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冬小札

簡兒

一

燉了一鍋排骨湯，放了薺菜肉圓、唯新貢丸、龍蝦球、粉絲、白菜。

一只日式土鍋，蓋子上勾了蓮。素淡的幾筆，勾勒出春天的藤蔓。

好時光是用來虛度的。一個下午，只是讀一本書，泡一壺茶。蘇州“誠品”樓頂有個露臺，搭了一個棚子，開一家小茶館，名字叫“匠煮茶”。夏日去書展，在那家小店歇息，喝了半天茶。那家店的玻璃茶盞好看，陶瓷托盤好看。雪媚娘好吃。酸酸甜甜的花茶、果茶也好喝。

店里的女孩子加了我微信， 說姐姐下次有時令的花茶、果茶，我發你信息。

這不，冬天來了。桂子暖姜紅茶上市，我買了兩罐。她跑去樓下順豐快遞寄我，隔日就到了， 還贈送了一個金光燦燦的銅質茶漏。

取一撮茶放在茶漏里，用開水沖泡，琥珀色的茶湯，喝一口，噫，真香。招呼幽然一起來喝。

幽然買了甘蔗、柚子、瓜子。大包小包來我家。

柚子剝好，一瓣瓣擺在白瓷盤子里。瓜子是小區門口雜貨店剛炒的，還熱烘烘的。

幽然說，那家雜貨店還有糖炒栗子。門口經常排著隊。去晚了就買不到了。今天她去得晚，就沒買著。

一條街都聞得到糖炒栗子的香氣。

一個小鋪，亦有這樣的熱鬧和情意在，真好啊。

甘蔗甜極了。我的齲齒補過了， 咬不動，幽然拿一柄刀一段段劈開。齊齊碼在盤子里。

一壺茶，兩個人，喝到寡淡。

和幽然說起昨日在園子里給花草修枝，手指給三角梅扎了的事。幽然去小木屋拿了鐮刀，氣勢洶洶去找那株三角梅：叫你扎人，看我不砍了你。當然并不舍得砍。放下鐮刀，蹲在草坪上拔起草來。

我說別拔啦，就讓它長著好啦。

她說，沒事，活動活動筋骨也好呢。

幽然是頂勤快的一個人。一刻也閑不下來。

她外表柔弱， 其實性子倔。一個人買房，還貸款。一個人獨自去醫院檢查，手術。

一個人跑去湖邊散步，靜坐。

沿著秀湖走一圈，大約六公里，花上一個小時。這一個小時， 是屬于她的放空時間，自由自在，無憂無慮，猶如鳥在天空，魚翔湖底。

那一刻，靈魂也是自由喜悅的。

幽然說，簡，我喜歡冬天的湖。湖水那么安靜，天地亦那么安靜。我的心也變得很安靜。在那一刻，忘記了人世的煩惱、憂愁和痛苦，心中唯有感激和歡喜。

平日難免為工作、生活羈絆?？墒侵灰幸欢螌儆谧约旱臅r間，就不會灰心絕望。時令已到大雪了呢。

早上友人發我微信：愿有暖枝可依，飛鳥相伴。且等梅花吹雪，靜待春來。

一顆心暖烘烘的，如飲一壺熱茶。

這暖意從茫茫人海里升起來。

山寒了水瘦了，天地孤寂了，光陰涼薄了。在涼薄的光陰里，愿盛開成一朵蓮。

素心清凈，放慢腳步，一日日虛度大好光陰。

二

晚上腌蘿卜。這次切成薄片，撒了鹽、白糖、醬油、南湖香醋。

腌了一夜。蘿卜酸酸甜甜，滋味都浸在了里面。配白米粥，好吃極了。

冬天， 我在冰箱的零度保鮮格里儲存了幾十個蘿卜。（我爸從鄉下背來的。）蘿卜不容易壞，又放在冰箱里，估計可以一直吃到明年春天。

蘿卜絲、蘿卜燒肉、腌蘿卜，我只會做這幾種關于蘿卜的菜。

小時候在鄉下，隔壁嬸嬸做咖喱蘿卜。

把蘿卜切成長條，曬干，撒上白糖、咖喱粉。

那個蘿卜，吃起來有點像蜜餞。

嬸嬸把咖喱蘿卜曬在竹匾里， 我們經過時，偷偷抓一把。

一個冬天過去了， 嬸嬸的咖喱蘿卜也快要被我們這些小賊偷光了。可是嬸嬸笑嘻嘻并不生氣。仿佛她做這些咖喱蘿卜就是為了讓我們這些小賊光顧的。

我媽大大咧咧，像個女漢子。不會做這些個好吃的，鄉下的節氣、習俗，她也都記不牢。

從前過年過節都是奶奶一手操辦的。

奶奶過世以后，到了年節，我媽就給愁得。

有一回她買了錫箔想要折元寶， 可是折了半天元寶大多散開了， 便央求我也幫她折。

已經很多年沒有折過錫箔了。我怎么還會折？

我媽說，怎么不會，小時候你奶奶總夸你元寶折得好。

我拿起錫箔一折， 果然就有模有樣地折了一個元寶。

原來，人的身體最誠實。小時候吃過的東西、做過的事、見過的人，以為早就忘記了，其實并沒有。

我念念不忘的仍舊是小時候的冬天。

屋檐下掛著長長的冰凌，似一柄柄劍。

家家戶戶有劍影?？墒怯謽O相親。誰家做一屜青菜湯圓，煮一鍋紅薯，也要捧個碗送到別人家里。

一個白地藍花碗，冒著蒙蒙熱氣。由一個拖著鼻涕的小孩端著，去敲別人家的門。

那家的嬸嬸姨娘接過碗， 把吃食倒進自己碗里。把碗洗凈了，放一個雞蛋。遞給那個鼻涕蟲。這是鄉下的規矩，不作興回空碗的。

這規矩直到現在我這里仍保留著。有鄰居端個碗來我家，我把碗接了，把吃食倒出。在里面放幾顆巧克力、一個橙子或蘋果作回禮。

鄰居家的老人夸我有規矩。

倒不是真有規矩， 這是小時候的耳濡目染。

小時候的歲末， 村子里的殺豬佬開始殺年豬。凌晨聽到豬嗷嗷叫，我們就曉得殺豬佬開始動刀子了。

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母親用臉盆接了豬血，等凝固了，用刀劃成一塊一塊，煮一鍋豬血豆腐湯。

豬肝炒雪菜。豬肺，洗凈了切碎，煮一鍋粉絲湯。

煤球爐上撲哧撲哧冒著熱氣。

記憶里那一鍋粉絲湯，鮮得掉眉毛。

有一年冬天， 一撥朋友去新塍吃羊肉宴。喝到一鍋羊雜湯，極美味，簡直可以和記憶中的粉絲湯媲美。

我在《今天也要吃好一點》里寫道：煙火俗世，故土舊物，是這樣可親，也令人迷戀陶醉。

真的是這個樣子。食物予人的慰藉是最深的。

冬天，圍爐夜話，吃火鍋，皆是樂事。

有一年春節去重慶， 朋友驅車帶我們去一座山上吃火鍋。山上有個大院，一間屋子正中央有個八仙桌，桌上一個鴛鴦鍋。一邊清湯， 一邊麻辣， 麻辣鍋是真的又麻又辣，叫人眼淚都掉下來，可是真好吃。回來一直念念不忘那個味道。

再去火鍋店吃火鍋，就點麻辣鍋。

去了一趟重慶， 愛上了辣椒。吃了辣椒，性子也變得大大咧咧了。

人間有味是清歡。清歡，是疏淡而有遠意。

人到中年。不再忸怩了。淡泊，隨性，自然，這樣最好。

喜歡的人， 隔三岔五聚在一起仍有說不完的話;不喜歡的人，不見也罷。

和有趣的人、有趣的靈魂在一起，才不虛度時光。

人生短暫，不必委屈自己，凡事遵從、順應內心，做真心喜歡的事，說真心想說的話。

縱使有時說的話未免太過煽情、夸張，可是發自肺腑呀。

從前想不明白、想不通透的，現在想明白了，想通透了。

人世走一遭， 生活可不得要有些趣味才好？

冬天腌一罐蘿卜，煮一壺老白茶，吃一頓火鍋，日子就有了隆重和趣味。

這樣的日子好。我也是真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