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寶珍
寒露時節,途經湖濱東路玉泉島路段,看見湖邊林蔭道上黃燦燦一片。哦,欒花!腦中浮現出劉世南老先生的面容。三年前我“初識”欒花,正是同他在一起。
那是2018年9月8日,白露節氣當日,張國功教授來電說:“世南老先生一直有個心愿,要去中國毛筆文化博物館(位于江西省進賢縣文港鎮)參觀,他似乎預感到自己時間不多了,去的愿望比較強烈,我也不敢耽擱了……”我剛好要當面拜托先生給我們刊物寫一篇文稿,也就萬緣放下,一同前往。
9月9日一早,我與劉世南先生、張國功父子、陶生、國平兄等諸友在中國毛筆文化博物館會面。陪世南老先生興致勃勃地將上下三層樓參觀畢,我們轉去博物館主人農耕兄內宅小坐。一進院門,但見一地金黃耀人眼目,細細的黃色花瓣鋪了一地,我又驚又喜:“呀!今年桂花開得真早呀!”
朋友們都笑了起來。我才知道,那鋪了一地明黃燦爛的細小花瓣,不是桂花,是欒樹花。
一進正堂,見窗外花木扶疏,靈動可喜,世南老先生盛贊此處清雅,堪比《紅樓夢》中榮國府的“榮禧堂”。席間,大家談笑佐餐,氛圍輕松愉悅。老先生胃口大開,吃什么菜都津津有味,時不時贊美女主人廚藝了得。先生右耳基本失聰,左耳也不靈敏,席間若我們說某句話他沒聽清,老先生就急忙扯扯“隨身翻譯”陶生的袖子:“他剛才說的什么?你說給我聽下……”那孩童一般眼巴巴好奇又著急的樣子,真令我忍俊不禁。
午餐罷,我們移步館內喝茶聊天。我斗膽遞上一張紙條請求先生留下墨寶:“多讀書,讀好書,用讀書為自己的精神世界打底?!钡娤壬砸怀烈?,即書寫了這么一段肺腑之言:“我九十五歲了,仍然天天手不釋卷,即因所讀所寫,都是我最感興趣的。一個人最大的幸福,就是做自己最感興趣的事。所以我每天總感到時間不夠,有做不完的事,也就是享受不完的樂趣。這就能永保年輕的心態。希望年輕讀者們:多讀書,讀好書,用讀書為自己的精神世界打底?!?老先生對晚輩的關愛之情躍然紙上。
他的字系軟筆書寫,剛勁有力,類似于瘦金體,筆畫相對瘦硬卻又溫厚雋秀,每一筆每一畫都清楚爽朗,從無拖泥帶水的遲疑。那字不像是寫出來的,倒像是刀刻出來的一樣有力。
在中國毛筆文化博物館門前,我們7人合了個影。先生居中,卓然直立,雙目炯炯直視前方,身上的衣服卻是“混搭”出來的:內穿一件黑色長袖T恤,外穿一件灰色的短袖夾克外套,因為外套是短袖的,所以他手肘到手腕部分的手臂正面露出了一截鮮紅的袖子,手臂背面又是黑色。我私下猜測,是黑色長T恤手臂處大面積破損,先生仍然不舍得丟棄,就裁下另一件局部尚能利用的破舊紅衣,拼接在手臂處。下身穿的則是一條舊得不能再舊的卡其色棉褲。奇怪的是,這樣的打扮穿在他的身上也毫不違和,真真是腹有詩書氣自華。
我第一次見到劉世南老先生,是在2018年6月30日的青苑書友會上。初次照面,年近百歲的他面容清癯,思路清晰,處處透露出一位長者的博學睿智,兼以如珠妙語,講話中氣十足,語言更是幽默活潑,書友會上時不時爆發出一陣陣笑聲與掌聲。面對從全國各地趕來的學生、朋友與書友,老先生堅持站著說話,以示“尊重”。
讀書萬卷,學富五車。這句話用在他身上毫不為過。劉世南先生乃當世公認的“骨灰級”讀書人,被稱為錢鐘書之后一顆真正“讀書人的種子”!他以圖書館為“家”是常態,即使除夕日,他也要到四點半圖書館關門才離去,年年如此,風雨無阻。
著名學者馬一浮、楊樹達、王泗原、錢鐘書、呂叔湘、朱東潤、程千帆等都曾與他互通書信、討論學術、爭辯問題、唱和詩作。楊樹達稱贊劉世南24歲時寫的《莊子哲學發微》是“發前人之所未發”;錢鐘書力挺劉世南的匡謬正俗文章“學富功深”,“指摘時弊,精密確當,有發聾振聵之用”;屈守元讀過《清詩流派史》后寫長信賦長詩稱贊,說:“有幸讀君書,竟欲焚吾硯……”
初見當日,我在微信朋友圈里感慨:“劉世南先生有大學問,有大境界,有大情懷。因為他讀書著作,不為名利,不求職稱,只為喜歡;他節衣縮食攢下的一百多萬元,全部用來資助寒門學子,給他們‘精神與人格的上升提供助力。而他自己用的沙發是撿來的,他身上穿的衣是補了又補的,他日常吃的飯簡單到不能再簡單?,F場聆聽,或與他交流,他的清氣會照亮你,他的幽默會感染你,他的情懷會觸動你……”
他的新書分享會結束,我請他在書上簽名留念時,他笑呵呵地念出我的名字,問我:“你是我學生的學生吧?”我也笑呵呵地回答:“是啊是啊,我是您學生的學生。”
印象中,我同劉世南老先生仿佛很熟悉。事實上,我同他總共才見過三次面。后來我想,之所以“初見”就覺得熟悉,或因我經常在雜志上看見他的大名,也拜讀過一些他的文章與學術思想之故。
最后一次見劉世南老先生是在江西省中醫院住院部。2018年12月起,劉世南先生因重感冒引發肺炎,醫院下達病危通知書,他連春節都是在醫院里度過的。因年老體弱,劉老纏綿病榻數月,最終在現代醫學和個人頑強意志的協力下挺過了生命的寒冬,又迎來生命的春暖花開。
2019年4月16日下班后,我和汪兄同去醫院看他,老先生正躺在病床上掛點滴。他孩子般,似是抱怨又像是撒嬌地說:“不能起身,也沒法看書,這日子過得沒味道……”他一邊同我們聊天,一邊感嘆自己“晨昏顛倒,不知白天黑夜”。當聽我們說到今日外面“陽光明媚,繁花似錦”時,老先生眼睛一亮,露出孩童般的笑容,隨即開心地向我們透露醫生終于答應過幾天就讓他出院的好消息。
我和汪兄不約而同想到了一個詞 “老小孩”。因為我們幾乎同時想起了上次老先生同他的“親熱拉手照”。和老先生近距離接觸過的人都知道,滿腹經綸的劉世南先生清不絕俗,風趣幽默,有時候更率真可愛得緊。那次在鄒氏農耕筆莊,我們都搶著單獨跟先生合影。只見汪兄上前站定準備合影,老先生忽然童心大發:“來,我們兩只手都拉著照相!”我的手機“咔嚓”一聲定格住這可愛的瞬間。照片上,劉老汪兄一老一少兩個男人笑容可掬,他們并肩而立,右手握著右手置于身前,左手握著左手反背于身后。
離開江西省中醫院,步行至江西省體育館門口,抬眼看見街邊的“24小時智慧書屋”,我們過去看了看。書屋里的書都很新,押39元押金即可借閱,15日內歸還……我不禁想到老先生嗜書如命,臥病數月,不能像以前一樣沉浸于圖書館,是何等心焦與無奈啊。好在一周后出院,他又能與他深愛的書籍晨昏相親了。想到這,我們不禁也為他感到高興起來。
2021年4月,南昌萬壽宮歷史文化街區擬在10月1日全面開業前,請一位文化名宿撰寫文言體千字碑文,以作紀念。我立即聯系著名作家陳世旭老師,請他撰文。
陳老師一口回絕,鄭重向我推薦了劉世南教授。他說他雖然沒有見過劉老師,但看過劉老師的著作,很敬仰劉老師的學問。遺憾的是,當我托常與劉老碰面的張國功老師商請劉世南老先生撰寫碑文時,被告知先生已經臥病在床,無法提筆了。
8月2日早上,我無意中看見陳驥先生的微信朋友圈跳出這句:“平生風義兼師友,萬古云霄一羽毛。泣別先生?!蔽倚闹幸痪o,趕緊點開張國功老師微信查看詳情,看見他凌晨1點39分發微信朋友圈說:“我們終究要面對告別,也得學會告別。劉先生一路走好?!?/p>
我心下默然,在心里默默禱告:劉老先生,一路走好。
我通過微信朋友圈各類紀念文章得知,劉老走時神色安詳,了無牽掛。2021年8月1日22時,天氣悶熱,劉世南先生在江西師范大學青山湖校區東區9棟的寓所,悄然離開了這個令他“深感幸福”的世界。這是自先生7月18日停止進食之后(僅食少量清水,若有人調了牛奶在清水中,他覺察出來就不肯再喝)的第15天。我想起了一句話:身如琉璃,內外明澈。
8月4日中午,贛江浪奔浪涌。劉世南先生的水葬儀式在這天舉行。船過南昌大橋,弟子及親友遵其遺囑,將先生的骨灰和著鮮花灑入江中,骨灰和花瓣順流而下,在江西省圖書館的江邊新館處打著旋兒。一位讀書人的精魂就這樣戀戀不舍地告別了他在人世間最留戀的地方。
碧云天,黃花地,說的是白露至寒露時節的南昌嗎?風起時,居民小區的濃蔭下,安石路、灌嬰路、沿江北路的人行道邊,飄飄灑灑一地落黃美得人移不開眼,原來是南昌隨處可見的欒花。此時,我才發現它入俗卻不隨俗!黃花、紅果、綠葉同期同樹,在一日涼似一日的秋風里把秋韻點染得五彩斑斕。每每經過欒花綻放處,我總不自覺地想起劉老先生?;蛟S,二者有某種相似的特質吧。
欒樹的花開得極為低調,細細的黃色小花生在樹冠頂端,像是嬰兒緊緊簇擁在一起,一味地朝著天空綻放。若不是秋風掃落一地碎花,從欒樹下路過的人根本注意不到它的存在。當蒴果紅了,紅果、黃花與綠葉撞色強烈,美到無法忽視,欒樹才從眾多綠植中跳脫出來,牽扯著人們的視線。學者蔣勛說欒樹:“普通植物大多是花兒極盡嬌艷誘惑之能事,果實則像懷孕了的婦人般安靜滿足,仿佛所有的激情騷動都平靜了下來,然而像欒樹這樣的植物則相反。它的花兒是害羞謙遜的,果實卻艷紅一片,如火熾熱,它所有的力量和美貌都在彰顯著孕育的喜悅……”
欒花又開了。我又想起了劉世南老先生。愿先生在天國閱讀度日,繼續他獨一無二的幸福生活。
編輯 斯一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