱歉),我忘記媽媽生病了。”我走過去想抱她一下,哪想到腳底下被我剛才帶進來的電腦包的包帶絆了一下,我的手帶倒椅子,椅子砸在病床的金屬床腿上,發出一聲巨響,把我們都嚇了一跳。小晝被這聲巨響轉移了注意力,她走過來把椅子扶正,然后去收拾床頭那些攤開來的化妝的小瓶、神奇面霜、梳子、刷子。
“跟昨天沒有什么兩樣,還是睡著。”小晝取出手機在拍照,每拍一張照片,都停下來審視一下然后刪掉,換一個角度再拍。小晝把手機遞給我看照片,在拍了十幾張之后,她選出最佳的一張,并在照片下標明了日期。“等媽媽康復了,我要把每一天的照片打印出來,做成一個幻燈片系列,送到學校的藝術節上參賽攝影項目。”小晝現在說話都會在前面加一句“等媽媽康復了”。剛開始拍照片的時候她還什么都不會,只知道把這些攝影作品用短信發過來,我只要看到就隨手點一個贊。一個星期之后,小晝就開始自學修圖,把照片用美圖軟件調成寶麗來照片的光線和格式,將這些病房照調成趁人睡熟時偷拍的氣氛。她滿意的作品,也不限于短信上傳這種原始的方式,小晝在攝影網站上開了賬號,并且開始有了幾十個粉絲。
除了拍照,小晝還寫周記。她準備等媽媽醒過來的時候,把照片和周記都打印成冊,作為出院禮物送上。“小晝,你的周記跟媽媽念了嗎?”我一進門就問。我到樓下打了電話,回樓上病房時經過小賣部。小晝看我回來,她搖搖頭,笑著,眼睛里期待地望著我,我把手里的巧克力和蘋果遞過去,她把蘋果塞回我手里,然后剝開巧克力的包裝紙,狠狠咬了兩口,然后滿意地用手抹了抹嘴角的糖汁,說:“我還沒有準備好。我覺得需要好好修改一下自己的稿子。”我問:“要怎么修改呢?”
“我想把故事講得更精彩更凄慘一點,這樣媽媽聽了說不定就心動了,忍不住睜開眼……”小晝一邊說一邊嘴里吮著巧克力,兩邊嘴角掛著巧克力棕色的糖漿。“已經夠慘夠衰的了,可以啦!”這是我的心里話,但是我什么都沒有說。小晝看著我臉上的表情,問道:“爸,那你為什么還不高興?”
“我沒有不高興,但你真的不需要把周記寫得這么復雜。和你媽媽說話才是最重要的,她……”我的口氣越來越嚴肅,小晝臉上由巧克力引發的笑容已經消失了,她慢慢地說:“等她醒過來再給她看周記,那時說不定已經寫了一大本了,說不定可以出版發表了……”
好吧,好吧。我覺得自己又要發火了。早上在院子里看到的鳥語花香使體內激增的多巴胺,此時在我身體里已經失效。好像一個定時炸彈隨時都可能爆炸,我迫切地想讓小晝朗讀她的日記,想讓房間里多一點親人的聲音。但是醫生說小晝的態度是很自然的,人很難跟一直沒有反應的人說話,尤其是對不開口的父母。
我拖了一張椅子,挨著床坐下來。易敏像熟睡一樣,被單下她的身體苗條的輪廓很動人,我把頭埋進了那些柔軟干凈的織物里,隔著毯子,我的臉離她的身體真是方寸之間的距離。這幾年我和易敏似乎從來沒有這么親近過。若是跟她并排躺下,簡直就像跟一個陌生女人同床。這個念頭從心里冒出來,把我自己都嚇了一跳!我伸手去摟了摟易敏的身體。
一根細細的管子,從易敏的嘴里接出來,連著呼吸機。身體需要的養料、藥物,都靠這根細管維持著,這是易敏和這個世界之間唯一的聯系。易敏在這張床上已經躺了二十多天,“她的格拉斯哥指數是7,冉齊洛斯阿彌格斯指數是2.5級,她對外界刺激偶爾會有自主反應,但意識不穩定的情況偶爾也有。無論外界刺激是什么,她的反射性動作基本相同,并且有限……”易敏的腦科醫生是一個中年女人,右眼會神經性地眨動,說話速度很快,一口氣說完,然后問我有什么問題。這些腦外科的醫學指數,我聽著像天書一樣。女醫生每次跟我說話,我都努力想記住語流中的醫學名詞,這樣在輪到我說話的時候,我可以用這些名詞請教她,達成平等對話的效果。但是每次我都記不住,也被醫生那只不停眨動的眼睛分了心。我的這些心理,像不像阿Q擔心簽名處的圈畫得圓不圓?
女醫生報出的那些醫學指數,像成績單上的得分。我雖然聽不懂,但直覺易敏狀況不好——沒有變化,她像睡美人,深睡不醒。若她真是傳說中的睡美人,我肯定不是那個路過的王子,我和小晝每天在她身邊進進出出,都不能把她喚醒。
小晝已經把電視轉成卡通頻道,音量壓得很低,但還可以聽到卡通人物在嘰嘰喳喳。她專心地盯著屏幕看,背對著我,T恤皺巴巴的。一雙細腿從椅子上蕩下來,踢來踢去。涼鞋是舊的,一只腳背上的搭扣已經松了,扣不上。她的腳每踢一下,那個金屬搭扣就輕輕響一下。“午飯去哪里吃?”小晝轉身問我,她已經把巧克力吃完了。
“你想吃什么?日餐?烏冬面?還是墨西哥黑豆飯卷?我們再坐一會兒吧,你能把周記給媽媽念一念嗎?念一頁也好。”
“我餓了,我下午回來再念吧,反正我們吃完飯也要回來的。”
“過半小時吧,不行你先到門外走走,上廁所。”我說。小晝聽我這么說,如釋重負,站起來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我低頭看看易敏,她的臉上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好像她知道什么事,我們卻被蒙在鼓里。我起身在椅子里坐直了,看著天花板的隔音貼面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洞。走廊里傳來醫生巡視查房的聲音。每天醫生查房都是我等待的高光時刻,我希望從他們嘴里能得到一兩句好消息。我心里有一個聲音,告訴我不用擔心,易敏肯定能扛過這關的,就像她以前每次遇到困難都能扛過來一樣:到美國留學,改專業,找工作,失業,搬家,換工作,“桑迪”颶風時樹倒下壓塌了一半的房頂,她帶著五歲的小晝被疏散到公共圖書館,過了一個月才回到家,那不也過來了。易敏會從昏迷中醒轉過來,做小晝的媽媽,我的妻子。然后我們再解決婚姻里的問題,我一定做一個負責的在場的好丈夫、好爸爸、聽女兒和老婆話的好男人。
“爸爸,你不會的!”小晝的聲音打斷我的浮想聯翩。“什么不會的?”我睜開眼睛看著她。“你不會聽我和媽媽的,你還記得上次在佛芒特滑雪,你撞到樹上腦震蕩吧?”她指的是幾年前的冬天,我在滑雪時的一個事故,在陡坡上失控,跌下雪道,滾到坡下的樹林里。雪山巡視隊把我從雪里救出來以后,我堅持說自己沒事,不想上醫院。結果易敏和小晝聯手給我做測試。“看著我的手,幾根手指?”小晝站在離我一米開外的地方,舉起拇指和小指在我面前。
“我不說,你們瞎鬧!我才不要這么測試呢。”我閉上眼睛,想睡一會兒,我不做這種測試。“說啊,快說!”易敏在一邊幫腔。
“好吧,兩根手指,行了吧。”我胡亂報了一個數字。其實我看不清前面,頭痛欲裂。
“現在閉上眼睛,單腳站立,從十開始倒數。”小晝繼續發號施令。她那時才四歲,或者五歲,說話奶聲奶氣,特別樂意指揮大人。易敏跟著催我:“做啊,照小晝說的做啊!”她雖然打著哈哈,但口氣卻更加不容置疑。“你干嗎啊?我又沒有酒駕!我做不到!”我隱約覺得自己身體出了問題,因為一閉上眼就覺得天旋地轉,根本不可能再單腳直立還倒數。
但是我不想去醫院,我覺得自己的身體能夠扛過去,恢復正常。倘若到急診室,怎么都要花掉兩三千塊——錢都還好說,但是我怕麻煩,怕在冷冰冰的急診室里被陌生人折騰。醫生和護士會讓我做一切他們想得出來的測試,測試完了跟我說一些似是而非、挑不出錯的診斷。然后我自己去跟保險公司打交道,為了報銷醫藥費在電話上跟那些高中都沒有畢業的接線員磨牙。然后保險公司這幫孫子為了延遲支付費用,把賬單和醫院診斷書給搞丟,或者反復說沒有收到申報材料。
“你覺得頭昏是吧,還是坐下吧。”易敏看出我在強撐,她伸手扶我到沙發上。她的臉湊近了,臉上抹的乳霜的味道飄在空氣里,她脖子上戴著項鏈,墜子上是鉆石嗎?在她毛衣的開口處閃著光。那東西看著很熟悉,絕對不是什么新東西了,我卻怎么都想不起來是什么時候買的,是我送她的禮物嗎?我的腦子里一片空白,耳邊就聽到易敏的嘮叨:“你看看你自己吧,都摔成這樣了,還想省錢不肯去醫院……”她的聲音忽遠忽近。我心煩意亂地打斷她,她的聲音又遠了:“你啊!什么也別說,我去開車,馬上去醫院吧,你這樣過一夜說不定就……還記得上次那個英國電影明星的女兒吧,在練習場的小坡上摔死的……”
到醫院我被查出是中度腦震蕩,那時我已經開始惡心,想吐,嘴里泛苦。按醫生要求,我在那個山區的小病房里住了一晚,醫生觀察我的狀況。病房里很暗,簾子都放了下來。我坐在病床上,易敏陪著我。她在那里敷面膜,臉上貼著一層東西,露出眼睛嘴巴。做完面膜以后她偷偷爬上床睡在我的旁邊。過了一會兒醒過來,她讓小晝效仿,也陪著睡在我旁邊。那是我記憶中我們最親近的時刻。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啦?
易敏住進醫院后,她的手提包被小田拿回家保管,我回到家里,小田鄭重地把“太太的手提包”交給我,因為里面有錢物。我在廚房里,打開包,把其中的東西一樣一樣取出來——駕照、醫療保險卡(女兒的和她自己的)、信用卡、超市積分卡、公司的門卡、青年會體育健身房的門卡、圖書館借書證、電影院月票(也是母女兩張)、好幾年前的信用卡支付存根(在日本和加拿大的)……易敏的手提包像一個微型個人檔案館。在這些零碎中,有一張硬紙片,上面手寫著一行字:給我的一生之愛,想你!
硬紙卡只有信用卡那么大小,上面有機械壓出的心形。看來不是新的東西,邊角已經被磨鈍了,還是看得出紙質很精致,卡的四周有燙金花邊。這種卡應該是隨禮物盒里送的留言卡。易敏不喜歡扔東西,再雞湯俗氣的賀卡、大路貨的明信片她都喜歡保存下來。這么一張卡她放在錢包里留著幾年就一點不奇怪了。問題是誰送的呢?
那時家里一片混亂,我很快把這張卡忘記了。易敏收到這種卿卿我我的卡,并不奇怪。她喜歡社交,喜歡派對,一群藍顏紅顏知己常年圍在她周圍,這是為什么我在亞洲的這些年,她帶著小晝,獨自在這個康州小鎮都可以過得下去的原因。
但現在,易敏躺在醫院里,每天的生活沒有太多的變化,有大把的時間在手上,這張卡開始浮現在我眼前,變成我心里的疑云。
4
昨天是混亂的一天。小晝在病房里把視頻的聲音開得很響,我罵了她,她放下手機又去玩易敏床頭那些機器,手指在每一個開關和管子上摸,最后手指碰到一個脆弱的開關,警報聲響起,護士沖了進來……昨天醫生查房的時候,我差點跟那個女醫生吵起來。我和小晝都開始焦慮,不能在醫院待下去了。
我決定到海邊換換環境。早上我把這個消息告訴小晝,她立刻咧開嘴笑了,在手機上敲下短信,發給她的狐朋狗友。小田熨好我的亞麻布細條紋西裝,白色卡其布褲子。小晝穿上細吊帶的裙子,戴上草帽、墨鏡,她把泳衣穿在吊帶裙下面。小晝點名要開那輛小敞篷車。坐進車里就開始嚼著口香糖,車沒有開多久,她就從車后座爬到前排副座,然后開始擺弄收音機的按鈕。陽光在路兩邊的綠樹上跳動,樹葉間的光線投射在路上像跳動的光圈。涼風習習,小晝草帽上的白色緞帶在風中飄起來。
西卵的帆船俱樂部原來是某個好萊塢電影明星的海邊私產,美人無后,去世以后就把房子連同那塊沙灘都捐給西卵。俱樂部大門右邊的墻上,至今貼著青銅銘牌,寫著美人的名字和事跡,門廳內的墻上,掛著大幅的美人舊照。帆船俱樂部占據了康柏海灘最好的位置,而且還有一段一百米長的私家海灘。
美人在世的時候,美國第一次大蕭條還沒有到來,遠離海岸線的西卵森林還是一片印第安人出沒的真正的森林。現在你要在我們這里問西卵森林,熱心的路人會把你帶到一個新開發的高檔小區。美人時代的西卵是鄉下,接待從紐約來的時髦的闊人夏天避暑,來住一個月,然后再離開回到城里。好像《純真年代》里寫的那樣。在美人的私產基礎上,漸漸增蓋了食堂、會所,集資又買了近旁的地,建了一個小型的九洞高爾夫球場。帆船俱樂部開始了最初的規模。那個時候,普林斯頓大學畢業,從巴黎回來的天才作家菲茨杰拉德帶著新婚的妻子澤爾達曾在這里小住。布什家族、肯尼迪家族這些藍血大黃蜂,都曾是俱樂部的會員。往昔風流人物的照片,連著歷年的網球冠軍、高爾夫球冠軍的名字鐫刻在黃銅名牌上,掛在正廳的墻上。俱樂部現在是國家級文物保護單位,“在這個小小的角落,你將與海浪、天空與沙灘共鳴……”是俱樂部百年前的建會宗旨。
如今,你不必是常青藤校畢業的名門,只要交得起每個月三千美金的會費,你就能到這里與海浪、天空和沙灘共鳴。就這樣,我這個北京長大的,吃紅燒肉和韭菜餃子比牛排香的標準首都人,就是這么入門,在西卵的帆船俱樂部登堂入室。美國真的不愧是移民大國。
車拐進大門,路兩邊的木架上疊著細長的彩色的劃艇,短而肥的橘色皮劃艇靠在修剪得整整齊齊的冬青灌木上。室外游泳池在不遠處,孩子的嬉鬧聲在水上傳得特別遠。我把車停下,踩著碎石路,上了臺階就是俱樂部的半露天前廊。前廊里用防水的巴西紅木鋪地,夏天這里擺滿了餐桌,桌上鋪著雪白的臺布。幾個老年的女人坐在陰影里的桌邊喝酒打牌,每人手邊一杯藍色、粉紅色、橘色的雞尾酒。她們都穿著水彩色的網球超短裙,桌布遮住了她們的腿。我讓小晝挑一個座位,她選了一個離老太太們遠的桌子坐下。
我既不會滑水,也不能沖浪。到俱樂部來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吃飯、游泳,雖然我家里也有游泳池。但在西卵這個小鎮,所有有頭有臉的人物似乎都得參加一個什么鄉村俱樂部。我坐在桌邊,等著服務員送來白葡萄酒,小晝點的是加了奶油的“秀蘭·鄧波兒”。小晝喜歡這個地方,她認識這里所有的服務員。
“哎,老張,果然在這兒呢!”隨著一聲純京腔,一個黑胖的華人男子坐到了我的身邊,是查理,我的小學同學、發小、胡同串子。
查理熟門熟路,朝酒吧方向打了一個響指,不到一分鐘,服務員拉里送來了我和查理點的冰鎮巴黎水,一杯啤酒端到他面前,查理熟練地說了一聲謝謝,把額頭上的巴拿馬草帽往上推了一下,算是對拉里打了個招呼。他喝了一大口啤酒,擦擦頭上的汗,說小田說你們來帆船俱樂部了。自從我認識了查理,我家保姆基本就是他的探子。在北京也是這樣,司機都有他的手機號。
“易敏怎么樣了?我昨天剛剛回到這里來,這兩天想去醫院看看她。”查理說,飛快地掃了一眼我,然后把目光轉到遠處,默默喝酒。小田給我發短信讓我回紐約。那時我在香港過周末,當即跟公司請了假就回來了。那時我根本沒太當一回事。易敏那么年輕,即便住一次醫院也會很快康復。
在去赤角機場的輕軌車上,接到查理的電話,“我要搞一個訪問學者的身份,讓我老婆陪兒子來讀美高。”查理在電話里說,背景音很吵,應該是餐館,就聽到背景里有一個老爺們兒的粗嗓子在說:“來來來涮肉涮肉,水開啦!這湯真好!”我眼前浮現出“前門涮肉”的赤銅火鍋,一盤盤紅白相間的片得薄薄的肥牛、塞上羊、新西蘭羊、澳洲牛肉……我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
“你不是有綠卡嘛,進出美國跟去簋街吃飯一樣,你還要什么訪問學者身份?”我問。
“我是新加坡綠卡,嘿嘿!萬一有事被抓還不是照抓嘛!我已經申請投資移民美國了,但我怕排期不夠快,得先找個訪問學者身份。”然后他才轉回來問我為什么突然回紐約,我把事情簡單地說了一下,然后我們又開始談怎么幫他搞到訪問學者身份,到紐約哪家野雞大學,找誰……那個時候我一點都沒有把易敏住院當回事,還以為她去醫院拍個片子就會出來。
安檢后時間還早,我想起來應該買一件金首飾,貴重的禮物,幫她壓一壓驚。于是走進了那些賣首飾和旗袍的店,過幾分鐘就空手出來,實在不喜歡那些莫名其妙的中國風的裝飾品,都是騙騙跟團旅游的洋人的。最后在一家卡地亞店,花五千美金買了一個帶鉆的LOVE手鐲。易敏喜歡這種貴重首飾嗎?我怎么從來沒有見她戴過呢?劃信用卡的時候我心里升起一絲疑慮,但隨即就不再多想,反正買一個禮物她總歸會高興,而且香港不是免稅區嘛,這些歐洲貴重品據說比美國便宜。
我手里提著那個紅色盒子,正要離開,從外面突然擁進幾十個內地來的游客,提著大包小包,都是中年女人。其中一個領隊模樣的人大聲說:“看二十分鐘,大家抓緊啦,不要走散!”這些游客從頭到腳穿著特別利落的戶外活動衣服和硬底的登山鞋,背著雙肩包、水壺,像野外行山一樣進來掃貨,嘰嘰喳喳。西裝革履的售貨員點頭哈腰地用普通話招呼著。我逆著人群往外走。
等我到家,易敏“二進宮”,第二次中風被送到醫院。我見到她的時候,她已經住進那間病房。卡地亞的手鐲,到現在連包裝紙都沒有拆,放在客廳的柜子上。那個手鐲,現在變成日歷外的備注,提醒我從香港回到美國的時間。
查理開始喝啤酒,他每次來,跟這里的酒吧服務員都能打成一片。最后,他們還會問,記在張先生賬上?查理會毫不猶豫地點點頭。他真是個人精!等到第二杯啤酒喝到三分之一的時候,查理掩住嘴輕聲打了一個嗝兒。他并不看我,眼睛瞪著桌面,問:“最近怎么回事?你知道嗎?為什么美元匯不出來了?”這應該是他最想問的,什么訪問學者的身份,對他都是小菜一碟。
“我不知道,這是你的本行啊,怎么來問我呢?你在深圳和江門的貿易公司,原來那些路子都不行了嗎?買設備,買玉米,買花生大豆期貨……”
查理輕輕地搖了搖頭,說:“真的是一分錢都匯不出來,堵死啊!貿易公司開不出美元信用證啦。過去說是銀行特批,現在連特批這條路都被堵死了。”
過去幾年查理帶著國內移民來的人在美國的東岸和西岸買房子。最多的時候,從他在國內的公司每天打到美國的美元,一天有幾百萬元的錢進進出出。都是以貿易的名義轉出來的。
小晝跑過來,對查理點點頭,查理從包里掏出一張五十美元的星巴克禮卡,獻寶一樣送了過去。小晝喜氣洋洋地接過去,謝了查理叔叔。然后挨著我坐了下來。拉里遞上來一杯可樂冰激凌,放在她面前。冰激凌下面墊著小小的餐巾紙,旁邊擺著一根吸管。
小晝用手臂挽住我的胳膊,她的手臂很細,因為打網球和游泳的緣故,手臂上居然有些肌肉,很有點力氣。那個溫熱的小胳膊貼在我的皮膚上,讓我想起易敏的身體,我忽然心里一酸,于是對查理把易敏多次腦出血昏迷的事說了一遍。說完還是不過癮,把今天下午的跟瓦勒斯的約也說了。查理半張大了嘴聽著我說。說完好像潛水已久浮出水面,我深深呼吸一口空氣那么痛快。
易敏就這么完全昏迷,一動不動躺在醫院里。“我上次見她的時候是半年前,活蹦亂跳的一個人,好好的……”查理伸手摸摸小晝的頭發,說,“你去醫院,見到媽媽,幫叔叔問好。”
小晝把吸管從嘴里移開。她用英文回答:“媽媽躺在那里,不跟我們說話,也不動。”我聽得臉上滾燙,恨不得打小晝一巴掌。
查理看出我的怒火,再次摸了摸她的頭發,道:“那你應該多跟你媽媽說說話,陪她,懂嗎?陪陪她。”
小晝突然用不熟練的中文說:“我媽媽還會醒來,現在她的手指還能動呢。那叫什么,natual flex(自然彎曲)。”說到這里,小晝停下來,臉上表情凄慘,眼圈已經紅了,站起來就往餐廳外跑。我跟在后面,一邊追一邊叫她。最后追到沙灘上,小晝站住,愣愣地看著面前的大海,淚水從她眼睛里往外涌。烈日當空,沙灘上的沙子滾燙,我們的影子小小的,被踩在腳下。這時候是正午,連日光浴的人都躲到樹蔭下。小晝把臉仰起來,想阻止眼睛里的淚水往下淌。我把她摟了過去,我也想哭,但是眼睛卻是干的,太陽把前面的海水照得明晃晃的一片刺目,退潮后的海灘發出一股腥臭。“我,我真不是故意那么說媽媽的,我沒有多想。”小晝一邊抽泣一邊說,“我不相信媽媽會死。”
“我知道,我知道,我們回家吧,過一會兒就去醫院看媽媽。”我說,我拉起她的手想往停車場走。小晝掙脫開我的手,說:“我不想讓俱樂部的人看我哭,還想游泳呢。”說著,她飛快地脫去身上那條裙子,露出里面已經穿好的泳衣。小晝朝著遠處的海灘飛奔過去,走到齊腰深的地方,一貓腰就鉆進了水里。我在海灘上挑了一把沒有人用的遮陽傘,在傘下的陰影里坐下來。遠處海里的一個黑點,那應該就是小晝。救生員劃著紅色的皮劃艇在海上巡視著。幾只海鷗小心翼翼地落到離我幾尺遠的地方,假裝頭對著別處,僅用余光打量著我,看看我這里有沒有什么吃的。
我旁邊遮陽傘下的一個母親帶了好多的沙灘玩具、野餐裝食物的箱子、兒童喝的果汁飲料,光是沙灘毛巾就有好幾條。而我手里只有一條小晝的裙子,連毛巾都沒有。要是易敏在,估計也會像旁邊那個年輕的母親那樣拖家帶口帶上一車的東西。易敏會被太陽曬得像煮熟的龍蝦,然后一個猛子扎進海里涼快一下。
查理給我發短信說他先走了,我知道他隨時都會出現。我在心里木然地重復著剛才查理的話,用這句話把我心里的擔心擋在意念外面。我現在是另外一個人了,就像易敏是另外一個人。
小晝突然站到我面前,手里提著一個籃球大的橘色的水母,幾根半透明的水母觸須像海蜇皮一樣掛在她赤裸的手臂上。“哎呀!你怎么會抓這個東西!”我趕快沖過去,在地上撿起一根樹枝把水母從她手里打掉,再把那些海蜇皮從她皮膚上挑下來。她的肩膀上手臂上,已經像被燒紅的烙鐵燙過,一道道紅色的傷口,小晝疼得齜牙咧嘴,兩個救生員跟在她后面,各自端著一個裝鹽水的瓶子,往小晝的身上滋水。我們三個大人像圍攻一個無辜小孩那樣,把她圍住,小晝疼得嗷嗷直叫……
等到我們從俱樂部的護士那里出來,我已經筋疲力盡,時差突然來了,我困得眼皮都睜不開,特別想就地倒下來睡一會兒。我去餐廳要了一杯冰咖啡,坐在走廊里的沙發上喝了大半杯。小晝闖了禍,抹了油膏還是疼,但終于安靜了下來,不再張牙舞爪。她進醫務室的時候還是哭聲震天,現在脫了泳衣,換上來時穿的裙子,她又變回那個安靜乖巧的小女孩。
我掏出手機,立刻給瓦勒斯醫生打電話。我不想再開車到醫院,繼續等待下去了。我給醫院打電話,讓護士傳呼瓦勒斯醫生。過了一會兒,瓦勒斯打過來了。我緊張地從座位上站起來,小晝也困了,在沙發上瞇著。我怕她聽到我在電話里講她媽媽的事,走到院子里,一群學滑板的孩子,跟著教練從我面前走過去。
“瓦勒斯醫生,請你跟我直說,行嗎?我想聽到關于易敏的最真實的病情估計。”
“易敏的顱內壓力變大,這是最近治療的難點。我們想了好多辦法緩解她的腦壓,但是似乎并沒解決問題。她最近身體陷入更深的昏迷,眼球移動次數減少,身體肌肉的自然反應也相應減少。第二次腦溢血對她腦部的損害非常大。”停了一下,他繼續道,“我們之前談過治療失敗的可能性,另外,你也許也知道,易敏在第一次進醫院檢查時,就立了治療遺囑,不插管,不上呼吸機。”
這個醫療遺囑我并不知道,但并不意外。易葆去世以后,易敏跟我談過她哥哥的事,最后她得出的結論就是這樣快死遠比受罪好。“大小便不能自理,在床上插著試管導尿管過上幾年,有什么意思呢?”
“她的治療遺囑基本就是這些,在她進入植物人狀態時,她不愿意繼續靠機器維生。”瓦勒斯醫生說得很誠實。我“嗯”了一聲。然后問:“現在離植物人狀態,還有多長時間?”
“很難說。這個只是最壞情況,不一定會發生,但的確存在這種可能性。”他強調最后一句話。我問有多少概率,他說:“大概百分之三十吧,三十到四十。另外一個可能性是她靠著自身的體質醒過來。這樣的奇跡在她這個年輕的年齡段也是可能的,我的責任是把好消息和壞消息都告訴你。”我想象瓦勒斯說這話時的樣子,瘦瘦的臉上,一對灰色的深邃的雙目。我認識他的時候,他離開紐約的大醫院,剛剛搬到這里來做神經科的副主任醫生,買了房子,在同一條街上。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那時小晝還沒有出生呢……
不遠處學滑板的孩子在海灘上試水,突然爆發出夸張的尖叫,之后是哄笑。我抬頭朝他們望過去。過不了兩天,他們就會像水上的蜻蜓一樣,一個個穩穩地站在滑板上,在風平浪靜的近岸的水里往前緩行。小晝就是這么學會滑板的。我呆呆地望著遠處的海,直到視線模糊,我才把臉上的眼淚抹去。
電話那頭的醫生沉默不語,瓦勒斯醫生想給我一兩分鐘消化一下這個壞消息。然后他哈啰一聲說:“張先生,你在嗎?”我說在。瓦勒斯清清嗓子,繼續說:“一旦病人進入植物人狀態,我們會做一個最后評估,評估報告確認后的24小時內,我們執行拔管,病人生命結束。這是那份醫療遺囑的基本內容。但現在我覺得易敏還是有康復的希望。這些我們上周已經討論過,你肯定記得。”說到這里瓦勒斯又停了停,也許是想讓我從峰回路轉的醫療方案中呼吸一口氣。我忽然有一個直覺,他真正想說的話并不是前面這些三七開的治療可能性。
果然,瓦勒斯道:“張先生,我認識你們家多年,跟你和易敏都是好朋友,我現在想提醒你,易敏的醫療遺囑里還有一條,你必須去見她的律師。”最后這一條我沒聽明白,他在電話那頭又把話重復一遍。
“什么律師?”我問。
“離婚律師。”瓦勒斯醫生說,“易敏在住院之前就找了這個離婚律師,她應該是還沒來得及跟你提。離婚律師來醫院看過她一次,留下名片。張先生,我覺得你應該主動去找這個人談談。”
電話結束,我站在那里不想動,邁不開步子,太陽火辣辣地照在頭上。小晝還在前廳的椅子上打瞌睡,她等著我回去,她堅信她媽媽會轉醒過來,然后健康地出院,一切都會回到從前,我們一家人。查理想的也是回到從前——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多少錢都可以兌換成美元匯到大洋的這邊來,幫他的客戶買房、買地、買車、交學費、生孩子……
“易敏真的要離開你了!”這句話忽然從晴空中冒出來,響雷一樣在我頭上炸開。我站在大太陽下面,傻傻地看著眼前熟悉的風景,直到小晝跑過來說爸爸我們回家吧。
我拉著小晝的手慢慢走到停車場。她很警覺,注意到我神色異樣,一邊走一邊側著頭對我察言觀色。到了車前,她伸手拉了我一下,又叫了一聲:“爸爸!”我沉默著拉開車門坐進車里,落座的一刻感覺渾身的重量瞬間坍塌下來。
“小晝,你跟媽媽在家的這幾年,你有沒有注意到……注意到媽媽……有什么特別的朋友?”我支支吾吾地問,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心里一再叮囑自己小心措辭,這個可真的是雷區。小晝現在是我唯一的朋友和聯盟,我的眼睛像掃描儀一樣掃過她的小臉。她坐在副座,扭身向我,眼睛迎著我的注視。她盯著我看了幾秒鐘,好像讀出我心里的問題,她遲疑地點點頭,輕聲說:“I saw it a couple of times,I know something must be going on with mom,I just knew it.(我看見過好幾次了,我知道媽媽一定有什么事,我知道。)”小晝說英文時口氣完全像一個成年人,英文到底是她的母語,話語中的曲折隱晦她都能輕輕松松地表達出來——
“有一次我跟瑞秋去拉福特中心看電影。你記得那個地方嗎?離媽媽上班的樓不遠。電影結束,瑞秋媽媽帶我們去旁邊的冰激凌店,買完了我們坐在路邊的椅子上吃,瑞秋媽媽又去旁邊的店買什么東西,就我跟瑞秋坐在那里。路對面,媽媽跟另外一個人朝電影院走過來。媽媽沒有看到我,他們一直在走,在說話。過馬路的時候,他們仍然沒有看到我們。我喊了她一聲:‘媽媽!”
“媽媽聽到我叫她,很吃驚,幾乎從原地跳起來,第一個動作是從那個人身邊離開一點。然后她沖我招招手,像平時那樣打招呼,說“嗨”小晝親愛的。但那個人沒有停下來,繼續往前走,媽媽也沒有介紹他。但我知道,那不是普通朋友。媽媽沒有跟那個人說再見,而是立刻朝我這里奔過來,跟我聊天,就好像剛才一起走路說話的那個人不存在一樣。”
“他們什么也沒有做,沒有kissing(親吻),但是我看第一眼就知道有事……”小晝說到這里哭了,她眼淚汪汪地看著我,說,“也許我早就應該跟你說了。”我伸手摟住她的肩膀,把她朝自己拉得近一點,說:“這不是你的責任。”說到這里我想了想,雖然不情愿,還是繼續說:“小晝,你一定要相信,你媽媽非常愛你,爸爸也是。”小晝滿臉嚴肅,使勁地點頭,看出來最后幾句話讓她踏實了。
我不想繼續聊這個話題,得說句笑話讓她放松下來。果然,小晝聽我說起伊拉娜,她又破涕而笑:“今天晚上神牛到我們家來玩,我們趕快回家!”我這才想起來,今天是約好的請伊拉娜來家里玩的日子,是那天我對辛格太太的許諾。小晝的頭發和脖子里飄出防曬霜和汗水、海水混合的氣味,這時她又變回那個熊孩子,在海灘上撈水母,現在一心一意等著跟同學玩。
5
我帶著小晝回到家里,一進門,小田就迎出來,說小晝的同學在家里等她。話還沒說完,胖胖的伊拉娜已經從客廳里跑了出來。兩個小姑娘見到,像久別重逢的老友那樣緊緊擁抱在一起。伊拉娜滿臉是笑,跟在小晝后面跑來跑去,完全看不出前幾天那場霸凌的糾紛。小田做了炸雞、蔬菜色拉、土豆泥,還烤了餅干,廚房里還飄滿香草巧克力和黃油的香味,加上兩個小姑娘嘰嘰喳喳的笑語,家里突然有了活力,好像連空氣都比前兩天清新了。我心情低落,恨不得躲起來,躲開這些歡聲笑語,我不屬于這里,我跑進書房關上了門。兩個小姑娘在廚房里吃飯。
書房遠離廚房,關上門以后幾乎聽不到外面的聲音。但過了一會兒,估計吃完晚飯了,兩個女孩子跑上二樓,天花板上不時傳來咚咚的腳步聲。我掏出手機,看著下午記下的那個律師的電話號碼,瓦勒斯的話言猶在耳。我盯著那個號碼發呆,直到手機上突然打進來一個電話。
是查理,他要過來。我說好吧,我們都在家,這時門鈴已經響了,像往常一樣,他徑直把車開進院子里。我快步走到門廳開門,拉開門,查理高大的身影出現在門框中的一瞬,我忽然想擁抱他,但我沒有動,怕把他給嚇住。我打手勢讓他進來,張開口卻只發出一個聲音:“我……我錯了,我應該更關心家人,我愛我的孩子,我愛易敏,我需要幫助,我想要離開這里,我不想離開這里……”后面這些千言萬語,都悶在心里。
門廳玄關的光線暗,查理沒注意我臉上的表情,他睜大眼睛四下打量著,說:“好香啊!你們吃什么呢?有沒有剩的?我想吃。”說到這里查理咽了一口口水。他進了廚房。心滿意足地坐在餐桌邊,小田給他擺碗筷,倒飲料、泡茶。我陪他坐下來,飯菜端上來時,查理急急地舉起筷子撈一個雞腿湊到嘴邊啃,幾下就干掉一個,他見我沒有動筷子,有點不好意思,看我一眼,說:“我吃得急,吃完飯我還得往北京打電話,你知道,12個小時的時差,北京這時正好是早上上班的時候,打電話找人容易。”
我點頭,我理解,這么多年我們都活在時差里,白晝黑夜顛倒,像一場沒有盡頭的通宵達旦的狂歡。
責任編輯 張爍
【作者簡介】凌嵐,畢業于北京大學中文系,僑居美國多年。作品發表于《花城》《北京文學》等雜志,曾出版翻譯作品、隨筆集。第一本小說集《離岸流》由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