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曉涵

小小,一個14歲的小女孩兒。她智力殘疾,最初與她接觸時很明顯能夠發現她與普通的小孩兒是不一樣的。小小幼年生母去世,繼母離家出走,她的父親于2016年年底帶著小小及其同父異母的弟弟來京謀生。
小小出生至今從未上過學,因為家中老人覺得女孩兒上學沒用,更何況是這么一個“傻”女孩兒。
可悲的是,小小于2018年4月至2019年7月間,在居住地附近先后六次被不同的人性侵。
案發后,北京市公安局海淀分局警官第一時間聯系并委托我們對小小開展救助工作。我在跟小小聊天的時候,小小的眼睛一直盯著我看,好像沒有明白到底發生了什么。她一會兒看看這邊,一會兒看看另一邊,大大的眼睛里藏著困惑,不知道該有什么樣的反應。我們帶著她玩一些玩具、與她一起畫畫的時候她顯得很開心,覺得這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情,我們能感受到,她好像從來沒有被這樣對待過。
在前期接觸到小小的時候,我們了解到小小具有以下特征:
存在溝通障礙,平時基本只用家鄉話交流,不會說普通話。因此,小小在與他人交流的過程中很拘謹,不能使他人明白她說的是什么,也不太會轉換成普通話說。因此,在與他人交流的時候她很依賴父親和弟弟。
存在理解和認知障礙,因此她無法準確理解和描述出案發的時間、經過等,對性侵缺乏實質性的理解。小小沒有時間、空間、數字等各種基礎性的概念,只能分清楚白天和黑天。對顏色的認知也很少。在描述案發細節、經過的時候,小小沒有辦法進行完整的、有邏輯的敘述。在警官對其進行詢問的過程中,小小經常無法回答警官的問題,通常是警官問出問題——小小沉默(好像是在思考、又好像沒有明白警官的問題)——不作聲、犯困。我們觀察到,她的父親這時候就會產生比較焦躁和憤怒的情緒,對小小發火,小小就會變得害怕,然后更加沉默。
表情比較僵硬,肢體不太協調。我與小小一起玩玩具的時候,發現小小的手指上都是凍瘡的痕跡,手指活動不靈活,對于小件的東西不能好好操控。小小在寫字和畫畫的時候好像是第一次接觸到筆似的,不知道如何握筆,更不知道如何畫和寫東西。此外,我發現小小跑步時擺臂和腳步不協調,也無法雙腳一起起跳等。
此外,她還存在智力障礙,但是等級不明確。
經過1個月左右的相處時間,我與小小及其家庭建立了良好的信任關系,小小也發生了一些變化。她見到我時,能夠記得我的名字了,逐漸可以開始跟我進行簡單的聊天了!在一段時間的相處中,我發現小小之所以是現在這樣的狀態,不全是因為智力的問題,很大程度上,一些行為表現都是因為她社會化的程度不高,在社會化的過程中出現了很多問題。

>>通過努力,小小的自我意識覺醒,開始尋找自我與外界的聯結。 作者供圖
小小從小在老家和爺爺一起生活,爺爺年紀較大,他對小小的管教就是“為了方便看著她,就把她關在屋子里,不讓她出去”。再加上從小被貼上了“傻子”的標簽,因此,小小也很少能夠有與他人互動的機會。另外,家人的教育觀念、家庭經濟條件等,耽誤了小小正常就學,導致小小出現上述一系列的行為表現。
我對小小的個體情況進行了解和評估之后,同時對及其家庭等支持系統也進行了綜合的評估與分析,確定了小小目前存在的風險、資源,并做了進一步的救助計劃。
我們評估到小小現階段存在的最大的風險,就是再次遭受侵害。
為解決日常監護的風險,我首先與警官和檢察官溝通,對小小的父親進行訓誡,督促他履行好家庭監護的職責。但是此辦法收效甚微。小小的父親說,他自己也想承擔監護的責任,但是他是家庭的經濟支柱,需要工作賺錢來維持一家三口的日常開銷和弟弟的學費。因此,他很難做到不出門,在家看護小小,為此他也很矛盾。
另外,我也積極協助小小父親尋找其他的可行方案。如換工作、帶著孩子工作、找他人代替監護等,但最終沒有找到合適的解決辦法。于是,我轉換思路,依托北京市青少年觀護基地“少年超越吧”,在每周一至周五的9:00-18:00期間,為小小提供日間監護的服務。
小小在來觀護基地第一天,出現了較大的情緒波動。她跟著父親來到觀護基地之后,像變了一個人似的:本來很喜歡和我聊天的她,此時卻一句話也不說;看到吃的從來都不拒絕的她,這次看到好吃的零食喂到嘴邊都不張嘴;對寫字剛剛提起興趣,每天主動寫字等著大家夸獎的她,這時卻一個字也不再寫,一次鉛筆也不碰……我結合從小小父親那里了解到的情況得出結論,小小這樣的表現是因為父親曾嚇唬她,說不要她了,小小害怕把她送到觀護基地之后,父親就此離開。因此采用了這樣的方式來默默反抗這個決定。
司法機關也曾考慮到小小父親對小小監護不力的問題,甚至考慮是否要剝奪小小父親的監護權的問題。但是在此事發生之后,為充分考慮小小權利、尊重小小的意愿,此提議作罷。小小在確認父親不是要將她丟在觀護基地不要之后,就恢復到往常的情緒狀態,斷斷續續在觀護基地托管40余天。
在小小接連發生了一次又一次的受侵害事件之后,小小的爸爸情緒崩潰,他說:“我真是受不了了,我不想要這孩子了?!薄澳阏f那些人為什么總欺負我孩子?我要和他們拼命,都不活了?!蓖ㄟ^不斷地接觸,我們發現小小父親的脾氣很暴躁、特別愛著急,尤其是每次遇到小小被欺負的事情時,他的情緒會立刻變得復雜且激烈。有因沒保護好孩子而產生的自責、無措,有對嫌疑人的憤怒、指責,更多的可能還是對孩子、對自己家庭未來的擔憂和絕望。
因此,為及時處理小小父親的這些情緒,我們幾乎每次發生侵害案件時都會在現場陪同,給小小及其家庭提供力所能及的支持,如陪同詢問、陪同就醫、安撫情緒、臨時照料等。

>>社工們去看望小小 作者供圖
除對一些危機的情況進行干預以外,我還就涉及小小未來發展的一些問題進行干預,如尋求團委、司法機關的支持,幫助小小聯系學校資源;培養小小的個人能力(安全自護能力、人際交往能力、生活自理能力等);協助她進行初步的自我探索;開展親職輔導,提升家庭支持意愿及能力等。
通過多方的努力,目前,小小家庭維持了比較穩定的生活狀態。小小已經有將近一年半的時間沒有再受到不法侵害。小小自我保護的意識和能力增強,遇到別的小朋友欺負她,她可以主動告訴爸爸和我們。但是大多數時候的小小,還是會經常性地自己一個人在家,沒有人陪伴,更鮮有朋輩群體和她玩耍、互動。
小小的快樂很簡單,只要有人跟她說話,能夠尊重、平等地對待她,她就很滿足、很快樂。但是這種簡單的快樂對于小小來說,依舊是很難獲得的。
小小各方面都處于發展的高速期,學習能力增強,能夠很快學習一些知識并且記得很牢。在觀護基地托管期間和在校讀書的一個學期,小小學習到了很多的技能,如她會從1數到20,可以從1寫到10,會寫自己的名字,能認識一些簡單的字;可以自己做飯、洗衣服、收拾屋子;開始有自己的畫畫風格,知道選擇自己喜歡類型的音樂;掌握基本的人際交往的技巧,會主動介紹自己并且認識別人;自我意識開始覺醒,開始在意外界的評價,尋找自我與外界的聯結,希望得到外界的認可……
小小這個案子,是我真正意義上開始主要負責的第一個案子。轉眼間,我也已經工作三年,與小小結識兩年有余。在這兩年多的時間里,小小給我帶來了工作乃至人生歷程中很多的“最”,創造了很多的紀錄。
小小是集“服務時間最長、讓我情緒崩潰最多、懷疑自己次數最多、工作遇到阻力最多、參與司法流程最多、經歷的刑事案件最多、認識的超越社工最多、成長進步最快、最大”等諸多“最”于一身的存在。幾乎海淀公安分局的所有警官和海淀檢察院未檢部所有檢察官都負責過她的案子或者聽到過她的經歷。
這期間難受和痛苦的時刻很多,有段日子,每當深夜電話突然響起的時候,我都會心下一緊,害怕又聽到小小被侵害的事情。因為每當又聽到這樣的事情,就代表小小又經歷了一次痛苦,又需要經歷取證、詢問、檢查等一系列復雜又難受的司法流程?!盁o能為力”可能是面對小小一次又一次遭受這些時的真實寫照吧。
作為一名社工,我們很難接受“無能為力”這樣的字眼。除了自責以外,我還會面對對自己的質疑:“怎么又發生了這樣的事?這是第幾次了?我不是都介入了嗎?”和對小小的質疑:“那些人怎么就專挑她???是不是她自己有什么問題/需求?”有些質疑,聽了真的很難讓人不憤怒。
還好,我們當時沒有放棄,現在的小小,雖然還是無法到達同齡人的智力水平,但是她一直在進步,變得勇敢又充滿能量,敢笑、敢鬧、敢為自己爭取。“盡力而為,接受自己的有限性”“只要她能有一點點好的改變就可以?!边@樣的信念和身邊所有同事們的陪伴與鼓勵,是支持我繼續堅持下去的最大動力。
兩年多的時間,他們家庭的大事小事不斷?;叵肫饋恚钭屛覄尤莸氖切⌒〉母赣H,這位每天把“我不要你了”“你走吧”“我打死你”掛在嘴邊的父親。兩年多了,這些話可能已經成了他的口頭禪,他也從來沒有直接表達過對孩子的感情。但是,通過接觸,我們發現,事實是他從來沒有一次放棄過小小。
小小的父親將真正的責任和愛表現在日常生活的行動中:家人建議將小小早點嫁人,他沒有同意;讓小小回老家跟著親戚生活,他沒有同意;小小生病,及時帶她看??;僅有一份的工作餐,留給小小,他和兒子吃饅頭泡面;早出晚歸工作,只要能掙到錢就給孩子們改善伙食;發現風險,及時搬家或求助……我們旁觀的感受尚且不易,更不要說親歷這個家庭的他了。
小小和她家庭的經歷可能只是千千萬萬亟待幫助的未成年人及其家庭的縮影,在世界的某些角落還有很多需要我們幫助的孩子和家庭。被害人救助的工作任重道遠,堅定信念,盡力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