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念馳
《晚思錄》自序
我真不知一生怎么會這么快地從昨天跳到了今天!人們開始稱我“章老”。
昨天我還是個小伙子,正在為生計奔跑,直到我獲知我再不是“五類分子”的子女,可以享受一般人的待遇……然后,夢一般地離開了社會最底層的民辦小學校,到了區少年宮(相當于重點中學的單位),不久又進入了上海社會科學院……一切來得如此突然,然后沉浸于興奮、歡快、緊張、難忘、投入……以后的一切,我統統記不得了,只有繁忙、繁忙、繁忙,向前、向前、向前,放棄了多少休假、度假、閑暇,趕著生活快馬向前奔跑、快跑……直到今天,我依舊在忙碌、奔跑、筆耕,沒有退休,沒有閑散,沒有離崗……
我從一個小伙子的昨天,一下子進入了今天——這整整五十年的歲月,我幾乎忘記怎么邁過這漫長的辰光。盡管我不服老,拒絕蒼老,染黑了頭發,混跡于青年人當中,充當不老翁……但是我知道自己年逾六十、七十……已到八十,人生的“三天”,我已度過了“昨天”,也將度完“今天”,即將邁入“明天”。人與人在這一點上是公平的,誰也不會多得一天。我知道“明天”不會太長久,蒼老的人體終究要“安息”,我必須要正視人生,要正視老,學會與老作伴,走完人生最后的時光,用老人的深邃眼光去審視走過的“昨天”,享受一生的成果與美好的回憶!
當然也不是所有人都有權頤養天年,能夠頤養天年的人必須學會勤奮,春播、夏護、秋收、冬藏,“寒號鳥”就不能頤養天年。我的祖父太炎先生善書法,尤善小篆,他很少寫橫條,但不知什么時候他寫了一個橫件,正好適合掛在現代建筑的客廳中,于是我掛在了我的客廳,有幾十年了。書件曰“于是孟秋爰謝,聽覽余日,巡省農功,周行廬室”。這是《昭明文選》中《西征賦》的一句話,長長的《西征賦》為魏晉長安令潘安所作。他描寫了當時時代的動亂,褒貶了良相奸臣,造成了種種離亂傷痛,最后他終于看到了清明,描寫了劫后太平。這十四個字正是對劫后的描寫。我一直在想祖父為什么單單要書寫這句話呢?顯然他想借這句話激勵后代要珍惜生命,要努力奮斗,這樣你到了晚年才有權看著秋天緩緩過去,看著太陽緩緩落山,看著你一生勞作的碩果,可以安心在家中享受余年了,可以頤養天年了!不知這樣解釋是否妥當,我是這樣理解的,也是遵循教誨這樣做的。
盡管我不想老,不服老,但我必須面對老。人老不老,我認為有兩個標志:一、老人會不由自主地去回憶過去的人與事,年輕人則是只想明天的事;二、不再跟年輕人相處,喜歡啰里啰唆。我顯然喜歡回憶了,把“昨天”的事一件件回憶了起來,但多了點成熟、冷靜與理智,少了點功利、浪漫與矯情,于是就有了我這冊《晚思錄》。把我一生從事的兩件事:研究我祖父的一生和出版他的《全集》;研究臺灣問題,處理兩岸關系,一一回憶了起來。
關于我與祖父,上海人民出版社已為我出版了《我的祖父章太炎》《我所知道的祖父章太炎》和《后死之責——我與祖父》,曾專門寫過祖父、祖母以及與我祖父相關的人物,如我的父親、母親、張大壯、孫中山、魯迅、吳承仕、錢玄同、蔡元培、柳亞子、秋瑾、王金發、黃紹蘭、王仲犖、余云岫、連雅堂、沙孟海……以及我接觸過的人,如汪道涵、蘇步青、周谷城、王元化、陳映真、潘玉良、劉振強……而近二三年來,更多的人與事會從我記憶中跳出來,如南懷瑾、曹聚仁、柴慶翔、許四海、嚴慶祥、趙樸初、高式熊、啟功、錢君匋、俞云階、王曉波等等,引起我深深的懷念,以及憶起我的經歷,如我與社科院、我與民立中學、我與小學校、我與政協、我與參事室、我與石門路、番禺路、我的小擺件……一一都成了我寫作的對象,我完全不計較曾經有過的寒酸等等。我的文學水平很低,只會寫寫“無一字無來歷”的史學式論文、政論式文章,不懂得創作與文學。為此我經常向我的文學朋友請教。文學大家王安憶是我敬佩的忘年交,她告訴我什么是文學寫作,她說:“寫作的事情不單是技術,還需要人生的閱歷與經驗”,“建議您可寫尚存的物,亦可寫佚失的物,上回您和我說起的東西,件件可以入文,這些看起來是閑章,實際頗有深意,寫起來也不算吃力,一點點積累,就成大書”。果然如此,這讓我打消了對寫作的恐懼,提筆時心情變得輕松愉快,一發而不可收了。
與這些寫作相比,我的兩岸關系論述要得心應手一些,這畢竟是三十多年的親歷親為,始終處于風口浪尖。我的知識來自編《章太炎全集》和編曹聚仁的《中國學術思想史隨筆》,以及在汪道涵身邊受到的深刻影響。所以我的兩岸觀有著歷史縱深感,有著自由知識分子的性格和不循規蹈矩的天性,有著從中國的前途與命運思考問題的習性。
我把幾年來的寫作收集起來后,卻為出版陷入了苦悶之中——請誰出版我的著作呢?最后我還是去叩“中國評論智庫基金會”董事長郭偉峰及周建閩的大門——我的兩位老戰友。他們基金會下有月刊、出版社等,出版圖書已達八百多種,我已在“中評”出書五種,再提要求,似乎奢欲過度了,君子難為。最后我還是給他們發了個短信,不到一小時,他們就回復了:“念馳兄您好,這是大事、要事,我們一定辦好。”他們一口允應了,我卻像犯了錯誤的小孩躲進了書房……
像每次出書最后要感激許多人,今天也如此。對一個八十歲的人來說,回首以往,無數人,無數事,歷歷在目,沒有一個不值得感激。我要感激所有人以及與我們共同經歷的以往,共享共憂了每天每事,希望我們都不要忘記過去,不忘初心,不忘我們的歡笑與淚水。讓我們的靈魂與過去永遠回蕩在這個世上!永遠,永遠!
擱筆一刻,我感到了從來沒有的坦率帶來的從來沒有過的舒暢。我終于講完了一生的許多故事。本書一定有許多不妥,敬請各位教正!漫步番禺路
住到佳信都市花園轉眼二十多年了,這是延安西路與番禺路的交叉口,當時延安立交還沒有造好,高達五十多層的長峰中心大廈、瑞安公寓大廈、龍之夢大廈、八五醫院大樓……均還沒有蹤跡。在這條路上,我已行走了二十多年,忙忙碌碌的足跡踩滿兩條路面,但我竟從來沒有好好注視過這兩條既熟悉又陌生的路,直到這次疫情降臨,宅在家的幾十天中,我才有機會凝視打量這兩條路。
我居住的小區是一個獨立的住宅群,中間有塊數百平方的花園,按規劃還應有游泳池、網球場……住宅環園而建,綠化眾多,視野開闊,在當時是很前衛的建筑,便匆匆買了下來。后來與許多開發商一樣,游泳池、網球場……統統不見了,都被其他建筑取代了,公然背信棄言,居民與之打了多年官司,均無結果。
這小區原是上海第四制藥廠的舊址,1909年由德國人在此開辦科發藥廠,2002年與新亞、先鋒藥業合并成新先鋒藥業有限公司,是著名國企。中國第一支青霉素就誕生于此,所以至今在舊辦公樓頂還立了一個大大的青霉素藥瓶模型。但生產車間大多轉移郊外,騰出了這塊市區寶地作為商業投資,成立了“佳信都市花園”和一個龐大的洗浴中心,僅員工就一百多人,經常會云集在大門口聽老板訓示,蔚蔚可觀,出入的客人大多都是開著豪車的闊人,平民幾乎無緣入內。
我們小區則與浴場毗鄰,由四百多戶的小高層建筑組成,環繞小區是一大圈小道,我經常沿小道散步。小道算不上林蔭小道,倒很寧靜,尤其后區,更加僻靜。聽老居民說,這里原是個墳場,三十年前還可以見到殘墓,還常有人來憑吊。這里安葬過一個大名鼎鼎的明星叫阮玲玉,她不幸與曲折的一生,一直是人們的談資。我每逢散步至此,總會想起這個名字。
小區出入口是番禺路1號與延安西路1030弄交叉口,向左是番禺路,直達中山南路,這是一條很長的馬路。如向右走,即是延安西路,向西直達西郊公園,向東直達靜安寺。
番禺路往左走,50號是一個手表廠,原來我一直以為是上海手表廠,后才看明白是上海手表五廠。門面很大,人員冷落,似乎沒有開工,曾有一個門市部,倒也琳瑯滿目,各式各樣國產表,價格非常便宜。上海牌手表曾是上海人的驕傲,也是上海的門面,改革開放后被進口表淘汰了。我從市政府參事室退休,收到一份紀念品——新款的上海牌手表,我樂不可支,始終戴它。但手表經常罷工,走得快快慢慢,唉,太不給力,只好放在辦公桌里了。手表五廠是專門生產電子表的,而如今連門市部也撤銷了,雖然名氣很響,門面很大,但作用很小了,大抵沒有走出國企沒落的窘境。
從手表廠往前走幾步,就是大名鼎鼎的上海生物制品研究所,一個專門與細菌、病毒、血液打交道的地方,生產疫苗、人血白蛋白等制品,外觀看綠蔭環抱,實則很恐怖,如稍不留神流出一點東西,會釀成巨災。所以我每逢走過這里都會不自覺地屏住呼吸,生怕吸入什么東西。當年這里可是車馬鼎沸,都是來買白蛋白等制品的,如今研究所已搬遷,變成了上海一個旅游新址叫“上生·新所”。
生化所原址是哥倫比亞俱樂部與美國鄉村俱樂部舊址,是1930年代上海外國人聚集地。番禺路原名叫哥倫比亞路,就是因為與這個俱樂部有關。所以這里有幾幢哥倫比亞風格的建筑,十分經典,至今魅力不減。還有一個游泳池,叫海軍游泳池,更是滬上獨一無二的。沿番禺路是一幢花園洋房,偌大的花園,還有小河環繞,洋房主人是匈牙利人鄔達克,著名的建筑師,這幢小樓也是他自己設計的,更有歐洲風格。1949年后,這里都歸了生化所,又添了十二座現代建筑,如今改成懷舊的延續上海文脈的休閑場所。
從番禺路60號進入生化所,先是鄔達克舊居,然后是俱樂部舊址,生化所正門后開在延安西路。其實鄔達克1932年就將這個花園賣給了孫科,成了孫科情婦的愛巢,所以后人稱這里為“孫公館”。
生化所對面——番禺路129號才是鄔達克的真正故居,他賣掉了俱樂部住宅后,又在路對面造了一幢自己的住宅,一幢英國都鐸風格的鄉村別墅,格局與賣給孫科的住宅相似,南邊是一個花園,西邊沿番禺路。如今花園成了一所職業培訓學校的操場,西邊插進了一幢新建筑,使故居與番禺路隔絕,只留下了一條小小的弄堂出入,不注意的話,還不會知道大名鼎鼎的鄔達克故居就在一座不起眼的建筑物后面。
鄔達克(1893年—1958年),上海鼎鼎有名的建筑師,匈牙利人,參與上海建筑項目達一百多項,由他獨立設計建造的建筑有——國際飯店、大光明影院、市三女中、武康大廈等著名建筑五十多幢,都成了海派建筑的代表。他自己的住宅,是哥特式建筑,一樓會客,二樓居住,有一個小小的閣樓,卻有兩個高高大大的煙囪,一樓是白色墻面,二樓是紅色磚墻,所有門、窗都套上粗礪石,配上深色木架,大斜坡屋頂蓋著青色的石板……構成了高與低、粗與細、紅與白、大與小的奇怪組合,說不出的不規則,又說不出的舒適,打破了中國人中規中矩的建筑風格與審美觀點,成為上海一道獨特的風景線。一個外國人獨身來到上海淘金,用他的觀念與知識,大大地改變了上海,取得了巨大的成功。這樣的成功為什么不發生在我們中國人身上呢?這問題一直困惑著我。
其實我們周圍一直沒有正規的菜場,只有菜販臨時組成的“菜場”,但不管這些臨時菜場如何變遷,有一對夫妻菜攤一直保持到今天,如今他們租下了番禺路200號門面,開了一家專賣蔬菜水果的商店。這對夫妻,男的姓王,女的姓李,男的負責采購,貨色始終是一流的;女的負責賣菜,態度也是一流的;如今他們的兒子也來幫忙了,一家三口把菜店經營得風生水起。多少年來,在他們菜店買菜是需要排隊的,對于早已告別排隊買菜時代的我們,真有點不信和不習慣,但番禺路上確確實實存在這樣奇葩的一條風景線。
賣菜的老板娘叫李采娟,人們習慣叫她“小李”或“采娟”,她給人賣菜總會誠實地告訴顧客,今天什么菜好,什么菜不太好,只會少算分量,不會多算分量,只會少收錢,不會多收錢,會幫顧客選菜挑菜拿菜,從不感到煩……給顧客送蔥大概是始于她。尤其像我這樣不會買菜的人,讓她幫忙選菜挑菜可以一百個放心,所以排個隊也就排個隊吧,買個放心滿意回去。于是菜店口碑大好,店內始終擠得滿滿當當。小李整天忙進忙出,擠進擠出,不斷跟人打招呼,喉嚨始終是沙啞的,于是人們給了她一個雅號“啞喉嚨”。俗言“勤勞致富”,“和氣生財”,但真正要做到,并不容易。一天我請她兒子幫我拿菜,再去他母親處付錢,他卻裝了沒聽到。因為一般人總自己挑菜,不放心交給店主挑,而我請他挑,不是一種指使,是一種信任,獲得客人信任是不容易的,是光榮的,而這年輕人也許遠遠沒有他母親懂得生意經。
俗話講“淘金上海灘”,不正是指小李夫婦們,我相信他們一定會誠實致富,將會成為富有的新一代上海人。
我漫步番禺路,大抵就是從小區出發,走過浴場,經過手表廠、生化所、鄔達克故居、小李夫妻菜店,到幸福路口超市買完東西折返。再往前走則是有名的上海影城、交通大學……在回家路上,我慢慢地散著步,欣賞著兩旁的懸鈴木,上海人稱法國梧桐樹,像兩排整齊的軍人。夏天一天一地的梧桐葉,遮空蓋地,成了綠樹成蔭的人行道,冬天脫葉讓出了太陽。番禺路的街道綠化是享有盛名的,而且是獲特許梧桐葉落滿一路,享有盡人欣賞與踩踏的殊榮。我始發覺番禺路竟是如此漂亮,如吾老妻,美得經看。如今冬深疫盛,梧葉吹盡,枝條顫抖,讓人感到不盡的落寞,但春天也不遠了。我年輕時有感于此,寫過一首小令,特抄錄如下——
《山坡羊·觀梧桐》
梧葉簌落,西風追逐,道旁濃蔭成光木。
枝已禿,風中哭,向誰訴說炎暑毒,冬又叫我東南西北。
冬,朔風酷,夏,烈日酷。
春天,小區花壇換花,卡車送來了很多新苗,其中有一種我從來未見過的花苗——細細的枝條,長滿小葉。我問花匠,“這是什么花?”他笑答:“不知道,新品種。”“可以賣我幾棵嗎?”他不言隨手給了我三棵,我喜滋滋地拿回家種在一個盆中,順便添了點山泥。
小苗不聲不響一天天長大,長到一尺光景,枝繁葉茂了,但枝不過牙簽般粗壯,葉不過米粒般大小。夏天了,枝端葉尖開滿了蠅頭藍花,淺淺的藍,微微點點,開得一頭一腦,說不出的嬌嫩……
有幾天我忘了澆水,她生氣了,掉了一地焦花枯葉。只要不忘給她澆水,她就會無厭無求地盛開怒放。天越炎,花越旺,蔚藍色的小花,開得生氣蓬勃,歡歡鬧鬧。我怕陽光炙傷她,把她搬進了房中,她竟生氣得又把花掉。在盛夏中,她如長著一頭淺藍頭發的小孩,膽小調皮。她的花小得不能再小,她的葉嫩得不能再嫩,她的枝細得不能再細,哪怕一陣輕風,她都要抖上一抖,好像警告我:“別碰我,我弱小得承擔不起任何重負,我只是一個小小的藍色的精靈!”一陣風吹過,她一會兒倒向這邊,一會兒倒向那邊,興高采烈地翩翩起舞……她多么像一個藍色的妖姬,降臨人間,給人帶來快樂。
酷暑來了,她越發茂盛,沒一點嬌氣,毫不吝嗇地把自己的一切獻給了人間,顯示出她強大的生命力,仿佛在告訴世人,我奔放,我燦爛!
秋天來了,萬物枯瘦,她也葉稀花疏,開始無奈地告別。秋風吹過,她纖細的枝條,隨風抖索,抖得這樣無奈,抖得這樣慷慨,抖落了所有的細葉與花瓣。她東倒西歪,抖得令人心碎。
冬天到了,她終于沒有逃脫生命的輪回,剩下一堆枯枯細細的枝條,在風中抖動,抖得這樣無助無奈……
我的朋友,藍色的妖姬,可愛的精靈,你如此慷慨地給過我們美好,你永遠地留在了我的心里。
近日,我再去給她澆水,忽然看見一根枝上長出了兩片小小的綠芽,我驚喜,我期待,盼望你明年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