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銘 張宏超
【摘 要】 本文梳理了歷史時期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事跡,認為中華民族作為一個自在的共同體早已存在;“大一統”的國家觀念是古代民族共同體意識的思想基礎;近代中國人民在抵御外來侵略的過程中,中華民族從自在的民族實體轉變為自覺的民族實體。回溯歷史時期中華民族共同體形成的過程,有助于從歷史觀上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
【關鍵詞】 歷史觀;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
【作 者】 蒼銘,中央民族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張宏超,中央民族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博士研究生。北京,100081。
【中圖分類號】D633? 【文獻識別碼】A? 【文章編號】1004-454X(2021)01-0023-0007
費孝通先生認為:“中華民族作為一個自覺的民族實體,是近代百年來中國和西方列強對抗中出現的,但作為一個自在的民族實體,則是幾千年的歷史過程中形成的。”[1]17所謂“自在的民族實體”,就是實際已經存在的民族共同體。“中華民族”的名稱雖然出現在近代,但作為一個共同體,已經存在了數千年。
一、歷史時期的民族融合是中華民族共同體形成的基礎
中國是一個歷史悠久、文化燦爛的國家,在大一統國家的形成和發展過程中,各民族經過數千年的融合,早已成為一個自在的民族共同體。
新石器時期的考古發現證實中國文明的起源是多元的。《史記》記述的中國歷史開端是傳說中的黃帝、顓頊、嚳、堯、舜時代,當時中國境內族群眾多,東方的氏族部落稱為“夷”;南方居住的氏族部落稱為“蠻”;西方和北方有戎、狄、羌等多個氏族部落,在中原地區居住著黃帝、炎帝、蚩尤等部落。傳說時代的各族群生產力水平較低,為獲取較好的生存環境和資源,部落間的沖突兼并十分頻繁。經過曠日持久的戰爭,黃帝部落兼并融合了黃河中下游的諸多部落,成為中原地區最大的部落聯盟。《史記·五帝本紀》敘述舜帝攝政之時,將多個中原部落遷往邊疆地區,其中“流共工于幽陵,以變北狄;放讙兜于崇山,以變南蠻;遷三苗于三危,以變西戎;殛鯀于羽山,以變東夷”[2]28。“炎黃子孫”外遷,與周邊氏族部落相互融合。
舜禪位給禹,禹建立了中國歷史上第一個王朝——夏朝,政治中心在今河南。夏的南方有“三苗”部落;東方有“九夷”部落。華夏部落聯盟不斷向外拓展,融合了部分“三苗”和“東夷”構成了華夏族的主體。禹雖然是華夏部落聯盟的領袖,但《史記·六國年表》說“禹興于西羌”[2]686,西晉皇甫謐《帝王世紀》將其稱之為“西夷之人”[2]686,認為禹是來自于中國西部的族群。《史記·匈奴列傳》記載了夏朝滅亡之后,夏王室后裔淳維逃亡北方草原,成為匈奴人的始祖。
商朝王族是東夷的一支,滅夏之后,遷入夏地逐步與夏部落融合。商的四周分布著許多族群部落,稱為“方國”或“邦”,其中較大的有西方的氐羌部落“羌方”;西北方的“土方”“鬼方”;東南方的“人方”等,這些方國都曾多次與商朝發生戰爭,戰爭中相互兼并融合。
周族是起源于渭水流域的戎族部落,約公元前1046年,周武王聯合南方和西方的庸、蜀、羌、髳、微、盧、彭、濮等方國,與商朝軍隊大戰于牧野,滅商朝,建立西周。周人由西向東遷入商的故地,周公將自己的親屬、功臣分封到各地,同時又把商人作為奴隸分配給各地周人貴族,周人與商人逐漸融合。周王朝東方有東夷、淮夷;南方有荊蠻;東北有肅慎;北方與西北方有鬼方、獫狁等族。東周王室衰微后,歷史進入春秋戰國時代,春秋時華夏及周邊的戎、狄、蠻、夷建立了一百多個大大小小的國,經過戰爭兼并,到戰國的時候,剩下七個大國,相互兼并過程中,造就了中原華夏族與其他族群的交錯雜居,華夏族的分布從黃河流域擴展到長江中下游;戎、狄、蠻、夷則進入中原地區,推動了民族間的融合。春秋戰國時期是中國歷史上一個大的民族融合期。
秦漢時期,中國建立了統一的中央集權制國家,這一時期南方的百越、百濮;北方的匈奴、東胡、鮮卑、烏桓、西域諸族;以及西部的氐羌等族先后納入了中央集權國家的管轄之下。統一促進了經濟的發展,為民族間的交往、交流與交融創造了良好的條件。如北遷江淮一帶的越人融入了華夏族,歸附漢朝的匈奴人融入華夏族,遷入嶺南的秦人融合了越人,長江流域的吳人、巴人、蜀人多融入華夏族。春秋戰國時人們用“華夏”“諸夏”“華”等名稱稱呼夏族,秦代時又稱秦人,漢代時開始改用“漢人”來稱呼華夏族、秦人,由于漢代國力強盛,文化發達,統治時間較長,“漢人”這一稱呼就成為華夏族的固定稱謂。秦漢時期,中原地區的華夏族在融合周邊各族的基礎上,形成了新的民族共同體——漢族。
三國兩晉南北朝時期,中國進入長達300余年的分裂期。這一時期,北方各族紛紛向中原地區遷徙,而中原地區的漢人也大規模向南遷移。民族大遷徙的攪拌,造就了中國歷史上規模空前的民族大融合,進入中原地區的匈奴、鮮卑、羯、氐、羌學習漢人文化,融入漢人之中,在經濟生活、文化語言、風俗習慣等方面,和漢人基本相同。同時,漢人也吸收了大量少數民族的新鮮血液和思想文化,使其在體質和文化觀念上更具活力和創造力。
隋唐結束了中國分裂的局面,使國家重歸一統。隋唐兩朝王室成員以及大量功臣、官員都具有北方胡人的血統,隋唐王朝實質是各民族共同參與管理的政權。唐代周邊有靺鞨、突厥、回紇、薛延陀、吐谷渾、吐蕃、瑤、俚、僚、蠻等族。唐王朝采取任用少數民族到朝廷中做官;在民族地區因俗而治,實行羈縻制度,加強與邊疆地區的聯系;采取與少數民族和親;允許少數民族內遷定居等政策,促進了民族間的交流、交往、交融。唐代詩人元稹《法曲》云:“胡音胡騎與胡妝、五十年來競紛泊”[3]267,反映了少數民族文化在長安城風靡的情況,各民族互相通婚、文化上相互學習,使得中國繼秦漢以后又出現了繁榮的盛世。
五代十國至遼宋金夏是中國歷史上又一次大分裂時期。在持續近三個世紀的分治中,漢、沙陀、契丹、黨項、女真等族對立紛爭,中原地區連年戰爭,給各族人民帶來了極大的苦難。但由于地域限制,各國經濟上往往不能自給,因此,盡管政治上分裂,經濟上的聯系還是十分密切。這一時期由于民族大遷徙而再次改變了民族的分布格局,北方少數民族大量進入中原地區與漢族雜居,中原地區的漢族大規模向南方地區遷徙,從而促成了一次新的民族大融合,為之后更大規模的統一奠定了基礎。
從元朝開始,中國長期保持國家統一,盡管其間出現了兩次王朝更迭,但國家一直是統一的,統一便利了各民族的交往、交流、交融。元代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由少數民族統治全國的政權,元朝的統一,結束了五代十國以來中國長期分治的狀況。元朝在南方民族地區廣泛實施土司制度,實現了邊疆與內地的行政一體化。明朝是中國古代最后一個由漢族建立的封建王朝,其統治長達200余年,各民族的分布在這一階段趨于穩定,為近現代民族分布格局的形成奠定了基礎。元明國家的大一統,使得民族之間交融的深度和廣度得到拓展。清代是中國民族國家疆域、民族分布格局定型的時期,清代創造了中國封建社會的最后輝煌,為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最終形成做出了重要貢獻。
現代遺傳學對歷史時期的民族融合程度做了科學的定量研究,科學家們比較了中國各民族DNA發現:“南方和北方的漢族與當地少數民族血緣相近,而南北漢族之間血緣更遠;各地漢族中融入了大量當地少數民族血緣,同時,漢族也有一部分血緣融入了當地的少數民族”[4]。表面上看,漢族和少數民族文化習俗、生活習慣有較大差異,但從本質上看,同一地域內的漢族和少數民族血緣關系更近,而不同地區同一民族的血緣關系更遠。因此說,中國各民族早已在血緣上融為一體,中華民族早已成為一個自在的共同體。
二、“大一統”思想是古代民族國家共同體意識的表現
西方現代民族國家理論認為,一個國家由一個民族組成。事實上,純粹文化和血緣上單一的民族國家歷史上很少,當代幾乎沒有,絕大部分國家都是由多民族構成。例如,美利堅民族實際上是由來自不同國家的不同民族所構成,只是在共同的國家認同下形成了美利堅民族共同體。因此,國家的統一和發展是民族共同體意識形成的條件,是民族共同體從自在走向自覺的基礎。“大一統”思想是古代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具體表現,對多民族國家的統一起到了重要作用。
1.“大一統”民族國家思想的產生
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在民族融合的推動下,西周時期中國古代民族國家意識就開始產生。西周建立之后,小邦林立的局面逐漸結束,原來眾多的小部落、邦國被分封或羈縻,“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5]175成為周王朝大一統民族國家的思想意識。《左傳》記載了周景王使詹桓伯對辭于晉的一段話:“我自夏以后稷,魏、駘、芮、岐、畢,吾西土也。及武王克商,蒲姑、商奄,吾東土也;巴、濮、楚、鄧,吾南土也;肅慎、燕、毫,吾北土也。”[6]1459-1460表述了天下的土地,東西南北各族都在周王的管轄之下,國家實現一統。《尚書·洪范》說:“天子作民父母,以為天下王”[7]138,闡述了周王是最大的權威,為一家之長。
春秋戰國,周朝王室衰落,諸侯割據混戰,人民苦不堪言,渴望建立統一的民族國家。對此,諸子百家學派的思想家對未來的國家均有自己的藍圖。托名大禹而所作的《禹貢》,描繪了大禹將國家劃分為九州,將各族人民按地理、文化、經濟發展程度,由近而遠劃分為“五服”的早期國家模式,希望以此模式塑造未來的民族國家。《呂氏春秋·執一》認為:“王者執一,而為萬物正。軍必有將,所以一之也;國必有君,所以一之也;天下必有天子,所以一之也;天子必執一,所以摶之也。一則治,兩則亂。”[8]150管仲也說道:“天子出令于天下,諸侯受令于天子,大夫受令于君,子受令于父母,下聽其上,弟聽其兄,此致順矣。”[9]559這些思想均是春秋戰國知識分子對建立未來“民族國家”的理論構想。而最為著名的古代“民族國家”思想則是《春秋公羊傳》中提出的“大一統”思想。《春秋》是孔子編訂的中國最早的編年體史書,也是儒家最重要的經典,該書以微言大義而著稱,文字極為簡略,但含義十分深刻。《春秋》開篇第一句說:“隱公元年,春,王正月。”《春秋公羊傳》對這句話做了深入闡釋,他說:“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春者何?歲之始也,王者孰謂?謂文王也。曷為先言王而后言正月?王正月也。何言乎正月?大一統也”[10]1。這句話的意思是“什么是元年?就是君王即位的第一年;什么是春?就是一年的開始;王指的是誰?是周文王。為什么先說王而后說正月,這是因為要說明是周王歷法的正月非諸侯的歷法,為什么要說周歷法的正月,是為了尊重周天子的天下共主權威。
春秋戰國各派思想家描繪的國家模式,共同的特點是希望建立一個君主有絕對權威,君王仁愛,臣下忠義,君王與百姓休戚與共,同享歡樂,天下一統的民族國家。
2.“大一統”思想體系的建立
漢元光元年(公元前134年),漢武帝下詔征求治國方略,儒士董仲舒連上三篇策論應征,他在策論中就《春秋公羊傳》的“大一統”含義進行了闡釋,他說:“《春秋》大一統者,天地之常經,古今之通誼也”[11]2523。認為《春秋》主張的大一統,是天地萬物的常理,是古今社會的共同要求。他還根據“大一統”的普遍法則,闡述了統一思想的重要性,提出了思想也要“大一統”的論點。此外,董仲舒還提出了君權神授、三綱五常等理論,論證了漢王朝統治秩序的合理性。董仲舒的策論被班固收錄在《漢書·董仲舒傳》中,后世稱為《天人三策》或《賢良對策》。董仲舒在他的著作《春秋繁露》中還提出了仁者“愛及四夷”的主張,認為對待那些仰慕中華文化、遵守道德規范、能夠以仁愛之心自我約束的邊疆民族,要接納他們為中國的一分子,因為他們同樣崇尚華夏的文化,接受著共同的禮義教化,既然四海已經一統,就沒有理由區別對待他們。“愛及四夷”也是“大一統”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漢武帝采納了董仲舒的建議,“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儒家學說成為漢代的重要治國思想,“大一統”學說,也成為此后一千多年,中國歷代封建王朝所追求的“民族國家”思想。漢代在周邊少數民族地區設置郡縣,將眾多民族凝聚在同一國家的版圖之中,一個強大的統一的多民族國家開始屹立在世界的東方。
3.“大一統”是歷代執政者的政治抱負
漢代大一統民族國家思想體系的形成,深刻影響了后世。此后,無論是漢族執政者還是少數民族執政者都有建立大一統民族國家的抱負。
受“大一統”思想的影響,少數民族首領進入內地后也有大一統的政治抱負。例如前秦苻堅(氐族)統一北方后曾說“吾統承大業垂二十載,芟夷逋穢,四方略定,惟東南一隅未賓王化。吾每思天下不一,未嘗不臨食輟餔。”[12]2911體現了少數民族作為執政者的大一統思想。
隋唐結束了中國三百年分裂割據的狀況,唐太宗李世民追求建立一個“華夷一體”的大一統國家。他說“自古皆貴中華,賤夷、狄,朕獨愛之如一。”[13]6247在實踐中,他娶了鮮卑人長孫氏為皇后,六個女兒嫁給鮮卑人。說到“王者視四海如一家,封域之內,皆朕赤子。”[13]6022唐德宗時繪制的《海內華夷圖》則生動體現了唐王朝統一多民族國家的盛況。
元代再次實現了中國的大一統,為推動蒙漢之間的交融,繼承宋王朝政權“道統”的合法性,忽必烈以《易經》典故,取大元為國號,來博取漢地人民的支持。元代在西南、西藏、青海地區直接設治經營或實施土司制度,使得邊疆民族地區與內地之間的交往交流交融進一步加強。《元史》說:“秦、漢以來,上下三千余年,天下一統者,六百余年而已。我朝開國,百有余年,混一六十余年,土宇人民,三代、漢、唐所未有也。”[14]4238元王朝將編修的全國地理總志取名《大元大一統志》,寓意其實現了國家的大一統。
漢族統治者建立的明王朝,對大一統的思想更是奉為圭臬,明朝廷在重大慶典中演奏的樂章就是這一思想的體現。洪武三年(1370)明王朝定朝賀樂章,主題就是“華夷歸一統,開帝業,慶升平”[15]1561。清承明制,康熙八年(1669)也規定慶典中演奏歌頌華夷一統的《和平》樂章,稱“華夷一統寧,士庶歡忻樂太平”。[16]2839明清兩朝均效仿元代編修全國地理總志的做法,將全國地理疆域志書稱為《大明一統志》《大清一統志》,以示國家實現了大一統。清朝繪制的《皇清職貢圖》展示了清王朝“大一統”國家的盛況。[17]
清朝統治者以少數民族的身份入主中原,認為自己是秉承了中國“道統”,實現了國家政治上的高度統一。康熙皇帝曾說“自古得天下之正,莫如我朝。”[18]695認為努爾哈赤、皇太極兩位先祖并沒有奪取明朝江山的想法,只是由于李自成農民起義軍推翻了明朝,滿洲人才出兵打敗農民起義軍,是合法地繼承了明朝對中國統治的“道統”。雍正皇帝也認為“中國之一統始于秦,塞外之一統始于元,而極盛于我朝。自古中外一家,幅員極廣,未有如我朝者也。”[18]99還說道:“本朝之為滿洲,猶中國之有籍貫,……自我朝入主中土,君臨天下,并蒙古極邊諸部落俱歸版圖,是中國之疆土,開拓廣遠,乃中國臣民之大幸,何得尚有華夷中外之分論哉。”[19]147~149“我朝肇基東海之濱,統一諸國,君臨天下,所承之統,堯舜以來中外一家之統也。所用之人、大小文武,中外一家之人也。所行之政、禮樂征伐,中外一家之政也。”[19]696認為滿洲是中國的一個省,滿族人就是中國一個省份的人,大一統國家內各民族都是一家,沒有內外、華夷之別。[20]
三、近代民族歷史淵源的敘述和中華認同是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直接體現
鴉片戰爭作為中國近代史的開端,標志著中華民族進入了一個新的歷史發展階段。歷史時期的民族融合為近代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最終形成奠定了基礎,大一統民族國家理念為近代民族共同體意識提供了思想根基。隨著近代列強對中國的入侵,喚醒了中國各民族的中華民族整體意識,中華民族從“自在”的民族共同體逐步向“自覺”的民族共同體轉變。
1.清末民初的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
“中華民族”是由歷史悠久的“中華”[21]一詞和近代出現的“民族”[22]一詞組合而成。而“中華民族”一詞的最早使用是1902年梁啟超在《論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23]21具體指代華夏族(漢族)。梁啟超在1905年的《歷史上中國民族之觀察》一文,多次使用“中華民族”(簡稱為“華族”)一詞,并說道:“中華民族自始本非一族,實由多數民族混合而成。”[24]4梁啟超對“中華民族”一詞的創造和解釋,闡述了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形成中華民族的歷史,也表現出近代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新覺醒。
辛亥革命推翻了清朝的專制統治,建立了“中華民國”。“中華民國”建立后,“五族共和”成為民國政府處理民族關系的重要政治主張。1912年元旦,孫中山在《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宣言書》中鄭重宣告:“國家之本,在于人民。合漢、滿、蒙、回、藏諸地為一國,即合漢、滿、蒙、回、藏諸族為一人。是曰民族之統一”[25]2。在頒行的《中華民國臨時約法》總綱中規定到:“中華民國人民一律平等,無種族、階級、宗教之區別。”[25]220這一規定標志著第一次以法律的形式確定了中華各民族之間的平等地位。“五族共和”的確立,一方面是傳統統一多民族國家到現代多統一民族國家歷史進程的重大突破,另一方面也初步確立了民族平等的現代統一多民族國家的政治組織形式和法律基礎。[26]孫中山先生的“五族共和”成為民國時期民族團結凝聚的象征和對中華民族的另一指稱。
“五族共和”理念的提出,是由于漢、滿、蒙、回、藏等族歷史上有深厚的淵源關系,因此《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宣言書》中才有“合五地為一國”“五族為一人”的敘事。1911年,少數蒙古王公在沙俄的指使下策劃成立了以哲布尊丹巴為“大汗”的所謂“大蒙古帝國”,企圖分裂中國的蒙地。蒙古族哲里木盟10旗王公和內蒙古西部22部34旗王公于1912和1913年分別在在長春和舊綏城(今呼和浩特)舉行了東、西蒙古王公會議。在西蒙古王公會議上,內蒙古西部的22部34旗王公一致決定“聯合東盟,反對庫倫”,并通電聲明:“蒙古疆域與中國腹地唇齒相依,數百年來,漢蒙久為一家。我蒙同系中華民族,自宜一體出力,維持民國。”[1]299西蒙古王公的聲明闡述了漢蒙之間不可分割的歷史淵源和同為中華民族的共同體意識。
民國前期,在知識分子的著作中也表述了各民族交融交往的歷史和共同體理念。1917年2月19日,李大釗在《新中華民族主義》一文中說:“吾國歷史相沿最久,積亞洲由來之數多民族冶融而成此中華民族,畛域不分、血統全泯也久矣,此實吾民族高遠博大之精神有以鑄成之也”[27]302。李大釗先生敘述了各民族地域和血緣的差異已經消失,多民族的交融組成了中華民族,鑄成了中華民族精神。
《中華民族小史》是最早以“中華民族”命名的一書,書中敘述到:惟“中華”二字,既為今日民國命名所采用,且其涵義廣大,較之其他名義之偏而不全者最為適當,故本書采用焉。……惟今日普通習慣,以漢族與其他滿、蒙諸族土名并列,茍僅以漢族代表其他諸族,易滋誤會。且漢本朝代之名,用之民族,亦未妥洽,不若“中華民族”之名為無弊也。[28]5常乃德在《中華民族小史》一書中認為歷史上以傳統朝代或單一民族來指稱中國境內的全部民族的說法并不恰當,以“中華民族”指稱中國各民族最為合適。將中國的各民族統稱為“中華民族”的敘述,表明各民族共同組成了中華民族的歷史。
民國前期,各種以中華命名的機構和團體不斷涌現。如:中華書局、中華職業教育社、中華革命黨、中華民族大同會、中華銀行、中華藝社、中華教育改進社、中華足球聯合會、中華工業協會、新中華報、大中華民國日報、中華日報、中華月報、中華新報、大中華自治公報等等。至此,“中華”成為中國各民族的總稱和中華民族集體的代名詞,“中華民族”的稱呼深入人心。以中華書局、中華職業教育社、中華教育改進社等代表“中華民族”稱謂的機構也延續下來,并傳承至今。
2.抗戰后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迸發
隨著抗日戰爭的爆發,在民國前期“五族共和”和“中華民族”內涵表述的延續和影響下,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在反抗外來侵略的環境下得到了空前強化,體現為各民族自我表述歷史上交流交融的淵源和中華民族認同。
1938年,蒙古族、藏族、回族等民族人士在《蒙藏月報》上發布的《蒙藏回族慰勞抗戰將士敬告全國抗戰將士書》中宣稱:“漢滿蒙回藏各民族,同為組成中華民族的份子,以歷史地理種種原因存亡與共相依為命,實有不可分離之關系”[29]。同年,藏族人士青攘呼圖克圖、貢嘎呼圖克圖在《康藏民眾代表慰勞前線將士書》中說到:“中國是包括固有之二十八省、蒙古、西藏而成之整個國土,中華民族是由我漢、滿、蒙、回、藏及其他各民族結合而成之整個大國族”[30]。宣言書的目的雖為凝聚團結共同抗日,但內容上表述了各民族歷史上就已經形成了密不可分的淵源關系,共同組成了中華民族。
1939年12月,毛澤東主席在《中國革命與中國共產黨》一文中說:“從很早的古代起,我們中華民族的祖先就勞動、生息、繁殖在這塊廣大的土地之上。……我們中國擁有四億五千萬人口,差不多占了全世界人口的四分之一。在這四億五千萬人口中,十分之九以上為漢人,此外還有蒙人、回人、藏人、維吾爾人、苗人、彝人、壯人、仲家人(布依族的舊稱)、朝鮮人等,共有數十種少數民族,雖然文化發展的程度不同,但是都已有長久的歷史。中國是一個由多數民族結合而成的擁有廣大人口的國家”[31]621~622。《中國革命與中國共產黨》一文認為中國的多民族共同構成了中華民族,揭示了中華民族的整體性和內在聯系,闡述了“中華民族”內涵的見解。
1943年彝族精英人物嶺光電在其著作《倮情述論》的第四篇“國難期中夷胞應有認識”中說“夷胞與其他同胞一樣,系出一源;夷胞照造出健全形象字……與古代殷周文物比較研究,則多相契合;夷胞始終是中國一部分,在唐代以前,為中國之一部……而夷胞之為國民,始終如一。”[32]64冷光電在《倮情述論》中敘述了各族同胞同出一源,都屬于中華民族,并表達了夷胞始終是中國一部分的共同體理念。
1946年,苗學先驅學者石啟貴先生作為湖南唯一一名少數民族代表出席參加了國民代表大會,參與制定了《中華民國憲法》,并呼吁在憲法中增補少數民族的條款。石啟貴曾在苗族地區進行了深入的社會歷史調查,在其完成的《湘西土著民族考察報告書》中就敘述了漢苗之間歷史淵源。在該書的第二章《歷史紀略》的第一節“沿革總論”中說:“各民族與漢族接觸,以苗族最為古,并引用了《史記·五帝本紀》以及《史記》‘正義引《龍魚河圖》對蚩尤與黃帝之間的戰爭敘事視為漢苗兩族的起源,并書寫了戰后苗民不斷向南遷徙的歷史。”[33]31~36在第二節“漢苗同源論”,從漢苗由來、苗語苗歌、華苗名稱起源、醫藥、干支、姓名同一、宗教習俗等多方面論證了漢族與苗族的起源相同。[33]36~39《湘西土著民族考察報告書》對苗族與漢族多方面共同起源的論述,表達了苗族與漢族共同組成了中華民族的歷史。[34]
各民族的中華認同不勝枚舉,近代以來,在反對列強侵略的過程中,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開始迸發,中華民族從一個自在的民族實體轉化為一個自覺的民族實體。
結 論
歷史時期,各民族的交流、交往、交融形成了中華民族自在的共同體;古代“大一統”的國家觀念為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形成提供了思想基礎,并對多民族國家的統一起到了重要作用。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是國家統一的思想基礎、民族團結之根本,回溯中華民族形成的歷史,有助于從歷史觀上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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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NSOLIDATE A STRONG SENSE OF COMMUNITY
CONSCIOUSNESS FOR THE CHINESE NATION
FROM THEHISTORICAL VIEW
Cang Ming,Zhang Hongchao
Abstract:This paper combs the deeds of communications, exchanges and integration of various nationalities in the historical period, and believes that the Chinese Nation has long existed as a self-contained community; The concept of "great unification" provided the ideological basis for a strong sense of ancient national community; In the process of resisting foreign aggression by the Chinese people in modern times, the Chinese nation changed from a self-contained national entity to a self-conscious national entity. Looking back at the process of formation of the Chinese National community in historical period is helpful to forge a strong sense of community for the Chinese nation from a historical view.
Keywords:historical view; Chinese nation; a strong sense of community
〔責任編輯:李 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