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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證明

2021-06-03 07:35:56初曰春
海燕 2021年6期

初曰春

他的大名究竟叫什么,木墅村的人幾乎沒有印象,人們只知道喊他“狗子”。

狗子現在滿腦子都是村民的臉龐,有熟悉的,也有不熟悉的,那些面孔擠在一起,做著同樣的動作。嘴巴一張一合,像是在責罵他喪良心,又像是想把他連骨頭帶肉都吃掉。他恍惚間已經看到了尖銳而鋒利的牙齒。

他閉上眼,深呼吸,沉重的一聲嘆息之后,才艱難地平復了心情,在紙上寫下兩個字。紙張如他平常穿的工作服那般干凈,除了剛寫下的那兩個字,只有一行小字“此頁無正文”。他知道,寫完這些,等于宣告又有一條生命從世間消失,也等于把另一個人抑或另兩個人甚至更多的人判了死刑。

狗子瞅了一眼,那兩個字很突兀,結構和筆畫都很別扭,怎么看都像是錯別字。如今時興用電腦,很少有人樂于動筆,提筆忘字已成常態。

他并非忘了自己的名字,在各種正式或非正式的場合簽名,早已把兩個字練得龍飛鳳舞。但眼下“凌飛”二字卻生疏得很,原本可以一氣呵成的簽字,中間卻有若干次停頓。譬如,“飛”字的最后一個點,他分了三次才寫完,最后又拿筆描了描,讓這一筆顯得很臃腫。

是的,這兩個字難看極了,凌飛第一次覺得它們是那么丑陋。他攥著手里的筆,幾次想把簽名劃掉,甚至直接把紙撕掉,某一瞬間,他幾乎要付諸行動了,但理智告訴他,不能沖動。

他用細微的、別人難以分辨的聲音吩咐小栗:拿走吧。

看著消失在門口的身影,凌飛感覺寫字用盡了全身的氣力。此時,他才發現,掌心上沁滿了汗。他把筆擱到桌子上,站起身來,使勁兒甩動右手,右手又帶動胳膊,看起來像是在揮舞臂膀。

凌飛的動作幅度極大,甩得肩膀生疼,仍舊不肯停下,直到有淚珠從眼角滾落,他才中止單調的動作,重新坐到座位上。

盯著剛用過的那支筆,他愣怔了好一會兒,白晃晃的筆帽刺得他發慌。凌飛不敢直視它折射出的光芒。過了許久,他才把鋼筆收起來,放進抽屜,讓它回歸原來的位置。

很多人都有自己的愛好,音樂也好,健身也罷,無非是在生活中尋個樂子。凌飛這個人活得簡單,簡單到別人可以把他看個通透。

他曾經發過一個朋友圈,說簡單點好,因為我沒能力復雜。很多同事為之點贊,就連妻子麥香都跟著評論,夸他的感悟很有哲理。當時他情不自禁地笑了,還專門找出這支鋼筆,在記事本上寫下“簡單”和“復雜”這對反義詞。

凌飛反反復復寫了很多遍,心想太可悲,同床共枕的女人都無法理解自己,還能再說些什么呢?如若為了所謂的哲理去編條微信,又何必感嘆人生應當簡單。

熟悉他的人知道,凌飛這個人還真沒什么愛好,如果勉強算有的話,那就是喜歡收集各式各樣的鋼筆。麥香為此恥笑他那是怪癖,他不屑去爭辯,說白了,那樣做毫無意義。

他有半抽屜的鋼筆,有名牌的,也有過去開會時發的紀念品,他一支不落地集中到一起,整整齊齊的,一字碼開。偶爾他也抱怨,說如今的會議都改發簽字筆,很沒勁。

那怎樣才算帶勁兒呢?他說不清道不明。反正在不忙的時候,他會打開抽屜,跟那些鋼筆聊天,搞得神經兮兮的。他把價格不菲的“萬寶龍”當成小栗,將一支老款的“派克”喊成局長。前者是富二代,張揚而有活力;后者沉穩低調,卻很有味道。

說起來很可笑,凌飛平常手里使著的那支鋼筆根本沒有牌子,是某天他心血來潮,在網上購物的APP上看到的。那家網店打出很俗氣的廣告,說是物超所值,他點開一看,是買五十個墨囊贈送一支鋼筆,價值僅8.9元。他不敢相信這是真的,還專門咨詢店家,對方說過什么早就忘了,他只記得那會兒不斷給自己心理暗示,頂多損失兩包煙錢。

他一直不舍得花錢,抽煙只抽四塊多一盒的大前門,麥香無數次地奚落他摳門,他改不了,也不想改。精打細算以及對鋼筆的迷戀,跟凌飛的成長經歷有關,這是包括麥香在內的一般人很難理解的。

只有在特殊的情況下,凌飛才會動用剛才簽名的這支鋼筆。比方說,當年寫入黨申請、填報加入警隊的志愿,還有幾個月前在市局下達的一個命令上簽字。

局里決定成立創新示范工作室,并以他的名字命名,這是榮譽,是挑戰,更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壓力,他理應用這支筆,就像是在見證某種儀式。

唯有這次是例外,凌飛是在老金叔的再三懇請下,才動用了這支鋼筆。這讓他覺得老金叔比誰都活得明白,可他實在不忍心那么做,這支鋼筆無異于一把匕首,硬生生地戳進了他的心窩里。

這是一支老式英雄牌鋼筆,是老金叔買來送他的,當年金力鬧過一陣子情緒,還叫囂要離家出走。老金叔沒慣兒子毛病,說滾吧,滾得越遠越好。金力未曾離開,卻一夜間開始叛逆了,什么事情都跟父親對著干。木墅村的人都說,老金叔是前世欠了這小祖宗的,這輩子來還債的。

讓老金叔欣慰的是,兒子跟凌飛關系處得不錯,跟親兄弟似的。他時不時地跟街坊鄰居念叨,此生最大的福分是,白撿了凌飛這么一個兒子。

沒錯,老金叔待凌飛如親生骨肉,金力也把凌飛當親哥哥,那幾年條件不好,哪怕只有一口好吃的,那爺兒倆也會端到凌飛面前。

插圖:李金舜

有些恩情一輩子都報答不完,每逢回憶過去,凌飛都會感慨萬千,他希望勝似親人的金氏父子能夠平安幸福。

還有一點至關重要,在凌飛的心目中,英雄牌鋼筆猶如一種精神寄托,可老金叔偏讓他用這支鋼筆簽字,這比剜掉心頭的肉還要殘忍。

回憶的大門一旦打開就很難合攏,就像瓦善水庫開閘放出的水龍,靠一己之力根本無法阻擋,它會旁若無人地奔流向前,即便是闖下了禍端,也絕不肯止步。

這才一天多點的時間,凌飛就已經領教了其中的厲害,他無時無刻不在忍受著一種摧殘,那不單單是想象中的木墅村人的嘲諷和謾罵,更多的是內心難以抑制的煎熬。

接到命令時,凌飛剛剛躺下。

他有個習慣,每天都記日記,記的內容多數跟工作有關。他曾經設想在未來某一天把寫下的這些東西整理下來,一來對自己作個總結,二來也算自娛自樂。直到從網上看到某位同行的小說,他才萌生了寫小說的念頭,可他自知沒那份才氣。

凌飛也是一名法醫,他打心底佩服素未謀面的那位同行,好長一段時間里,他是人家的鐵桿粉絲。他是個不善言辭的人,即便經手過再多撲朔迷離的案件,他也無法用語言還原犯罪現場。

具體到現實生活中,他為此鬧過不少笑話,連給兒子凌小麥睡前講故事都會累出滿頭大汗,其他事情可想而知。麻煩的是,凌小麥很固執,聽不到新鮮故事就不肯閉眼,小家伙的脾氣隨他媽。

就在這天夜里,為了哄睡兒子,凌飛使出洪荒之力。說實話,他難過至極,這人與人的差距是太大了,他不得不佩服那位同行,最起碼人家通過文學作品讓群眾了解了法醫,也讓這一特殊而神秘的職業得到了應有的尊重。

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與恨,人的很多念想都來自于現實,確切地說,擱在凌飛身上,他的某些情緒變化取決于麥香。尤其是兩人意見相左時,麥香從不理論,翻來覆去就那么一句話——我不跟不在一線的人一般見識。

其實凌飛也算是沖鋒在一線,尤其是發生了命案,他得第一時間趕赴現場,但妻子卻蠻橫無理,讓他感覺麥香從未瞧得上自己。對于內向甚至有些敏感的凌飛而言,單這句話就夠了,足以將人傷得體無完膚,進而骨化形銷。

沒辦法,他沒人家同行寫小說的那個本事,詞匯匱乏得很,常年跟千奇百怪的尸體打交道,所能想到的也是跟死亡有關。

按理說,同為警察,麥香理應理解并支持他的工作,可人家非得拿話擠兌他。凌飛有時會尋思,既然瞧不上,干嗎要嫁給我,還為我們老凌家傳宗接代呢?可更多的時候他會想,也不能全怪麥香,刑警天天跟形形色色的犯罪分子斗智斗勇,接觸的全是社會陰暗面,想叫人和善純屬異想天開。

無論工作還是生活,凌飛一直忍辱負重。忘了說了,麥香跟他都在市公安局刑警支隊,兩口子都在公安工作,在警界被稱為“雙警家庭”。干警察本身就不容易,若是兩口子都穿警服,那可真夠遭罪的,趕上兩人都有任務,根本無暇顧及自己的小家庭。

要命的是,麥香是個上進心極強的人,是整個刑警支隊唯一的女中隊長,有人戲稱她是混在男人堆里,在跟大老爺們兒搶“地盤”。所幸凌飛的工作沒那么緊張,畢竟眼下社會治安形勢越來越好,命案的發案率極低。

凌飛還有個特點,至于是優點還是缺點很難客觀評價。他比較安于現狀,很少為個人名利去費心機,他覺得這樣挺好,至少自己尚且能夠照顧兒子,比別的雙警家庭強多了。

這恰恰是不受麥香待見的,她恨鐵不成鋼,嫌凌飛不思進取。她的理念是,公安是個時刻在戰斗的隊伍,當警察的就必須為榮譽而戰。

以前有幾次,她招呼同事一起吃飯,順便會喊上凌飛。麥香信奉酒品看人品的理論,在酒場上威風八面,跟人稱兄道弟、猜酒劃拳,顯得干練而潑辣,堪稱女中豪杰。

輪到別人給凌飛敬酒的時候,他總是不合時宜,說自己體內缺少乙醇脫氫酶和乙醛脫氫酶,容易轉氨酶高得酒精肝。這些專業術語叫人頭疼。

光是幾句話也就罷了,更夸張的是,他把所學的專業知識運用得淋漓盡致。特別是在地攤擼串兒的時候,辣炒螺螄是必點菜,趁著別人推杯換盞的當口,凌飛會用牙簽把螺螄肉挑出來,嫻熟地把各個部位剝離開來,而后向身邊的人講解一番。此舉像是在賣弄,也極易破壞他人的興致。

事后,麥香奚落他不食人間煙火,說他愧對了父母給他的好名字,按字面意思該是壯志凌云、一飛沖天的,可他卻是躲在角落里的毛毛蟲。

凌飛通話會用“哦”字來回應,語氣一成不變,讓妻子猜不出他的真實想法。但這也確實跟他的脾性相符,多一個字也不說,和平常過日子一樣,特別吝嗇。

事實上,他會在心里嘀咕,不食人間煙火,好啊,碰上了吧,該,砸到手里了吧!他會為這個想法偷偷發笑,的確有些幼稚。

凌飛也不是沒有優點,能夠榮辱不驚是叫人敬佩的地方。例如,他壓根沒把成立“凌飛創新示范工作室”當回事兒,還是麥香從市局網站看到了消息,才知曉了情況。

她沒責備凌飛,而是把兄弟們喊到家里,一起涮火鍋,有點炫耀和顯擺的意思。毫無疑問,麥香感到臉上有光,市局的決定相當于把丈夫樹成了勞模,那可是多少人擠破腦袋也搶不來的。

話扯得有點遠了。

凌飛三下五除二地穿上衣服,又回過頭,俯下身子,親吻兒子的額頭。把凌小麥一個人擱在家里,他真是不放心,工作性質如此,他又有什么法子呢?

做完這些,凌飛才躡手躡腳地出了臥室,輕輕把房門帶上。就在這個節骨眼上,麥香的電話來了,張嘴就罵了個臟字,說還在等死呢!到哪兒了?多久才能到達現場?

他特別怕跟麥香一起上案子,妻子是那種跟自己較勁、敢于拼命的人,碰到大案要案會毫無來由的興奮。否則,她也不可能在刑警這個隊伍里站住腳,更不可能嶄露頭角,并一度成為男人世界里的風云人物。

可想而知,一聽到妻子的聲音,凌飛的腦殼幾乎要炸裂了,耳朵也跟著嗡嗡作響,身體的不適,讓他有種不祥的預感。

一上車,凌飛就產生了錯覺,因為市局指揮中心下達了指令,讓他直接去瓦善水庫。

水庫是人工修建的水利工程,水域面積在全省都能掛上號,城里的居民用水全靠它,當地水利部門年年都會在總結材料里說,造福了一方百姓。

在凌飛心目中,瓦善水庫有著極其特殊的意義。那里是他和金力小時候最常去的,幾乎承載了他少年時期的全部記憶。當然,還有另一個原因,暫且不表。

關于瓦善水庫有很多稀奇古怪的傳說。有人稱水里有個萬年鱉精,專吃下水洗澡的小孩兒。老金叔怕凌飛和金力發生意外,也拿這個來嚇唬兩人。凌飛往往會抿嘴一笑,而金力則會仰著腦袋,毫不客氣地反駁,說水庫是你和凌飛爹一起修建的,別胡編亂造糊弄小孩子。看來三歲看老這句話一點不假,金力在那個歲數就已經具備了某些潛質。只要老金嬸子在場,絕對會插話,說那鱉精是東海龍王派來的,冒犯不得。

老金嬸子雖然也吃肉,但她信佛,天天敲木魚。尤其在萬籟俱寂的夜晚,只要木魚聲響起來,就會在凝重的夜色下變得更為沉重。這是凌飛個人的感受,金力有不同的體會,他說木魚聲很悠揚,會傳到南天門。

金力通常還會歪著小腦袋唱童謠:小雞咯咯噠,北京來電話,叫我去當兵,我還沒長大。

凌飛印象深刻,木魚常在老金嬸子手里使喚,像被涂了一層油脂,通體閃耀著神秘的光澤。他生病時,木魚是用來消災的;他高考時,老金嬸子又靠它來祈福;還有,父親離開人世那會兒,老金嬸子成宿地敲著,木魚聲聲,節奏始終不變。

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打撈出來的尸體是金力的。雖然尸體被水泡得變了形,有的部位開始腐爛,還有些地方被魚蝦啄食,但凌飛還是一眼認了出來。

金力曾經拿他開涮,說假若某天自己被人害了,深埋于地下,只剩下骷髏,問他能否辨認得出。凌飛當場拍胸脯說,化成灰也認得。未承想,一語成讖。

雖說無法確定是他殺還是自殺,但人終究是死了,這是凌飛不愿接受卻又不得不面對的現實。

麥香正在向報警人了解情況,往常凌飛會退避三舍,但今天的死者是他的發小,他沒法聚精會神去對尸體進行初步鑒定,也只能腆著臉上前,聽麥香他們在說些什么。

報警人是水庫管理員,一般的人見到這種陣勢,早就被嚇破了膽。此人當屬另類,很興奮地應對麥香的提問,并且配上了夸張的肢體動作。必須承認,管理員的語言和表演天賦是與生俱來的,不去參加那些選秀的電視節目,著實可惜。

也正因為此,管理員被列入嫌疑人的范疇,畢竟他是一個人在守護水庫,況且金力可能“溺亡”的那天,正是他在值夜班。此是后話。

關于金力的落水時間,是凌飛后來推算出來的。好多影視劇里的法醫都神通廣大,僅憑尸檢就能判斷出具體的死亡時間,甚至能精確到幾時幾分,那完全是扯淡,從專業的角度講,根本無法實現。凌飛沒少批判過這類戲,說得再狠,也只有兩個字:離譜。他永遠是惜字如金。

回頭再說管理員介紹的情況。

他說,我晚上起來撒尿,發現有人在偷著捕魚,本人是極度負責的,把集體利益看得比命還重,得過好幾次先進工作者。我偷偷摸過去,把那家伙嚇一跳,我追他跑,他跑我追,順著岸邊繞圈圈。那是個傻子,不知道拐彎,一看跑不贏我,跳水里了。太搞笑了,那孫子不會水,不會水還敢偷魚,多虧我發現及時,這叫什么來著,犯罪中止,盜竊未遂,對不對?我是講原則的,我得見義勇為,我想到了雷鋒董存瑞,也跟著下去了……

麥香終于忍不住,打斷他的話:說重點。

管理員“嗯”了一聲,說警察同志,你別急,心急喝不了熱餃子湯,我馬上說重點。我憋一口氣,一個猛子扎進去,再憋口氣,又扎進去,忘了第幾次,好家伙,摸到了這腌臜人的玩意兒。

至此,凌飛什么都明白了,包括這位管理員習慣性跑題,愛故弄玄虛。他忍不住插話,連續發問:那個落水者呢?誰能證明你講的這些話?

管理員答:那個軟蛋啊,被我救上來,早跑沒影了,真在這里,準保嚇得尿一褲襠。

話音未落,麥香朝凌飛白了一眼,說還輪不到你講話,干好你自己該干的活兒,別在這兒瞎嘰歪。

凌飛說,這案子我得回避。

麥香跟著問,為什么?

死者是金力,我必須回避。說罷,凌飛扭身就走。

麥香抬高嗓門:依據呢?你光看一眼就妄下定論,太不嚴肅,有辱你的勞模身份。你站住,我警告你,真要回避也得領導發話,你個人說不算。

好男不跟女斗,凌飛清楚,跟麥香這樣的女人斗,絕對不會有好下場。他偷偷在心里嘀咕著離譜,萬般無奈地轉回身。還有個重要因素,公安是紀律部隊,由不得討價還價,有意見也得咽回肚子里,孰輕孰重他分得清。

很快,他發現,死者衣兜里有張居民身份證,上面的信息證實了他的判斷。沒錯,就是金力。

事實并未堵住麥香的嘴,她一邊忙活一邊嘟囔:說明不了什么,萬一是有人偷了他的身份證呢?

這不是無理取鬧嗎?這次,凌飛還是決定忍氣吞聲,不去計較細枝末節。因為真鬧騰起來,不但傷感情,干擾了情緒,也會影響辦案質量,得不償失。

他在心里尋思,自己還能忍多久?

尸體經過處理,連夜運回檢驗室。按照以往慣例,凌飛會接著上手,為一線辦案人員搶奪時間,可他一直待在那里,坐在椅子上,沖著死去的金力發呆。

坦白地講,他時不時地去想一些問題。他在自問自答,而且到末了也只是那么兩個問題。

你為什么要自殺?

哦,太遭罪了,那也不該尋死啊。

你跟誰結了仇?

唉!吸毒之人跟狗一樣改不了吃屎,得罪了不少人家吧。

碰到第二個問題,凌飛會在心里罵自己,臭嘴,怎么能把好兄弟比作狗呢?他似乎看到金力的肚子一鼓一鼓的,仿佛積滿了怨氣。

他冷不丁地站起來,把手伸過去,挨近金力的鼻孔,他渴望仍有鼻息。可現實跟金力的軀體一般冰冷,那張熟悉的臉變得面目全非,異常猙獰。

每個人心里都藏著秘密,或多或少,凌飛也不例外。參加工作以后,很長時間里他都無法適應,他認為自己不是干法醫的料。這事兒如若被麥香知曉,百分之百地會笑掉大牙。

其實原因很簡單,他膽子小得可憐,不及金力的三分之一。上大學前,除去見過父親死后的樣子,他沒再見過別的死人。但工作崗位擺在這里,他要經常在血淋淋的尸體旁走來走去。凌飛時常做各種怪異的噩夢,并在夢里驚醒,仿佛在漫無邊際的沙漠中經歷了長途跋涉,疲憊至極。

那段時間,他的臉色很難看,他刻意掩飾著自己的狼狽,他已經想好了退路,揣著辭職報告,走到了領導辦公室的門前。

也是湊巧,那當口老金叔來電話了,問他何時回木墅村,家養的豬快出欄了,就等他回家才動刀子。凌飛哼哼哈哈沒說話,老金叔又說,豬尾巴留給你,專治哈喇子,你這小饞蟲,打小就兜不住口水。

凌飛的眼睛頓時紅了。他沒法不感動,老金叔一直把他當自家人,不是言語上的客套,而是真心實意的。

他把辭職報告揣進兜里。回到家里,他把大包小包的禮物撂下,強逼著自己擠出笑容,去跟老兩口打招呼。任何小心思都瞞不過老金叔的眼,老金叔淡定地問他,是不是碰上了什么過不去的坎兒。凌飛支吾了半天才搭話,老金叔聽后也半天沒吭聲。

后半晌,老金叔拉著他去看殺豬,凌飛拗不過,只好聽憑安排。

豬在嚎叫,刀子一捅,鮮血噴涌而出。凌飛端著盆子接豬血,血濺到了他的臉上,刺刺撓撓的,癢得很。老金叔上前,伸手往他臉上抹了一把,問:屠夫狠吧?沒等他回答,老金叔又說他就是干這營生的。

燒好的豬尾巴果真擺在了凌飛面前,他破天荒地喝了一點酒。老金叔在為他斟酒的時候說,不要害怕,你干的營生給人家伸冤吶,是行善積德的好事兒。

飯后,老金嬸子又敲起了木魚,讓夜晚變得漫長無比,不知是為剛剛屠宰的豬鳴冤,還是在為凌飛壯膽兒。總之,自那天起,凌飛變了,不但欣然接受了這項工作,日后還常常為自己從事的職業感到驕傲。

今夜也是如此漫長,漫長得令人心悸。凌飛打定了主意,就這么干熬下去,等天明之后見到老金叔再干活兒也不遲。他心知肚明,老人家的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尤其是老金嬸子,剛查出有癌癥,他情愿把金力死去的噩耗爛在肚子里,永遠不告訴二老。

好不容易捱到天亮,凌飛開車去了木墅村。即便車速極慢,但眨眼就瞅見了村子上空裊裊升起的炊煙。可他萬萬沒想到,麥香會在深夜進村開展工作。明知這是她的一貫作風,凌飛還是忍無可忍。

她這么做雖然只是讓兩位老人提前幾個小時知道了兒子的死訊,可這得有多殘忍啊!兩人爆發了有史以來最激烈的一次爭吵,鬧得小村里的人們指指點點,說什么的都有。

老金叔沒有想象中那么脆弱,多少有些意外。他起身為凌飛沏茶,凌飛趕忙從炕沿上下來,伸手拉住他。老金叔一個趔趄,差點摔倒,等他穩住身子時,凌飛的眼淚奪眶而出。

凌飛就是如此感性,萬一置身某個特定的境地,他的情緒便不能自抑。有個詞兒叫既視感,他現在就是這么個感覺,此情此景分外眼熟,跟高考那年的某天上午驚人的相似。

彼時,老金叔拉住了金力,老金叔冒出個念頭,想讓兒子輟學,為的是讓凌飛繼續學業,如果二選一,只能保一個。金力也是一個趔趄,直起腰時,臉憋得通紅,可憐巴巴的樣子里透著委屈,委屈當中還帶著不甘。還好,老金叔最終決定讓兩個人都上大學,那個夏天特別炎熱,金力和凌飛雙雙去建筑工地打工籌學費,賺的都是血汗錢。

可眼前的老金叔根本直不起腰來,旁人難以看清他的臉色,凌飛扶住老金叔,內心無限傷感,這才幾天啊,老金叔的背說駝就駝了。

老金叔很固執,堅持要去張羅。片刻,他懷里抱來一個大鐵盒子,打開后先掏出半袋紅糖,才拿出一包未拆封的茶葉。凌飛認得,那茶是今年春上自己帶來的,老金叔顯然是把它當成了金貴的東西。凌飛還記得,大鐵盒子雖然銹跡斑斑,但仍是過去的那個,當年里面裝著糖塊之類的東西,被老金叔變戲法似的拿出來,那是他和金力心目中的百寶箱,金力迫切地想將其據為己有。

好像從那時候開始,金力占有的欲望就已經顯現了,他是個毫不掩飾自己的貪心鬼。剛冒出這么個念頭,凌飛就暗自啐了自己一口,這實際上是冤枉了金力。金力小時候去偷瓜摸棗,闖下的禍多數與自己有關,那些吃食往往是填進了自己的肚皮。不堪回首的往事,向來都是用來折磨人的。

窗戶紙遲早是要捅破的,凌飛坐在炕上,倚著墻,換了好幾次姿勢,才決定開口。誰知,老金叔先發話了,他說事情我都知道了,這都是命啊。

命?命是什么?凌飛找不到答案,他似是而非地點了點頭,他也不知道想通過點頭的動作傳遞什么信息。他光擔心老金叔和老金嬸子了,由此忽略了很多細節,缺了本該擁有的敏銳,這是做警察的大忌。

凌飛的警察身份挺爭臉,村里人過去總拿他教育孩子,說人家狗子多么有本事,考上了大學,落了國家戶口,捧的是公家的飯碗,吃的是公家的飯。最近幾年,人們很少提及狗子,戶口不再有誘惑力,他們想的是怎么賺錢,怎么賺更多的錢。

很多人都在潛移默化中改變了自己,只不過時間變得太快,無暇去回頭總結罷了。凌飛歸納過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跟村民對他的態度有關。

早幾年,凌飛回村,會被大伙兒團團圍住。他們的開場白是,狗子行,城里人就是有精氣神兒,潛臺詞是讓他講講外面的世界。后來,能干動活兒的男勞力和漂亮些的女人都出去了,消息也不再那么閉塞,他也不再享受眾星捧月般的待遇。

凌飛從不計較鄉親們對自己的態度,他覺得這是進步,村里人敢于走出去,在外邊闖蕩世界,為謀生計去打拼,再苦再累也比窩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要強許多。

今天,因為金力之死,凌飛又成為被關注的焦點。他從老金叔家一出門,那些原本在墻根下曬太陽的老人就涌過來,他們七嘴八舌,說的再多也萬變不離其宗,都在為金氏兩口子惋惜。誰說不是呢,老金叔心地善良還樂于助人,換來了極好的人緣,在村里口碑不錯,自家遭遇不幸自然會得到人們的同情。

也不知是誰起了個頭,用不堪入耳的臟話罵了一通,說天殺的討債鬼,逼著老金家破人亡,老天爺真不開眼。

馬上就有人接過話茬說,狗子,別看金力凈干壞事兒,但罪不至死,他絕對是被人害死的,你是警察,把狗日的壞蛋抓起來,千刀萬剮才解恨。

至于后來人們說了些什么,凌飛記不真切了,他的腦子里只有一個聲音在盤旋:狗子,金家待你不薄,你該使把勁兒。這個聲音像鬼魅一樣跟著他,回到了檢驗室。

對落水者尸檢不是難事,回歸狀態之后的凌飛輕車熟路。他先是安排了DNA鑒定,解決人體生物物證來源,對死者的身份進行確認。光是這樣還不夠,為了讓結果滴水不漏,他又取下一塊髕骨,交給同事去分析判斷死者的年齡。

他排除所有雜念,讓自己堅信面前的尸體跟任何人都沒有關系,只是一個物證。他要讓尸體開口說話,他要通過手術刀尋找證詞,為偵辦此案提供支撐。但無論怎樣,此時凌飛無需過于繁瑣,他要先確定死者是他殺還是自殺。

在助手小栗的配合下,每個程序都符合操作規范,唯有這樣才會避免失誤,避免給案件偵辦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凌飛剛跟小栗接觸的時候,三番五次提醒對方要細致,可人家并不買賬。小栗有良好的家庭背景,吊兒郎當的樣子,讓人覺得他上班是來逗悶子的,直到出現一次嚴重失誤,他才對自己的師父言聽計從。

在公安機關有個良好的傳統,不管是哪個警種,警隊都會給新人配上一位老同志,這位老同志很可能沒有職務,但卻承擔著傳幫帶的任務。

小栗是從中國刑事警察學院法醫專業畢業的,凌飛是在地方醫學院學的臨床,半路出家改行當的法醫。小栗一報到就探聽了消息,對科班出身的他來說,看凌飛的眼神是挑剔的,況且凌飛沒有實際職務,彼此缺了上下級關系的約束,他對凌飛交辦的事情更是不以為然。

凌飛深知小栗沒把自己放在眼里,也不好管得過寬,師父領進門,剩下的全看個人的造化了。

為了改掉小栗粗心大意的毛病,他時常念叨本單位上世紀六十年代的一次失誤。大概情況是,動物的血清與人的血清凝集,讓法醫誤判了犯罪分子的血型,通俗點講,就是法醫提取血樣時混進了動物血。

這個失誤是凌飛的師父犯下的。凌飛在講述這些的時候,總是重復一句話,說賦閑在家的老法醫不希望后來者再犯類似的錯誤。小栗反感有人在身邊嘮叨,他覺得膩歪透頂,把凌飛的話當成了耳旁風。

有幾次,小栗還當眾頂撞,讓凌飛下不來臺。有人打抱不平,想尋機會整治小栗,凌飛聽說后趕忙制止,還為小栗打掩護,說年輕人都這樣,沒有逆反心就不正常了。那時,他想起了與家人鬧得水火不容的金力,他計劃跟金力深談一次,可忙活起來就一拖再拖,拖到最后沒了下文。

小栗并不領情,還在背地里笑話凌飛,說他書呆子氣太重,沒有男人的氣魄,太娘。凌飛一笑而過,這話說得并不夸張,他在單位和家里,給人留下了唯唯諾諾、缺乏主見的印象。

某天深夜,城鄉接合部發生一起命案,凌飛和小栗接到命令,從家里趕往現場。凌飛的住處離得遠,到的遲了,小栗大包大攬,說該辦的全辦妥了,用不著凌警官操心了。話里話外還是透著不屑。

也是為了鍛煉年輕人,凌飛臨時起意,讓小栗全權負責,拿出尸檢報告。他考慮過了,這是一起奸殺案,法醫的任務是,提取相關物證,按部就班地進行檢驗即可。小栗不用吹灰之力就能完成。

凌飛掉以輕心了。

科技飛速發展的今天,血型檢測早已被DNA技術代替,可小栗不知哪根神經搭錯了,選擇淘汰了的傳統方式去驗血型。他本該用潮紗布擦取精斑,但他毛躁,直接用手術刀刮取,結果把受害人的汗毛、皮膚和汗斑跟精斑混在了一起。小栗自信滿滿地下了結論,認定犯罪分子是AB血型,這誤導了一線辦案人員,讓偵辦方向南轅北轍。直到再次發案,倒查回來,問題才暴露出來。領導要追究責任,關鍵時刻凌飛站了出來,替小栗背了黑鍋。

也就是那一次,小栗主動開口喊了師父。此刻,他們配合默契,正在做硅藻檢驗,但這依然無法確定死者的死因。

師徒二人都戴著口罩,只能用眼神傳遞信息,經過磨合,不需要說話,他們就能理解對方的意圖。

凌飛把手術刀放下,仰起臉,盯著無影燈站了一會兒,小栗也跟著停下了手。他們都明白,假若死者是被謀殺的話,眼下的工作只能判斷水庫是不是第一犯罪現場。

水中打撈出來的尸體,只要死者在落水前仍有呼吸,就會將水里的微生物吸入體內;如若是死后拋尸水中,則相反。通過硅藻檢驗,他們已經確定了一件事情,死者屬于前者,這就意味著排除了死者被害后被拋尸的可能。

不管他殺還是自殺,凌飛心里都是糾結的,那好歹是一條鮮活的生命。都說好死不如賴活著,金力這是怎么了呢?不,他希望如麥香所言,這根本不是金力的尸體。

一切都不以人的意志而改變,同事送來DNA鑒定結果,凌飛遲疑片刻才給麥香打電話。按規定應當先走書面報告的程序,等相關負責人簽字之后,才能公布結果,但他想第一時間讓麥香知情。

電話一直無人接聽,麥香正在審訊室里。水庫管理員令她頭疼不已,那家伙東拉西扯,自始至終扯不到正題上。麻煩之處還在于,他越是這樣,越容易讓麥香產生懷疑。試想,一個正常人是不愿跟警察費口舌的,過于反常會讓人覺得是此地無銀。

麥香讓他把前幾次值夜班的情況講清楚,她并不知道凌飛那邊已經出了檢驗結果,只能依照過去的經驗開展工作。

想到丈夫,她有些內疚。她確實意識到自己錯了,不該在夜里去木墅村,好在除了自己的男人,沒人追究這些。可她實在沒臉給凌飛低頭認錯,麥香已經習慣了長久以來形成的家庭生態結構。

管理員看她發愣,反倒提醒她聚精會神,還解釋說自己一個人待在荒郊野外,見到人就喜歡嘮叨,否則會憋死。

辦的是命案,麥香對“死”字極為敏感,莫名其妙地問了句,你說說,那人是怎么死的?

還沒等她反應過來,管理員就抗議上了,說那人的死跟我沒有關系,警察同志,你這算是誘供嗎?

被人說是誘供等于被戳中了要害,就像是在譏諷她是個半吊子警察,不懂業務的警察。麥香一時語塞,又不想草草收兵。她只能拼命擠出一絲笑,來暗示自己莫沖動,順便化解尷尬。

恰在此時,一位同事進門,把手機遞給她,說是姐夫的電話。在公安和部隊通常都是這樣,不論年齡大小,都依男女性別喊對方家屬嫂子或姐夫。

凌飛在電話里告訴她,死者身份已經確認,是金力。丈夫的語氣冷冰冰的,像個毫無交集的陌生人,以至于她把想表達的歉意又咽回了肚子里。

麥香迅速調整狀態,也調整了偵查方向。她吩咐手下隊員火速查明與金力有債務關系的人員,隊員說早就查過了,一共有三個人,兩人住市區,一人住在下面縣里。她朝對方豎了豎大拇指,這是讓她引以為豪的地方,她的團隊總是先知先覺,這也是他們能在各中隊的較量中拔得頭籌的訣竅之一。

她首先想到的是疤臉山。

疤臉山本名叫劉海山,早年打架破了相,也因此在“江湖”中擁有了地位。有了破相這個前提,這貨就面目猙獰,假如沒有心理準備,猛地撞見他,魂魄會被嚇跑大半。可疤臉山就是疤臉山,他頂著那張丑陋的臉到處尋釁滋事,生怕別人不知道他的名號。他是把疤臉當成了勛章,常人根本無法理解。

疤臉山牛了一段時日,受到警方打擊進了監獄。出獄后倒是安穩了,不再惹是生非,但他并未改邪歸正,而是干起了開賭場的缺德勾當。

麥香長嘆一口氣,心想即便此案真跟疤臉山有關,也不能輕舉妄動。因為這畜生是掃黑除惡的重點對象,早已被納入警方的視線,目前還在偵辦過程中,就等把證據鏈固定下來,選準時機收網了。

她專門跟隊員們交代,疤臉山不能動。看著大家疑惑的樣子,她只能把其中的緣由掖著藏著。并非不信任戰友,這是機密,嚴守秘密是必須執行的鋼鐵紀律,在偵辦大案要案之前需要做海量的準備工作,才能放長線釣大魚。

藝術來源于生活,好多個警匪片里演過,背后的大Boss都具備極強的反偵查意識。在前面賣命的都是小嘍啰,就像疤臉山的團伙,招了些不學好的青年,真要出了事兒,倒霉的是那些傻蛋,疤臉山還是坐在那里數票子。

源于此,麥香決定不驚動疤臉山,以免打草驚蛇,雖然她聽凌飛說過,金力妻離子散全是疤臉山禍害的。

金力上大學之后,沒再跟家里要一分錢,他在校園里尋到了商機,僅靠給手機貼膜,就成了同學們當中的土豪。但他為人活泛,出手又大方,那些錢都用來請客了,也沒留下什么積蓄。

金力就讀的那所學校不上數,就業時讓他領教了社會競爭的殘酷,好不容易應聘了一個公司,老板卷著錢跑了。再后來是接二連三的碰壁,他沒被挫折打垮,而是想通過自己的智慧改變命運。

村里但凡有點能力的人都外出打工了,他返回鄉下,把別人荒了的農田承包過來,挨家挨戶簽了協議。好多人都說他瘋了,把書念到了狗肚子里。金力一笑而過。

他跟凌飛談了自己的規劃,從農村信用社貸了款,在那片土地上種了藥材和果樹。金力把希望的目光投向了廣袤的原野,他不但要自己致富,還想帶領村民過上好日子,如果在家門口就能賺到錢,誰還愿意背井離鄉呢。

現實跟理想總是有所偏差,猶如一對苦命鴛鴦,相愛相知卻無法修成正果。金力頭一年就賠了個底朝天,接下來的兩三年更是不景氣,把他的雄心壯志消磨個精光。

家境敗落后,老婆收拾了行李,說是外出打工,實際上是跟人私奔,一去不復返。

這件事情對他打擊挺大,但金力并未就此消沉,而是想打翻身仗,把賠進去的錢再賺回來。可他選錯了方式,沾上了賭博。

好賭之人會變得癲狂,他輸紅了眼,想把老本撈回來,一來二去就越陷越深,等凌飛兩口子發現的時候,他已經欠下大筆賭債。

都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這話不假,如果不是對金錢過于強烈的迷戀,就不會栽到壞人的手里。金力栽了,凌飛當時跟麥香商量,想著幫他一把,也算是為民除害。

受過警方打擊的疤臉山非常極端,他仇視社會、憎恨警察。他的地下賭場打一槍換一個地方,像鬼魅一樣躲在陰暗的角落。這給麥香帶來了極大的困難,她一時半會兒找不到疤臉山的犯罪證據。

打擊犯罪不能搞個人英雄主義,得講究個團結協作,麥香自知能力有限,及時把情況報告給上級。如今市局把疤臉山列為涉黑對象,也有她的功勞。

回頭再說金力。在凌飛兩口子的監督下,金力不賭了,戒了賭癮就好好生活吧,叫人發狠的是,金力又染上了毒癮,毒癮發作的時候,尋死覓活,說自己知道那玩意兒不能沾,但心里邊苦,難受。凌飛聽后心都碎了,迫不得已,他又把精力轉到了幫金力戒毒上。

總而言之,金力成了不孝之子,也沒少坑害村民,用無惡不作來形容毫不夸張,他的劣跡害得父母在村里根本抬不起頭。

麥香忽然意識到,金力在村里樹敵太多,這勢必帶來一個問題,在不大不小的木墅村,人人都有干掉他的理由,從這個角度去分析,人人都有作案的嫌疑。

她發微信把這個想法告訴了凌飛,遲遲沒有等來回復。只要不是極其特殊的情況,麥香很少直接給丈夫打電話,這跟凌飛是極大的反差。

她覺得刑警不同于別的警種,尤其跟基層派出所的片兒警相比,有著天壤之別。刑警一旦上了案子就沒空接電話,有時還會為了保密將辦案人員的通訊工具統一保管。片兒警得跟群眾打成一片,得為老百姓服務,得確保手機24小時開機。

具體到丈夫身上則另當別論了。丈夫是法醫,雖然也在基層,但不需要在辦案過程中打頭陣,工作起來沒那么緊張,可麥香還是堅持不直接給凌飛打電話,還勸凌飛別動不動就直接撥打同事的電話,萬一人家正在抓捕現場蹲守,一個電話就露餡兒了。

麥香的理念站得住腳,別說是跟警察這種特殊的人群打交道,哪怕是跟沒有工作的待業青年聯絡,也得講究策略。比如約人家吃個便飯,如果因為這樣或者那樣的關系不方便參加,發信息就可以緩沖一下,避免很多尷尬。但凌飛覺得這樣太累,生活就該簡單一點。他不管妻子如何反感,依然我行我素。麥香覺得他的情商低得可怕,比跟父母撒嬌的小孩子還要任性。

說起孩子,麥香挺愧疚,自從給兒子斷奶,她就沒再管過,全是丈夫一個人在應付。凌飛的確是個稱職的爸爸,無論多么繁忙,他都能處理好工作和家庭的矛盾,把凌小麥照顧得妥妥當當。

麥香突然有種莫名的緊張,兩人都盯在案子上,沒人照顧孩子。她撥打了家里的座機,無人接聽,又從手機里輸入丈夫的手機號碼,眼瞅著就要撥出了,一個電話擠了進來,對方說發現了新線索。

麥香掛掉電話,也沒工夫給凌飛打電話了,她在心里默默祈禱,希望丈夫抽空關照下兒子。她是刑警不假,說到底,她終歸是個女人,而且是有牽掛的母親。

看過妻子微信的凌飛此時神情嚴肅,他直勾勾地盯著小栗,一言不發,讓小栗心里發怵。

小栗攤了攤手,擺出無奈的姿勢說,師父,用不著去現場測水壓了。

凌飛未置可否,但他心里清楚,金力就是淹死在那個地方,因為不同水域的硅藻分布不同,金力體內硅藻的種類跟落水處提取水樣里的硅藻分布完全吻合。

良久,他才語氣低沉地說,還是不能定性。接著又自欺欺人地說,若是定為“事件”,我心里還會好受點兒。

所謂的事件是相對案件而言的,是法醫之間約定成俗的一種說法。這個問題很好理解,對于法醫來說,要根據現場勘查情況,第一時間確定是不是命案,確定不了即稱為“非正常死亡事件”。

凌飛去過現場,按照水庫管理員的說法,金力打撈上來的位置可以直接否定失足落水的可能性。所以,他才為金力是他殺還是自殺的問題而費神。

從目前的情況看,金力的尸體沒有任何外傷,消化系統也未發現有毒物質。唯一反常的是,金力的胃容物酒精含量過高,如果他不是死了,而是酒后駕駛,放在交警部門那里,他屬于醉駕。也就是說,金力的血液當中,每百毫升的酒精含量超過了80毫克。

誰能讓一個醉漢淹死在水中呢?凌飛猜想,有可能是金力喪失了對生活的信心,一時想不開,自己投身水中;也有可能是他扛不住酒勁兒,渾身燥熱下水庫洗澡,發生了意外。

搞不清為什么,凌飛唯獨不愿接受好兄弟被謀殺這樣的結果,雖然無法排除這種可能,但他硬逼著自己不去那么想。他覺得自己快要瘋了。

常人避諱談論與死亡有關的話題,總覺得那是不吉利的,凌飛不喜歡跟外人接觸也與此有關。早年,他參加大學同學組織的聚會,席間一旦有新的朋友就得互相介紹,別人一聽說他的職業,就會把伸出的手縮回去,生怕沾了晦氣。最狼狽的是相親,女方沒當場甩手走人已經是燒高香了。所以,他感謝麥香嫁給了自己,也自然而然地容忍了妻子婚后的各種霸道。

凌飛曾經想過辭職,跟在醫院工作的那些同學相比,他的處境非常窘迫。人家是白衣天使,到哪兒都受人尊重。說歸說,甭說別人是否戴有色眼鏡看自己,就連不嫌棄自己的妻子都會把那句話掛在嘴邊——我不跟不在一線的人一般見識。

現如今他愛上了這份職業,回頭想想,是老金叔的鼓勵讓他堅持了下來。他不喜歡跟別人交流,只要不忙,他會待在角落里,一聲不吭。特別煩躁的時候,他認為自己得了抑郁癥,但靜下心來,他又給自己定性為抑郁質。

確實如此,他孤僻、敏感,說話辦事慢條斯理,這符合抑郁質的特征。抑郁質是人的氣質之一,按照巴甫洛夫高級神經活動類型學說,這類人適合在技術含量較高的崗位工作。凌飛慶幸自己從事的是與技術有關的職業,這些年來取得的成績也印證了這一點。

抑郁質的人內心很孤獨,很不擅長與人共事。可凌飛從未跟同事紅過臉,跟小栗還特別聊得來。看來人與生俱來就是復雜的,復雜到有時自己都認不清自己。他曾經跟小栗交流過這個問題,雙方各持一詞,最終也沒討論出個結果。

客觀地說,工作之余,兩人探討任何問題,也未曾有過真正意義上的“共同語言”。譬如在跟外界接觸這個問題上,作為師父,凌飛怕小栗步自己的后塵,遭受別人的冷眼,越發擔心小栗在找對象的問題上受到打擊和傷害。搞笑的是,小栗壓根沒碰到這類事兒,看他一副難以置信的神態,小栗解釋說,沒幾個人跟錢有仇。凌飛霎時醒悟,小栗是富二代,原來有錢真的能讓鬼推磨。

當初聊這個話題的時候,凌飛只是感慨不已,沒有過多地去思考。此時,他不得不去琢磨,金力是被錢害死的嗎?金力為了賺錢奮斗過,也為了翻身借了高利貸,不管回頭如何給死因下結論,人都是被錢逼到了這個份兒上。真是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啊。

想到這里,他又給麥香打了電話,見遲遲無人接聽,他回復了之前的那條微信:跟疤臉山脫不了干系。

過了一會兒,凌飛突然察覺,自己的意見必然會產生歧義,好像是在找理由為木墅村的鄉親們撇清關系。他對木墅村的山山水水都有感情,為那里的人們做點什么也無可厚非,但他早就給自己定了規矩,決不打聽和介入麥香手頭上的案子,因為旁人的意見極可能干擾辦案人員的思路。

可時效已過,他已經無法撤回那條微信。凌飛只能長久地注視著手機屏幕,目光空洞,任由時間悄無聲息地溜走。

麥香哪兒有時間看手機啊,她這會兒正在交警支隊指揮中心,分析研判近幾天出入瓦善水庫的車輛。破案要打提前量,雖然法醫方面尚未對死因定性,也沒有給出金力相對具體的死亡時間,但他們還是按照命案來處理的,這叫有備無患,免得到時候倉促應戰。

他們另辟思路,把精力用在了尋找出入庫區的人員和車輛上,這么做事半功倍。按照命案的規律來推理,嫌疑人運用現代交通工具作案的幾率最大,為了縮小范圍,又把虛擬的發案時間鎖定到夜間。

幾十個交警和輔警齊刷刷地坐在電腦屏幕前,目不轉睛地查看監控資料,場面相當壯觀。社會上有人詆毀公安機關,說安裝那么多的攝像頭,純粹是為了抓拍罰款,碰到案子監控怎么就不管用了呢。真是一行不知一行的難,殊不知,辦案過程需要耗費大量的人力和財力,會牽扯好多部門的精力。

慶幸的是,瓦善水庫一帶人跡罕至,他們輕而易舉地找到了一輛可疑車輛。車子是黑色的越野車,四天前的夜里駛入庫區之后,在那里逗留了兩小時十三分鐘,而且進去與出來的路線不同。非常遺憾,夜間光線受限,車輛牌照極其模糊,肉眼無法辨認。

找來圖偵部門的人一查,車牌被異物遮蔽。那還等什么呢?查車,一時一刻也不能耽擱。

黑色越野車的品牌倒是明確,但全市包括外地同款的車子不計其數,真要去逐一排查,是個令人頭疼的工作。麥香拍了一下指揮中心主任的肩膀,對方心領神會,下令擴大搜索范圍,按照黑色越野車行駛的路線摸排線索。這就是彼此之間的信任和配合。

很顯然,只要越野車離開庫區,勢必要取下車牌上的遮蔽物,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查看監控的隊伍分了兩撥,分別沿著車子進出的路線查找線索,怕只怕車子會刻意躲避監控,猝不及防地從偏僻之處出現或消失。

過了半個多小時,一位女輔警喊了一聲“在這兒”,麥香等人連忙起身過去,幾個腦袋湊到一起,眾人不約而同地盯住了電腦屏幕。

女輔警負責查車子駛離庫區的運動軌跡。越野車回了市區,離開的時候已是深夜,路上行人和車輛無幾,查起來相對簡便許多。她輕點鼠標,截圖,畫面略有模糊,卻十分明確,車子駛進了一條巷子,然后就渺無蹤跡了。

那兒是老城里的棚戶區,一片待拆遷的平房,用官方的說法是“城中村改造工程C項目”。可惜雷聲大雨點小,為拆遷款的問題,項目就那么無限期拖延,導致整個區域臟亂差,沒有人挑頭去裝監控。

問題是那里居住的人員成分復雜,有點能耐的居民在別處買了房子,把平房租給別人。外來人口的急劇增多,給治安管理帶來空前的壓力,雖然沒發生影響惡劣的案子,但偷雞摸狗的事時有發生。

越野車消失在特殊區域,又平添了幾分嫌疑。麥香說了句辛苦了,又捏了捏女輔警的胳膊,那意思是繼續排查。

也不知過了多久,另一撥人發現了越野車的行蹤。駕駛員是個男的,帶著口罩和鴨舌帽,在城鄉接合部停車遮擋了車牌,雖然面目模糊,車牌卻是一目了然。

再往前查,車子是從一家酒吧的停車場開出來的。車主帶了個女人上車,有些事情不說也罷,總之是排除了作案嫌疑。

案件偵辦又鉆進了死胡同。

公安機關要求命案必破,那些因為技術手段落后破不了的陳年積案陸續都破了,對剛發生的案子,麥香哪怕脫皮掉肉也得還死者一個公道。別看麥香是個女人,只要進入工作狀態,從未優柔寡斷,這一次牽扯到金力,她更是心急如焚。

跟麥香一起偵查的是老陳和小沈,這一老一少也拿不出更好的主意。尤其是老陳,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問什么都不肯說,麥香不好跟老陳急眼,老陳面臨退休,當年還曾經救過她的命。

那是一次抓捕行動,因為嫌疑人是女性,制定的方案是,安排女警察負責控制對方。女刑警屈指可數,正在度蜜月的麥香被緊急召回。

那女人長得五官精致,頗有氣質,看起來文文弱弱,讓人懷疑搞錯了抓捕對象。抵達現場后,嫌疑人沖她莞爾一笑,然后眉頭緊蹙,用右手捂住了肚子,亮出束手就擒的表情。麥香一時犯了迷糊,行動上就有些遲緩,沒想到,嫌疑人的左手攥著一把水果刀,直刺她的胸脯。在麥香身旁的老陳眼疾手快,一把推開她,自己的身體正面暴露無疑。那女人目露兇光,喪心病狂地把水果刀捅過來,老陳下意識地用手格擋,到最后手上的筋被劃斷了三根。

麥香帶著凌飛去探望,說這條命是老陳給撿回來的,日后定會報答。老陳自我解嘲,說武藝練不精,不是合格兵。然后又意味深長地說,跟犯罪嫌疑人打交道千萬不能動善心,好刑警就該心狠,善良有時會蒙蔽雙眼。

個把月之后的一個夜晚,麥香剛脫下睡衣,想跟丈夫來一場激烈的“戰斗”。對于新婚燕爾的她來說,對那方面的訴求有些嚇人,可無論怎么撩撥,凌飛都不來電,還很無趣地問,善良會讓好人變成壞人嗎?

萬難之間,麥香不再像過去那么矜持,而是直接撥了凌飛的手機,平日里跟丈夫吵吵鬧鬧,真到了這個節骨眼上,她需要跟親近的人說句話。

過了好一會兒,電話才接通,是小栗接的。小栗說,嫂子,師父正忙,讓你過會兒再聯系。

麥香問,忙什么?

小栗嘻嘻哈哈地答:還能忙什么,忙著帶我這個優秀的徒兒去西天取經唄。

凌飛在這個時候接過了電話,埋怨小栗說,你呀。這就是他的風格,好似多說一個字都會累到自己一樣。

麥香瞬間想起鬧心的那一次。丈夫不肯應戰,讓她無比難受,身體的馬達一旦被啟動,最好讓它加大馬力運轉,凌飛的冷淡,猶如讓戰場上橫沖直撞的戰車突然熄火,片刻就會潰不成軍。狼狽的是,凌飛自問自答,說善良會讓好人變壞。聲音低沉,把她的激情降到了冰點。

她正胡思亂想著,凌飛在電話那邊說,金力的死亡時間是三天前。

麥香調整了情緒,回到現實:能再具體點兒嗎?

凌飛答非所問:我很忙,別再煩我。

誰不忙呢?聽著丈夫不耐煩的語氣,麥香感到受到了屈辱,忽然抬高嗓門,說咱倆永遠不在同一個頻道上,你別打岔,我知道金力死了,你難受,他再混蛋,再不爭氣,我也希望他活著。我知道你怕沒法跟老金叔交代……

未等她說完,凌飛幽幽地回了句:老陳說過,不能跟壞人動善心。

麥香不明就里,她哪里聽得進去,罵了句臟話,蹦出個“滾”字,就氣呼呼地掛斷了電話。可她轉念一想,丈夫的話毫無罅隙,對于犯罪的縱容就是最大的犯罪,可凌飛為什么如此突兀,扯出這么句話呢?

凌飛和小栗始終在忙活,他們走進了死胡同,也是蹊蹺,常規的檢測無法確定金力的死因。凌飛正愁著呢,老金叔來電話了。

老金叔說,狗子,我能跟你見一面嗎?

凌飛說,行,等我忙完,回趟木墅村。

老金叔說,不用那么麻煩,我已經到城里了,還給我孫子捎了點兒山芹菜,小家伙跟你小時候一樣,就好這口兒,一看就是老凌家的種兒。

這樣吧,馬上天就黑了,你別坐公交,先打車到我家,那點錢不用省。鑰匙在門外的腳墊下面,估計你孫子也在家,我們忙起來,都是對門幫著接送。也只有跟老金叔兩口子和金力之間,凌飛才有說不完的話。

老金叔說,好,寶貝孫子才上小學就能照顧自己,比你當年要強許多,日后絕對有出息。言罷,他又嘀咕說,你爹沒福分,連抱孫子的命都沒有,可惜嘍,我這個老不死的也沒福氣啊……

凌飛眼眶一熱,說,金叔,凡事往好處想,以后我就是你的親兒子,你和嬸子好好的,活上個一百來歲。

老金叔苦笑幾聲,說,給你當爹,我配不上啊。

凌飛也跟著笑笑,說又瞎尋思,你跟凌小麥先對付一口,等我回家給你們做飯。

擱下電話,他心里邊憋屈,為老金叔感到難受。凌飛想,老年喪子絕對比少年喪父要痛苦得多,當年發生事故的時候,他還懵懵懂懂,只是在出殯的時候,被那么多人嚇到了,才嚎了幾嗓子。

不養兒不知父母恩,看著凌小麥從一個小毛猴,一天天長高長大,他徹底體會到老金叔一家人的不易。他早就跟麥香說過,要給二老養老送終,在這一點上,妻子通情達理,讓凌飛感動。

麥香是一線刑警,粗線條,也不太講究,他們之間很少交流和互動,但說凌飛不牽掛她是假的。抓捕是辦案的重要環節之一,其中的危險不必多說。婚后,特別是老陳替妻子擋刀之后,凌飛囑咐一定要注意安全,可人家嫌他嘮叨,說干刑警的就得有這個心理準備,搞得好像隨時都會丟掉性命似的。

凌飛干脆保持了沉默,在凌小麥出生之后,把心思全放在了培養兒子身上。

想到兒子,他挺自豪,因為兒子的自理能力很強,小小年紀就學會了煮飯燒菜,不像同齡的孩子那么嬌貴。碰到父母都加班,凌小麥還會隨著個人的心情,給大人準備吃的,至于平常上下學,基本上都是搭對門的便車。

凌飛想,得給孩子去個電話,小家伙是個話癆,不能讓他在老金叔面前口無遮攔,萬一哪句話過于唐突,觸及老人的痛點,那就麻煩了。

可是家里的電話卻遲遲無人接聽。

十一

凌飛的腦子里冒出無數個糟糕的念頭,兒子被拐賣、綁架,再或者有人報復當刑警的麥香,這一切都有可能。他努力遏制這些烏七八糟的想法,盼著兒子只是迷路了。

他給麥香打了很多電話,根本無法接通,估計是在審訊室,信號被屏蔽了。再打老陳和小沈的手機,也無人接聽了。凌飛感到自己要崩潰了,他氣急敗壞地把手機摔到地上,又上前狠狠地跺了幾腳,把小栗嚇了一跳。

小栗問,師父,你這是干嗎?

沒你的事兒,今晚必須讓尸體開口說話。說完,凌飛黑著臉走了。

麥香毫不知情,她的手機電量不足自動關機了。

小栗通過小沈的手機聯系到她,張嘴就說,嫂子,我先給你通報一下,金力是他殺。從尸體上沒找到證據,但我從他背后腰帶發現了痕跡,雖然腰帶被泡軟爛了,還是提取到鐵銹的成分,懷疑是身上墜著重物沉到水底的。正式的報告等師父回來簽字,你抓緊帶人去現場看看吧。

麥香二話沒說,招呼著老陳和小沈去水庫。

小沈水性不錯,自告奮勇下了水,可天已經黑了,他怎么也找不到金力沉水的確切位置。實在沒招了,他才跟麥香說,請人幫忙。雖然夜色已深,襯著月光,小沈還是看到麥香的臉色極其難看。

十二

知曉金力落水位置的只有三個人,小栗、水庫管理員和那個偷魚的。昨夜在現場,凌飛和小栗是有明確分工的,前者負責對尸體進行初步檢驗,并了解現場的情況;后者負責下水,自然也是要摸清情況。

刑事案件現場的勘查檢查的一項極為繁瑣和細致的工作。公安機關在2014年出臺過一個規定,偵查人員到位后要各司其職,具體工作任務沒有影視劇里演的那么精彩,而是比較抽象,不說也罷。

警察辦案講究集團化作戰,互相之間分工不分家,各地對偵查人員任務的界定有細微的差別,但大同小異,都是為了提高工作成效。這是他們落在字面上的說法,具體到法醫或者是凌飛師徒二人身上,那就是檢驗、檢查尸體或是受害人的人身,順道發現、固定、提取現場痕跡和物證等。專業的人做專業的事,其他工作有人會去做。

現場痕跡和物證很好理解,可能是半枚指印,也可能是一根毛發,甚至僅是脫落的皮屑。只要是凌飛和小栗一同出警,先跟尸體接觸的通常是凌飛,這是他倆事先的約定,也是長期養成的習慣。

從某種意義上講,兩人都出現了失誤。

解剖尸體得通知死者家屬到場,讓人家在《解剖尸體通知書》上簽名或者蓋章,但凌飛明知死者是金力,他不想讓老金叔過早知道兒子的死訊,就有意打了擦邊球。小栗擔負著在金力落水區域勘驗和檢查的任務,卻未發現有價值的線索,如果非要為他找個理由的話,那只能拿黑燈瞎火水下作業來做擋箭牌。

小沈轉過頭來又跟小栗聯絡,剛一接通,他就把方才的火氣撒到了小栗頭上:你眼瞎了嗎,現場勘查怎么搞的?

見小栗沒搭腔,他又用命令的口吻說,立即、馬上到現場。

師父不在,脫不開身。說完,小栗便掛了電話。

小沈的情緒受到影響,轉過頭來向麥香發牢騷,說瞧見沒,麥姐,這就是姐夫帶的兵。這無異于是在強調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的老理兒。

麥香沒好氣地說,你他媽的豬腦子啊!把發現尸體的當事人調過來。

老陳把水庫管理員喊了過來。得知警方是讓自己下水尋找證據,水庫管理員沒再啰嗦,他麻溜地下水。也就十來分鐘的工夫,就在金力落水區域打撈出一塊大石頭,石頭上捆著一根繩子,另一端拴著農村常見的扁擔上的掛鉤。

下步該怎么辦?麥香主動問老陳。老陳在沉思,沒吱聲。麥香說,小沈把證物帶回去,我跟老陳大哥今晚去木墅村摸排。

她啟動了引擎,心里卻沒底,她覺得自己像個沒頭的蒼蠅。

十三

麥香是有顧慮的,她把自己比作沒頭的蒼蠅并不為過。因為去木墅村意義不大,充其量能查到金力是什么時候離開的村子,或者說他近期在村里有無異常行為。

麥香此時已經打開了手機,她和老陳敲開了村東頭的一戶人家,一進門就找充電器充電。她是個工作狂,時常漏接很多電話,有時連上級的電話都沒理會,所幸并未耽誤工作,也沒有領導上綱上線。

這戶人家跟老金叔很熟,跟老金叔的年齡相仿,男人比較沉默,女人愛拉呱。她捏著麥香的手夸狗子有福氣,眨眨眼就娶了這么好的媳婦兒。

麥香幾次想插話,都被隔了過去,人家對她也很熱情,非要到外屋張羅著做飯,說別去叨擾老金家啦,兒子剛走,老婆子又病懨懨的,可憐死個人兒。

老陳替她解了圍,說深夜造訪是有任務,了解點兒情況。

女人壓低嗓門問,是老金家那檔子事兒嗎?

老陳點點頭,女人將炊具放下,手在腰間的圍裙上蹭了幾下,回到里屋,把臉湊到麥香耳朵旁,神神秘秘地說,哎呀,老金肯定上輩子做了什么孽,好好的小伙子,犯起病來六親不認,這個兔崽子,把他媽治病的錢都偷走了,全敗光了。

麥香問,他最近有什么反常?你最后一次看到他是什么時候?

反常?禍害村里,早都習慣了,有時候恨不得拿老鼠藥把他毒死。說著,里屋的男人咳嗽了幾聲,女人趕忙改口,說這可不是我的意思,我說的是村里人,村里有好多人都巴不得他死呢。

說完,女人又扳著手指說,最后一次是大前天,老金可丟大人了,兔崽子鬧酒,把自己的老子給打了。后半晌,老金騎三輪車拉著他出村了。

麥香打斷女人的話,問道:幾點?什么方向?

老陳也跟著問:還有誰在場?

女人回答了他們的問題,反問麥香:是老金把自家兒子殺了?我的老天爺啊,他跟沒事兒人一樣,今天下午還跟我打招呼,說要進城,這是戴罪那個什么,逃跑,對,戴罪逃跑是吧?

老陳為他糾正,說那是畏罪潛逃。

女人說,不管怎么逃,都是要遭天譴的,阿彌陀佛,老金家里的天天敲木魚也白瞎……

麥香在村頭待了很久,她猶豫著該不該半夜三更去老金叔家,在家的小沈已經反饋了消息,說監控顯示,老金叔去的正是瓦善水庫的方向。

她給凌飛打電話,聯系不上,她又發了“速回電話”的短信,然后就在那兒傻等著。片刻后,麥香一反常態,囁嚅著問:老陳大哥,我是不是該回避?

老陳說,你從沒干過對不起組織的事,繼續查吧。

麥香終于定下決心。她輕輕敲門,沒有回應,隨手一推,門開了。

這時候,屋里傳來老金嬸子的聲音:麥香你來的正好,我有話和你說……

老陳向麥香遞了個眼神兒,先行出門,他有意放慢腳步,等著麥香。麥香很快跟了過來,他倆前后腳走到村頭,站在那里一直不說話。

老陳掏出煙盒,麥香終于開口,說給我來一根,解解乏兒。

老陳磨蹭了一會兒,把手里的煙卷遞給麥香,他發現麥香的手有點顫抖。他把火機湊到麥香面前,點上。

麥香狠狠吸了一口,劇烈得咳嗽起來,她抹了一把眼淚,說這玩意兒真嗆。

她又把煙卷擱到了嘴里,貪婪地吸了幾口,煙火一明一滅,在深夜里特別扎眼。透過光亮,煙霧繚繞開來,麥香的臉模糊起來,好像身處虛幻的世界。

十四

整整一上午,凌飛都不在狀態。

頭天晚上,家里電話一直沒人接是因為凌小麥用攥著攢下的零花錢,帶老金叔去了家門口的肯德基,說爺爺沒吃過漢堡包和薯條,要讓爺爺嘗嘗鮮。

兒子的孝行讓凌飛心里翻江倒海。

若干年前,村里有人說,狗子這娃娃八字太硬,把爹媽都給克死了。

在凌飛的印象之中,好像真是這么回事兒。

父親是正經的國家干部,學水利工程的,是木墅村走出去的第一個大學生,很年輕就干上了副鄉長。父一輩子一輩,他跟老金叔光著屁股一起長大的。

那段時間,父親負責瓦善水庫的工程,母親是鄉中學的老師,一家人其樂融融。人有旦夕禍福,父親遭遇一場塌方事故,為了救施工的村民也死了。

辦喪事的時候,母親死去活來,等安葬了父親,她瘋掉了,在某天凌晨上吊自殺了。凌飛已經懂事了,他粒米未沾、滴水未進,發起了高燒,老金叔把他領回了自己家,從此擔負起了撫養他的責任。

村莊自有村莊的特點,誰家丟只雞都是新聞,碰上國家干部死在了村里,那不亞于扔下一枚原子彈,結結實實地刺激了村民的興奮點。他們總是用一張張嘴巴傳遞著興奮,除了狗子八字硬的說法之外,還指責老金叔是貪圖凌飛父親的撫恤金。更有甚者言之鑿鑿,說老金是干什么的啊,會計,心里的算盤珠子撥拉得比誰都響。

稍大一點兒,凌飛才知道,那幾年老金叔有苦難言。當然,事實證明,老金叔對他視如己出,比對金力好多了,風言風語銷聲匿跡,也確實叫人領教了老金叔的人品。用當地人的話說,老金叔這個人德好。

老金叔把自己培養成人,那恩情比瓦善水庫里的水還要深。凌飛覺得上天跟自己開了個巨大的玩笑,他的確沒想到是老金叔親手殺死了不爭氣的金力。老金叔懇求凌飛,給他一個晚上的時候陪陪孫子,第二天就去分局自首。凌飛沉默良久后,點了點頭。

凌飛的腦袋快要炸了。

據麥香講,木墅村的村民都說金力死有余辜,都認為老金叔是大義滅親。俗話說殺人要償命,凌飛卻不希望養育自己的老金叔成為兇手。

凌飛是全市公安機關業務最強的法醫,他給出的鑒定結果往往代表著權威。他非常清楚,倘若個人動動手腳,這起命案很可能變為金力投水自盡或是不幸溺亡,而這一切全靠手里的一支筆。但是,他能這么做嗎?凌飛有些恍惚了。

臨近中午,有人敲門。門一開,凌飛愣住了,來人是老金嬸子。老金嬸子進門就作揖,說狗子,弄死那挨千刀的小祖宗是我的主意,把老頭子換回來,讓我這老不死的去償命。

凌飛說,嬸子,有些話我不知道該怎么跟你講……

老金嬸子說,大道理我不懂,我尋思著冤有頭債有主,他這般下場也是我沒管教好,因果報應,讓我們在那邊繼續做娘兒倆。

嬸子,快別說了,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凌飛安慰道。

老金嬸子露出笑容,說痛快著呢,都不用遭罪了,你老金叔昨天夜里就進城了,他是尋死來的,他說什么坦白從寬,我來替他寬。

凌飛把老金嬸子安頓好后,去找麥香。見了麥香,他一時嘴拙,什么話都說不出來了。

過了好長時間,麥香才說,老金叔發短信說一會兒就來。看著妻子一張一合的嘴巴,凌飛想到了瓦善水庫里瀕死的魚,他覺得自己還不如一條魚——魚的記憶力只有7秒,它們碰到痛苦的事情可以瞬間忘掉,但現在以及此后半生,自己卻要墜入無窮無盡的傷痛之中,那是無底的深淵。

凌飛終于開口了,他說,只要在“死亡證明”上簽了字,老金叔這輩子就走到頭了。

麥香聲若蚊蠅:或許沒那么嚴重,老金叔投案自首在前,我們查到他在后,量刑尺度上差距很大。

兩口子都不再言聲。

老陳和小沈火急火燎地趕回來,遞給凌飛一張紙,他的眼淚忽然就冒了出來,有一滴落在了紙上。老陳趕緊找來紙巾,蓋上去,吸走水分。雖然他的眼睛是模糊的,但紙上鮮紅的指印卻變得異常清晰。

那是一封信,是木墅村村民的集體請愿信,請求對老金叔從輕處理。麥香抽了一張紙巾,遞給凌飛,他就勢握住妻子的手嚎啕大哭,仿佛遭遇了莫大的委屈。

凌飛的手越握越緊,力量傳到了妻子的身上,麥香也跟著心碎了。她不知道該如何勸慰丈夫,更不知該如何收場。

十五

老金叔來投案自首了。

老人只提了一個要求,讓凌飛找出那支英雄牌鋼筆,在“死亡證明”上簽字。

凌飛的淚水再次涌了出來。他猛然間想起來,自從上了大學,老金叔每天都會關注他所在城市的天氣預報……打參加工作以來,老金叔也成了半個“法醫”,老人家曉得法醫的規矩。

他回到工作室,使盡了全身氣力才簽完了名字。在他眼里,“凌飛”二字無比丑陋。他攥著手里的英雄牌鋼筆,幾次想把簽名劃掉,甚至直接把紙撕掉。某一瞬間,他幾乎要付諸行動了,但理智告訴他,不能沖動。

他用細微的、別人難以分辨的聲音吩咐小栗:拿走吧。

十六

凌飛對妻子說,在老金叔沒轉到看守所之前,我想帶孩子看看老金叔。

麥香說好,我馬上安排,就今天,一會兒等我的消息。

麥香把信送給了局長,專門把丈夫的訴求提了出來。

局長沉思良久,說,我特批讓你們去看老人。

這不,凌飛這會兒正陪著老金嬸子,還有妻子和孩子,在審訊室里跟老金叔見面。凌小麥童真無邪,拽了拽他的手問,爸爸,為什么爺爺不回家,要在這里啊?

凌飛看了看兒子,又看了看老金叔,喊了聲“爸”。麥香扭頭看了丈夫一眼,也喊了聲“爸”。凌飛說,我這聲“爸”喊得太遲了。

老金叔說不遲,只要心里坦蕩,什么都不遲。

凌飛鼻子一酸,心想也是,只要心里坦蕩,正義永遠不會遲到。

這天夜里,凌飛用英雄牌鋼筆把這段親身經歷記了下來。末了,他寫下了一行字:善良會蒙蔽雙眼,讓好人變成壞人嗎?此時答案已經不重要了,一切又歸于簡單。

凌飛恭恭敬敬地把鋼筆放進抽屜里。他隱約覺得,收藏的那些鋼筆都幻化成了人的眼睛,正齊刷刷地注視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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