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恕報不周

2021-06-01 11:57:31阿丁
上海文學 2021年6期

阿丁

那是一個故事,由白癡講述,充滿無恥與荒謬。

毫無意義。

——莎士比亞《麥克白》

1

那個通知領骨灰的電話響起時,他正在經歷一次頗具新鮮感的惡心。干嘔倒不至于,只是輕微的惡心,甚至都不能算是生理上的,而是心理上的。也就是說:覺得惡心。那時他正坐在電腦前在鍵盤上敲打,文字在屏幕上列隊而出,與敲擊鍵盤的聲音榫卯相合,顯示出打字者思維與肢體的雙重順暢,然而隨即,光標截停了字的行進,致使最后一個字呈現出某種慌亂,但僅僅是片刻,此時那個字業已從突然被打破節奏導致的驚惶中平靜下來,倒顯得比它身后的同類的站姿莊重。這之后字的陣列在待命中聽到主人一聲濕漉漉的咳嗽——他吐了口痰,在黏稠的痰液的弧面即將落下之時,他發現通常來說都在腳下的字紙簍并不在腳下,而是不知何時被他踢到了桌子下方,他立刻伸腳把紙簍勾出來——盡管動作麻利,時間差還是產生了,他不得不把眼看就逃脫嘴唇拘束的痰重新吸回去。當紙簍歸位,才又把那口已然讓他感到惡心的體液吐出。那口痰砸在空煙盒上發出一種類似短促干笑的聲音,這使他在覺得惡心的同時還有些惱火,于是他搜刮口腔,吐一口,再吐一口,“呸呸呸”,實際上并無剩余,可上顎傳導給他的感覺卻是總也吐之不盡,迫使他去漱口。電話就是在這一刻響起來的。

有個聲音在另一端叫了他的名字,通知他攜帶相關證件,在明天的一個時段去火葬場領取父親的骨灰。一個女人的聲音,急促而流利,說完便掛了電話。他在忙音中把時間地點及需要帶的東西順手敲在文檔上,那個擔任排頭兵的字之后——現在它泯然眾人了,此時排在最前方的是“火葬場”,它和它們毫無關聯,因此影響了隊列的氛圍,整個文檔都肅穆起來。光標依然規律地閃動,卻極力壓制著,盡可能不發出聲音。可他還是移動了光標,讓它停留在前任排頭兵之前,選中,刪除。只留下跟他父親骨灰有關的半行字。他抹去了一個文字的軍團。事實上當他感覺到思維空前流暢之時就準備這么做了。往常他會斟酌一番,刪掉之后有時還會恢復些,這次他沒猶豫,或許是因為那惡心的感覺仍然困擾著他,輕微,卻驅之不去,那已經出口的痰的弧頂上,折射出陽光的斑斕此時還在他腦袋里閃著晦暗不明的光。這光加重了他的惡心。之后的時間他坐在電腦前發呆,一字未寫。傍晚,他煮了碗面,拌了些榨菜和辣醬吃了,發覺食欲并未受到影響。喂飽自己之后他打開電視胡亂看,心里卻被好奇占據,他在想同樣是自己的一口痰,在嘴里的時候就不覺得惡心,何以剛剛出唇再吸回去就導致了惡心。“沾染”,這是他就此事作出的初步推斷——那些已然面世(哪怕只是露了個頭)的東西即便是又被你吞咽回去,也不再屬于你自己了,就有了異物的屬性,變成一種侵入物,引發不潔之感,惡心也就是必然的了。翌日,走在去往火葬場的路上他還在想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覺得自己可不僅僅是閑極無聊地分析并試圖廓清一口痰。

這是他時隔三個月之后第一次走出家門。除了那些因為職業原因不得不堅守的堅守者,所有人都把家改造成監獄并囚禁其中。如今那場席卷人世的瘟疫已步入尾聲,整座城市在經歷漫長的斂聲屏氣已接近窒息。暮春時節的清晨,陽光下樓宇的邊緣青紫,但已有少許血色脈絡般無聲無息地蔓延,城市開始呼吸,謹慎地試探著。下樓梯時沒覺得,等他走出樓洞,切切實實地站在真正的地面上,立刻就感到一陣眩暈,仿佛站在一塊尚有余震發生的地表上。還好很快就過去了,一切如常。眩暈發作的初始,他就已閉上眼睛,確保自己不倒下,隨后深深地,吸了口真正外部世界的空氣。居家時他也總開著窗子,可如今他越發明白了,從窗子涌入的空氣一進屋,就不再是純正的外部空氣,而是迅速變節,與室內的渾濁沆瀣一氣,喪失了本質,而此時被他吸入肺泡的,才是空氣的本質與本質的空氣。一出一入,與昨日之事同理。他想道在屎溺,當然也可以含括在一口濃痰里。而自己也已不是蝸居斗室的那個自己,他已煥然一新,如同一切死過一回又重新活過來的人。想到這兒他抬頭望了望仍然開著的窗子和窗臺上那盆早就死透了的植物,恍惚間仿佛回到若干年前,作為游客他站在甲板上,望向峭壁上的懸棺。

一個面目模糊的人出現在他面前,向他出示了證件和一紙公文,對他說他是奉命陪同,話的結尾是程式化的“節哀順變”,之后就側過身,等他同行。他道了謝,沉默著向前走。那人也跟上,落后他半個身位。真的是面目模糊,一開始他還以為是自己的眼睛出了問題,就好像被囚禁得年深日久的人初見陽光時的暫時失焦,他瞇瞇眼睛,轉轉眼球,再次瞥向同行者時,也仍然看不清那個人的五官。回想其聲音,每個字都清晰可辨,同時卻又是渾濁的,就連這個人的性別他都沒辦法給出一個肯定的判斷。他甚至低頭斜窺那個人有無影子——有的,那影子反而比它主人的輪廓更清晰些。街上行人多了起來,人與人之間保持了超過噴嚏射程的距離。沒有相互攀談的,更沒有大聲說笑的,即使被父母牽在手中的幼童也學著大人心事重重地行走。只有沿街的樹木在微風中發出若有所思的驚嘆。這不是他熟悉的城市與市聲,這個城市是一貫嘈雜的,并以這嘈雜的活力著稱。氣味也是紛紜的,女人身上源自多國化妝品的香氣,男人的煙味與宿醉的氣息,少女的歡笑中口香糖黏滯的甜,嬰兒嗝的奶酸味兒,巷子深處的農貿市場既新鮮又腐爛的市井氣息,沿街早點鋪油潑面的熱辣味,被水手早早叫醒的渡輪汽笛聲中沒睡夠的、柴油味的哀怨氣——這熟悉的一切他統統沒聞到,涌入鼻腔的只有糞便的臭味兒——跟所有的行人一樣,他不得不跳著走,沿途鋪滿糞便,陳舊的,還算新鮮的,顏色體積形態各異。他知道這是野貓、野狗、鼬以及其他動物的遺矢,當人類退居孤島之后,其他物種短暫收復失地的產物。那些陳舊糞便散發出的氣味中有不敢接受事實的愕然,新鮮些的卻已經有了心安理得的味道,介于兩者之間的,則能嗅出標示領地時的顧盼自雄。他還聞到比這更加辛辣的氣味,他懷疑是狼,進而懷疑起在那段漫長的日子里是否有個夜晚他曾在陽臺上看到,一匹狼正在仰頭嘶嚎時在摩天樓玻璃幕墻上留下的巨大投影,而月亮則退無可退地貼在巨幅玻璃上瑟縮。

總之,那些無名的、非人類的糞便把暮春時本該有的蓬勃徹底遮蔽,屬于人類的氣息截至目前還孱弱無比——他又想吐痰了,或許是這些排泄物的刺激,他感覺有東西在喉嚨里堵著,便輕咳了下,那東西便從氣管躍入口腔,他用余光看了看那個人,悄悄咽回去。這不是個在大庭廣眾之下咳嗽與吐痰的好時候,說不定會引發一場小規模戰爭。咽回去當然沒什么,不像昨天,既然沒見天日,就還是屬于自己的一部分——可他分明還是惡心了,比昨天還要強烈些,迫使他不得不用更強烈的吞咽動作來鎮壓來自喉嚨深部的干嘔。這次他沒胡思亂想,只因為他發現了件古怪的事——行人中為數不少的人身畔,都跟隨著一個或兩個顯然是陌生人的人。他們與他的那個人在最顯著的特征上別無二致,即,同樣的面目模糊。他才明白,當然不是戴了什么一致的有形的面具或者無形的柔光鏡之類的東西,這種趨同源于秉持同一個目的的職業行為,以及同一職業行為催生出的同一心理。他們所肩負的任務并不適合白于天下,就最大限度地隱匿自身,卻又極力想最大限度地混同眾人,在這種既明確又矛盾的心理作用之下,這些人的面目便呈現出相同的特質:不足以看清他們的樣子,卻也能輕而易舉地把他們與遺屬區別開來。想到這兒他別過臉去,以免讓同行者看到他臉上的笑意。他是為自己能有幸親睹這演化而笑的,于是那惡心欲嘔的感覺不見了,余下的路程他都在暗自感嘆造物之神奇。

通透的藍被白色幾何體割據。領骨灰的隊列排到了殯儀館大廳外,有人顯然是特意換上了深色衣服,但是大多數人穿戴隨意,黑色被淹沒其中,難以醒目。盤旋的陽光之下,隊伍如同一條斑斕巨蛇,排在階梯上的人構成靜默的爬行動物隆起的脊。假如可以平地升空,他還會看到無數個光點在游動,仿佛蛇的鱗片在緩慢的蠕動中熠熠放光。排隊者幾乎人手一部手機,屏幕就是亮閃閃的蛇鱗。他也摸出手機,讀他收藏的文字。奈何反光強烈,讀了一小會兒他就放棄了。他打了個哈欠,伸了個懶腰,又做了個轉體,卻撞見他身后那個人,忙不迭地把手機揣進兜里。

等待的時間漫長而無聊,他決定找些事來做。眼下就有件令他好奇的事——他把身子極力向左歪,回正,再往右歪,再回正,跟不倒翁似的——來回幾次之后,大致看清楚了,和他的那個人不同,所有人的那個人都沒有掏出手機來看——盡管看不到隊列的盡頭,可他認為僅憑局部也能推演出整體。每個“那個人”都忠于職守,像是從一個尚未發明出移動電話的時代穿越而來,卻又沒有穿越者該有的,對他們前所未見的物件的好奇心。“瞧瞧我的那個人。”他在心里贊美了自己的陪同者,轉而觀察起跟他一樣來領骨灰的人。總的來說,人們表情平靜,少有悲戚之色,大多數人專注于手機,或游戲或聊天,指法嫻熟。已經領到骨灰的,偶有臉上掛著淚的,嚎啕大哭的一個沒見,悲傷已被這些無比自覺的人調至靜音。可他依舊可以發現極少卻是確鑿無疑的情緒波動隱藏并沖突于某些軀體之內。也許在那些“那個人”之中,也有跟他同樣發現的,比如他察覺到,當情緒的棱角刺痛抱骨灰者最敏感之處的片刻,陪同者的肢體也陡然僵硬,如同拉到半滿,卻又被謹慎把持的弓。不過謝天謝地,無一例外地,所有的“弓”最終都松弛下來,漸行漸遠。作為觀察者的他,便也松弛下來。他才知道自己也不知不覺地隨著那些“弓”身體緊繃。在張力解除的這一小段時間,他不可避免地想到了父親。此時父親已濃縮為一捧灰燼,吹一口氣就四散而去的東西,“順從的,毫無價值的,無關緊要的東西”,灰燼已是父親的本質,可這“本質”已與那個曾經生動地在世間活過的老人無關,與生者的本質無關。他想那捧灰燼盡管千真萬確是父親就連烈火也無法使之徹底消失的本體,卻怎么也不能被稱之為“精粹”——然而在腦子里,他剛剛還是把父親的骨灰叫做“精粹”的,可馬上就被他替換成“本體”,原因只不過是他不想把父親在人世的最后一點遺留物稱作“東西”,雖說他不認為“東西”這個詞就不敬或有所貶損。無論如何,他否定“精粹”時是堅定的,精粹依賴于個體存在,但灰燼已不再具備個體屬性,骨灰是驗不出DNA的,所以幾乎可以說,父親已不再是父親,而領取骨灰不過是世俗的力量要求生者必須完成的儀式而已。他知道假如自己干脆不來或者逾期不至,這邊也會把骨灰自行處理。如何處理他不清楚,總之不會給你供起來是確定無疑的,人家不會幫你盡人子之責。環顧四周,這里有大片的草地與花圃,骨灰對于植物而言該是種上好的肥料吧,他想,都是高溫消毒過的無機粉末。果真這么干他也是不大介意的,比如他不會認為那是“拿我父親給花草施肥”,而是拿骨灰給花草施肥。“就連我爸也不會介意的。”盡管他父親并未給他留下只言片語的遺言,可他很是確定,即便拿他父親的骨灰去喂魚也沒什么,如果魚吃了人類的骨灰有益而無害的話。實際上他方才都想脫離這巨蛇的陣列回家了,完全是因為綿延不絕的胡思亂想才讓他留了下來。這時他發現自己已經登上最高一級臺階,無需多久,就能領到骨灰回家。雖然決定留下,卻也已經瀕臨厭煩的最高閾值。他身后那個人連續打了兩個哈欠,還伸了大半個懶腰——發現他回頭的剎那那個人收回了懶腰。因為沒做完整,臉上倒是呈現出清晰的疲態。這是他看清這個人面目的唯一時刻,那層令后者的臉含混不清的霧氣般的東西很快覆蓋如初。那是張疲憊衰老的臉,在那片刻之間被他逮到的眼神與紋路,嘴角的傾斜,牙齒的排列,嵌在目眥的眼屎,沒剃干凈的胡茬,足以證明他跟他一樣是活生生的人,有情緒有欲望有親人甚至不排除也有在此期間死去的親人。事實上也只一眼他就轉過頭去,盯著這個人看是件殘忍的事。他是這么想的,可馬上又否定,判定自己的念頭古怪而不合常理。然而生理內部的反應毫無疑問是,并且從來都是無視常理的,最近的例子是那一起“惡心”,生理意義上的“他”只聽從器官,那些血肉構造的原件,遠非世俗的常理哪怕是鐵律可糾正。總的來說,三十歲之后的他是服膺于那個“他”的,饑則食渴則飲的日子正是他一直過著的日子,在父親生前他或許(也真的曾經)會有忤逆之舉,但是對于跟他平行的生理上的“自己”,反而順從得多,至于把那個“他”叫做“自我”還是把“自我”稱作“他”并不重要,“他”同樣不予理會,“他”對他的全部要求就是依從,卻又是溫和無比的要求,不具備任何暴君的特質。這讓他的思緒又走遠了些,想起那些被納粹強行禁閉的同性戀者,被強制觀看精心挑選出的,(納粹認為)可以引發他們對同性產生生理上極度不適的圖片,被注射某種藥物甚至找來神經外科專家在額葉或者其他什么部位動刀子——后來幸存的檔案證明,一切都是無效的,只因“糾正”并不存在。橫蠻暴戾的糾正者們所認為的“偏”,根本就是另一種正常,不同于多數人的正常。他倒不是同性戀者,屬于多數人之一,在他懂事初始父母就打趣他,講他兒時的事,有人要抱他,“你就只讓年輕的,長得好看的阿姨或姐姐抱,如果同時有兩個老太太要抱你,你也會選擇兩人之中相對更年輕、更好看的抱。男人要抱你,你是不肯的。”當年他聽了很有些害羞,如今他會說,“對于那個無知無識的我來說,顯然這是基于美學判斷作出的選擇而非道德或倫理驅動。”至于不讓男人抱,他認為那是因為天性中的同性相斥,也有很大可能是基于保護自身安全的本能,成年男性的力量與氣息會讓幼年的他感受到威脅。此后在成長中,在經歷若干變故之后,他越發順應“他”,或者說那個“自我”,幾乎全然臣服,只有在偶然酗酒之后才會做出些出格的舉動,酒醒就后悔不已,坐在馬桶上虔誠地悔過,待他起身洗漱時,便發覺“鏡子里望向自己的臉,已非昨日之臉”。而宿醉之后的頭痛與頭痛的漸漸減弱直至消失,則加重了某種必須有痛感參與其中的蛻變之感。

有人在他后腰上捅了一下。“抱歉抱歉,”那個人說,“后邊在催了。”那抱歉哪怕重復了兩次也生硬無比,更像是尷尬而非道歉。很明顯這并非一個常常跟他人說抱歉的人,捅他的力道也昭示著平日禮貌與分寸的欠缺。被捅的人當然會生氣,臉上已現出正走神兒的人被驚擾的慍怒,況且那一捅還真是有些手重。忍住氣回頭看,身前確實空了,他已經是巨蛇的蛇頭。后面的人雖說沒有推搡,可也發出了些不滿的聲音。也就顧不上生氣了,他緊趕兩步來到辦公桌前,報上自己與父親的名字。出口就發現,后一個名字有些生疏。

核對完所有證件之后,根據提示他來到另一個隔間,一個面部平坦的女人向他推薦各種材質的骨灰盒。女人五官與身材平平無奇,或許是出于代償,聲音反而凹凸有致,甜美而性感,仿佛塞壬來到了旱地。她像電視購物的營銷那樣推介骨灰盒,語速卻舒緩得多,在介紹高價位的那幾款時尤其舒緩。她告訴他,哪一種材質適合長眠地下歷千年而不腐;哪一種雕工出神入化,造型典雅美觀,簡直可以做客廳或書房的擺件;最新一款還配備了高保真播放器與USB接口,可以把逝者生前的聲音循環播放,以此慰藉活著的親人——他不得不打斷了她,告訴她自己已經選好了,就是那個好像陶制的咸菜壇子的那款。女人不再說話,以熟練無比的手法抱過壇子,貼上不干膠標簽,放在她身旁類似機場那種U型傳送帶上,示意他去出口等,然后轉身去接待下一位客戶。在持續的齒輪咬合聲中,他聽著女人的又一遍推薦,甜美依舊。抱著壇子走出大廳時,他感覺后背有些絲絲拉拉的灼痛,那女人在他后背拿目光刻了四個字,“不孝子孫”。在無人察覺時他忍不住吐了吐舌頭。灼痛感在走出大門之前就消失了,那個人依舊跟著他,步履輕快了許多。他索性放慢腳步,享受下久違的樹蔭。這壇子也的確有些分量,本來是被他夾在腋下的,這時他住了腳,托起壇子,貼近耳朵,晃了晃,聽見細碎的東西與壇壁碰撞的微弱聲響。“好久不見啦,爸。”他無聲地說。

在樓洞口,他向那個人告別,道了乏說了謝謝。那人回以跟來接他時一樣的“節哀”。進電梯間,他望向鍍鋅金屬板中面目模糊的自己,沖那個人說:“您家里死人了嗎?”這是他剛才道別時想問的話。

2

選了幾個地方又一一否定后,他把壇子放在陽臺的茶桌上。綠植都死了,好在外面還有整整一窗的綠值得貪戀。平日里陽光好時,他就沖杯咖啡,坐在那兒看書或者發呆。倦了乏了,還會打個盹兒,腳蹺在茶桌上。現在不行了,小桌面積有限,為了給骨灰壇騰地方,煙缸被他扒拉到一邊,煙蒂蓬亂地林立在咖啡渣里,倒像是給逝者上的香火。假如再擺上張照片,就是個供桌。想到這兒他就從手機里找,翻了會兒,還真的有張父親提著毛筆看著鏡頭的單人照。就把手機靠在壇子上,然后點支煙,靠在藤椅上,長長地吐出一口煙柱,看著小屏幕上的父親,想他在這個特殊時期的死,倒也省去了諸多繁文縟節。沒人給他張羅追悼會,迎來送往的吊唁也全免。母親去世時葬禮已經簡單到寒酸了,卻也總比不辦繁瑣。他想過無數次父親的死,還在一篇類似小說的東西里虛構了父親的死——隔壁鄰居家的狗先于人類獲悉了他父親的死訊,朝著門狂吠,因此遭主人呵斥。然而每天出門遛狗,該狗都重復之前的行為,主人雖有懷疑卻也事不關己——像他如今一樣,在這棟樓他已住了小十年,不管是隔壁還是對門,通通不認識,人人固守自己的孤島,不去觸碰他人的——數天之后,已無需狗鼻子,重癥鼻竇炎患者都能聞到尸臭味,于是,狗先知道,繼而狗的主人知道,最后是身為人子的他知道了父親的死。故事的尾聲,他酬謝了父親的鄰居,撫摸并擁抱了那條狗,隨后是跟蹤,借機把狗偷走,之后就結束了。事實上這個故事并未完成,也許永遠也不會完成。原因是,不管是在現實還是虛構中,他都不知道該怎么去處置或者說安置這條狗,以及,對他或者“他”為什么要偷這條狗也沒有一個眉眼清晰的答案。現在那條并不存在的狗就趴在陽臺的角落,那兒有三指寬的陽光,給狗披掛上了綬帶。狗時不時抬起眼皮,望向茶桌上的骨灰壇。他想問狗為什么會出現在這兒,狗卻立即回答了他:我是你偷來的,你偷我來是因為你認為我和你父親之間有種神秘的聯系,你試圖破譯這種聯系,問題是我根本就不存在,你總不能從虛構的狗身上捉到一只真正的狗虱。不過正因為我是一條并不存在的狗,才會有比真正的狗更敏銳的嗅覺,比如我能嗅到你父親還活著的時候不可能有的尸臭味,還比如此時此刻我已經嗅到了,睡在那個壇子里的,不是你父親。

他想起書架上還有一卷生宣,那是他給父親預備下的,母親過世后老頭練起了書法,所以他在這兒也置辦了筆墨,父親來時不至于無事可做。他找到宣紙,選了張摸上去光滑而涼爽,看著干凈柔軟無褶皺的,鋪在客廳的空曠處,抽出幾本書當鎮紙四角壓平。去抱壇子,狗已經不見,像它自己說的那樣并不存在,卻還能看到狗趴在地上時陽光雕出的輪廓慢慢隱退。他把壇子放在地上,掀開蓋子,往里瞧了一眼——此時陽光不足以照拂客廳,壇口仿佛洞穴,他感覺自己像個籌備草率的探險者,向內窺探之時心底升起一股恐懼,似乎那個洞口一經暴露就自動生出巨大的吸力。那片刻,他感覺自己要被吸進去,探出去的額頭已經感受到由洞穴深部升起的森森冷意。本來是蹲著的,現在他坐在地上,為了驅散那莫名其妙的寒意他還點了支煙,在煙霧的升騰中開始自嘲。他想自己雖然沒信什么教,但是不代表沒信仰,他的態度跟那個說上帝死了的瘋子是一樣的,“信仰就是不想知道真相是什么”——總之無關信仰,怎么說他也是有敬畏也知敬畏的,可是他的恐懼(此時還在)其成分跟愚夫愚婦們并無不同。那個壇子當然不是深不可測,可能藏匿著不知名生物的洞穴,他清楚自己并不是怕那“洞穴”里突然鉆出個沒眼睛的蒼白蠑螈之類的東西,令他恐懼的說到底還是死亡本身。這恐懼可以追溯到祖母給他講的那些“神出鬼沒”的睡前故事,再遠可以把這條線直接倒到另一端,他那遠古智人祖先初次直面同類死亡,又由此首次意識到自己的必死。近些年,他時常想到自己的死,每次想每次都會恐懼。這種情況多發生在入睡前,有了困意,可是思維卻空前活躍的時候。好在恐懼達到峰值之時,就開始衰減,困意會壓制它,次日起床后便一切如常。看來白天并不容易讓他想到自己的死。“可這又不能證明我就是個怕死的人。”他的自言自語正是矛盾所在。每每折磨他的,恰恰是他沒那么怕死,卻又總是在某個無規律可循,也沒有什么明確動因觸發的時間點感到死亡迫近。這種心理是三十九歲那年首次出現的,因此在沒有明確結論之前,他暫且將之歸咎于時間。這之后即使是虛擬的死亡,也就是在他寫作中出現的虛構人物的死亡,同樣會釀成足夠真實的恐懼令他心驚。這一“現象”(他稱之為現象)還催生出一個古怪的“理想”(在他說不清是什么之前姑且稱之為理想):他要寫出一個永生不死的人,他的生命長度會超越諸如紙筆到打字機再到電腦乃至比電腦更高級的寫作機器本身。

“好吧,時間到。”他說。然后掐滅煙,抱起壇子,把里面的東西傾倒在宣紙上。他原以為會騰起一股煙塵的,似乎那才是靈魂被驚擾后的樣子,然而沒有,至少沒有讓他肉眼可見的塵霧之類的東西升起。宣紙上,是一小堆灰白色的骨殖,不像他想像中細碎如沙,內中摻雜著不少小指蓋大小的碎骨。這時他不怕了,已被非得立刻就見分曉的好奇心攫住,幾乎是從地上蹦起來,他跑到廚房,拽了根筷子,蹲在地上扒拉——

那條狗說的沒錯,它的嗅覺精準無誤。在這堆灰白的骨殖中,他沒找到能證明這是他父親的證據,反而找到了確鑿無疑的,絕非他父親的證據。先是兩顆,然后是第三顆泛著光澤,明顯有別于骨殖的東西,他索性直接下手,逐一捏起,放在手心。單只重量已經讓他感到異樣了,紙巾擦拭后,金的質地顯露出來。雖然已變形,可還是能分辨出,這是金牙,表面的烤瓷早就化為灰燼,他推斷興許就是原有的那層烤瓷保護了它們沒有徹底熔掉。他把那三個金光閃閃的東西像排列牙齒那樣擺在茶幾上,然后跟個氣力耗光的淘金者那樣癱軟在沙發里。他知道自己不用再去扒拉著尋找應該有的鋼板鋼釘的殘骸了。

好一陣子之后他說,“我操。”

原本,作為一個從來沒什么計劃的人,他準備在領了骨灰的次日就去父親家,把存折和其他自己用得著的東西拿回來。他不想搬過去,這里雖然逼仄了些,可是住習慣了,加上懶,他不想挪窩。當務之急是拿父親的錢把房貸還上。密碼他有,父親最后一次給他打電話告訴他了,“是你的生日。”父親說,“六位數。”已經是一個多月之前的事了,父親在電話里跟他說,自己疑似感染了,有點發燒,社區的人要帶他去醫院檢查。隨后就把存折密碼告訴了他。除了密碼有些交代后事的意味,其他沒什么特別的。最后囑咐的一句是:“別老吃泡面。”茶幾腳旁就摞著三四個泡面桶,一根榨菜絲蜿蜒在地板上,像條死掉的蟲子。不遠處還有半顆油炸花生米,似乎那蟲子就死于奔向食物的征途。他有種把一切地方住成廢墟的天賦。現在他躺在沙發上,“回放”了父親最后的話,他說不清是自己的記憶出現了偏差還是當時被他忽略了,“回放”中父親的聲音聽上去要比平日顯得年輕,更像是他的兄弟,假如他有個弟弟的話。后來他打過兩次電話,沒人接,那時他就覺得父親多半已經死了。甚至那時他已經知道,再與父親相見之時也只能是見他的骨灰。

那堆東西此時還在宣紙上,折射光的能力盡失,顏色更黯淡了,呈現出一種令人心里發堵的灰黑色。他瞥了眼那三顆金牙,隨著正午臨近,倒越發光彩奪目。于是又一波惡心襲擊了他。那三個東西恢復了飽滿,重塑成牙齒的形狀,準確無誤地安裝在他嘴里——沒錯,是他嘴里而非父親嘴里——在相應位置替換了他三顆健康無齲洞的牙齒,迅速生根,他的牙齦毫無廉恥地接納了入侵的重金屬,以近乎諂媚的速度與力量抱住異物,厚顏無恥的老吏跪向屁股剛挨到王座的僭主都不如它們自然,不如它們快。因此不可避免地,此時牙齦引發的惡心已經與異物入侵口腔的惡心匯合了,力量空前強大,迫使他彈跳而起,撞進廁所,抱著馬桶洶涌地嘔吐起來。好一陣子那波浪潮才過去,他撐著馬桶的邊緣站起來的時候,鼻涕眼淚與混合著膽汁的胃液懸垂在各自的出口,猶如先于主干死去的老榕樹懸垂的氣根。他漱了口,洗了把臉,回到臥室鉆進被子抖成一團。這陣子每個人都擔心自己的體溫升高,他想這個城市此時也許只有他一個人為相反的體征心神不定,似乎自己仍然暗流涌動的胃里出現了一個漩渦,體溫經此正在迅速流失——借助溫暖的棉質織物,他才感覺到自己通體冰涼,仿佛正在死去。唯一好處是思維的遲鈍,就連恐懼都被凍在了遠離大腦的身體某處,因此他很快就睡死過去了。如同在悲痛過度的人身上常常發生的那樣,被上帝或者說造物主事先設置并調校好的海馬體還是其他什么他一無所知的大腦深處,開始釋放兼具阻滯思維及助眠作用的悲憫,無聲無息,無欲無求地協助他在自我中隱匿自我,屏蔽一切來自內部的外部的攪擾。

這一覺一直持續到午夜,醒來時他躺在自己的汗里。他想自己一定是做夢了,如此大量的汗水只能產生于某個焦灼無比的夢。可他什么也想不起來,甚至忘了那陣空前劇烈的惡心。現在他只感到餓,就去冰箱找了些吃的,加加熱胡亂吃了。狗現在趴在客廳,似乎是在看守著那堆不知是誰的骨殖。看來那些東西不足以引發它的食欲,不存在的狗只吃不存在的東西。狗抬頭看他。看來你做了個決定。狗說。嗯。他答道,然后繞過去,坐在沙發上。茶幾上那三顆金牙像是夜行動物的眼睛。能說說你為什么做這個決定嗎?也就是說,動機是什么?決定做一件事總得有個動機吧。狗開始提問。沒什么動機,你非說有那就是我得找回我爸的骨灰。他說,人類的事你不懂,就別瞎摻合了。不過我得感激你——不用感激我。狗打斷他,因為我不覺得這是什么好事,倒像……好吧我本意也不想摻合你的事,甚至我出現在這兒也是你心里想讓我出現,反正我覺得你不僅僅是想找回你爸的骨灰,盡管這是個特別正當,也是唯一正當的理由。見他沉默以對,狗也不再說什么,起身圍著宣紙轉了一圈就不見了。倒是窗外不知誰家的狗適時地、又極其不合時宜地叫了幾聲。夜還深。他不想再睡了,打開電腦,寫東西。就又有字符在屏幕上魚貫而出,與敲擊鍵盤的聲音榫卯相合,顯示出打字者思維與肢體的雙重順暢。直到天光微亮,他才起身,沖了個澡,穿上襯衣長褲。隨后收起宣紙,把骨灰倒回去,又抽了張紙巾,捏了三顆金牙,丟進壇子。

街上行人漸多,動物的糞便蕩然無存,就連氣味也消失殆盡,空氣中彌漫著消毒水的氣息。動物們不得不返回各自的棲息地,它們或許想不通個中緣由,此番遭際卻也足夠得出結論:人類是種反復無常的生物。除了必然會遭到懲罰,動物們想不出這種生物還有其他什么命運。他打量著與自己擦身而過的同類,發現很有些人把目光短暫停留在他腋下的壇子上。他們一定不認為里頭裝的是泡菜之類的東西。還聽到剛剛經過的人在他身后的嘆息,像灰燼那么輕。

依然有斑斕的巨蛇盤踞。還沒到上班時間,人們就來排隊。他慶幸自己已非其中一員。他在樹蔭下的長椅上坐下,把壇子放在一邊,抽起煙。一個穿著橙色反光背心的清潔工擎著把掃帚向他走來,說,這里不許吸煙,想抽就到大門外頭。他馬上就掐滅了,非常配合。然后就笑出了聲,搞得清潔工不停地回頭瞪他,還瞅了好幾眼那個狀甚可疑的壇子。他笑是覺得滑稽,望向不遠處那三個杵向天空的煙囪,覺得越發滑稽。當內里的笑也停止后,他拿出手機,查看“附近的人”,于是那些距離他三百米之內所有失去親人的人都在他屏幕上列出,有男有女,有各式各樣的頭像,各種稀奇古怪的名字。他滑動屏幕,瀏覽著他們,沒有任何跡象表明他們中間有誰失去了親人。巨蛇陣列之中,或許也有人像他這樣在屏上滑動,他的頭像就在其中,得到的答案也是一致的,這個世界并不存在可見的悲傷。哪怕眼前出現一個捶胸頓足的披麻戴孝者,也不足以推翻這一判斷。那更像是死者在另一個世界一廂情愿的幻想,而現實永遠是蹺著二郎腿,大咧咧的形象,如同他此刻的坐姿。現實輕描淡寫地告訴世人,死亡并不存在,悲慟無枝可棲。

巨蛇開始蠕動。他徑直走向那間兜售骨灰容器的房間。那個平坦的“塞壬”仍然以凹凸有致的甜美聲音向他人推銷著那些價值不菲的微型墓地。他好奇這女人為什么不去售樓處而在這里工作,以她的營銷能力——除了自己他想沒有幾個人能抵擋得住,不為所動地選擇這個寒酸的壇罐,而非那些昂貴的、華美的、精雕細琢的容器。在她推介的間歇,他夾著壇子走向那女人,對她說:

“您好,對不起打擾下,我是來換骨灰的,這不是我父親的骨灰。”

3

顯然,女人認出了他。即便沒認出她也認得這個壇子。這東西代表她推銷事業上為數不多的一次失敗,一樁小型屈辱。因此可想而知她的態度。女人總算對死亡多少有些敬畏,所以那張平坦的臉盡管冰冷,可還是做出了無可指摘的應答。“這你要去斂灰部問,我這里只賣壽盒。”女人說完,立刻切換成甜美的嗓音,去征詢她那位顧客的選擇,果然,那人選了個第二貴的,相應地,這位主顧的臉上還露出沒有買最貴那款的羞愧與歉意。這恰好是他沒有當下走掉的原因,就是為了見證下她的魔力與成就。“壽盒”,出門時這個詞在他腦子里蹺蹺板般晃動,“盒”這個字已經意味著對壇子的排斥,也難怪那女人冷冰冰,他選的這個東西根本就不在她的選項之內。對比那個人的羞愧,他的選擇可說是“冒犯”了。想到這兒他忍不住低頭端詳了下自己的計劃外選項,這東西好歹是上了釉的,閃著卑微而黯淡的光。那一刻他很想回到那女人跟前,告訴她這個壇子里金燦燦的內容,告訴她因為那些內容,這個壇子的價值要遠遠超過你們這里最貴的“壽盒”。

斂灰部在走廊的盡頭,其外墻與焚燒爐是連接在一起的,說明這是整個程序的一個環節。一個穿著淡褐色連褲衣、戴著兜帽的人正在操作一臺樣式陳舊的電腦,食指不斷在鼠標上點擊。連褲衣大概是他們的制服,他覺著若是由褐色換成黑色,再拿把長柄鐮刀替換他手里的鼠標,就是個死神。房間里面看不到,這個人所在的位置是個曲尺形的隔間,他身后的墻等于是一面影壁。“您好。”他打了招呼,把剛才對那女人說的話復述了一遍。那人從兜帽中微微抬起頭,看了他一眼,目光又回到屏幕。姓名年齡職業單位。那人說。他趕忙報上自己的姓名年齡,然后說自己是自由職業,連“寫寫東西”也羞于提及,而原單位太過久遠,報與不報好像沒什么意義。在他回答的同時,那人在電腦上飛快敲擊,一聲略顯尖利的回車鍵之后,“死神”說,“你不是在我們這兒燒的吧,這兒沒你的記錄。”他才知人家要的是父親的資料,趕忙抱歉,又報上父親的姓名年齡職業與原單位。一聲略顯尖利的回車鍵之后,“死神”說,“你父親是吧,我查了,系統顯示確實是在我們這兒燒的,不過不會出錯,我們這里從遺體到焚化到爐子到出灰再到裝殮都有編碼,都有各個環節的負責人簽字,絕不會裝錯的。再說了,你是怎么覺得那里頭不是你父親的骨灰呢?”“哦,是這樣。”他把壇子放在桌上,去摳蓋子,被制止。“不用,你說就行。”即使兜帽的陰影遮住了“死神”的大半張臉,也能看出不悅之色,就陪著小心,用最簡單明了的話說清楚這件事。他說家父曾經骨折,打過兩個鋼板六枚鋼釘,可這壇子骨灰里連個鐵渣也沒有,他還說——“行啦行啦,”“死神”說,“外行了吧,你知道燒一個人能燒出多少骨灰嗎?都給你的話八個壇子也不夠裝的呀。所以我們只是分揀出一部分給家屬,能寄托哀思就夠了,哪能都給。再說了,我們這里都是機器分揀,機器人懂嗎?它不可能挑出鋼板鋼釘什么的給你揀進去,又不是廢品收購站的機器人,不可能給它們設計個‘廢物利用的程序。”

“可是——”他想說既然如此,那三顆金牙怎么解釋,卻再次被打斷。“甭可是,沒什么可是,你知道我們那爐膛多高溫度嗎?什么金銀銅鐵擱里頭都化了,您還真以為能留下什么鋼板鋼釘啊。”

“好吧。”他說。他抱起壇子準備離開。由于他動作太過迅速,倒把“死神”嚇了一跳,“哎我說先生,我可沒別的意思,事實就是這么個事實,您要是覺得我態度不好我道歉,您可別到領導那兒投訴我,那我可就慘了。”“怎么會。”他說,“萬萬不會,你就放心吧。不過——”他把壇子湊近“死神”的臉,“我想讓你聽聽。”后者顯然又吃了一嚇,可也看出他沒什么惡意,就真的側耳去聽,抬手把兜帽摘下,一張年輕的臉。他晃晃壇子,“聽見了嗎?”又清脆,又渾濁,又悠遠,金屬在壇壁的撞擊、反彈、滑落,最后歸于沉寂。“骰子?”“死神”聽得頗為專注,也確實有那么幾分像骰子。這求證的反問終于把他壓抑了好一陣子的笑勾了出來。于是在離開之前,他一邊搖頭否認,一邊笑著告訴這個腦子里此刻有骰子旋轉的年輕人:“我不會投訴你,可我也不告訴你這里頭是什么。”

他會知道的,只是不是現在。他抱著壇子穿過走廊,回味一個笑話:一個孩子在劇院里兜售香煙與零食,某個一毛不拔的人拒絕了他三次,于是這孩子伏在那人耳邊說:那個戴鴨舌帽叼雪茄的人就是兇手。至此笑話就結束了,聽笑話的人可以想像那個被劇透的人的氣急敗壞。過早知道兇手是誰會讓看戲的人興味索然,而一個好奇心被勾起來的人得不到滿足也不比被劇透更好受。所以他和那個孩子干的是差不多的事,令人不好過,卻又沒什么大害的小型報復。這可怪不得我,他在心里說,我都要打開蓋子了,可你連看一眼都懶得看,你也太急于證明自己正確了。

這當然不是什么新鮮事,你攤開一個錯誤,犯錯的人就立刻否認,能推多干凈就推多干凈,熟練到像是條件反射。整個社會都是訓練師,浸淫其中久了,反射就成了本能,成為人們天性中的一部分。假如年代再久遠些,他想這種本能就會被寫入基因,反躬自省的本來就是稀有物種,而隨著時間推移,滅絕也是遲早的事。經過“售樓處”時,“塞壬”還在跟她的主顧展示著介紹著,他決定再討人嫌一次,就不再等話語的間歇,直接打斷,問女人行政樓在哪兒,“也就是說,我要去找你們領導。”他補充道。這次女人看也沒看他一眼,只抬起手,指了指天花板。道了謝,他去找電梯。其實根據文字指示他也能找到,何況“高層”當然是身處高層。顯然,這次主觀故意的討人嫌并沒有給他帶來什么快感,反而使他感到乏力和厭煩。電梯間的圖示說,這里的最高領導在九層,實際上他都想回家了,卻因為乏力與厭煩,懶得再去摁下行按鈕。

門牌上寫著“董事長、館長”。他抬頭看這五個字,似乎不怎么厭煩了,或者說厭煩被這幾個字沖淡了。一個自己跟自己待慣了的人總能找到些值得咂摸的東西,比如“董事長”這一頭銜,就千真萬確比火葬場場長好聽得多,大氣得多,同時還意味著,燒人也可以做成一門生意。近期這種機構也的確收成大好,為數不多不虧反賺的行當。而“館長”兩字,也會令人想起博物館美術館之類的場所。至于殯儀館,牽強些說,也可以算是死者作為人在人世最后一次展示之場所。而前來吊唁的人,其身份的實質就是觀眾。觀眾的情緒則依據死者的一生是活成了值得珍藏在記憶中的藝術品,還是凡品乃至贗品而有所不同。他敲敲門,一個大學生模樣的女孩開門問他有什么事,他說他要找館長。“您找我們董事長什么事啊?有預約嗎?”看來這個稱呼更常用。他當然沒預約,因此并未正面回答,只是勾起食指,在腋下的壇子上敲了敲,又沖女孩盡可能神秘地微微一笑,“我是來給董事長送——”最后以點頭收尾,用這個動作來代替被他省略的話。女孩狐疑,又看了他幾眼,卻已經半側著身子蟹行般向套間的二道門走,她輕敲門,以不大不小的聲音說,“董事長,有人找您。”

“進來吧。”連他都聽到了,頗為悅耳的女中音。“中”不僅指音階,假如沒猜錯的話,他想董事長多半是個步入中年不久的女人。女孩依然滿臉狐疑,還隱隱有不安在小臉蛋內部蠕動,但還是打開門,把他讓進屋。他立刻就聞到一股熟悉的氣息,雖然這氣息中明顯摻入了女人身上的香氣,可他沒時間辨析,他的第一個舉動是微微點頭,以代替鞠躬,像個甲胄在身,不能施以全禮的覲見將士。“董事長,您好。”他說。“請問您是?”董事長起身,伸手示意,“您請坐。”眼波的流轉已然表示她最先注意到的不是他那張臉,而是他腋下的東西。他猜她多半比自己要小兩三歲。妝容不濃不淡,皮膚姣好無皺紋,身材與兜售骨灰盒的平坦女人恰成兩極,凹凸有致,線條玲瓏,那身寬松的米白色長裙也遮掩不住。長裙懸垂性極好,穿在這女人身上有種神圣感,讓他想起希臘女祭司——門牌上假如再添上“大祭司”這個職位也不錯,他想。可不嘛,她的工作基本等于掌管“燔祭”,至于享用者是上帝還是老天爺倒不必較真兒。“我還是站著吧,不敢耽誤您時間。”他說。猶豫了下,他還是把骨灰壇放在“祭司”巨大的辦公桌上,從肩胛到小臂都已經酸脹。他以不快不慢的語速重復了之前說的話,并補充道為了證明他所言非虛可以取來父親當年的X光片和診斷報告。最后說自己無意給董事長添麻煩,只是不得不盡人子之責,換回父親的骨灰以便妥當安葬。而這壇骨灰(他指了指桌上的壇子)也需要找到它自己的親人。在他陳述的過程中,“祭司”一直撐著手肘,兩手交叉托著滑潤光潔的下巴,她從未打斷他,反而不停地點頭,幅度與力度與他話語中的輕重音完全吻合,似乎那頎長的脖子里有著可以和啄木鳥媲美的強韌頸椎。隨著他話音落,“祭司”點了最后一次頭,又沉吟了一小會兒,隨即開口說話。她的話與“死神”在要旨上并無區別,只是要禮貌得多,文雅得多,且極其流暢,仿佛說了千遍的臺詞,流暢到幾乎把他推向最惡意的揣測:類似他所遭遇的,這種搞錯骨灰的事是常有而非偶發。與“死神”不同之處是,她是他所言的升級版,內中遍布“職責”、“制度”、“程序”、“監管”、“嚴謹”、“科學”、“加強”,甚至還有“共識”、“區塊”、“數據”、“模式”、“傳輸”、“加密”、與“零容忍”,以及作為舒緩上述詞語張力的“共情”、“哀思”與“感同身受”,一副話語的骷髏,被調配成肉色的樹脂填充之后的樣子。最后,女人優雅地推過紙筆,讓“這位先生”留下“令尊”的相關資料以及姓名地址與聯系電話,“假如查證出確實是我們的工作失誤,您請放心,我們會負責到底,并且一定會賠償您的損失。”等他放下筆她立即起身,繞過桌子,伸出手,他連忙去握,終于趕在撤回之前握到了她的指尖。他去抱壇子的時候,她已走到門口,報之以微笑,以最不失禮的逐客方式送客,隨即回屋、閉門。女孩受董事長眼神托囑,送到電梯口,幫他摁了下行按鈕,道別時依然狐疑地瞅了眼他腋下的壇子。女孩沒有偷聽的膽量,對發生了什么一無所知,她想不通的也許是,這壇不知是什么但一定很貴重的東西為什么又被這人原封不動地帶走。

他依然沒有機會說出那三顆金牙,又或許是,潛意識里他根本就不想說,至少是不那么早說出。回家路上,他鋪陳開所有的瑣碎的構成整個事件的零件,試圖梳理出一個分明的條理。興許在更深層的潛意識中,還沉睡著一種最可疑、目前也最可能被他肯定的可能——他在自己毫無察覺的情況下,早就作出了判斷:即在整個事件中,金牙并不重要,雖然它們的出現直接否定了一個事實。至于……于是在他的認知中,一些東西被漸漸厘清,就像一起兇殺案,帶指紋的兇器出現在證據鏈條中并使之完整,從而確認了兇手,毫無疑問兇器是決定性的,負責閉環的一環,然而當案件完結之后,它使命完成,就不再是最重要的了。之后每個與案件相關的人都會把關注點轉移到其他隨著時間推移重要性漸漸凸顯的點上。而他所遭遇的,還僅是個開始,遠未到結案之時,甚至根本就不會有一個板上釘釘的結果,這些都是他所能預知的,而當下困擾他的,是那個必然存在的最重要的點,重要到能讓他輕易就判斷出“金牙不重要”,卻又深深隱匿,恨不得攫之窺其全豹而不能,似乎一直在抗拒被定義的東西。

那么,什么才是更重要的,乃至最重要的呢?也許只有那條不存在的狗能給他答案。開門拔鑰匙的時候他就想起那位“祭司”房間里的氣味為什么那么熟悉。盡管他家跟那間香噴噴的辦公室相去甚遠,兩者之間卻存在交集——骨灰的味道,所有人類被火化之后共有的味道。只是“祭司”辦公室里的比他家更濃郁。在這兩地,被他的感官捕捉到的,既是“氣味”又是“味道”,分別源于鼻腔黏膜與舌頭上的味蕾,前者不必說了,(他忍不住拿牙刮了刮舌苔)味蕾未必敏感到能察覺那些肉眼不可見的顆粒,可他越來越相信,那些最微小的骨灰粒子,完全擁有輕盈到隨風四散的飛翔能力。這么說起來,那位“祭司”每天都在不知不覺間吞入“死的原子”,積累經年,她已吞噬了海量的死者,幾乎可以說,她就是一個行走的人形骨灰盒。假如靈魂真的存在,并附著于骨灰之上,她就是這個城市最豐饒的靈魂。而靈魂因為沒有形體,不占用任何體積,也不至于擁擠,在她有生之年,“五臟廟”里還可以安放更多的靈魂。現在可以說,他自己也是個行走的骨灰盒,可以肯定的是,這壇子里的靈魂已經在自己身體里寄居,他這趟出行說不定又帶回一些,雖然不能跟“祭司”比,也已超過常人了。想到這兒他覺得有必要去刷刷牙了,雖然刷牙并不能刷出寄居的靈魂,卻好賴能清除些可能存在的死之微粒。在剎不住車的胡思亂想中他想到:雖說靈魂不占用空間,卻到底是靈魂啊,一定是有脾氣有性格的,而此刻正在胃里蓄勢的惡心,也許正是靈魂的原住民對外來靈魂的生理性抵制。

狗無影無蹤。他也沒有刻意去尋它,他知道它想現身的時候自然會出來的。活在那個不存在的空間之內的生物自有其規則。只是在維與維之間跨域時才會顯得神秘而不可捉摸,事實上沒什么神秘的,好比活在此處的他自己,除非萬不得已他很少下樓,發達的網購解決了他大部分的生活問題。偶然出去一趟,鄰居中尤其那些無所事事的老女人就會投來怪異的、通常只有在審視陌生人之時才有的目光。無疑,他在別人眼中也是神秘的,因為亂蓬蓬的頭發和總是想不起刮的胡子,以及游離的目光,沒準還是有害的,可在他自己看來,實在是既無害又平平無奇,生活乏善可陳,吃穿用度從不講究,不怎么出門倒不是視社交如畏途,而是認為那些事浪費時間又毫無必要。然而自己卻又最是浪費時間,常態的舉動是坐在電腦前發呆,有時會一口氣敲下幾千字,又在一支煙后盡數刪去。不寫的時候就看電視,把那些看過的劇像嚼甘蔗渣那樣再嚼一遍。偶爾他也會寫一些他不愿意寫的東西,那些被他視為垃圾的東西能給他帶來些收入。現在好了,他想自己終于不必去靠制造那種垃圾過活了,父親死了,他大可以憑借父親留下的錢輕快地活上若干年。因此在等待消息的這兩天,他去了如今父母俱已不在的父母家,找到存折與銀行卡,還有其他可以在網上變賣的物件,以及父母的相片相冊。拿回這些東西倒也不全是為了紀念,而是為下一步把父母的房子出租作準備。裝車的時候他問了問小區的人,原來父母這房子雖說老舊了些,卻是學區房,租金還是很可觀的。這下子他就更輕松了,等于有了一筆固定收入。于是他心情大好,順路買了熟食和啤酒,等到家再找個好片子,邊喝邊看,這是他平日里最大的樂趣。他琢磨著今天的樂趣可以再奢侈些,就又買了一大包鴨脖鴨翅小龍蝦和一瓶調和威士忌。上樓前,他還鬼使神差地去了趟小區西門的牙科診所,打聽了下鑲一顆黃金烤瓷牙的價格,牙醫一聽白大褂都繃緊了,連忙說他這里眼下沒有,“但可以幫您調來,您說個時間我好提前準備。”價格大概五六千一顆,鑲兩顆或以上的話,牙醫說,“絕對給您優惠。”牙醫還建議他躺在椅子上先免費幫他看看,他聽了越發緊緊抿了嘴,像真的害了牙病的人那樣囫圇著說今天不巧,還有些要緊的事,“得空就下來找您看。”說完心想自己以后得繞著走。逃出診所后他用后脊梁都能瞧見牙醫正戀戀不舍地目送他離去,便想起他喜歡的一位作家的話,世上最沒有風景可看的地方就是人類的口腔,大概是這意思。這話正目送他的牙醫肯定是不會同意的,一定覺得滿口黃金烤瓷牙才是世上最美麗的風景,前提得是在他這兒鑲的。

回到家,狗仍然不在。他把吃食在茶幾上攤開,把自己放倒在沙發上,感到前所未有地富足。

4

上午十點多他才醒,頭有些昏沉。窗外仍然在下雨。昨晚就開始淅淅瀝瀝地下,這讓喝著小酒看著電影的他覺得越發愜意,就喝光了整整一瓶,以至于什么時候上的床自己都記不起來。他靠在床頭醒酒,等著清醒一寸寸收復失地。驀地,他撩開被子跳下床,把茶幾旁的垃圾桶扣在那張他還沒來得及收起來的宣紙上。在鴨骨頭與龍蝦殼之間,他找到了那三顆金牙,然后癱坐于地,長出了一口氣。收拾停當之后,他托著金牙打開水龍頭沖洗,又拿眼鏡布揩拭干凈,這回他長了記性,放進壇子里再不打開。摸摸額頭,殘酒都作冷汗出了,才隱隱記起昨晚自己從壇子里掏出來把玩,跟賭徒掌心里溜骰子似的,然后不知何時把它們跟那些碎骨頭和蝦殼混在了一處。愣了會兒神,去床頭拿手機,見有兩個未接電話,也不知什么時候調成了靜音。號碼陌生,他猜多半是火葬場那邊打來的,就撥回去,果然,是那個女中音“祭司”。女人打斷了他的道歉,不疾不徐地對他說,經過她嚴格而縝密地調查每個環節,結論是:骨灰不可能搞錯,因此只能說抱歉了,并對他失去父親表示誠摯而悲痛的哀悼。假如他還存在疑慮,“這邊”還可以提供詳細的書面調查結果,寄送到家里也沒問題。“看您是否有這方面的需求。以及——”女人停頓片刻,說,“不知您是否了解,骨灰是驗不了DNA的,也就是說,即便您認為不是您父親的骨灰,也沒辦法證實。”

他當然知道。他甚至可以背給她聽,例如“脫氧核糖核酸是大分子有機物,高溫下必然損壞,骨灰的成分只是些含磷含鈣的無機鹽”——當然是查不了DNA的,“我知道。可是——”在那女人即將撂下電話之前他終于說了,“壇子里還有其他東西,可以證明這不是我父親的骨灰。”另一端沉默了一小會兒,“您說。”

“三顆金牙。”他望著腳底下已被他勒緊的垃圾袋說,“據我所知,我父親這輩子就沒看過牙,到他去世也沒掉過一顆牙。還有,哪怕是他掉了牙,也舍不得鑲,更別說是鑲金牙了。”那邊再次沉默,片刻后女人開口,“祭司”變成了“化學家”,諸如助燃劑的作用,熔爐的最高溫度,黃金的熔點,最后還像個社會學家那樣剖析了人性,她說就算是真的有金牙,以人性之貪婪,火化工首先會在爐膛冷卻之后扒拉一遍的,換言之就是根本輪不到他發現這三顆金牙,早就有人據為己有了。“那按照您的說法,”這次他打斷了她,“金牙不可能在骨灰里出現,那么只剩下一種可能,就是我故意把金牙放進去的,是嗎?”女人立刻否認,“我只是說,像金牙這種東西,沒有任何可能性出現在骨灰壇里。至于怎么出現的,如果您不知道的話,那就只有上帝知道了。”

“你信上帝?”他問。“不信。您明白我的意思。”說完她再次致以哀悼,代表她所有的員工,一定包括那位平坦的骨灰盒推銷員“塞壬”與負責分揀骨灰的兜帽“死神”。在他還想說什么卻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之際,女人掛了電話。“越來越有意思了。”他自言自語道。女人的話并沒有使他懊惱,反倒讓他覺得自己越來越像是鬧劇化的先知先覺的俄狄浦斯,他的行進軌跡當然不是“弒父娶母”,而是踏上了一條類似莫比烏斯環的小徑,既然先知先覺,就不會去拚力規避什么,反而嬉笑著向前走,至于終點在何處,在那供他行走的雙側曲面上,一切都那么明了,一切卻又都是未知。行走其上,唯一正確的選項就是聽其自然。沒錯,就是“自然”,他拒絕用“聽天由命”這個詞。這個試圖在絕望中孕育希望的詞更應該留給俄狄浦斯,在他已知自己必將“弒父娶母”之時,用盡包括自我放逐在內的一切辦法試圖避開既定命運,可他越這么干反倒離那糟糕透頂的宿命越近。假如他選擇聽天由命,是不是反而就避開了呢?假如“越用力越趨近”的條件恒定,聽天由命是能夠使他避開的。然而神的詛咒沒那么死板,估計是牛皮筋甚至“捆仙繩”之類的東西,其材質就是有生命的,在它的綁縛之下,沒有什么條件是恒定的,一切都是變量,而它是錨定一切變量的變量,因此任何推演的結果都是悲觀的,正如《俄狄浦斯在科克諾斯》結尾的臺詞:

停止悲悼吧,別哭了,

因為,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他不再覺得好笑了,這時候他感覺自己是只倉鼠,在快速旋轉的輪盤里四條小短腿緊倒,終點永遠在他身前,終點又永遠在他身后。

這世上唯一被平均分配的就是無意義。事已至此,他決定做些什么。對自己將要實施的舉動他并不吃驚,所以算不上什么心血來潮,那根本就是早就等在前方的一個什么東西,注定會讓他走向它,需要他做出的決定無非兩種,一是將那東西踢下無意義的山澗,二是俯身撿起,把它揣在懷里,在一個他認為合適的時間點,投出去,他知道不管自己怎么扔,也會命中無意義的靶心。因此就連一直困惑他的那個問題也不再困擾他了,金牙不重要,那個讓他判斷出金牙不重要的東西也不重要,所有以這一切為圓心的周遭都不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倉鼠的奔跑。于是他清空腦子,不再顧忌什么,徑自把手伸進壇子,摸出那三顆價值不菲的東西,拍照。連壇子本身,以及相關的文字、編號盡數拍了,還拿那個叫做“美圖修修”的軟件調整了壇子釉面的光澤。做完這一切后,他敲下一段言簡意賅的文字,上傳了圖片,又附上圖片說明——現在圖文兼具,只待發送了。

我就知道你會出現的。他看著屏幕說。狗仍然蹲在那個角落,直勾勾盯著他。我不是來阻止你的,狗說,我知道我攔不住你。那你來干嗎?繼續跟我探討動機嗎?他跟狗說著話,同時作著最后的編輯。我從來沒跟你探討過動機,狗繼續說,何況我很清楚。我只是想問問你,你這么做想得到什么。就像狗,我們搖尾巴是為了釋放善意或者表示自己無害,然后借此收獲友誼或一根肉骨頭。不存在的狗也一樣,我們同樣需要收獲不存在的友誼和不存在的肉骨頭。可你呢?你想得到什么呢?這時他側過身,用多年前痞子的眼神端詳那狗。沒想到你還是一條實用主義的狗,他說,假如你是條真狗,說不定我會踹你一腳,為什么非得要得到什么呢?在你們那個不存在的世界,莫非所有的生物都跟你一樣,在做什么之前都有個明確的目的?

沒錯!狗的回答斬釘截鐵。就跟你們的空氣和水、電與燃料一樣,維持我們的世界保持不存在的全部動力就是目的,清晰而明確的目的。一旦失去目的,我們的世界就會變得具體,可見,就會由不存在瞬間成為存在,那可不是什么好事,存在就意味著萬劫不復的崩塌。所以,你們有多么畏懼死亡,我們就有多么懼怕存在,可我不奢望你能理解這一點,我只是想提醒你,當你無視目的的時候,就會發生些不可預知的、比死更可怕的事。

可你說的這一切只會讓我越來越好奇。他說,不僅對將要發生的不可預知的事好奇,還對你們的世界好奇,我想我死后會去你們那個世界的(狗立刻否定,它說死亡并不等于不存在,就像不存在也絕不等于虛無)——好吧,我同意,可我還是決定這么干,我倒要看看這么干的后果是什么,是不是真如你所說,比死更可怕。說完,他按下了發送鍵。轉頭看,狗仍在原處,他以為按下那個鍵的同時狗會消失。你居然還在?狗起身,扭過身子望向窗外的綠。我當然還在,那又不是控制我的鍵。狗說,我說過我不是來阻攔你的,我的出現只是一個預警。我是借你的虛構才出現在這里的,所以你也可以理解成一種感激。而感激也是我的目的之一。現在我該消失了,在消失之前我想跟你說的是,你知道在中世紀的時候,人們會怎樣對待你這樣的人嗎?愿聞其詳。他說。人們會把你們丟到船上,駛離你們生活的地方,孔武有力又百無聊賴的水手會把你們丟進大海,遇到好心的,不那么狠的,會把你們丟在船只停靠的下一個城市,這個城市在短暫收留你們之后,又會把你們趕上另一艘船——他們管這種船叫“愚人船”,船上的你們,就是被他們視為精神不正常的人。你是說,他問,那不可預知的,比死亡還可怕的歸宿就是你說的這種,愚人船?

不是。狗最后說,我是說,要是現在還有愚人船的話就好了。臨消失之前他似乎聽到狗嘆了口氣。這之后他收拾起渙散的目光,把注意力拽回到顯示屏,那個“種子”正在迅速繁殖,頻繁被按下的轉發鍵將之散播到四處,用不了多久就會人盡皆知。已經有不少的留言,人心中所有的良善與惡毒,同理心與獵奇心,踴躍的軍師與事不關己的圍觀者,他逐條瀏覽,但絕不回復。再后來,“死神”與“塞壬”也加入了,單是從他們的留言中,他就能嗅到夾雜著濃郁骨灰氣息的憤怒,他分別用“死神”與“塞壬”的口氣與口吻把那兩條留言念出來,便越發地活靈活現,留言的主人幾乎要從屏幕中鉆出來站在他面前叱罵、指摘。再后來,他已經看不過來了,眼睛也已酸澀,就合上電腦在沙發上小睡了會兒。似乎有只無形的手在搖晃沙發,一開始動作輕柔,仿佛睡在搖籃里,不久就顛簸起來,尾椎骨都硌疼了,迫使他睜開眼睛,才發現自己躺在一艘船的甲板上。他扯出身子底下的粗大錨鏈,扶著欄桿站起來,才終于看清,自己已置身于茫茫大海中。又被那狗說中了,他已經被放逐到船上,駛向未知。他倒也沒慌亂,只是覺得腹內翻江倒海。他攥緊欄桿,慢慢轉過身子,以便進一步看清自己此時的處境。這更像是一艘古船,桅桿高聳,一面陳舊卻依然鼓鼓的帆,高處有翼展大到遮天蔽日的海鳥盤旋,不時發出尖利的、讓人心驚膽戰的唳叫聲。甲板上空空蕩蕩,一個水手模樣的人都瞧不見。腳下黑皴皴木板的間隙,已被藤壺或牡蠣之類的生物填滿。這發現令他興奮,有免費的海鮮吃了,他想,這些高蛋白的東西應該能讓他活下去。想到這兒他決定找個堅硬些的東西,好把牡蠣撬出來。剛挪動腳步,他就被魚雷般的東西擊中后腦,失去了知覺。再醒來時,他模模糊糊地看到,一個人正單腿跪在甲板上,似乎在切割著什么。他爬起來,向那人走去。醒了?那人頭也不回地問,手里不停。這時他才看清,跟他說話的人正在肢解一條巨大的魚,通體銀色,魚脊上有一雙來不及合攏的船槳大小的翅。嗯。他答道,隨后問,您是?那人這才起身,遞給他一條顫巍巍的魚肉。吃吧。那人說,飛魚撞了你,現在它拿自己的肉跟你說抱歉了。邊說邊把另一條魚肉塞進嘴里。鮮美無比。居然不腥,還有淡淡的咸味。看來你適應能力不錯,那人表揚了他,隨手又遞給他一條魚肉。來,喝一口。他接過瓶子,見包裝品牌完全跟前天自己買的那瓶威士忌一樣。于是有酒有肉,兩人就成了朋友,在無邊無際的大海之上聊了起來。那人說他是第二次被放逐到船上了,第一次是因為他不事勞作,不工不農,只寫詩,一個被放逐他的人判定為“寄生蟲”的詩人。不過從那之后他就不再寫詩——二十歲之前,我就寫完了所有我想寫的詩。那人說,他上岸后就跑去非洲,以販賣軍火為生。被捕后又被扔到船上,理由是“一個詩人不好好寫詩而去販賣軍火”——總之我被判定為瘋子,跟其他瘋子一起被扔到船上,在海上游蕩……你呢,你又是為什么呢?那人問道。他就說了骨灰與金牙的事。哈,那你還真是該到這兒與我為伍呢!詩人笑道。不過如今瘋子越來越少啦,清醒的人卻越來越多,我等了很久也才等來你這么一個。那水手呢?他問,怎么這船上一個水手也沒瞧見?詩人抬起頭,眉弓下一雙空洞的眼睛看著他,你沒發現嗎?這是條幽靈船,除了你我,再沒有其他人。那——他猛地打了個寒戰,海風中裹挾著的濕冷在骨髓里游走,就快到心臟了——你是說,我已經死了?你,你也已經死了?詩人不再回答,只是微笑著看著他,手在不知何時臥在甲板上的那條狗的脖頸上摩挲——你說話呀,說話呀,你們倆為什么都不說話——他聲嘶力竭地喊——半空中,一只巨大的,長著鐵鉤般的喙的賊鷗聽見了他的呼喊,調轉方向,俯沖——

他冷汗淋漓地醒來,心還在突突突地跳。嘴里還殘余著魚肉的味道,有點甜,再咂摸,就嘬出了鐵銹味。等心跳不那么快了,就爬起來去漱口,鐵銹味來自出血的牙齦。這時他聽見有人敲門。來者是跟著他去領骨灰的那個人,依然面目模糊,但他很輕易就認出了,那個人的輪廓仍然儲存在腦子里。他身后還跟著兩個人,一矮一高,倒是眉眼清晰,該是有著無需讓自己面目模糊的身份。他扶著門看著三個來客,靜等他們開口。那個人跟矮個子耳語幾句,后者點點頭,沖他說:“想必您就是那位大孝子嘍?”

他想否認,又覺得毫無必要,就“嗯”了聲,“有什么事嗎?”話音未落,高個子已經仗著身高優勢把門推開,兩人簇擁著矮個子進了屋。他本想把門開著的,但是那個人反身回去,把門關上,還毫無必要地反鎖。矮個子大馬金刀地坐在沙發上,高個子和那個人站在一邊。“請問你們是——”矮個子打斷了他,說道,“你放心,我們沒有任何惡意,不過我們的身份你還是不知道的為好,否則對你只有壞處沒有好處。干脆咱們長話短說,直接進入正題。”見他沒有其他表示,矮個子繼續說,“既然長話短說,就不糾結那些細枝末節的東西了,直接說我們的提議。你不是說那里頭有三顆金牙嗎?好,我這里有三萬塊錢——”說到這兒他看了眼高個子,后者立刻把夾在腋下的皮包遞過來,矮個子拉開,取出個牛皮紙包,擱在茶幾上。“金牙我們帶走,這個留下。怎么樣?”

“不行。”他說,“別說三萬了,三十萬三百萬也不行。我只想——”

“理解。”矮個子很平靜,繼續說道,“你只想要回令尊的骨灰。看來還是有必要再談談那些細枝末節。”說到這兒矮個子從沙發上站起來,背著手在客廳里踱步,“首先,我們完全可以另外拿一壇子骨灰來跟你換,我敢保證里邊有你父親的鋼釘鋼板,總之哪怕不是你父親的骨灰我們也說是,因為你沒法證明它不是,是不是這樣?那樣我們連這筆錢都省了。之所以不那么做,首先是你拿回的那個壇子里,確實就是令尊的骨灰,火葬場的程序不存在任何失誤,別跟我提金牙,就算是有白金牙鉆石牙也沒用,因為你沒有證據證明不是你放進去的,相反,我們倒可以提供證據證明是你把金牙放進去的。動機?動機我們不關心,我們只需要證明是你干的就行了。”矮個子重新回到沙發上坐下,拍了拍牛皮紙包,繼續說,“所以,明智的,就收下。至于你發到網上的那些東西,你知道該怎么處理。總而言之,這里頭除了善意沒有其他任何意思。別辜負了人家的一番好心,要是我拍板,不會有這筆錢,照我說有的是一分錢不花的解決辦法,你思量吧。”

“那——”他索性拽過茶幾,坐在矮個子對面,用他不久前看向狗的眼神與笑意,對讓他思量的人說:

“就用您一分錢不花的辦法解決吧。”

話說完了,他的目光沒有離開矮個子的眼睛。這是他在小時候直到長成青年時最熟悉的動作,曾經在無數次與陌生人對視中敗下陣來。這次,他想堅持得久些,再久些。可最終,他還是把目光轉向了地面。那根干癟的榨菜不知何時被他踢到了茶幾下的陰影中,已經發黑了,像根燃盡的火柴梗。“好吧。”矮個子沖他做了個“OK”的手勢,抓起牛皮紙包,起身向外走,高個子,然后是那個人亦步亦趨地跟著。矮個子拽不開門,那個人趕忙上前去擰反鎖的鈕,“你反鎖干嗎?有病。”矮個子罵道,奪門而出向電梯口走去,高個子緊跟。那個人的臉仿佛瞬間被抽去了大半的血,他剛邁出一只腳,驀地又扭過頭,壓低聲音問,“你這……到底為什么呀?”就在問話的剎那,他注意到,這人的臉不再模糊,灰白的鼻毛探出鼻孔,同它的主人一樣百思不得其解地顫動——

“覺得惡心。”他說。然后關上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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