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潤澤
宏志放寒假回家約著與張欣杰、李悅他們吃飯。許久不見,平時微信上閑聊幾句算醞釀,見面前洗把臉看上去瘦點,宏志對鏡子照照,踏著步走下樓去,打車去了商場。
飯桌上,宏志發(fā)了一番牢騷,說學校學生會各部改名了,部長不叫部長叫負責人,官僚氣息倒是一點沒變,不過是學生罷了,真當自己是官。李悅一如高中時代,對此類事情的驚訝源于不關(guān)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幻想著到阿富汗做戰(zhàn)地醫(yī)生、無國籍人士、當外交官還有南美的旅行,只是空洞地看著,慈悲地讓宏志說個痛快。
宏志說得差不多了,看反響并不強烈,嘻嘻笑著,頓了頓,夾幾口菜,說這家店味道不錯嗷。張欣杰在一旁打趣:“宏志,你上大學怎么沒小姑娘找你啊?”宏志裝作沒聽懂:“找我干嘛,總不能一塊學習吧?那我倒有空。”張欣杰壞笑,一邊拍拍宏志的肩膀。李悅開口道:“說起來,我有個學姐,長得漂亮,身材也好,前些天看她的朋友圈,跟一個比他大很多的男人在一起了,還親來親去的。那男的很有錢,帶學姐去看脫口秀演出能和演員見面的。”宏志負氣說:“女帶學生找有錢大叔嘛,正常,等我三四十歲了,也找十八九歲的女生。”
李悅嫌棄地看了宏志一眼,可并不因為這個想法有何不妥,只是當著她面說不雅觀,問張欣杰,“我只想知道,假如假如作為當事人,你們男生怎么看這種女生?”張欣杰家境殷實,當仁不讓地以當事人自居,淡定地說:“就像女生喜歡帥氣的男生,那丑的男生是不是覺得不公平啊?那一樣的,沒錢的人也覺得不公平,我倒感覺這種事沒什么。”
宏志激動地跟了一句:“見錢眼開的女生,品質(zhì)一般不好吧,正經(jīng)女生誰這樣啊?”見二人不吭聲,便知理虧,自己的調(diào)子太高了,降了幾拍:“當然,有漂亮學姐找我,我早就樂樂呵呵地跟在后面當狗了。”說完,三人都笑了笑,爾后聊了聊當年的校園軼事,問了在哪實習,囑咐常聯(lián)系。張欣杰說寒假還長呢,別到時候叫你不出來啊。宏志滿口答應。
回到家,宏志媽不停地講,阿志,在學校學習可努力呢?學點本事嗷,沒有本事在外頭很苦的,看我們流水線上的小孩,比你還小呢,個頭我望望還沒你高,成天就那樣干就那樣干,腿還沒你胳膀粗,叫你去干一個月還能那么胖啊,我是不信。宏志問:“他干什么呢?”宏志媽說:“搬箱、套袋子,打包什么不干?”宏志尷尬地笑笑:“這我干不了,吃不消啊。”宏志媽斬釘截鐵:“干不了?沒到時候呢!講慫話!”宏志悻悻地走回房間,打開電腦,不知道在看什么,這些事他想著煩。
宏志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吃飯了才出來,一吃完頭也不回地返回房間,宏志爸把宏志叫到邊上,說了一堆年輕人要有奮斗精神之類的話。宏志在旁邊不耐煩地苦笑。“聽聽于鴻名這樣的成功人士講話不好嗎?”宏志說:“這人說的話我覺得撈,賺到兩個錢以后就覺得自己說的話是至理名言了,是這類資產(chǎn)階級的通病。”宏志爸問:“那你講哪個人你覺得好,講的話你信呢?”宏志:“馬爾克斯、張愛玲。”宏志爸說:“我承認你講的兩個人畢竟是作家,文采當然有,不過現(xiàn)在你們這一代年輕人不應該奮斗嗎?他講的有什么錯呢?”宏志說:“給國家奉獻,管;給資本家賣命,不照。”宏志爸笑道:那你考公務員好了,我看合適。宏志沒說啥,坐在一邊玩手機。
隔天去大舅家吃飯,從前都是以要高考了推辭,現(xiàn)在不管用了。宏志一家先到,大舅家打掃得干凈,地磚閃閃亮,家里還擺了不少造型古怪的石頭,說是好東西。見宏志一家先到,大舅媽忙遞來瓜子、果盤來,講:“沒有事扣瓜子,我先去燒飯嘮。”宏志媽說:“大嫂客氣了,可要我去幫忙看看瞧?”大舅媽客氣道:“你別忙乎,宏志大小伙子嘞,你看躥好高。”宏志低著頭,手剝瓜子裝作若有其事,可還是被點到,只是說:“這兩年沒怎么長啊。”
三姨也來了,好幾年沒見,之前一直在外打工。她臉色發(fā)黃,頭發(fā)梳得繃直,細小的眼睛淡淡地看著周遭,像是唏噓。看著宏志媽:“小妹,你家宏志算是培養(yǎng)出來了,考上了一本,將來出來應該是不錯。”宏志媽,看看宏志,像是發(fā)泄不滿:“現(xiàn)在講甚個都沒有用,將來有真本事才照呢,你講現(xiàn)在在外頭沒有本事過的是甚個日子?”三姨摸摸肩膀,跟宏志媽說:“成天到晚,像那樣干,累得手都抬不起來,一不動,肩膀都疼得受不了,跟刺在骨頭里一樣,小妹哎,你算是享福嘍,他爸還賺點錢。”宏志媽冷笑:“我享得了他一點福嗎?你瞧我這二年頭發(fā)白了多少,都是累的,急的;小孩要上學,將來還要給他買個房子,現(xiàn)在沒有房子哪個小姑娘肯到你家來?日子夠受的,日子還在后頭呢!”兩姐妹你一言我一語,外婆在旁邊感慨:“照這樣講,在外頭打工還沒有在家干田調(diào)活呢!”三姨搶白:“哪講不是呢,小輝還沒談對象,婚事還沒辦好,我不干了怎么管?”
畢竟是過年,酒桌上大家樂樂呵呵的,宏志也到了上桌的年齡,給舅舅姨父們敬酒,說不一樣的祝福。大家都高興,夸宏志這孩子文縐縐的,將來能當干部,宏志媽只是講這才哪到哪呢?然而臉上的喜氣收不住。這舅媽燒得牛肉粉絲湯,還是到位,跟記憶中一樣,看宏志吃了不少,舅媽說:“好吃吧,以后把女朋友帶來舅媽還給你燒啊。”宏志笑笑,無言以對,陪長輩們喝了幾圈酒,過年就一家一家喝過來,直到開學。
臨別時,宏志爸問:“我看一篇文章說八十年代美國人不理解日本人為什么要拼命工作,覺得日本人有病,你覺得誰對呢?”宏志愣了很久,沒說啥,父親的困惑還是留給他自己解吧,宏志爸也沒糾結(jié),想不通的事放放,也不用想了。最后說:“錢不夠用要講嗷。”也就分別了。
新學期回來,寢室的兄弟們打算出去吃頓燒烤喝點酒,宏志點了瓶牛欄山,各類串串不一而足。酒酣胸膽尚開張,李炎龍說:“如果有一個按鈕,按了所有富人死掉和罪惡都消失,我肯定按。”宏志輕飄飄地說:“你給工人找工作啊?我是說,好比你們班的老師帶了自己家的小孩到你們學校讀書,擠占了別人的名額,可你還是在里面的,擠占名額與你有什么關(guān)系呢?咱知識分子能不能站在第三方的立場上看待問題?”
李炎龍盯著宏志,眼神有火,嘴角凜冽,冷靜地說:“你他媽別放屁了!你知不知道我給游樂場看碰碰車一星期老板才給了我一百八十多塊錢?”宏志忙問怎么回事,李炎龍冷笑:“他們總找各種理由,說我這不好那沒達到要求,說給你個工作機會和實習經(jīng)歷,合著我一小時只值兩塊錢是嘛?服務行業(yè),老板和顧客都不把你當人,只有什么呢,只有和你一塊工作的同事把你當人,還得是人好的。有次一個大姐讓我?guī)退『Q衣服,當時我就想把手甩她臉上,她自己是沒手是嗎?聰仔,你之前不是在普陀山工作過嗎,你說說看!”
宏志低聲說:“看你朋友圈,在舟山拍拍游客照,打打籃球,不是挺舒服的嘛?” 聰仔手插在胸前,聲音沉穩(wěn),一臉鄙夷地看著宏志:“我在餐廳每天早上七點干到晚上十點,有次要應付上面的檢查,經(jīng)理讓我們打掃,任何地方都不準有灰塵,自己倒先回去了,他永遠說下個月就好了,以后就輕松點,其實呢,沒有區(qū)別。”宏志不說話,一杯一杯地喝著五十度的牛欄山,直到滿臉通紅也無話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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