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一只貓兒陪著我

雨希

2021年的伊始就是令人瑟瑟發抖的寒潮。為了對抗這股凜冽的寒風，我終日穿著兩件加絨衛衣，躲在暖氣房里，打開所有暖光燈，熱茶不離手，看著窗外北風一路摧枯拉朽。這用盡渾身力氣的北風，真的將2020年吹走了嗎？

1

2020年是我目前人生中最悠長的假期。

年初因為疫情，返工遙遙無期。整個冬天，我最遠的活動軌跡也只到樓下大院門口。沒辦法遠行，我只能用想象力擴展物理空間，用熱情給孤獨淋上甜美的糖漿，盡量讓我的假期精彩且充滿意義。

湖北的冬季十分漫長，父母那一輩都不喜歡開空調，通常室內比室外還冷。窩在房間看著窗外的皚皚白雪，我最想給自己一頓戶外雪地火鍋。于是一個還算溫暖的午后，我縮在沙發上，披著被子，畫下我的假期第一個目標：雪地火鍋。當畫完爐子里燒得旺盛的柴火時，我似乎感受到了這團火的溫度，它呲呲作響，無端讓人感到幸福。

過完了三月的生日，看我著手準備回北京繼續工作，爸爸說出十分具有男子漢氣概的話：“現在還太危險，不如等疫情過去了再走，爸爸可以繼續養你。”爸爸給了我一個重返寒假的機會，也是一條暫時逃避長大的路。于是，我退了車票，辭了工作，將飯廳收拾一番變成自己的畫室，養貓、畫畫，仿佛寒假才剛剛開始。

2

久違地和父母朝夕相處生活這么長時間，一開始媽媽是很開心的。可我也只是她三天的寶貝，很快她便看我哪哪兒都不順眼。

這個家里處處都是媽媽建立的秩序，我的秩序和她的秩序產生劇烈摩擦，生活的各種瑣事讓我們常常一言不合就站上開杠擂臺。媽媽是個典型的獅子座女人，有著極強的征服欲和好勝心。

通常我認輸了還不行，必須經過她的“靈魂拷問”，讓她相信我是發自內心認同她的正確。但我和她一樣倔強，認輸這件事學了二十多年，也只學會了表面做戲，息事寧人。所以媽媽總是無法滿意。

媽媽不高興，整個家就布滿烏云。我用想象和畫筆消解無奈的同時，媽媽也整日捧著手機看言情小說打發時間。終于，腰椎肩頸的沉疴讓她難以按捺，喊我給她貼膏藥。媽媽的背上有一片我沒見過的燙傷，看上去痊愈已久，卻還是留下了斑駁的深色痕跡。

我問她是怎么回事，她風輕云淡地回答，是之前拔火罐留下的。她說為她服務的是個新手，酒精濺到了她的背上，火燒了起來。我大驚失色，沒想到還有過這么危險的事情！我問她：“那怎么辦？你沒找他們算賬嗎？”“哎呀，我看那小姑娘當時嚇得比我還害怕的樣子，不停給我道歉，我就不想發脾氣啦。出來謀生也不容易。”

出來謀生也不容易。這句話多么熟悉，我突然想起過往歲月里媽媽柔軟的一面。她會因為推銷員的哀求而聽人家講完電話，會在我帶回流浪貓的時候傾心照顧，會在我需要的時候給我最溫暖的擁抱……其實，媽媽也不全是爭強好勝的模樣，是情緒讓我們走向對立，讓她變成我絕不能投降的“敵人”。

夜晚，樓下的樟樹沐浴在皎潔的月光中，人們仿佛全睡著了，萬籟俱寂里，只能聽到微風吹著樹葉沙沙作響的聲音。我首次達成了與自己的和解。所有試圖讓別人去理解自己的行為，都是一種消耗。放棄讓別人去理解我，接受人和人之間大多時候無法相互理解這個事實后，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為了能讓自己記住這種感覺，我畫下了那一刻的月色和靜靜的樟樹。

3

春天的末尾，我做了這一年最有意義的事——把流浪貓地瓜抱回家。從封城時起，我就和鄰居阿姨一起在院子里照顧地瓜，那時它才兩個月大。媽媽最開始不同意我養地瓜，但可愛真是一種神奇的魔法，地瓜在她腳邊打兩個滾兒，媽媽就被融化了。

等春天過去了，我們終于重新擁有部分出行自由。媽媽迫不及待抱地瓜去打疫苗，并買回一堆貓咪的常備藥品。地瓜可能因為以前顛沛流離朝不保夕，養成了不好的進食習慣，吃東西狼吞虎咽，有時剛吃完貓糧就吐了。媽媽心疼不已，等疫苗全打完又迫不及待抱它去正規寵物醫院做絕育手術，順便做全面體檢。從醫院出來后的地瓜像被霜打了的茄子，可憐又委屈。

貓咪這種生物的存在到底有怎樣的用意呢？它們除了可愛幾乎一無是處。養尊處優，無法在野外生存，只能在人類活動的地方繁衍。即便如此，流浪貓的平均壽命也達不到三年，走運得到了人類的寵愛和幫助，才也許有個幸福的貓生。貓咪，好像就是用來愛的。

地瓜在樓下過流浪生活時，經常蹲在花叢里等我和媽媽經過。它像個精靈般來到我們一家人面前，在我們內心最柔軟的地方灑下陣陣春雨。我畫下花叢里的地瓜，這是我最滿意的一張畫，每每看到，心中都升騰起無限暖意。希望我們的小地瓜永遠被愛，一生無憂，健健康康長大。

4

進入夏天，地瓜開始展現出旺盛的精力。不是追著球滿屋子跑，就是抓著媽媽的精致窗簾往天花板矯健攀援。同時，胃癌晚期的爺爺，病情急速惡化，奄奄一息。一大家人輪流守著，盡可能減輕他的痛苦。

爺爺在意識尚存的最后關頭，交代他想回鄉下——他要死在祖屋里，不要死在醫院里。爸爸遵從了他的意愿。家里所有人都放下手頭的事，回鄉下給爺爺送終。我已有七八年沒在鄉下祖屋住過，奶奶在世時，總把它收拾得井井有條，如今卻荒蕪不少。

那是夏天最郁熱之時。祖屋太大，除了爺爺的房間，都沒有裝空調。我躺在院子大樹下的竹床上，大汗淋漓。夏日的鄉村有最絢麗的晚霞，我想，爺爺能在這片天空下，在青草叢生和鮮花圍繞的鄉野間，在充滿回憶的祖屋里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也算值得欣慰的事了。

從爺爺回鄉到去世發喪，前前后后我們在鄉下駐守了半個月。也許從爺爺確診時起，家人們就在做此刻的心理準備，所以每個人都帶著意料之中的平靜，一絲不茍地按照農村里繁復的喪事習俗，送爺爺去向往生。

這半個月的鄉村生活，我畫下了祖屋門前田野里的晚霞，畫下了水塘里倒映的落日，以及想象中爺爺和奶奶重新團聚的祖屋。生死由命，人在滄海不過塵埃，只不過每一個平凡的生命，都曾散發出飛速燃燒的奪目火花，照亮一片花草叢生的土地。

5

湖北一夜入秋，天氣轉涼。2020年是外公外婆的金婚，很快就是他們的金婚紀念日。媽媽交給我一個任務——帶外公外婆去影樓拍一套金婚紀念照。

拍照當天，外公外婆早早就到了，外婆一直在嘟囔怪我浪費錢，沒必要拍這些，但在被造型師喊去選婚紗和首飾時卻雙眼放光。外公小聲跟我說：“別聽她扯那些，她其實心里高興壞了。”

那天外婆第一次擦口紅、貼假睫毛，第一次穿婚紗和禮裙。外婆不識字，她的全部智慧都來自生活，即使滿頭花白，依然保持著孩童般的赤誠。我最喜歡她穿那條紅色禮裙的樣子，知性優雅，在鏡頭前笑得無比自信。

那一刻我很感謝這段假期，讓我有機會替外婆彌補年輕時的遺憾，在外公外婆的晚年里，制造一段特殊的回憶。

6

這一年也許對很多人來說都注定特殊。高中時代最好的那群朋友們的工作生活，都在這時發生了各樣的變化調整。我們首次時間空到了一起，和高中時寒暑假一樣，約到一塊兒到處去“野”。我們一起去了云南大理。有高中朋友們的相伴，讓我越發覺得自己在過一個貨真價實的假期。大理之行結束后，我們還一起回了趟母校，看望了老師。

高中是我最喜歡的三年，班級氛圍十分融洽，老師們都像朋友一般對我們關懷備至。高考那年我們班刷新了學校的記錄，第一任班主任成了現任的校長。我們在第二任班主任朱老師的辦公室里聊彼此的近況：朱老師最近升任教導處主任，妻子剛生完二胎;朋友A考上了公務員，即將入職;朋友B跳槽到某知名房地產大企業。

我們終究不再處于學生時代，這悠長的假期，只是我捂著鼻子騙眼睛。我承認，逃避長大真的很快樂，但也只是暫時的麻痹。生活和時間毫不留情往前推進，沒人能永遠當青春期少女。

入冬前我回了北京。就讓我的假期，最后再滿足我一下吧。我一直想在網上開一個自己的畫鋪，畫自己喜歡的畫，做些周邊產品。去年因工作沒時間，現在終于可以實現了。從大學起我做了很久的插畫師，為不少圖書畫過插畫和封面，但那些畫或多或少都加入了不可抗的各方意愿。現在，我只想為取悅自己而畫。

悠長的假期就快結束。將來的不久，我還是會找一份工作，回歸朝九晚五的上班族生活。我想我已積累許多力量來對抗成人世界的無奈辛酸。心中已墾出一片凈土， 需要認真工作努力賺錢，讓它長成花園。

（圖片由作者提供）

編輯 | 斯一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