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影之地（組詩）

【德國】約翰內斯·波勃羅夫斯基

墓 園

長矛和標樁

對著天空，青苔的旗幟，

一小片樹林

從山上延伸下來。

一支軍隊。古老。

嘴里塞滿了草。

那曾經歌唱的嘴巴。

破碎的號角

如今在咆哮聲和沙沙聲里鳴響。如今

透過船槳在水面的

拍擊，去聽見一個嗓音，

一聲單純的呼喊，

冬天，那隱匿的冬天，

從矮林中

將它猛擲回來。

立陶宛的歌

在夜里，我有動物眼睛，是

一叢灌木，在白晝是一棵樹，

在正午的陰影中是水，

在陽光下是草叢。

或者在傍晚降臨之際

是山岡上的教堂，我的愛人

——一個白色的牧師，在那里

唱著歌進進出出。

我穿過世界

愛他，我肯定是

月光，圍繞著門，

圍繞著黑松林中的房子。

我將隨著

遲來的一年中的鳥鳴

而升起，那時它們的心

是一粒冰雹，發白。

鷹

在河流上面

在沼澤的樹林上面

鷹展開寬寬的翅膀

翱翔——空氣的拱門中

一個邊緣慢慢

燃燒的符號，

利爪掘入我的

木門——我將

茫然地醒來，在樹木覆蓋的山岡上

醒來，睜開那在

灌木中受驚的眼睛。

我把這展開翅膀的鷹

釘在我房子的

屋梁上——我將

睡眠，飛進

睡眠——一個灰白的預兆——

在樹林上面。

平 原

湖泊。

這湖泊。

湖岸

沉陷。鶴飛翔在

云朵下面。潔白，照亮

游牧

時代。我隨風

來到山岡上。

我要在這里生活。我是

獵人，草叢

卻捕獲了我。

草叢，教我說話吧，

教我死去而又久久地

傾聽吧，石頭，說話吧，

水，教我停留吧，

風，沒有我而繼續前行吧。

湖 岸

那依然活著的東西

在流沙里

在巨大之魚的

鰭下——

縮小的綠色，水藻，苔蘚蟲

依附在月亮上面，

早晨，當她淹死——

像一句未說的話，

在嘴巴的空洞中，

在太陽穴的顫動中，

在頭發中被聽見。我們飄向湖岸，

我的愛人有著淺藍色的手，

潔白。

來吧，

天氣寒冷，稻草

會聽見我們，覆蓋著嘆息的

床罩，吱嘎作響的

木墻。睡眠，一聲低語，

與我們一起躺下。

有一天

有一天，我們會讓

雙手充滿光——

夜的詩節，移動的水

再次觸及

岸，蘆葦叢中

野獸擁抱之后

粗略而盲目的睡眠——然后

我們會迎著山坡佇立，

外面，在寒意越過山岡而來的

白色天空的

背景上，一級級光輝的瀑布

凍結，冰

仿佛墜自群星。

我想在你的眉毛上

就休息那么一會兒，

健忘，讓

我的血穿過你的心

而默默流浪。

傳 說

明亮的沙，綠色的

路徑，飛翔的樹林

黑暗，鋼之魚

穿過樹木高飛，

在頂端上面，我

只邁出一步，

又邁出一步。

這個鎮子基特什①，

有一座座塔樓

和一條街，

我站在那里，

我盲目地看見你，

我沒被聽見

就走向你，

我沒有嗓音

就對你言語。

①俄羅斯上伏爾加地區的小鎮。

1941年的伊爾門湖①

荒野。迎著風。

麻木。河流

陷入沙地。

燒焦的樹枝：

林中空地前面的村莊。然后

我們看見湖泊——

——湖泊的白晝。光芒的白晝。

草叢中的一絲痕跡，

白色塔樓佇立

猶如一塊被死者

遺棄的墓碑。

破裂的屋頂

在烏鴉的呱呱聲里。

——湖泊的夜晚。森林

落入沼澤。

老狼，

從燃盡之地長出膘來，

受驚于一個幽靈。

——湖泊的歲月。裝甲的

洪流。攀升的

水的黑暗。有朝一日

它會侵襲

從天上暴雨般紛飛的鳥兒。

你看見了白帆？火焰

在遠方。狼

穿越林中空地。

等著傾聽冬天的鐘聲。

為巨大的雪云

而嚎叫。

①俄羅斯西北部的湖泊， 位于諾夫哥羅德州內。

約翰內斯·波勃羅夫斯基（Johannes Bobrowski， 1917-1965），德國詩人，生長在靠近立陶宛邊境的東普魯士小鎮蒂爾西特，早年在柏林洪堡大學攻讀藝術史。二戰爆發后，他被迫應征入伍。1941年，24歲的波勃羅夫斯基在俄國前線開始寫詩，1943年發表了第一批詩作。他在俄國前線被俘后，在俄國做礦工;1949年回到東柏林后進入出版社做編輯，直到1965年去世。他的第一本詩集《薩爾馬提亞時間》出版于1961年，1962年即獲西德“四七社文學獎”和奧地利的“阿爾瑪·約翰納國王獎”，隨后他在1965年又獲得了前東德“亨利希·曼獎”和瑞士“查爾斯·維倫獎”等比較重要的德語文學獎。他的第二部詩集《陰影之地的河流》出版于1962年，他去世后又出版了《天氣預兆》（1966）和《在風的下層灌木叢中》（1970）等詩集。

二戰使波勃羅夫斯基的詩作充滿了發自內心深處的對人類的悲哀，他試圖通過對自然風景的描寫，來喚醒人性的力量。他的詩兼容傳統與現代，語言簡潔而又非常富于詩意，意象鮮明，高度概括了現代人在生存困境中的痛苦與反思。他留下的作品不多，卻具有獨特的內涵——不同凡響的深沉的哀歌性質。正因為如此，他在去世前的短短幾年內迅速獲得了廣泛的國際地位。而他最富于傳奇色彩之處，就在于他在僅僅幾年間突然讓西方文學界認識到了一位世界級的德語詩歌大師，以及其作品的不可替代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