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琦
宏觀而言,所有的藝術作品都是在一定的地域語境下創作出來的,帶有獨一無二的文化印記;所有的藝術家都是在特定的文化磁場中被限定塑形的,與生俱來且概莫能外。具象而言,創作者怎樣挖掘并解讀地域文化,作品呈現出何種狀態、具備何種樣貌的文化品質和精神內涵,卻大有差異且千姿百態。
遼寧的戲劇創作,特別擅長在腳下這片文化沃土中發現題材、找尋素材,創作出極有辨識度的、受觀眾歡迎的舞臺藝術作品。相應地,遼寧戲劇的成就也凸顯并強化了地域文化的優勢,成為這一方水土文化精髓的重要構成。如果把這種相互關系不恰當地比作根雕之于樹根,累積多年的遼寧文化之“根”原本有著天然的精神之質,而戲劇的舞臺轉化,恰如雕塑家對有靈性的樹根因形而賦魂,呈現出舞臺藝術的特有價值。
遼寧有話劇、歌劇、舞劇、芭蕾、京劇、評劇、遼劇、海城喇叭戲等14個劇種。省內國有院團的戲劇創作基本以三年一屆的省藝術節為周期,自1989年開始至今,11屆省藝術節已經推出了200多臺優秀劇目。縱觀近些年的舞臺作品,會發現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那就是不同劇種的抗戰題材戲劇的扎堆涌現。僅在2020年的省第十一屆藝術節上參評的22臺劇目中,就有沈陽的京劇《關東女》、大連的話劇《無風地帶》、朝陽的話劇《血祭龍源》、錦州的評劇《信念》、遼陽的評劇《太子河畔》、撫順的話劇《忠魂當歌》等6部抗戰劇。遼寧抗戰戲劇的成績單早已經有了厚厚的一疊,比如獲得國家舞臺藝術精品工程重點資助項目的評劇《我那呼蘭河》,獲得國家文華大獎的話劇《凌河影人》,以及話劇《祖傳秘方》《開爐》《大碼頭》《鴨綠江風云》、評劇《凌河村》、歌劇《雪原》、京劇《東藏圣火》《血膽瑪瑙》、遼劇《奉天落子》等10多部作品。分析原因:其一,這些作品的出現與國內戲劇界整體對抗戰歷史的紀念與反思,由反思而關照民族未來發展休戚共振;其二,其數量之眾與遼寧曾經是抗日戰爭的主戰場,抗戰歷史開始得最早、斗爭最艱苦殘酷有非常大的關系;其三,眾多的可歌可泣的抗戰故事和抗戰英雄,是東北人的基因記憶,在遼寧當下活躍的一批劇作家的成長歷程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深刻印記,當他們厚積薄發進入戲劇創作實踐時,自然對此類題材情有獨鐘;其四,主旋律戲劇創作是遼寧歷來堅持的創作導向,因而創作并產生大量優秀的抗戰戲劇自是水到渠成。
對工業題材戲劇的偏好,也是遼寧的一大特點。老工業基地的歷史地位,改革開放初期積重難返的轉型陣痛,對遼寧工業與工人命運帶來的顛覆性改變,自然而然地引發了一批戲劇對工業文化的沉淀與思考,遼寧人民藝術劇院的話劇《父親》《矸子山上的男人女人》《黑石嶺的日子》《母親》、省第十一屆藝術節為詮釋工匠精神而創作的話劇《工匠世家》及沈陽的話劇《國徽》等都為遼寧增添了一批工業題材的優秀劇作。與此關聯,為時代楷模樹碑立傳在遼寧戲劇中占據著一席重要地位,如表現當代工人楷模的話劇《郭明義》《孟泰》,歌頌基層干部和農村干部典型的話劇《周恩義》《干字碑》,還有省第十一屆藝術節歌頌社區干部的海城喇叭戲《杜鵑花開》。遼寧戲劇還特別擅長在短時間內創作出與國家時政大局要求相呼應的作品,比如沈陽的話劇《戰國紅》就是一部以脫貧攻堅為主題的大戲,省第十一屆藝術節推出的評劇《牽·纖手》正面歌頌了駐村干部對農村脫貧致富的貢獻,評劇《過大年》詮釋了農民自身的致富愿望對實現全民小康的重要意義,話劇《與你同在》既聚焦新冠肺炎疫情又兼及扶貧攻堅,音樂劇《最可愛的人》專門為紀念中國人民志愿軍抗美援朝出國作戰70周年而創作,作為當年出國作戰的最前沿城市,丹東市民族歌舞劇院責無旁貸地承擔起這個創作任務。
遼寧戲劇擅長以本土文化視角和地域審美取向來展現藝術追求,體現地域文化的精神建構。其中,以遼寧人民藝術劇院為代表的話劇,自話劇藝術在遼寧落地生根以來,逐步建立了業內公認的黃鐘大呂,開闔大氣的“關東演劇派”風格被國內戲劇界公認,與京派、海派鼎足而立,對內則引領了全省戲劇的整體創作。一些市地級小院團雖然能力有限,但一直按這個方向來要求和努力。比如省第十一屆藝術節出現的幾部抗戰戲劇,不同劇種、不同內容的殊途同歸,在文本創作、表演風格、人物形象塑造上呈現出相近的宏大敘事主張。無論是大連的話劇《無風地帶》、朝陽的話劇《血祭龍源》,還是沈陽的京劇《關東女》、遼陽的評劇《太子河畔》,都特別注重家國情懷的突出展現,注重主要人物與敵人的多層面斡旋,注重情節的跌宕起伏和層層推進,戲劇在這個過程中塑造人物,制造劇場高潮以感染觀眾。劇中的人物形象都表現出不同程度的粗獷剛烈,凸顯出不屈的民族氣節和精神氣概。主要人物大多是胸懷大義和勇于擔當的關東硬漢;女性角色則都具有敢作敢為、深明大義、潑辣豪爽,關鍵時刻能豁出性命的性格特點。
遼寧的英模題材戲劇,在具有上述優勢的基礎上,還表現出一種新的風格面貌和精神力量。如描寫老英雄孟泰事跡的話劇《孟泰》和表現毛豐美事跡的話劇《干字碑》,都打破了以往英模題材戲劇的概念化思維,還原人物作為普通人的基本定位,于平凡中見偉大,小事中明大義。兩部戲都選取了主人公平凡生活中有代表性的幾個方面的細節,施以藝術的加工再造,著力表現人物的親切溫暖、樸實內斂又深明大義、勇于擔當的精神內核,成就了戲劇的藝術真實。這種創作理念與國內戲劇界同類題材處理上的新理念遙相呼應,在河南的豫劇《焦裕祿》、西安的話劇《柳青》、中國國家話劇院的話劇《谷文昌》中,我們都看到了這種清晰的變化。不敢說遼寧的英模戲劇可以與這幾部大戲比肩,但這種創作理念釋放的向好信號表明,戲劇正在有意識地擺脫“高大全”的符號化標簽,去除浮躁之氣,回歸藝術本體并逐步趨向成熟。
如果為遼寧戲劇尋找恰當的關鍵詞,可以用主題的主旋律性、舞臺呈現的大氣恢弘、演劇樣式的傳統守正作為主要標簽。從劇本創作到舞臺二度呈現,經過長期不斷的積累,遼寧戲劇在用現實主義創作方法深入細致地反映現實生活方面取得了非常突出的成就。然而,此一方面的成績越是突出,另一方面的不足也越容易被看到。在國家文化大發展大繁榮的宏觀格局中,引領戲劇從內容到表現形式的多樣化是藝術繁榮并平衡發展的題中應有之意?;仡櫼酝|寧省級藝術院團曾嘗試進行過多次創新實踐,如遼寧人民藝術劇院的小劇場話劇《半世為人》《尋找春柳社》、2018年的紙板戲劇《最后的卡倫》等,但這些新的探索如流星劃過夜空般一閃即逝,形不成氣候和長久的影響,而整體戲劇創作的同質化傾向則成為常態。
一是選材的同質化。雖然以主旋律彰顯地域文化,增加劇目的藝術辨識度是業內的創作共識,但基本固化的選材套路也如魔咒一般束縛著劇目創作的手腳,“唯地域”與“唯主流”只能使各地在創作新戲時可選擇的路徑越走越窄,特別是在藝術生產較弱的地市院團這一現象更為突出,其間表現出的藝術視野狹窄、地域觀念狹隘的心態令人擔憂。二是創作觀念和手法的同質化。很多劇目過于強調戲劇的教化功能,作品的藝術質量與審美屬性呈現不足,戲劇結構、主題定位基本相近,人物關系和人物形象似曾相識。比如有的扶貧戲劇在歌頌駐村干部為鄉村脫貧作出貢獻時,仍然是陳舊觀念左右創作,主要人物脫離不開“高大全”的框框,對待被扶貧對象——農民——的方式上,創作者有著“上帝之手”的天然優越感,帶著一廂情愿的施與心態,對農民的自覺意識和主觀能動性闡述不足。有些劇目的舞臺表演,跳不開前人的表演模式,臺上人物采用雕塑式的站位和造型,動作和語言有如宣傳畫一般大幅度的夸張變形。一些戲曲的舞美設計,脫離了戲曲的劇種特性,運用話劇的轉臺或繁復裝置,甚至將寫實的亭臺樓閣搬上舞臺,使原本應該空靈寫意的戲曲舞臺失去了留白和想象余地,某種程度上擠占表演空間,甚至影響了演員的表演。三是制作水平低劣的同質化。這一點應該引起文化管理部門和藝術工作者的高度關注。省第十一屆藝術節的專家評委普遍認為,2020年遼寧戲劇整體質量滑坡比較嚴重,除省級院團和少數地市,大多數地區的劇目生產在缺人才、缺資金、缺院團的狀態下勉強上馬,有的劇目甚至編、導、演都是非專業人員的首秀,只能把已有的地域故事簡單粗放地“擺”到舞臺上,不能在藝術層面進行評價。
破除同質化的魔咒,呼喚原創劇目從內容到形式的高品質創新。對有價值的本土文化,給予舞臺藝術的有機轉換和充滿新意的現代解讀,一直是遼寧戲劇有識之士常議常新的話題,特別是在省藝術節舉辦之年,對新劇目強烈的內心期待時常會不約而同、不由自主。盡管明知希望不大,仍然會在大幕拉開之前充滿希望。創新不足雖然有各種各樣的外界因素可以推脫,但從某些創作主體看,眼界不開闊、缺乏文化自信、創新能力不夠、創新愿望不強烈是重要原因,對藝術把握的無力感,使得一些地方亦步亦趨走老路還擔心做不好,遑論創新。
困難與問題雖在,但在省第十一屆藝術節的舞臺上,仍然看到了遼寧戲劇很多新的探索和成效。從戲曲劇目上看,一些劇目在主題、人物、唱腔、舞臺處理方式以及舞美設計上都作出新的嘗試。沈陽的評劇《過大年》講述農民工進城遭遇親情波折后毅然決定回鄉打拼,助力家鄉脫貧致富的故事,在脫貧戲劇集中出現的當下,這部戲從主題到人物都有創新意義。錦州的評劇《信念》是一部描寫一家母子四人為抗擊敵寇不惜付出生命代價的情感戲,劇中讓已經犧牲的小兒子與思子心切的親娘,在似真似幻的舞臺上同時空對唱,一詠三嘆共訴親情愛痛,這一浪漫主義的表現手法很好地提升了舞臺感染力。阜新的評劇《牽·纖手》唱腔優美婉轉,表演流暢且有音樂的節奏之美,劇中以繡娘們輕盈的舞蹈來銜接場次之間的轉換,既與劇情相關又巧妙有新意。在音樂劇創作世界潮流的感召下,這屆藝術節上出現了營口的《那山那水那片情》、丹東的《最可愛的人》、大連的《假如》等三部音樂劇,表現了遼寧戲劇人渴望求新求變、努力跟上國內外戲劇前沿腳步的強烈愿望與身體力行,這些劇目盡管還有可待提升之處,但他們的開拓精神和取得的成果令人欽佩?!赌巧侥撬瞧椤芬砸魳穭〉男问皆忈尯M鈱W子與家鄉親人之間的血脈聯系,從內容到形式都在遼寧舞臺上不多見。《最可愛的人》把歌舞表演與多媒體藝術手段相結合,再現了抗美援朝戰爭中長津湖、上甘嶺等著名戰役的壯烈和英雄事跡。大連的京劇《公儀休》是這屆藝術節唯一的新編歷史劇,在一片現實題材創作的熱潮之下,創作者不急不躁又充滿自信,獨辟蹊徑做了一臺中規中矩、回歸傳統、精致好看的小戲,如此,也不失為一種另類的創新。
遼寧戲劇還要解決好全省各地區藝術力量的平衡布局與平衡發展問題,各級戲劇水平的平衡發展,是金字塔底座和塔尖的關系。目前,以院團分布為例,遼寧人民藝術劇院、遼寧歌劇院、遼寧歌舞團和遼寧芭蕾舞團這四大省級院團,代表了遼寧舞臺藝術的最高水平,完全可以站到全國的平臺上交流對話,遼寧芭蕾舞團甚至在國際舞臺上都得到了充分的認可。而市級院團除沈陽、大連外,其他地市院團均不同程度存在發展困境,遼陽、葫蘆島等市甚至沒有院團。再往金字塔底座上觀察,經過多年的轉企改制,大批的縣級劇團被撤銷或轉制成民營小院團。遼寧現存的國有縣級劇團可謂鳳毛麟角,目前只有蓋州遼劇團、朝陽縣藝術推廣中心和棲身于縣文化館中的瓦房店遼劇團等少數幾家。
面對這種失衡狀態,省級與各市自覺形成了一種人才資源的聯動和流動。一些地市平時沒有機會上戲,但在省藝術節舉辦之年,為創作新戲,必須尋求省級專家和省級院團在劇本、導演、演員、舞美等方面的支持。近兩屆藝術節上分別出現了幾位省級著名編劇同時有好幾個劇本在各地上演,著名導演同時有幾部戲需要指導的情況。有的市級院團的劇目,甚至從導演、主演到舞美設計都由省級院團來支撐,頗有點“省級二團”的味道。
藝術院團是戲劇人才的棲息平臺,平臺的減少和弱化自然會導致人才散失。平時不蓄水,臨池怎觀魚?需要拍戲的時候找不到人的情況就在所難免。近年來,遼寧各市的一些藝術工作者在轉制后,為留存事業身份轉投文化館等“鐵飯碗”單位,筆者曾聽聞幾位戲劇專家在為群眾文化小戲匯演擔任評委之后,發出“群眾文化比專業戲劇水平高”的慨嘆,笑談之下充滿無奈。在這種情況下,一些地市的文化管理者依然盲目樂觀,自我認知過高,看不清本地在全省藝術發展中的地位,不知道還應該如何努力。
解決地區藝術發展的不平衡問題是個長期的系統工程,不能任院團和人才在市場大潮中隨波逐流,解決的辦法應是黨委政府的整體排兵布陣,多措并舉。一方面制定激勵藝術創作的相關政策,解決劇場建設、院團發展、資金投入、各行當人才培養等藝術生產供給側問題;另一方面增加輿論宣傳和青少年教育,提高群眾整體文化層次,用好市場機制,創造人們能經??吹綉騽。M而喜歡戲劇的良好文化環境。如此,遼寧的整體戲劇水平才能得到更好提升。
【作者簡介】毛 琦:遼寧省文化藝術研究院副院長、《新世紀劇壇》副主編。
(責任編輯 劉艷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