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城
如果把神木比喻為一個人,并去闡述他的性格特征,他兼具男子的粗獷和女子的柔美。哦,在這片熱土上,既有遠古恐龍的腳印留痕,也有千里煤層潛藏地腹;既有石峁的皇城威嚴,也有楊家城的故事流傳;既有漢畫像石沉埋地底,也有紅堿淖的遺鷗蹁躚,更有那抒情、坦誠的酒曲高亢熱烈,講述著神木人的生死愛戀……
讓世界記住神木邱井溝這個村名的,不是謠曲與詩篇,不是古陵與黃金,不是英雄與圣哲,甚至與人類也沒有什么直接的關聯。因為它有著更為輝煌的歷史——恐龍在這里生活過。
“恐龍在這里生活過。”如果在村口立這樣一塊碑刻多好,勝過語言無數。
盡管人類已經在地球上生活了六百萬年,但是相比地球已度過的四十六億年的光陰,我們如同剛剛來到這個世界上;相比恐龍在地球上生存了兩億年時光,我們還尚在經歷他蹣跚學步的幼年;相比恐龍的腳印,我們的腳印似乎更易被流沙和大風所抹掉……
我叩問著盧克萊修和屈原叩問過無數遍的疑團:這個世界恐龍曾經生活過,但世界并不是它的;這個世界人類生活著,但世界并不是我們的;這個世界將來又是誰在生活?但肯定世界還不是他們的——那這個世界是誰的呢?
蒼穹與大地,以無言作答著我的疑問。
頭發已經白了,我仍然停留在做夢的年紀:在遠古樹木參天、水澤豐盛、陽光閃耀的原野上,我是手執牧鞭、身騎恐龍、在原野上游牧的英俊少年,恐龍舔舐著我的臉龐,我摩挲著恐龍的長頸……那是多么大的恐龍牧群呀,禽龍、劍龍、霸王龍、三角龍……浩浩湯湯,不計其數。
我無法丈量出時間的長度,只是倍感生命的倏忽和無常:恐龍生活在這個世界的時候,并沒有人類這個物種。當我們出現的時候,它卻早已來過。“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恐龍啊,你巨似神靈,你如火車鳴笛般悠長、沉重地嘶鳴,你步履穩健地從大地走過。你從何而來,又走向了哪里?
我匍匐在你的腳印前,吹起坑里的塵土和草屑,一遍一遍撫摸著你的腳印,如同解讀天神留在大地上的經文。我和友人約定要走盡你腳印下面的那條深溝,去尋找你生活過的蛛絲馬跡。我爬到邱井溝高高的山頭上,遠望著你的身影,滿腔詩情終被亙古的沉默所吞噬!
這腳印,像一串神秘的圖符,呈現著遠古世界的面貌。
這腳印,像幾行遒勁的史詩,鐫刻在大地豐饒的額頭。
這腳印,像上帝按下的不可磨滅的印章,強調給我們一個事實:“這世界一直是屬于我們的,是屬于我們的。”
無從想象,億萬年前這片承載著森林與水澤的大地,經歷了怎樣的痙攣和陣痛?經歷了怎樣的天翻和地覆?經歷了怎樣的黑暗和熬煎?擠壓、腐化、重壓……又是誰給了大地母親以力量,才分娩了今日的新生?
我們稱你為“煤炭”。億萬年造就的豐博,億萬年譜寫的樂符,億萬年醞釀的美酒,古老、深沉、偉大的黑色王國。
你漆黑的色澤蘊含著明亮的心燈,你冷漠的外表下潛藏著火烈的本性,你在灰燼里依然散發出裊裊余溫。你的熊熊焰光,映紅了黃土地上漢子的臂膊和臉龐;你的糾糾神威,驅逐掉家園的猛獸和寒冷;你廣厚的地層,是造物者掌管的另一片疆土和國境。
你是貴重的黑金,我們將成為擁有寶藏的自豪的人。你是藏在地下的火種,而神木,已成為為人類輸送火種的圣地。在喋喋不休的人類面前,你是大地上最有力量、最懂沉默的事物。但是我們仍然與你同出一源:有著和你一樣的紋理;有著和你一樣的堅實;也有著和你一樣的耐性和火烈。
河流變高山,樹木變煤炭,這僅僅是個時間問題。世界每天總是有不可思議的事物靜靜的發生,靜靜的消遁。它們遵循了怎樣的法則?又傾聽著怎樣的話語和召喚?我無從知道,又如何能夠言之鑿鑿地否定?
不止一次,我聽到人們沉沉地、憂戚地感嘆:“地下的煤將再只夠挖幾十年了。”上帝造就了炭,也造了燒炭人。億萬年的儲藏,幾十年便蕩然一空。這就是說:如果我們再要擁有這樣的煤海,還需再等億萬年……
要不和上帝去商量商量?然而他老人家早已揚長而去。
再過億萬年,我們人類還存在嗎?想想這還真讓人黯然神傷。
我們的子孫將坐在大地的一隅,無限悲傷地抱頭哭泣。
古羅馬賀拉斯說:“貪婪者永遠貧乏。”
英國愛德華·托馬斯說:“大地不屬于人類,但是,人類卻屬于大地。”
最后,理智的我要對另一個瘋狂的我進言:“大地如果日益豐饒和榮光,上帝希望歸功于人類。”
石峁藏了數目繁多的美玉和石雕,我對其中皇城臺的一塊長方形石雕喜愛有加。它在城的根基之上,面上雕刻著一個圓眼闊鼻、大耳飾環、雙臂撐地的勇士。寬大的手掌中,五指攤開,幾乎看到他暴突分明的骨節;臂膊粗壯有力,肌肉結實的像一頭犍牛,雙目圓瞪,目光堅定地正視著前方。粗略的線條卻勾勒出這位神人不屈、堅定、忍耐的輪廓。
我給這塊石雕命名為“大力神”。
他像負重前行的西西弗斯,與命運頑抗,不低頭、不氣餒、不妥協,直至擊敗強大的對手。他支撐著皇城盛大的基業,護佑著皇城萬古長存,永遠堅固。他是石峁之王永保疆土的思想寄托。
他像羅丹鏨刀下的《思想者》,肩負著幾個世紀的憂郁和苦難。他以神靈的無所不及和廣闊胸懷,把憂郁和苦難統統吞噬,并不強加給相依為命的人類。
我用相框把這幅攝影作品裝裱好,掛在書桌上方,經常用手帕輕輕擦拭,不讓一點灰塵遮蔽他的身形。每當懶惰和怯弱時,我便長時間地注視著這位大力神,汲取著他深沉的精神之力。如同他穿過遠古的時光來到我身邊,伸出大手挽著我,我用崇拜的眼神望著他,像望著我的神祇。我一路小跑追隨著他,像一起去完成千古未竟的事業。
我的臉上將刻滿他的堅毅,我的身體里將蓄滿他的力量,我的嘴里將講述著他的話語,我的靈魂里有他的靈魂來過。
他已是我生命里高高在上的精神圖騰。我在迎面而來的每一個神木人臉上,辨認出他隱藏著的石頭般剛毅的神情。
我是先知道大保當出土了60余塊畫像石,而后才知神木的另一個地方:喬岔灘柳巷的漢墓中也出土了10余塊。事實卻是:柳巷要比大保當的漢畫像石早發現10余年,甚至在我看來,柳巷的畫像石更精美、更古樸、更奪人心魄。
其中一扇石門上,雕著一只氣宇軒昂的朱雀,一只利爪站在雙耳豎起的鋪首之上,另一只穩健地抬起,一副在廣袤的天地間昂首獨步的樣子,果敢、從容、灑脫。兩扇翅膀大開大合,好像要抖掉身上的濁塵碎屑;所見之處翎羽分明,毫不混同;尾巴高高地揚起,其昂揚的身姿令人肅然起敬。
這是一只并不畏懼什么的鳥,如同王者本就是它自己。
這是一只線條簡潔的鳥,粗硬有力如同鋼絲的質地。
幾乎是信手拈來的即興之作,神鳥背后的鏨印如同仙境風云——這是古工師高妙的技藝所在。
兩千年的時光局促,畫像石上的色彩已經剝落的難以辨認,如同墓主的衣裝早已化為殘絲斷片,如同墓主的珠寶早已散亂一地,仿佛暗示著墓主的一世繁華,早難以在另一個世界繼續下去。
賀拉斯說:“詩人應當日夜把玩希臘的范例。”而這幅《朱雀圖》便成為我把玩的范例了。究其原因,朱雀大氣、粗獷、矯健、熱烈、不拘小節、有棱有角的風格,很符合我的審美取向,也與神木人的性情太過神似了。我不知道是畫像石曾影響著這方土地上人的性情,還是這方土地上的人造就了《朱雀圖》這種藝術形式,或者他們就是互為影響,互為滲透,互為命運。
我便常常捧著神木漢畫像石書冊,怔怔地望著《朱雀圖》出神。世間再無畫像石,它已成為一個時代戛然而止的絕唱。我太熱愛這種美術形式了,有時躺在被窩里,還要用手比畫著它的線條,心里惦記著它的棱角。我的言語里滿是畫像石的音韻,呼吸中滿是畫像石的氣息,靈魂里滿是畫像石的影子。
我的字里行間,亦滿是神木漢畫像石《朱雀圖》的鏨痕。
我沉迷于神木虎頭峁鳳凰之華美,幾乎靜默成伏智寺的一個佛。在石窟的天花板,有陽光穿過天窗,照在藻井上,富麗堂皇如同米開朗基羅繪就的羅馬西斯庭教堂。
它引吭高歌,如同熱烈地把陽光贊頌;它齊振雙翅,如同穿過黑夜去把黎明追尋;它擺動著豐碩的尾翎,如同把前方的路途指引。
它的眼珠像天穹般深藍,它的雙腿像兩根鐵棍,它的周身被盛大的祥云簇擁,可它的色彩并未脫落,歷經千年仍舊鮮艷如初。力度、儀態、風骨——讓我確信:石窟便是北魏開鑿,鳳凰便是北魏所雕。我疑心自己是漢魏遺民,熱愛著那段光陰里的事物,其情形如同把祖先的寶物捧在手心。
那需要仰望才能看到的鳳凰,它不再是禁錮在石頭上的生命,而是飛掠過天穹中的神靈。
同樣,我心里住著一只鳳凰,與虎頭峁的鳳凰遙相呼應,鸞鳳和鳴。甚至在我的想象里,對這只神鳥進行了再創造:天空已非現實中藍色的天空了,而是如同神話中一樣,淡血色的空中飛舞著一只金芒四射的鳳凰。在明亮星光的映襯下,如同置身于遠古的神奇和神秘之中——我企圖在這幅沒有畫出的圖畫中表現和傳達出神木文化和精神的內涵與本質。
我是如此喜愛著虎頭峁鳳凰的形象,我是如此急迫地想要表達我的看法:“人生乃如空中之鳳,是去趕赴一場華美的上帝之宴。”
在草稿本上,我寫下幾句獻給鳳凰的、并不對韻的詩:“縱是風煙九州濃,不比坡上桃花紅。王侯將相今何在,唯有鳳凰石上鳴。”
在《豐饒之歌》的封面,鳳凰的尾翎下,我印上了另外一句詩:“天地何其富有,而我只是路過。”
在二郎山眾多廟宇之中,三教殿可謂奇觀中的奇觀。
這里除了儒釋道三教鼻祖孔子、釋迦牟尼和老子并沒有奉供其他神靈。三位圣者如同老弟兄三人,共居一片屋宇下,共坐一盤土炕上,授經講道,縱論人生。似乎偶有笑聲撞出窗欞,驚飛幾只檐瓦上的白鴿。
他們雖生于同一時期,但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派系、教義和信徒,甚至他們之間有著截然相反的人生宇宙論理。
孔子強調入世。他說:“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要在人世之中尋求榜樣,學習他們的長處、改掉其短處。
釋迦牟尼強調離世。他說:“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這是佛教的經典表達。一切事物和現象,都虛幻如夢幻泡影、露水閃電一樣,應淡然看待這個世界。
老子強調出世。他說:“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最簡潔,一語中的。一切要遵循自然的法則。
但他們不同的外表和靈魂里,又有著共同的情感和思想:一致關注著人類和他們賴以生存的這個世界空間,關心并探討著“我們從哪里來?我們是誰?我們要到哪里去?”的樸素思想和永恒追問。
把他們召集在一起,是得有多么寬廣胸懷的人才能夠做得到?這的確是敢為天下先的奇思妙想。古往今來,神木不乏這樣秉性的人。我們看到他們終于坐在一起,這又是能夠得到多么廣泛的影響和啟示:擯棄門戶之爭、派別之爭、信仰之爭,握手言和,如出一門,共同為人類的精神問題尋求終極的出路。
三教殿,便成了一座有關哲學與宗教的人生圣殿。
三教殿,從此寄寓著神木人包容與共生的樸素思想。
一定要在山高月曉之時,解掉盔甲,化干戈為玉帛,輕裝上陣,一探二郎山的三教殿。且在檐下靜聽長髯圣者緩緩講述我們的前世今生。
責任編輯:柴思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