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國凱
(南通師范高等專科學校美術學院,江蘇 南通 226000)
書法是靈動的藝術,在筆鋒婉轉處出神入化,曲直是非間巧妙發力,它以線條的交錯揮灑自如,行云流水而又純性自然。線條,不僅是中國書法的必備元素,也帶來藝術史上獨特的審美意趣。而以線條之美著稱的蘇式家具,憑借其特有的造型藝術,呈現出線性美學的另一種表現方式。以線性之美將中國書法藝術與蘇式家具結合探究,可以發現,在造型架構相似中,二者還有眾多相互影響與聯系,更令人值得玩味的是蘊含在表象之后共通的深厚哲學內涵,以及對 “道法自然” 傳統美學文化精神的繼承與發展。
中國傳統文化思想的發展深深影響書法藝術的走向。儒家用 “中和” 之美點綴書法的包容、對立與融合,涵養出 “心正則筆正” 的浩然蓬勃之氣。而道家賦予了書法之靈氣,空幽而又隨乎心性,清新脫俗而又超然物外,毫不夾雜社會名利,只顧任性逍遙。一如道家本真 “小國寡民” 的思想,自由而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這種哲學催生出書法藝術的新境界,即拋開一切苦悶,張揚自我之精神。正如李澤厚先生所說 “莊子哲學即美學。他要求對整體人生采取審美觀照的態度:不計利害、是非、功過,忘乎物我、主客、人己,從而讓自我與整個宇宙合為一體。”[1]在老莊思想滲透下的藝術從而更具備審美主體性,從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 至最高境界 “道法自然” ,書法藝術實現了這一目標,并用線條載體成為 “道法自然” 的最好呈現。
何謂 “道法自然” ,顧名思義,技藝與精神的順其自然。世界萬物被宇宙孕育,但卻從不被束縛,而是自然朝著應該生長的方向發展變化,順應規律,無為無求。人亦是如此,尋找人的天性,回歸最自然的本性,就是道家關于人的終極追求。魏晉南北朝是道家思想盛行的典型時期,它被譽為 “最富有藝術精神” 的時代,一代書法名家王羲之便生于此。豪邁自然,張揚吶喊,魏晉風度的盛行解放了人的自由精神,宗白華先生曾深刻指出 “晉人風神瀟灑,不滯于物,這優美的自由的心靈找到一種最適宜于表現他自己的藝術,這就是書法中的行草。”[2]行草以氣行筆,點畫線條,盤旋飛舞,變化莫測,是直抒胸臆、情緒的自我流露。因為其隨心所欲,用筆不拘成法,信筆揮灑,去盡雕飾,于是自然。行草造詣很高的還有明代的幾位書法家,諸如祝枝山和董其昌等,他們的書法渾然天成,蘊含了各家各派之風,自成一體,風華曼妙。無論是線條還是用墨,都率真自如,夾雜著一種躍動性、連綿性,勾勒出飛流直下的視覺感受,體現出豪邁不羈和極其生動的氣韻,由此進入飄逸自然的境界,有著 “道” 的天成與深遠。 “文人對道的推崇,使得質樸素雅成為美的規范。”[3]此類以線條為基本結構的,繼承道家自然閑散的書法藝術,往往也在深層次地昭示著書法家的情感共鳴。隨著 “道法自然” 的至誠表現,越來越多的藝術作品呈現出這樣的特征。
寄寓書寫者與觀賞者情感的書法,依靠橫豎撇捺著上自然之美,欲顯線性美學,即通過有形之線條,簡潔描摹出悠遠意境,呈現無形之表情達意,進入自然之玄妙之境,于無聲處勝有聲,于有形處現無形。線條的作用在書法中被發揮到極致,無獨有偶,至臻純然的線條同時也存在于家具中,而依靠有形線條展現自然雅韻的家具中,以蘇式家具為典型代表。王世襄先生曾說: “明式家具的造型,充分發揮了線條藝術的魅力(如圖1所示)。明式家具的許多構件,被稱之為‘線形’。”[4]與此同時,提倡自然之書法的大家們,也大多生活在蘇浙一帶,細細品味,中國書法的線性美學與蘇式家具的契合共通源遠流長。

圖1 官帽椅
書法線條是粗細長短的規律組合,起承轉合皆有調度,筆鋒運用靈活自然,諸如《續書譜》中 “一點一畫,皆有三轉;一波一拂,皆有三折”[5],疾筆勁書也好,蠶頭燕尾也好,不同的風格都能體現出書法線條帶來的流動性。自王羲之始,書法藝術筆畫走向連貫,到王獻之極具代表,他的一筆書連接自然,一氣呵成,將線條的流暢感發揮到極致(如圖2所示)。相映襯下的蘇式家具,始終保持線條上的 “一以貫之” 。盡管曲線分明、形態豐富、粗細不一,但卻在多樣的造型下,擁有與書法一般的簡約線條,注重柔美流動,猶如一體。因此,蘇式家具中無論是選材還是造型,絕沒有單一橫豎的線條,否則將會有失自然。如典型的圈椅、桌子、案、幾等,不是靠雍容華貴的雕花,而以如水流動為特色,隱藏本屬于木的中直,將生硬的木頭衍化為彎曲的椅背,流線的扶手,既在直中有曲,又曲中有直,其直觀感受是一以貫之的完整、流暢的線條,甚至還符合人體工學,恰好滿足人體的舒適度,從而達到實用性和美觀性的雙向結合(如圖3所示)。此外,基于選材的獨特用心,蘇式家具的木材、木紋極其講究,強調不同部位仍舊具有相同外觀特質,這是 “一木連作” 的主要特征,意即采用超過兩部分的零件用同一塊材料來做,即使看上去是不同部位,卻仍舊出自一處,造型大方有力。

圖2 王獻之《中秋帖》

圖3 交椅
在 “道法自然” 的書法藝術中,不僅講究方塊字的鋒刃相出,更講究適度剛柔,骨風圓潤,尤其筆跡接連處,顯得絕不刻意。一如小篆的圓潤婉轉,筆畫布局四平八穩,十分講究字的間架結構方與圓,構成了剛柔之美,整體感受上既有正派的直,也有寬容的圓(如圖4所示)。書法線條的自然變換,為藝術作品帶來渾然天成的審美感受。而許多蘇式家具中的 “起承轉合” 之處,即拐角的連接處,也常常采用圓潤的塑造方式,從而令整個家具顯得潤滑自然,恰巧呼應了書法中的剛柔并濟。諸如蘇式家具重線腳,桌椅的線腳從來不是整齊單一,而是頗費心思,注重其寬窄、精致,凡是圓形腿部都要有分叉,方形腿部都必須內圓,方圓之間,急緩有當,磨平了凌厲之感,多帶有一絲包容與隨和(如圖5所示)。圓在蘇式家具中的代表作是圈椅(如圖6所示),圈椅的后背皆帶有弧度,強化了視覺上的舒適感,與椅子下面的方相比,恰好天圓地方,道法相生,成為宇宙之間,多了分柔軟之感,不會令人感到拘謹與束縛,而是坐在其上,盡情舒展四肢,敞開懷抱,空置上身,自然愜意。所以,目視渾圓的蘇式家具與書法產生了圓潤的同脈統一感受。

圖4 明 李東陽 “篆書千字文”

圖5 束腰馬蹄足、楷書 “豎鉤”

圖6 圈椅 “弧線圓轉流暢”
書法線條下的蒼勁與閑逸,除了是文人心性的自然表達外,還透露出一種古樸、素雅的美學意味。如漢代懸崖峭壁上的石刻《石門頌》(如圖7所示),魏晉時期的龍門十二品,其書法與篆刻皆少有造作之感與夸張修飾,回歸了大刀闊斧、不加修飾的返璞歸真之天然。黑白相間且橫豎相生,造就了書法線條的簡單質樸,人們也喜愛用書法作為裝飾,體現素樸雅致的生活氣息。多用于明代中期及清朝初的蘇式家具,是明式家具的典型代表。如果說清末家具可以用奢華來形容,那蘇式家具帶來的則是一種不重裝飾、古樸清雅之風,其素樸自然之感與書法藝術的特質相得益彰。材質上稍有用心,木頭肌理和線條本身便透露著中國古人的簡樸,無論是色彩還是木之質感,清晰細膩之外是自然上的 “天然去雕飾” 。愈是直接運用木材本身的紋路樣式,愈是能凸出古樸,愈具有文人氣,體現出 “以淳古風流” 的匠心(如圖8所示)。縱觀江南才子們的巧思,對家具精細刻畫,既保持其淳樸簡約,又囊括了一種自然的人生態度,也只有這樣古樸自然的家具,才能和充溢書畫雅風的裝飾和諧共生,暈染出其獨有的風氣和情趣,達到一種 “道法自然” 的生活和人生。因此,蘇式家具從視覺感官上多了些文人氣息。

圖7 石門頌

圖8 黃花梨木紋
之所以將中國書法線性美學與蘇式家具結合研究,既有直觀感受上的統一性、相似性,直至深入挖掘又發現二者之間的淵源與聯系,因其背后嵌入的深刻中國傳統文化精神,而打開一片新的天地。明清家具的 “美” 體現在其外觀造型、裝飾紋樣、材美工巧,更在其文化藝術內涵。[6]書為心畫,具為心生。當物體的客觀之美與主觀審美感受統一時,滲透在二者之內的存在達到共鳴,與此成為一種永恒的美學精神。道法自然的書法藝術與蘇式家具的美,不僅僅是線條藝術帶來的客觀之美,更重要的是蘊含其中的傳統人文精神,即道法自然,自然如初的生命態度。
中國書法藝術常能解讀人心,在欣賞文人大家的書法藝術中,往往能窺探書者的性情品格。 “道法自然” 追求者們的心性多為豁達,他們無所畏懼表達形式,追求自我感受的表達,所以他們的作品更加從容。祝枝山追求高尚的精神境界,他認為書法不僅僅是一種表象,而應該具備充足的知識。所以積累達到一定境界后,他在用極盡素樸的方式表達自己,才有了閑窗散筆,有著恢弘的氣勢與生動的氣韻。從他的書法中,看到的就是自然的、真正的人。而作為蘇式家具的使用者,他們將這種悲喜從容的品性帶入對家具的雕琢中,從一橫一豎、一緊一松、一方一圓間得知線條的魅力,看透簡樸生活的真諦,使人帶有 “文氣” ,而又不拘泥于生活,從來沒有一成不變,多的是精雕細琢和自然隨心,既不狂野肆意,也不委曲求全。因此,在書法和蘇式家具的線性美學下,涵養出中國人悲喜從容的為人之道,淡泊而又平穩,杜絕急功近利和浮躁之風,找尋現代社會快速發展中的精神之光,用足夠深厚的文化與文脈,陶冶最初之精神,讓中國古代傳統文人氣息撫平心靈的創傷,以重文崇德的觀念,抒發自然的人性,保存好傳統人文精神,修養心性,成全自我。
中國傳統文化自古源遠流長, “道法自然” 的內蘊深厚,書法元素是文墨賦予筆端的神圣再現,而蘇式家具的萬古流世,是現代人對素雅高尚文人生活的憧憬。盡管在萬物迸發、精神碰撞的今天,中國傳統線形美學的運用仍隨處可見。 “設計要有一定的文化底蘊,從優秀傳統文化中尋找符號,體現蘇作家具有的文人氣質。”[7]市場當下各類裝潢設計、家裝軟包、家具制作,皆少不了線條美學等元素的延續。書法和蘇式家具線條的流暢、適度、自然,蘊含著深厚的文人匠氣和淳樸精神。晚明文人們的氣脈中,他們注重生活之品格,強調文化精神有所成就,甚至將自身的審美眼光熔鑄到日常生活的點點滴滴中,盡管顏色不盡華麗,但胸有天下,亦能致遠。他們擁有文人士大夫的自信與自得,同樣在文化繁榮的今天,道法自然的線性美學也為我們帶來應有的時代特色與文化精神,也理應從中延伸出當下的文化自信,挖掘其中博大精深的文人精神,打造更具詩意的現代生活與美學風格,寄寓更為飄逸、典雅、遒勁、舒適的自然心性,進而尋找物體的本性,崇尚自然萬物,探索發現中國的美學,傳承并發展自然之精神,散發老莊美學的魅力,提升中國文化自信。
藝術的本質息息相通。中國書法與蘇式家具蘊含的線性美學,互融互促、互促互進,其線條上 “一以貫之” 的自然流動、氣韻上 “渾然天成” 的自然圓潤和境界上 “返璞歸真” 的自然素樸,無論是對專業學術研究、藝術課程教學還是社會發展進步,都留下一筆寶貴的美學財富。王國維用 “無我之境” 延伸傳統 “道法自然” 之美,讓心靈和自然順暢溝通,人身變得無拘無束,性情虛靜而又逍遙存在,完善自我且胸有天下。習近平總書記也提出 “我將無我,不負人民” 的舍身忘我、服務人民的話語,中國傳統文化精神早已深深滲透其中,這是給予中國書法藝術與蘇式家具背后的深厚中國文化精神的最好表達。理解書法和家具美學精神內涵的相通之處,將能更好地理解和發揚中國傳統文化精神,守護道法自然的審美情趣和美學意蘊,收獲真正有境界的瀟灑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