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書平
“檢察院開始以審委會未告知檢察院列席作為抗訴理由啦!”
“檢察院抗訴:一審法院審委會研究案件未告知檢察院,程序違法;二審法院:不予支持!”
法律人也不能免俗。看到網絡上這類“標題黨”,筆者也情不自禁要點開看個究竟——結果發現自己有被蒙騙的感覺:以“審委會研究案件未告知檢察院”作為一審“程序違法”的“抗訴理由”確有其事,可二審法院在“駁回抗訴”的裁判文書中并未對此“抗訴理由”是否成立釋法說理,更沒有就此作出是否支持或是否采納的結論。
不過,筆者還真得感謝這些網絡文章作者。在浩如煙海的裁判文書中,能夠提煉出有關關鍵詞,為人們按圖索驥從中國裁判文書網中搜索和下載相關的裁判文書進行定點研究提供了方便——這畢竟是件“利國利民”的好事。
這份由北京市第三中級人民法院制作的二審《刑事裁定書》中,北京順義區檢察院的“抗訴理由”被概述為四點,前三點屬于實體方面的:“關鍵證據采信存在錯誤”“認定事實存在錯誤”“適用法律存在錯誤”。第四點屬于程序方面的,概述為:“根據相關規定,人民法院審委會討論可能判處無罪的公訴案件,同級檢察院檢察長可列席,本案經審判委員會討論決定,而未告知檢察院列席,系適用法律錯誤。”……這就是目前網絡上流傳的“未告知檢察院列席系適用法律錯誤”的“源頭”。
可不知什么原因,北京三中院在“駁回抗訴”的裁定書中,除了在案件由來和控辯主張部分概述了抗訴機關“未告知檢察院列席系適用法律錯誤”的“抗訴理由”之外,就再也找不到對這個“抗訴理由”是否成立和予以支持的任何文字,仿佛突然之間這個“抗訴理由”就蒸發了。以至于看到最后的“駁回抗訴”的終審裁定,難免產生“你抗你的,我判我的”的感覺。
在這里,筆者無意對這起再審案件在事實認定、法律適用和訴訟程序方面評頭論足,也不打算對“審委會研究案件未告知檢察院是否違法”的專業問題開展討論,只是就制作裁判文書時如何處理“控辯主張”與“判決理由”的對應關系談點一己之見。
多年來,學界和社會公眾普遍認為,在司法審判中,普遍存在“你辯你的,我判我的”的問題,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司法公信力。筆者一直認為,這個問題主要發生在審理刑事公訴案件中對“辯方”的不重視甚至有意忽視上,而不可能發生在“控方”檢察院身上。
然而,通過前述文書案例,筆者發現過去多年的“重指控,輕辯護”的慣例,恐怕已經在慢慢改變。
按照最高人民法院的要求,裁判文書本來應該針對控辯主張一一進行釋法說理,從而形成有針對性的“對應關系”。可在長期的司法實踐中,卻往往變成了有選擇性的“取舍”。
特別是,對控辯主張中的一些較為敏感或復雜疑難問題,不少裁判文書干脆就在“控辯主張”中不予表述,或濃縮為“被告人及其辯護律師以指控的犯罪事實不清、適用法律不當等為由”一筆帶過。或者,即便在文書中如實概述,但在隨后的判決理由中不置可否。以致不少被告人和辯護律師異口同聲地發出“你辯你的,我判我的”的質疑。
想不到,這種情形也出現在“控方”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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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者認為,如同對檢察院的前三點“抗訴理由”不能隨意簡化舍棄一樣,對于第四點直接涉及“程序違法”的“抗訴理由”也是同樣不能簡化和舍棄的。在刑事訴訟法規定的二審程序應當予以“改判或發回重審”的情形中,就明確規定:對于“其他違反法律規定的訴訟程序,可能影響公正審判的”,二審法院“應當裁定撤銷原判,發回原審人民法院重新審判”。
因此,順義區檢察院以“人民法院審委會討論可能判處無罪的公訴案件,同級檢察院檢察長可列席”的法律規定,以“本案經審判委員會討論決定,而未告知檢察院列席”為由,提出“系適用法律錯誤”的“抗訴理由”,無論是否言之有理、于法有據,至少在形式要件上是符合法定的“發回重審”條件的,怎么能在二審裁定書中不明不白就“消失”了呢?這究竟是業務不熟、“不小心”遺漏,還是有意為之?不得而知。
但這種現象,的確應當引起最高人民法院的重視。即使將其納入審判機關的案件管理評查指標,似乎也不為過。
也許,二審法官對于抗訴機關的四點“抗訴理由”進行“概述”時不便省略,而對于其中最后一點涉及的問題,法無明文規定——在法院組織法、檢察院組織法和相關司法規范性文件中對于“未告知”的事由或后果均無明確規定,所以就選擇性地“省略”了。
2010年,最高人民法院和最高人民檢察院聯合發布的《關于人民檢察院檢察長列席人民法院審判委員會會議的實施意見》中,只是規定了人民法院審判委員會討論四類案件(包括“可能判處被告人無罪的公訴案件”)或者議題時,“同級人民檢察院檢察長可以列席”。并要求,當“人民法院院長決定將本意見第三條所列案件或者議題提交審判委員會討論的”時候,“應當通過適當方式告知同級人民檢察院”。如果“人民檢察院檢察長決定列席審判委員會會議的”,人民法院則“應當將會議議程、會議時間通知人民檢察院”。
如此繁瑣冗長的“公文用語”,無非表明:一是根據法律規定,檢察長“可以列席”審委會;二是由于“法檢兩長”的“法律地位”是平等的,因此,法院院長決定召開審委會了,只能向檢察院“告知列席”而不是“通知列席”;三是只有在檢察長“決定列席”時,法院才“應當通知”相關參會事宜。
遺憾的是,兩院的《實施細則》唯獨沒有明確“應當告知”而“未予告知”時是否屬于“程序違法”以及有何“補救措施”。
2019年,最高人民法院在發布的《關于健全完善人民法院審判委員會工作機制的意見》中,也只是將法定的“可以列席”審委會的人員,根據修正后的法院組織法由“同級人民檢察院檢察長”擴展到“或者其委托的副檢察長”。
由此可見,順義區檢察院僅僅依據“本案經審判委員會討論決定,而未告知檢察院列席”而認為“適用法律錯誤”似乎依據不足。對此“抗訴理由”,就連“出庭支持監督”的上一級檢察院在“支持抗訴”中也未作表態。
近年來,法院系統正在全面推行裁判文書繁簡分流的改革——這主要是針對裁判文書越寫越長、判決書越來越像“書”的現象。幾乎在每一個法院都可以非常容易地見到幾十頁甚至上百頁的判決書,而我們卻并不能就此得出裁判文書“更加講理”的結論。特別是對于被告人及其辯護人的辯解和辯護意見(如非法證據排除)大多“高度濃縮”,少有針對性地給予回應。
這樣的判決書讀了之后(如果能耐心堅持讀完的話),很難感受到公平正義。于是,最高人民法院根據中央有關裁判文書應當釋法說理、統一上網、公開查詢的決定,再次強調對裁判文書應當實行“繁簡分流”。
可是,這里所說的“繁簡分流”,顯然不是在裁判文書中對符合法定條件的控辯主張進行“繁簡分流”。也不能按“前有交代,后無照應”的“慣例”,在控辯雙方的訴訟請求部分如實表述之后,到了“評判如下”和“本院認為”中就“不置可否”以至于“不了了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