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偉
一
文學地理學研究,很早便受到中國學者的關注。[法]丹納的《藝術哲學》提到種族、時代和環境對藝術創作的影響,為文學區域特質的研究打下了基礎。在中國現代文學版圖中,江浙、東北、西南等地區都曾形成一些有地域特征的文學流派,出現過一些有地域特點的優秀作家。到了當代文學時間段,山藥蛋派、荷花淀派和茶子花派等地域性文學集團,隨之被大家廣泛了解。進入新時期文學,在多元發展、百花齊放的文學大花園,一個個有著地域性和族群性特質的文學群落不斷孕育而生、多姿多彩,比如嶺南作家群、齊魯作家群、津味和京味作家群、東北作家群、陜西作家群、巴蜀作家群、海上作家群,等等。
但是,如果長時間段從文學史視野仔細觀察就會發現,文化共同體想象意義的地域性作家流派并沒有被“強化”,反而變得“弱化”了。原因很復雜,一方面,中國有大一統文化基因,整體性對外形象的訴求有時會大于對地域美學建構;另一方面,多元化發展,導致作家更愿意凸顯個性,文化地域的影響更多在潛意識方面。此外,現代流行文化,乃至后現代文化的影響,也以現代性沖擊地域文化某些具有傳統意味的文化價值。現代性沖擊,要求一種均質化商業文化,進而為文化資本衍生,創造審美接受的溫床。比如,當你到了云南大理、河南鄭州、山東濟南、廣東佛山等,下了飛機,眼前全是一模一樣的高樓大廈,一樣的肯德基、麥當勞,一樣的沙縣小吃、加州牛肉面,你會有一種世界被標準化的悲哀感受,很多具有地域文化精髓的東西,也逐漸淪為商業化偽民俗表演和文化產業。
現代性發展,正是在地域性與普世性的對抗之中,才展現出其內在結構性活力。在地域文化的保存、傳承和發揚之中,不僅是所謂“文化搭臺,經濟唱戲”這么簡單,它更是一種文化精神內部豐富性與穩定性的對立統一,是人類文明記憶的保存和延續,也是人類發展可能性的存留。就社會學領域而言,中華文明自古以來有大一統的傳統,也有著相對的地方性文化的內部調適性。漫長歷史洗禮之下,特別是晚晴以來的“千年未有之變局”,中華民族文化內部既受到劇烈的現代性沖擊,也有民族文化在危機之下的“浴火重生”。這個過程,經由“中華民國”,再到中華人民共和國,形成“多民族統一國家”的共同體價值觀和文化想象。我們既有“國家統一”的大國文化整體感建構,也有對內部文化豐富差異性的尊重。由此,我們看到,沈從文的小說之中,存在劉洪濤等學者敏銳地發現的“以中國內部的文化差異秩序”呼應“中國與西方的文化地理差異秩序”的潛在文化邏輯;當代文學之中,我們更能看到,阿來的藏族文化想象,也存在康巴—西藏—漢文化中心區的內在文化差異秩序想象,并在大“中國與西方”文化地理空間的對抗中,凸顯文化的“邊地與中心”復雜關系。這也是中國文化自身傳統延續性形成的獨特文化結構。由此,中國當代文學地理版圖建構與西方在現代民族國家敘事基礎上形成的文學地理邏輯有一定的差別。按照路易·加迪在《文化與時間》中所說,羅馬帝國解體后,西方從中世紀到現代社會,“一邊一國”的民族國家意識,更注重單一民族文化時空觀念,“一國一史”文化概念,在基督教文明衍生出諸如野蠻/文明、邊緣/中心、落后/進步等現代觀念,進而形成某種全球化地域秩序格局。中國在漫長大一統文化中,形成了迥然別于西方的“天下”文化觀念,并在儒道釋三家協調基礎上,形成了內部地域性文化豐富性。列文森指出,中國近現代歷史,就是“天下觀”被“現代民族國家”觀念替代的歷史。這樣說有一定的道理,但是,21世紀以來,隨著中國綜合國力大大提升,中國文化自覺進一步覺醒,文化包容性越來越強,文化的獨立性也越來越強。文學角度而言,對外塑造整體中國文化自信與文化想象,對內建構豐富的文化差異結構,就成了擺在很多作家面前的歷史使命和民族訴求。
二
由此而言,“粵港澳大灣區文學”的建構,有著非同一般的歷史意義和重要性。從文化共同體建設角度而言,“大灣區”概念,不僅是整合香港、澳門和廣州、佛山等地的經濟資源實現地域結合的區塊發展,也不僅是政治意義上實現中華民族地域整合,更是在文化上形成中華民族內部富于活力和彈性的差異性地域與對外的中華民族現代統一文化結合,進而塑造更強大有力的“中國想象”文化共同體。[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在《想象的共同體:民族主義的起源與散布》一書中為我們揭示了現代民族國家塑造過程中有關“想象”的秘密和巨大作用。在這種想象之中,文學的地位和作用,顯然不能忽視。2018年發起的《粵港澳大灣區文學合作發展倡議書》,除了倡導建立粵港澳三地9+2城市文學合作長效機制、加強文學交流互動、共建城市文學活動載體、互通文學作品發表渠道、完善文學交流平臺、推進文學聯動,構建粵港澳三地文學界交流合作新格局,倡議書特別提出要“培育清新剛健、多元蓬勃的大灣區文學生態,形成粵港澳大灣區文學共同體,使之成為華語文學走向世界、走向未來的重要樞紐”。談到“大灣區文學”,陳培浩和王威廉二位反復強調,“大灣區文學”強調的是“灣”,必須留心到“大灣區文學”概念背后的精神價值。灣區是近代世界史的產物,灣區精神遺產就是文化對話和文明融合,跨文化對話不是為了取消文化主體性和差異性,而是為了多種文化共存。從“粵港澳大灣區文學”到“粵港澳大灣區文學共同體”,這或許是粵港澳大灣區建設人文灣區的重要途徑之一,而這種對話性、多元性和融合性,更是符合中國開放包容的現代文明體的價值姿態。
正如[美]克利福德·格爾茨所說:“地方知識之所以重要,首先是因為任何文化制度,任何語言系統,都不能夠窮盡‘真理,都不能夠直面上帝。只有從各個地方知識內部去學習和理解,才能找到某種文化之間的差異,找到我文化和他文化的個殊性,并在此基礎上發現‘重疊共識,避免把普遍性和特殊性對立起來,明了二者同時‘在場的辯證統一。”[1] 地方性書寫的意義,也許正是在對比之中發現問題,也在于互相借鑒,既追求特殊性,也追求共性。當然,我的想法是,這種對話性和多元性,必須服務于中華文明對內多元差異結構與對外的整合性這種二元性,才能真正實現中華文明整體的復興與崛起,讓中國文化真正成為與西方平等交流的文明體,我們才能在“灣區和中國”的概念之間,尋找到有益的平衡。而廣義的,對比于西方的中國,才可以在“地方性”的概念之上,實現真正的不同文明之間的交流。
王威廉君,氣質高雅,形象俊美,是廣東青年作家的代表性人物之一,在全國創作界產生了廣泛影響。他的小說,有著非常寬廣的視野和豐富多變的手法。他富于哲思,又不乏生命的激情,既有著浪漫的情懷,又能深入到世界的荒誕,捕捉“生命蝴蝶”的戰栗。他的小說《內臉》《非法入住》等,將黑色幽默與現實的苦澀體驗結合,創造了中國文學獨特的“心像”。他生于陜西,求學于中山大學,成名于廣州,既有北方文學的開闊氣象,又有嶺南文學的森森氣韻,萬千風景。他對大灣區文學的構建,既是親歷者和參與者,也是有著主動精神的反思者。陳培浩君,靈慧通透,溫潤如玉,是廣東潮汕人,先后求學于廣州、北京,后又在潮州、福州高校工作。他的身上,閃爍著河洛人氏的“潮州精神”,積極奮發,勇猛精進,又胸襟開闊,視野超群。潮汕人揚帆世界,在不同地域都能扎下根生存,又保留古中國文化傳統,有著獨特的地緣文化信仰。陳培浩的學術研究,也有這樣的特點。他的詩歌研究,精妙細密,對詩壇了如指掌,在阮章競研究上,有著深厚的史料功夫和獨特認知。他的小說研究,犀利準確,善于提煉概括,有著批評家的激情表達欲望與深厚審美感悟力。更難得的是,陳培浩還有著一般批評家不具備的文學史研究視野,他的文學史研究是和他的批評思維結合在一起的,也能將抽象思辨的理論思維與宏觀龐大的文學史思考結合,有著獨特的價值。
這本著作之中,王威廉和陳培浩二君,這對“大灣雙星”的組合,非常能夠體現出大灣文學的銳氣和活力。他們通過對話的形式(這本身就是一種大灣文學精神),和十幾位作家、學者,共同探討幾十年來甚至上百年大灣區城市之中文學的發展軌跡、文化的演變、地域性的文化特質,從而在微觀上為我們第一次集中梳理了大灣區文學內部各個地區特點及他們之間內部聯系。這些作家和學者,都非常具有代表性,可以說代表了大灣區范圍內最前沿和精銳的文學力量。香港的周潔茹,澳門的袁紹珊,廣州的張欣,東莞的陳啟文,深圳的蔡東,中山的馬拉,珠海的曾維浩、楊丹丹,惠州的徐威,佛山的盛慧,江門的張啟雄、宋雯,這些來自大灣區不同地域的作家,共同為我們描繪出一幅大灣美麗的“文學地理圖”。更重要的是,他們在談話之中,既對大灣的多元文化進行梳理,又試圖摸索出某種普世性“大灣文學精神”,進而與當下的民族共同體想象,形成某種內在呼應。很多篇目的對話,話題新穎,觀點犀利,有褒有貶,又非常能見真知灼見。他們不僅從歷史淵源上,為我們追溯了那些地域性文化體驗,且在當代文學的地理版圖上,清晰地為我們標注出地域性條件成為大灣文化的可能性。對讀者而言,這也是一次集中性地對大灣區內部文化構成的學習和認知。在這些學者和作家們的對話之中,大灣區的歷史和現實、大灣區的政治經濟和文化、大灣區的不同地域精神氣質都得到了很好展現。可以說,這本著作,是一場非常豐盛的“大灣文化盛宴”。
三
具體而言,《粵港澳大灣區文學地理》這本書,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首先是對廣州的印象。王威廉他們贊美廣州,并從歷史文化的角度,認為廣州是早于上海的中國現代性的象征:“在中國,‘城的代表是北京,‘市的代表就是廣州,北京與廣州的對話代表著‘城與市之間的對話。有人一定會提到上海,我覺得先不說上海的歷史短暫,上海本身恰好介于北京與廣州之間,而且它具備更加強烈的現代性。與之相比,廣州的歷史漫長,而且幾乎從未斷絕過和海外的貿易聯系,即便是閉關鎖國的清代,廣州也承擔著清帝國與世界之間接觸的窗口。”他們以“邊緣的中心和中心的邊緣”來定位在中國南方大放異彩的廣州文化地理地位。這些說法,對于我們認識中國內部文化的復雜性是有幫助的。陳培浩甚至認為,廣州是宅神和守護神最和平共處的城市。作家張欣成名多年,也是廣州文學的代表作家之一,她從務實的理性精神,對廣州的氣質進行指認,并認為從容克制是城市文學的精神。
對于中山文學,幾位學者、作家進行了細致梳理。從阮章競、劉斯奮到符馬活和余叢,民間詩歌寫作群體“三只眼詩歌部落”,從中山重要作家馬拉的系列長篇小說、譚功才的小說《鮑坪》,再到青年作家慕容素衣和葉克飛等,他們都對這些作家進行了認真盤點。他們也指出,中山文學需要走出地方,真正融入中國文學主潮。對于深圳,王威廉認為,是一種“高科技和新城市詩學”。這種對于城市精神的提煉,彰顯外來者想象城市的方法,也表現著深圳自我塑造的精神內涵。在王威廉看來,基于人學的新城市詩學才更接近文學倫理。對于人的關心,是王威廉創作的中心,也是他希望文學賦予深圳這座年輕的高科技城市的詩學魅力之光。深圳的本土女作家蔡東,則對此有不同的理解,她認為,“敢為天下先”是深圳城市發展歷程中的精神價值,說到文學精神,似乎還需要沉淀和成形,或者可以說,年輕、不穩定、難以概括也是深圳文學精神的棱面。她否認人為賦予城市某種特定精神的做法,認為這種氣質還需要更多的積淀,而多元化的發展恰提供了這種可能性。
如何有效地在“大灣區文學”概念中整合香港文學和澳門文學,是擺在陳培浩和王威廉等研究者面前的重要課題。他們依然堅持“多元融合”的觀念。陳培浩、王威廉將香港文學分為通俗商業寫作、純文學寫作等不同面向,認為香港文學是多維度的,既有金庸、倪匡、李碧華、亦舒等大眾接受度很高的通俗作家,也有純文學作家劉以鬯、西西等。所以,既理解多維的香港想象,也理解多維的香港文化,才能理解香港內在的豐富性。周潔茹則梳理《香港文學》雜志發展過程,介紹香港青年文學獎、大學文學獎、城市文學獎,以及“香港文學”微信公眾號的情況,并介紹了當前香港文學界的中堅力量,如王良和、孔慧怡、朱少璋、何杏楓、胡燕青、施友朋、馬輝洪、葛亮、唐睿、麥樹堅、鄭政恒、陳德錦、樊善標等。幾代作家組成的創作群體薪火相傳,香港文學的發展生機勃勃,生生不息。周潔茹特別介紹黃怡的小說《塘西的亞當與夏娃》,從文化差異和性別歧視的角度,用黑色幽默的語言,講述了讓人哭笑不得的愛情故事;梁麗姿的小說《雙雙》則用寫實手法,描述真實香港底層社會。而內地去港作家葛亮,以《北鳶》《朱雀》等長篇小說作品見長,在香港“凝望”內地的家國歷史與現實語境,具有明顯多種文化融匯的痕跡。
陳潤庭和袁紹珊考察澳門的受殖民式統治,追溯從湯顯祖到近代的澳門歷史,特別是澳門文化的開放性與雜糅性、保守性與傳承性。他們指出,澳門文學更多是一種“自覺的家國想象”,特別強調“嶺南情結”與“中華脈絡”。換句話說,如果臺港文學的本土書寫追求的是建構“我城=我家”,澳門文學更多是在聯結“我國-我家”。袁紹珊則進一步指認,書寫消逝中的澳門景物,成了澳門散文創作的大宗;對博彩文化和暴富城巿磨蝕人性的描寫,則是澳門小說的集體奇觀。澳門作家對“消失”這一主題的偏愛,既呼應近年澳門民間濃厚的懷舊情緒,也是本土意識的表現。他們更指出,由于缺乏資本投入、稿費低、零版稅、義務演講和狹小的圖書市場,導致澳門文學發展困難,使得全職寫作變成天方夜譚。但是,正因為沒有銷售壓力,因此,以個人或社團名義向政府申請資助的獨立出版十分盛行,言論相對自由,澳門作家有絕佳條件和視角,用最不考慮巿場的純文學方式,觸及華文作家較少關注的主題或禁忌。諸如,混血兒及回歸后的身份認同,賭博及娼妓文化的描寫,以及全球化下畸形的都巿化進程等。
對于珠海的創作,曾維浩追溯了珠海市作家協會發展史,考察了《珠海》雜志起源和歷史輝煌,也介紹了當代珠海文壇小說家陳繼明、曾維浩,詩人盧衛平、唐不遇,散文家耿立,報告文學家曾平標等。批評家楊丹丹認為,當代珠海文學與中國當代文學保持發展一致性的同時,某種程度上也忽略了自我獨特性。探討將珠海文學融入大灣區文學建設的過程,他們也都認同,珠海這一百多年來,有很多值得寫的東西,是題材的富礦。澳門有四百多年中西交匯的歷史,珠海處“一國兩制”交匯點,把相關的東西挖掘一下,可能文學獨特性、創新性也隨之顯現。徐威和雪弟對于惠州文學的梳理,特別提出惠州小小說在全國的影響,出現了以申平為代表的小小說作家群,比如肖建國、海華、陳樹龍、陳鳳群、阿社、胡玲、吳小軍等,惠州也因此被授予“中國小小說之鄉”稱號。申平的小小說有自然書寫傾向,喜歡歌頌自然和人的和諧,譴責人類對大自然的破壞。肖建國對單純、明凈的人物內心的書寫和意境營造,海華顯明或隱秘的機關敘事,陳樹龍幽默和荒誕的現實描摹,陳鳳群對底層小人物的關注,胡玲的女性寫作等,都產生了很多優秀之作。
陳培浩研究陳白沙和梁啟超內在思想的隱秘聯系之處,特別是對于“心學”的繼承關系,探討了江門文學的獨特傳承。黎保榮與楊芳的對話,認為肇慶文學的特點,是從端硯一樣的樸實、沉靜走向惠能、利瑪竇一樣的開放、渾厚。黎保榮認為,肇慶文學有一種超越鄉土“聚集性”的“融匯性”所在。所謂“集聚性”,就是主要表現當地(或本土)的自然風光、風土人情、地域文化,而所謂“融匯性”,就是將不同的文學地理視野進行交織、交融,并且轉化為一種更開闊的文學地理視野與書寫。這種“多元融合”的觀點,讓人耳目一新,也適合“大灣區文學”的融匯發展的基本理念。
佛山是一座低調的城市,它的粵菜文化、武術文化和康有為的近代改良思想,影響了它的文學創作。陳培浩特別指出,佛山順德師傅有著窮盡舌尖美味的想象力和探索精神,不管廣州還是佛山,城市文化氣息是市民的、世俗的、及物的、歡樂的,這里對高蹈的形而上思索相對淡然。老一輩佛山文學人才輩出,王影被譽為“大陸的金庸”,他以“戊戟”的筆名出版長篇武俠小說三十多部,影響波及華南地區及廣東各地。其余的多以華南特色及鄉土書寫為主,鄭啟謙、彭樂田、黃愛卿、李劍魂等則以詩歌創作為主,鄭啟謙、彭樂田等有“水鄉詩人”之譽。研究者特別關注《佛山文藝》,作為一本有“打工文藝”特點的雜志,在全國有巨大的影響力。編輯家盛慧談到,雜志最輝煌的時期,月發行量高達100萬冊。在當下文壇,佛山近些年活躍的作家,包括寫小說的盛慧、彤子,寫詩的張況、安石榴,寫兒童文學的洪永爭、亞明,這些作家的影響力已不同程度沖出了廣東。
東莞是一個經濟發達的前沿城市,甚至被稱為制造業“世界工廠”。在東莞,歷史與當下、邊緣與中心的思辨關系非常集中。王威廉梳理東莞涌現的當代有影響力的作家,如陳啟文、塞壬、丁燕、陳璽;許多活躍的青年作家,如寒郁、周齊林、莫華杰等,詩人方舟、藍紫、澤平等。東莞還為新世紀文學提供大量優秀的“打工文學”,比如,王十月的《國家訂單》,鄭小瓊的詩集《女工記》,打工文學批評家柳冬蕪的批評文章,陳啟文和丁燕的非虛構文學等。王威廉敏銳地指認,東莞的“打工文學”是第二代工業文學,從而在譜系學和文學史脈絡上為打工文學進行準確定位。陳培浩則認為,打工文學不過是東莞文學的一個標簽,反映的還是中國城市化、現代化進程中獨特的現代性體驗,一種現代性創傷體驗。散文家詹豐,詩人澤平、薛依依、莫小閑等人的作品在“打工”“底層”這些東莞文學標簽之外,增加了東莞文學豐富性。陳啟文則認為,曾明了的《黑嘎》是東莞文學代表作之一。他也直言不諱地指出東莞文學的尷尬之處:東莞正好處于廣州和深圳的夾縫之中,永遠也不可能超越這兩座大都市,在兩強之間,東莞是一片文學洼地,這是必須正視的宿命。但可以不斷超越自己,這種超越注定只是內在超越。
四
“大灣區文學”是什么?是一種因為“政治與經濟一體化”,而出現的新的“文學一體化”,還是“自然而生”的民族國家視野內的文學區域?概念先行,是否只是某種政治和經濟的人為需要?會不會將“大灣區文學”變成“珠三角文學”和“港澳文學”的大雜燴?這其實也是很多作家和學者擔心的。這本著作之中,大灣區的學者作家們,很好地回答了這個問題,表現了他們的深度思考,以及對歷史和文化負責任的嚴謹態度。
在陳培浩和王威廉他們看來,“大灣區文學”不僅是一個概念,也是一種文學共同體想象的對象與方法。一種是存量盤點思路,以城市為單位,檢視“大灣區”地理范圍內重要作家作品、文學現象和歷史源流。大灣區作為區域概念,超越于一般行政區域概念,是跨行政區域生產性概念。另一種思路,討論“大灣區文學”不應停留于存量層面,還應進一步拓展到增量層面,更重視“大灣區文學”打開的獨特經驗領域和審美價值領域,不僅著眼于區域歷史文化,更關注技術迭代和時代新變賦予“大灣區”的新質,以對文明轉型的預判,把握“大灣區”將為中國當代文學創造的前所未有的“可能性”。
這種可能性是什么呢?陳培浩、王威廉他們用一種更形象的說法進行描繪。他們認為,“灣區文學”指向一種站在陸地向往大海,又從大海擁抱陸地的交融精神。灣區文學不是海洋文學,也不是鄉土文學,而是夢想融合和自由的文學。這無疑說出了“大灣區文學”的基于地緣結合的多元融合,又有著某種宏大整體性的特性。正如巴柔所指出:“他所有形象都源自一種自我意識,它是對一個與他者相比的我,一個與彼處相比的此在的意識……形象是對一種文化現實的描述,通過這一描述,制作了它的個人或群體揭示出和說明了他們置身于其間的文化的和意識形態的空間。”[2] 文化地理學主體建構,需要不同形象學主體互為他者,互相建構,封閉的文化是沒有出路的。多元融合,是各種文化和文明的交匯相生,千姿百態,互相借鑒,又相對獨立,這種開放的姿態,讓我們尊重文化的差異個性。而宏大整體性,則指在“多民族統一國家”中華民族文化共同體想象大框架之內,豐富民族文化表述。費孝通很早就指出,中國文化屬于“多元一體”多元融合格局,而不是很多學者所指認的,所謂“中心-邊緣”的“華夷”格局[3]。“大灣區文學”的倡導,有助于加強祖國南部廣東和港澳等地的聯系,強化各微觀文化地理學范疇的“區塊鏈”建設,可以加強祖國文化的凝聚力和向心力,能在對外的結構張力之中,彰顯中華文化的整體性。這無疑才是“大灣區文學”建構長遠意義所在。
由此而言,陳培浩和王威廉等“大灣區”學者作家們的努力,將成為非常有價值的存在。特別喜歡陳培浩引用著名詩人達維希描述城市的一段話:“城市有屬于它們自己的氣味:莫斯科是冰塊上的伏特加味。開羅是杧果和生姜味兒。貝魯特彌漫著陽光、大海、煙霧和檸檬的氣味。在巴黎到處都能聞到現烤面包、奶酪和各種各樣迷人之物的香氣。大馬士革有股茉莉和干果味。在突尼斯,你在晚上能聞到麝香和鹽的味道。”也許,正是因為文學家的積極參與,文化地理學的地域主體,才擁有感性特征。大灣區的十一個區塊,既有著十一種不同味道,也會慢慢擁有具有聯系性的相同氣息。大灣區必定會擁有獨特的“氣味”,獨特的“溫度”,獨特的“形象”和“故事”,而這一切都讓“大灣區”的跨地域文化建設,有了更豐富感性的內容,有了更具彈性的接受空間。
(作者單位:蘇州大學文學院)
注釋:
[1] [美]克利福德·格爾茨著:《地方知識·導言》,北京:商務印書館,2004年,第19頁。
[2] [法]達尼埃爾—亨利·巴柔著:《從文化形象到集體想象物》,摘自孟華 主編《比較文學形象學》,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121頁。
[3] 費孝通著:《中華民族的多元一體格局》,北京:中央民族出版社,1989年,第1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