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粹的聲音（外二篇）

［日本］川端康成

盲人音樂家宮城道雄先生到上野的音樂學校①當教師后不久，發生了一件事。

有一天，在音樂學校，我（宮城先生）讓箏②曲科的學生演唱一首我作曲的歌。她們都是從女子中學③畢業，或是年齡大致相仿的女學生。聲音好壞另當別論，那種非常純粹的聲音里有一種直擊我內心的東西。因為歌曲是吟誦式的，我聽著她們的演唱，卻生出了一種難以言說的感覺，仿佛到了天堂，在聽天女們合唱。我曾經聽過一張唱片，里面有巴赫的康塔塔④，其中的合唱部分是特意找來少女們唱的。因此，雖然樂曲本身也不一般，但她們合唱的感覺與普通合唱完全不同，深深地打動了我。當時我就想，要在以后的創作中加入少女的聲音。

字里行間洋溢著美妙的真情實感。宮城先生給這篇文章取名《純粹的聲音》，而我們也深知，正因為失明，那一刻他所感受到的喜悅也就愈發純粹。他聽著自己的歌曲，宛如聆聽著天堂里天女的合唱，沉醉其中。同時，也在心境澄明的幸福中臻于忘我之境了。那真是無比純凈的時刻。

我們并非音樂家，但在聽了少女“純粹的聲音”之后，便也陶醉于那種只應天上有的美妙之中，忘卻俗世煩擾，如入夢境。雖然這樣的情況極少。上小學時，有一個比我低一年級的女孩聲音很好聽。一次我從她的教室窗外經過，恰巧聽到她在大聲地朗讀語文課本。那聲音至今還縈繞在耳畔。讀宮城先生的《純粹的聲音》，還讓我想起了以前聽過的一次廣播。廣播內容是少女們的簡短演講，類似于女學生的演講比賽。演講者來自東京的幾所女子中學，每所學校選派一名。因為都是少女，所以語言稚嫩，內容淺顯，大多是朗誦腔。當然那不是唱歌，我只是驚詫于女學生們的聲音之美妙。那種聲音充滿了甘美的青春氣息，與目睹她們近在眼前的身姿相比，更加能夠使我切實地感受到少女的生命力。因為那一刻，我如同盲人一樣只能聽到她們的聲音。我曾想，如果能經常播放一些既非音樂也非戲劇的，少女們日常的“純粹的聲音”，或許是一件樂事。至于幼兒的聲音，還是西洋人的更甜美。在帝國飯店或者夏日鐮倉的賓館里，一聽到西洋幼兒呼喚母親的聲音，自己的童心也即被喚醒，仿佛在吸吮著母親的乳房。

少女或者孩子們的合唱之美，大概早已通過講述舒伯特生平的音樂電影《未完成的交響曲》而廣為人知了。但如果是特殊的合唱，則另當別論，要作為一個能獨撐舞臺的聲樂家，少女也好，處女也好，大都難以勝任。她們還缺少圓潤與豐富。這不僅限于音樂，在所有的藝術中，處女都是被謳歌的對象，而不能歌頌自己。戲劇亦然，文學更是如此。與處女自身相比，成年女性或者作為異性的男性，反而更能描繪出處女的純潔。這看似可悲，但所有的藝術都無非是人性的成長之路，如果從這一點來看，或許也就無須感慨了。反倒是現今日本社會，還有很多妨礙女性藝術家成長的事情，這才使人喟嘆。——我這樣寫著，腦海中浮現出了法國中年女性魯涅·謝梅①的形象。她粗脖子，厚胸脯，有著拳擊手或金剛力士般粗壯的手臂，像野獸一樣魁梧。之所以會想起她，可能是因為我曾經看過她與宮城先生的合奏演出。

關于那時的印象，我在一篇小說里做了如下描寫。

第二部分演出的大幕拉開，沒有冰冷的、力學式的大型三角鋼琴，取而代之的是一張紋理和色澤都十分柔和的桐木箏，金色的屏風包圍著舞臺。演奏曲目是宮城道雄的作品《春之海》，謝梅把原曲尺八②的旋律改編成了小提琴曲，由宮城彈奏箏來為她伴奏。

舞臺上的兩個人，一個是少女時代生活在法國的偏僻鄉村，每日邁著稚嫩的雙腳步行8英里去音樂老師家學琴的世界級音樂家；一個是7歲失明，為了支撐一貧如洗的家庭，年僅14歲便流落到朝鮮京城③開始箏師生涯的日本天才音樂家。意外如今夜，藝術跨越了種族與性別的差異，把他們召喚到一起，來演繹一場難能可貴的、東西洋兩種弦樂器的合奏——他們分別身著印有家徽的黑色和服羽織袴④和黑色西洋長裙，而觀眾只需看見他們兩個人同時出現在舞臺上，便會激動地拍響如潮的掌聲。這也是自然的。

樂曲描繪的是春日晴空下大海的景象，有波浪的聲音、搖櫓的聲音、翻飛的海鷗。西住（小說主人公）也曾在內心描繪過春日之海，但當他聽著日本的旋律化作甘甜澄澈的樂曲，從小提琴的琴弦上流淌下來時，他憶起了初戀時的純情。一個日本韻味的少女的幻影浮現在眼前，引他墜入童真的夢。雖然他并沒有真的見過那樣的少女。

時而小提琴的琴聲如同尺八，時而日本箏的弦音又恰似鋼琴，兩位藝術家已經氣韻合璧了。

謝梅強壯的手臂之下，道雄纖瘦的指骨，像極了神經質的蟲子，在如絲的琴弦上顫動。

“簡直是男女顛倒了。”西住小聲自語。確實，演奏結束后，兩人接受獻花，謝幕，以及退場時，也像是勇武騎士和病弱少女一樣，法國女人呵護著日本盲人音樂家。

道雄自然也難掩喜悅，臉上洋溢著柔和而安靜的微笑，那是一個完全視不見物而只能用耳朵聆聽世界的人所特有的笑容。那微笑里，浮動著失明的無常與日本人的恭謹。他纖細的手被強壯的手牽引著，微微前傾的瘦弱肩膀被粗壯的手臂擁圍著，腳步也很羸弱。此情此景，勾起了觀眾心里宛若日本古老琴歌般的哀愁。

而且，無論是謝梅的男子氣概，還是道雄的少女氣質，都毫不令人生厭，因為這是擁有高度藝術修為的人所流露出來的同情之美。所以，觀眾欣賞音樂的興致也得以倍增，暴風雨般的歡呼聲經久不息。

當然，安可曲①也是《春之海》。只是這一次，謝梅屏退了道雄的助手，親自牽著盲人音樂家的手回到舞臺，并引導他在箏前坐下。

看到這一幕，有觀眾哭了。此時宮城先生所感受到的純粹的喜悅，確應說是藝術家的幸福。宮城先生在同樣以《春之海》為題的文章中這樣寫道：“無論相距多么遙遠，藝術的精神都是一樣的。對此，我深感欣喜。”文章還提到，謝梅在回到法國之后，依然稱自己做了一件有價值的事。據說她一直向往日本箏，在宮城先生為她彈奏的幾支曲目中，她最喜歡《春之海》，然后一個晚上就將其改編成了小提琴曲，翌日便去拜訪原作者宮城先生，演奏給他聽。宮城先生說：“她一次就完全表達出了我的所思所感，雖然語言不通，但是謝梅與我真是心有戚戚焉。”謝梅把這首曲子錄制成了唱片，作為留給日本的臨別禮物。以這張唱片為伴奏的舞蹈，我也看過兩三次。

但是，為了宮城先生的名譽，我想在此對小說中的描寫做出更正，因為真實的宮城先生，并非僅以“病弱少女”或“日本古老琴歌的哀愁”等詞句就能完全概括的。在暹羅②訪日舞蹈團的招待晚宴上，我第一次近距離見到了宮城先生。從他纖瘦而神經質的身姿里，我出乎意料地感受到了一股剛毅的力量。這與他和謝梅同臺時判若兩人。

那天的晚宴是暹羅公使主辦的，所以蒞臨現場的有秩父宮、高松宮③以及其他皇室成員。皇妃們還帶了鮮花去，想必是要慰問遠道而來的舞女們。包括國務大臣在內，朝野名士齊聚一堂，但是會場并沒有因此而戒備森嚴。我少有機會出席如此高級別的宴會，對眼前的一切都覺得新奇有趣。岡田首相④的腦袋長得像芋頭一樣，一副和顏悅色的樣子，林陸相⑤的面孔也比照片上和藹得多。我不禁想，倘若對本國的藝術家，他們也能施予如此敬意，該多么令人高興啊。暹羅舞蹈團的舞女們大多是少女，與我們的女學生年齡相仿。

要發揚暹羅舞蹈的傳統，大概是要下一番苦功的。暹羅女孩的身體和日本女孩相似，且更瘦弱。但總之是惹人憐愛的。如果少女的聲音是“純粹的聲音”，那么少女的身體或可謂“純粹的肉體”。在表現整個身體的舞蹈藝術中，特別是在解放了對肉體的束縛而多有裸露的西洋舞蹈中，這種“純粹的肉體”之美，是給人以深切感動的源泉。甚至說女性之美在舞蹈中得以呈現到極致，亦非言過。只要女性還是以肉體之美為生命的要義，那么舞蹈或許就是女性天生的夙愿。

現在，大概沒有比舞蹈更直接地尊崇處女之美的藝術了。但是，即便在舞蹈中，也同樣有不少少女或處女在尚未臻于完美的舞女階段便止步不前。這是橫亙在舞女面前的矛盾，也是她們苦惱的根源。這些都姑且不論，既然有“純粹的聲音”，又有“純粹的肉體”，那么也應該有“純粹的精神”。當然，“純粹的精神”是古往今來的文學作品所無盡贊美的主題。但是少女或年輕姑娘當中，卻幾乎全無優秀的作家。對于這一點，非但女性，我等男性也深感遺憾。女學生無論是作為詩人，還是作為散文家，為何還不如上小學的女孩兒呢？因為在少女的歌聲中有“純粹的聲音”之美，在少女的舞蹈中有“純粹的肉體”之美，而在文學中，這樣的美幾乎是看不到的。

女人通常比男人更擅長寫信。女人的信遠比男人更坦率地流露感情，是生動而有血有肉的。描寫人物形象也一樣，女人的文筆更能細致入微地把握和毫無隔膜地貼近描寫對象。我覺得這正是女性的可貴之處。讀無名的年輕女性的小說，有時感覺越是寫得差，反而越洋溢著這種女性的可貴，或許這就是“純粹的精神”的表現吧。少女的純潔與藝術之間的關系，對女性而言，似乎是一道難解之題。

（昭和十年①七月）

一場愛情討論

突然聽到水猛烈地打在雜木林綠葉上的聲音，房間里正在高談闊論愛情的人們吃了一驚。

旅館的院子里，一個男人向他們打招呼，手里澆水泵的水管還朝著天空。

因為葉子受到水的沖擊，樹梢晃動了起來。伴隨著驚慌的鳴叫，成群的蟬和麻雀從葉子背后飛了出來。

三對男女——換言之，三個男人和三個女人，一齊抬頭向庭院樹木凌亂的枝梢望去。于是，他們意外地發現，一輪明月掛在夏日的天空，黃昏來臨，天地間一片奇妙的寧靜。

“比如說，”重新提起興致的A開口說道，“要說現在月亮是什么顏色，我覺得是銀幣的顏色。這個顏色派不上什么用場，但是等日光再暗些，天空黑下來，月亮就會變成金幣的顏色了。到那時，假如有一個沒有新婚旅行費用的男人，望著天空，希望月亮變成金幣落下來，月亮也絕對不會變成金幣的。”

A子——“好沒有詩意的聯想。星星和月亮那樣的天體，永遠是愛情的妹妹，而不會是金錢的弟弟或者子孫。”

A——“也就是說，失戀的少女可以歌詠她的嘆息，而失去金錢的守財奴卻不能吟唱他的悲傷，你是這個意思吧？但那是詩的問題。我說的不是這個。——比如說，月亮與金錢不能扯上關系，但愛情和金錢有時是會相互影響的。若是在荒地上開鑿一條金錢的渠，便會引來愛情的水。”

A子——“水流上不也會映出月亮的倒影嗎？只要鑿出金錢的渠，就能愛情與月亮兼得，按照你的意思的話。”

A——“我是在用比喻說明問題。而如果你抓住比喻的漏洞，然后再用比喻來攻擊，就不能對話了。就好比有人說女人是這個世界上的花，但你卻說那花也有雌蕊和雄蕊之分，所以花也有男有女啊。這才是沒有詩意呢。”

B——“總而言之你是不是要說，渠和水是地上之物，月亮是天上之物——也就是月亮在天，愛情在地？”

A子——“其實水也是從天而降的嘛。雨水和月光是來自同一方向的啊！”

B——“愛情是地上之物，而且我也早就知道，地上的萬事萬物，都在某一個點上，懸掛著金錢的砝碼。就像陸軍大將的勛章一樣，閃閃發光。但是月亮不需要勛章，你是這個意思嗎？”

C——“等一下。如此說來，如果月亮是天上的，愛情是地上的，二者豈不是天壤之別嗎？所以，愛情和月亮之間沒有半分關系。而且，月亮和金錢也沒有關系。所以，愛情和金錢也沒有關系。這就是三段論吧。”

A——“是嗎？毫無邏輯。父親和女兒沒有談戀愛，女兒和母親沒有談戀愛，所以父親和母親也沒有談戀愛。這就是你的邏輯。而且第一，兩個事物之間的差別和關系是不同的問題——況且，我根本就沒有討論愛情與金錢的關系。”

B——“那么，你是在說優劣嗎？比如說月亮是甲，愛情是乙，金錢是丙。”

A——“不是優劣的等級。嗯……是不同的階段吧。月亮不是人類創造的。但是金錢是人類創造的，愛情也是人類創造的。”

C——“愛情不是人創造的，是人類的天性。從有人類開始就存在。”

A——“是的。所以愛的情感是比貨幣制度更古老的，人類的附屬品。從這個意義上講，月亮、愛情和金錢三者之間，感覺存在一種階段性。我現在是用這三者做比喻，作為三種象征。”

C——“你是說，人類創造的愛情和金錢存在于人力所及的范圍之內，而并非人類創造的月亮則超越了人力所及。所以，不能忽視月亮。你這是宗教嗎？”

A——“我并不信神。”

C——“那是自然崇拜？——或者說是哲理？所謂的月亮。”

B子——“不是吧。他是想說不要把愛情和低一個階段的金錢相提并論，而是要與更高階段的月亮并列。”

B——“什么意思啊？這不就是感性的戀愛神秘論嗎？簡直就像兩個人在散步回家的路上，連一杯咖啡都喝不起，卻在珠寶店的門前，手指著天空對店員說，請把那個月亮賣給我，我要送給這位女士做訂婚戒指。”

A——“不是B子小姐還有你們說的那種平凡的事情。我是在思考三種事物所象征的人類精神。在思考它們與人生的關系——。”

B——“越說越不著邊際了。”

A——“就是，越說越不著邊際了——。”

A子——“比喻的話題就到此為止吧，太無聊了。”

這期間，C子一直沉默不語，茫然地望著院子的地面。地面上落著兩三片剛剛被水打下來的，未到落葉季節就已變黃了的病葉。在一邊旁觀的C孩子氣十足地問道：

“C子小姐，你知道那些燕子是朝向哪里嗎？”

C子——“哪里？”

C——“方向。東或者西？”

C子——“哦。不知道。”

C——“是南。”

A子——“你是想說鄉愁嗎？”

A——“為什么？為什么？那些鳥可不是那么感性的家伙噢。”

或許是聽不見他們的閑談，二十多只燕子在電線上一字排開，靜靜地休息，像商量好一樣把白肚皮朝向南方。

“看見燕子就會想起戀愛天才。——意氣風發、香車寶馬、身無羈絆、自由自在的貴公子。”A繼續說道，“有‘戲雨飛燕這個詞吧。似乎很少能看見其他的鳥類在雨中飛舞的情景，但是燕子能在午后的驟雨中自由飛翔。就像在雨點碩大的雨幕中清爽暢快地流動，實在令人贊嘆。普通人一輩子勞心費力流淚淌汗，也只能翻越一座山峰，而戀愛天才們卻能輕松地在山峰之間自由穿梭，他們的心情一定和燕子一樣。”

B——“又開始了。感性的比喻。”

C——“但是，A誤解了燕子。恐怕極少有其他鳥類像燕子一樣高潔地忠于家庭。請看它們的巢居生活，不就是好父母的典范嗎？燕子非但不是水性楊花，還是無與倫比的賢妻良母。每年跨越大海返回原來的家巢，這是不能改變的、一心一意的依戀之心。”

A——“我只是在形容飛燕的姿態，沒有討論燕子的習性。”

C——“這姑且不談，但我鄙視所謂的戀愛天才。比如在原業平①，唐璜②等那樣的男人。”

B——“是說道德嗎？”

C——“當然，也是說倫理。”

A——“他們確實是道德的反叛者。但是人們把他們當作傳說中的英雄，每個人都暗地里崇拜著他們。所以，鄙視他們，就是反叛人類。這不是詭辯。”

C——“雖不是詭辯，卻是迷信。那種傳說崇拜就是迷信。和認為存在西方凈土一樣。”

A子——“是的，我能理解。你是說，一個人一生中不可能遇見很多優秀的異性，是吧？”

C——“是的。與想要往生極樂而不得是一樣的道理。——首先，幸虧他們的女人們在遙遠的古代就死了，所以不會被我們看見，也就躲過我們的評論。這就是這些男人唯一的幸福。

A——“哼。你是要說數量和質量是矛盾的吧，這個道理誰都懂。但是，所謂的天才，是指數量和質量握手言和時那種幸福的偶然。不能說高產詩人的詩就一定比低產詩人的詩差。”

C——“不是高產，是濫產。——傳說中的天才之流都無關緊要。在討論之前，請先思考一下真實的世界。對一個以擁有戀人數量為傲的男人，讓他給你介紹他的戀人試試，只給看照片也行。基本上都會把你嚇到。”

A——“你是說無趣的女人很多嗎？但是有趣無趣的判斷標準在哪里？所謂有趣無趣、美丑等詞匯，只不過是對女性的形容詞而已。形容詞并不是事物本身。比如，黑眸、朱唇都是受歡迎的女性形容詞。但是，我從一出生就生活在大都市，卻只見過兩個黑眼珠的女人。一般人的眼睛都是茶色的。至于朱唇，我只在橫濱見過，一個正在咬鹽味仙貝的女孩。當然，朱唇比紅唇更美更讓人動情……”

C——“所以，去追求配得上那些形容詞的女人就好了。”

A——“你這種說法本身就是受制于形容詞。——愛情是要發現價值。對價值缺乏認知能力的男人，瞧不起富于認知能力的其他人，他們自視甚高的樣子真是滑稽。”

C——“不是富于認知能力，而是要求程度低吧。——即便是感情，也可以有潔癖啊。”

A——“感情潔癖與其說是貞潔，不如說是感情運動不足。”

B——“感情營養不良。”

C——“揮霍感情的人終將變成靈魂的乞丐。”

A——“不是揮霍。戀愛永遠是感情增值的唯一方法。一定會連本帶利地賺回來。或者說，戀愛是華麗的感情投機。得到愛情的人是感情的暴發戶。縱使失戀，也會因失而得，有意想不到的收獲。”

A子——“但是，都是程度的問題吧。無論是戀愛的次數，還是價值的標準。看見女人就當成戀人，和看見他人就當成敵人，二者都是危險的思想。”

A——“對。和空想主義是危險思想一樣。”

B——“說到空想主義，無節操的自由戀愛主義就是愛情的空想主義吧。雖然有‘均貧富的說法，但是很少聽到有社會思想家說，不允許獨占好女人。因此，好妻子和壞妻子的區別，并不像貧富差別那樣，令人痛苦。也就是說，可能愛情比金錢的力量還要弱小。”

A——“荒唐至極的張冠李戴。沒有經濟學家會主張全社會一起使用一枚金幣。”

B——“有道理啊，女人不是造幣局的機器制造出來的。”

C——“如果女人和金幣一樣毫無個體差別，那才會變成戀人越多越好。”

B——“那愛情也就變得枯燥無味了。”

A——“所以啊。每一枚金幣都一樣，看到一枚就認識了所有的金幣。但女人是有個性的。從一個人身上只能了解一種個性。”

C——“但是，即使同樣是一百元，帶著金幣過河就可以游到對岸，換成銅幣，就會因為過于沉重而喝一肚子水，最后溺亡。”

A——“按你所說，姑且假設年輕男女開店出售感情，等待愛情的買家，如果非金幣不賣，不收銅幣的話，是會破產的。開感情商店——然后，宣稱非絕世美人絕不動心，這種思想就如同‘武士空著肚子剔牙一樣，沒有飯吃還強裝酒足飯飽，看似高潔，實則是費盡心機的功利主義。”

B——“與其說是功利，不如說是感情吝嗇。是小氣鬼。如果被人說吝嗇，即使女人也會生氣。其實，我的朋友里就有一個家伙，用毫無道理的道理硬是攻陷了女友。女友堅持在結婚之前不能過于親近，無論如何都不松口。于是朋友一臉鄙夷地對她說，你為什么這么吝嗇，你就是小氣鬼，小氣鬼，小氣鬼！最后女友就放棄了抵抗。因為自尊心受到了傷害。”

B子——“騙人。瞎編的故事，一定是。”

A——“是感情吝嗇，同時也是感覺吝嗇。感覺吝嗇的人毫無魅力。”

A子——“你是說女人賣弄風情才好嗎？”

B——“走在銀座的街上，與年輕的女子擦肩而過時，她們會瞬間把手藏到身前或身后。我真想對她們說‘切！。總之這就是感覺吝嗇吧？不過，大阪的女人好像遲鈍一些，雙手一直垂在身體兩邊不變。東京女人和大阪女人的區別，大概就是這一點吧。”

B子——“哼，你真夠壞的。”

A——“但是，女人往往崇拜那些壞的戀愛天才。可能是因為他們會慷慨地付出感情或感覺吧。”

B——“女人喜歡‘富有。無論是金錢還是感情。”

C——“不是喜歡真正的‘富有，而是喜歡看起來富有的外表。”

A——“但是還有，女人有時會忘記養活自己一生的丈夫，卻記著只過了一天就拋棄自己的男人。事實上，對女人而言，與被珍愛四十年相比，被玩弄的一天未必就不幸福。所謂幸福，是什么，從哪里來，都說不清楚。對幸福的理性認知和實際感受，并不一定一致。甚至有時被毆打比被愛撫還感到開心。有的男人拋棄了十個女人，但卻讓十個女人都體會到了幸福，也可能有的男人堅守一個女人卻讓這個女人身陷不幸。自由戀愛結婚并不一定比經人介紹結婚更幸福。而且，結婚是從眾多的女人之中選擇一個女人。選擇就是決定，決定就是束縛。甘于束縛的內心是絕望的。所以，結婚就是一種絕望。在絕望這一點上，失戀和結婚可能是相同的。結婚和失戀可能都是一種棄權。”

C——“你這樣羅列幾種‘可能，并不能得出結論說，可以隨隨便便談戀愛，隨隨便便拋棄女人，或者失戀比結婚更道德。”

A——“所謂結論這種東西，究竟真的存在嗎？世間萬物，都只是‘可能而已。”

C——“但是，總而言之，揮霍愛情、不忠貞、放蕩之類的毒害，年輕時是不懂的。而是越步入老年才越隨著年齡增長而慢慢看清楚的。”

B——“這倒是。”

A——“所以，不要對女人提那么難的要求，隨便地愛她到一定程度就行了。”

A子——“男人坦誠了，女人就該倒霉了！”

A——“嗯。問題在于現在的社會，人們都認為理想的婚姻應該是男人的最后之戀和女人的初戀。從‘最后之戀這個詞來看，戀愛的次數是復數。這個復數意味著女人的數量。但是，‘初戀則意味著戀愛次數為單數。那么，從男人復數的戀愛中，減去成為這個男人妻子的女人的唯一一次戀愛，剩下的復數的戀愛——換言之，就是一個男人到結婚為止，剝奪了復數女人的理想的結婚條件。”

A子——“不合理吧！”

B——“有趣的是，真的有女人接受了這種不合理的合理。我那位朋友——”

B子——“又是朋友。你不老實。就你自己的風流事吧？”

B——“我朋友要和女友結婚了。就問女友，你不要求男人純潔，也就是童貞嗎？其實是無聊的玩笑話，因為女友知道他以前有過女人。可是你猜那位女友是怎么回答的？據說她回答：這個問題太殘酷了。”

B子——“殘酷？——殘酷？”

A——“太殘酷了，這回答真好。太好了！”

B——“畢竟，女人在接受求愛時是天才，但是要拒絕求愛就太笨手笨腳了，這可不行。”

A子——“可是，A先生的意思不是說，有人贈予時隨便地一定程度地接受更好嗎？”

C——“如果是金錢可以坦誠接受，但感情不是可以隨便接受的。”

B——“但是，如果有人說給錢，女人或是扭扭捏捏，或是面露難色，至少是自尊受到了傷害。可換成感情的時候，則容光煥發，至少是提升了自豪感的。女人就這樣。”

B子——“男人也一樣啊。——這是感情比金錢更寶貴的證據。”

C——“一枚金幣不會因為從甲手里交到了乙手里而變成兩枚，但是一份感情一旦從甲傳遞給了乙，就變成了兩份感情。”

A子——“所以，把愛情和金錢混為一談本來就是錯的。”

A——“但是，無論在什么樣的愛情舞臺上，都有金錢這只怪物在舞動。舉個例子，人并不是赤裸著行走于世的。所以，對某個女人的愛情里有三成是對那個女人的服飾妝容的喜愛。這些服飾和妝容體現著女人的財富和品味。但是，品味也好，教養也罷，可能都是金錢為她裝扮而造就的結果。如此一來，女人的性格或者品味，也可能只是幾枚串在一起的金幣而已。而且，人們在這個世上所展現的才能差異，與其說是先天的，不如說是后天的。容貌亦不例外。出生時上天賦予的美丑之差，不會永不改變地伴隨一生。女孩子在‘初長成之前便一路賽跑，而判定勝負的法官之一就是金錢。”

A子——“可是，那也太可笑了。這樣說來，因為人呼吸空氣，吃米飯，所以愛上一個人就是愛上空氣和米飯嗎？”

這些既不懂真正的愛情與金錢，又沒有結婚的人的高談闊論，此刻被端來的晚餐給打斷了。

“如你所愿，月亮變成金幣的顏色了。”A子仰望著天空說道。

樹林的下半部分一片漆黑，從樹林深處隱約傳來了留聲機的聲音。一向沉默寡言的C子，突然像放出光芒一般說道：

“哎呀！是加利庫爾奇的《露琪亞的瘋狂》①！”

“露琪亞？”B問。B子嘲笑道：

“哎，你可真是驚到我了。露琪亞發瘋的一幕，你都不知道嗎？不懂純情的人，不知道也不奇怪。是葛塔諾·多尼采蒂②的歌劇，已經有戀人的露琪亞被父母③逼迫與別人結婚，后來發狂時的唱段。是加利庫爾奇錄制的有名的唱片。我覺得如果心懷純情，月亮也好金幣也好，就都無所謂了。”

一天的郊游宣告結束，他們兩兩一對回到了各自居住的城市一隅。男人們仿佛自己的愛情被玷污了一般，喋喋不休地反省著，語調輕浮卻又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然而心里卻還在繼續想著愛情和金錢。

C今夜還在思考著，接受C子的陪嫁錢時，應該和C子的父親說些什么。正如C子的父親不會說“不收陪嫁錢，我就不把女兒嫁給你”一樣，他自己也一定不會說“沒有陪嫁錢，我就不娶C子”。但是，陪嫁錢在自己的感情里充當著什么角色？這個問題與另一個問題，“如果C子瘸了，我會怎么做”一樣，化作冰冷的疑問掠過他的心底。

B無論嘴上說什么，對金錢都毫不在乎——確切地說，是神禁止他在路邊街頭談說金錢。所以，B子的人生注定是一條操勞艱辛的不歸路。

A是一種金錢主義的女性崇拜家。若非乘坐一流的座駕，去往一流的場所，為她們購買一流的物品，他都不會邀請女人逛街。為了讓A子纖細的手指更長久地保持美麗，大概他會雇兩名女傭來負責烹煮洗涮，哪怕因此要付出少活十年的代價去拼命工作賺錢。但是，既然是女性崇拜，那女傭的手呢？要保護女傭的手，就需要有女傭的女傭。那女傭的女傭的手呢？這個問題就如同一除以三一樣，永遠沒有盡頭，所以他也只能愛護A子一個人的手了。然后，A子的秀發會永遠不失豐盈，在美容院被光彩照人地盤起，而A則將在這一過程中一天天瘦弱而死。臨終之時，還在氣息微弱地對著諷刺小說家為自己辯護：“讓感覺之花凋零實在悲哀，我做不到。”

（大正十三年①十月）

我家愛犬

一

吉田謙吉先生在《讀賣新聞》連載的文章《文人書齋采風》，讀起來仿佛愛犬也是書齋的一部分。但是像我這樣神經質的人，終究成不了愛犬人士。我本是出于實用目的而養犬，作為散步的同伴和治療神經質的助手。而且，即便連我自己都發現一年前購得柯利犬②時，在家中焦躁不安的狀況明顯減少，也終究無法加入世上愛犬人士之列，難以為了吾家愛犬而忘卻自己敏感的神經。

比如住在我家附近的藤井浩祐先生，他可以讓剛在院子里跑完的愛犬們就那樣直接鉆進臥室，這種事我是做不來的。據他說絲質被褥的話只需拍打幾下，塵土便會掉落干凈。此外，如果有兩三只母犬正處在發情期的話，到了早晨睡衣上就會沾上點點血跡，這些也都是我所不能忍受的。他還說睡覺時因為有很多只犬枕著他的胳膊，所以就盡量不翻身。我也會讓犬進入臥室，但是如果有什么東西挨著皮膚的話，我就睡不著。當然，在養犬的事情上，藤井先生可謂是得心應手的大家，一副超然游于妙境的姿態。但是，像女人愛貓那樣去愛犬的做派，總讓人感覺缺少了正氣，而多了一些沉湎，讓旁觀者反而感到一種莫名的悲劇意味。這種做法使犬過多地失去了作為動物的自然本性而變得丑陋。總之，這些都是我這樣的人難以企及的。

同“文如其人”一樣，也有人說“犬如其人”“犬是主人的鏡子”。在西洋電影里有時能看到，雜技演員的愛犬經常模仿主人做空翻動作。犬不只是性格和態度像主人，連容貌都會變得與主人相似起來。甚至有人說“換了三次主人的犬不能養”，因為前主人們性格中的缺陷都已經浸染到了犬身上，很難改掉。雖然一般來說西洋犬成年之后也不難和新主人建立親近關系，但是如果不從小開始養的話，終究很難成為完全屬于自己的犬。人也一樣，如果收養的孩子是幾經轉手且已經懂事了的，無論如何也不會和自己一條心。而且，犬的生存方式就是，一心關注主人的喜怒哀樂，并做出回應。在這一點上，犬遠比人更純粹。過去日本養犬一般都是街頭放養的，但放養的犬不能算是犬，放養也不能稱為養犬，只不過是給流浪犬喂食而已。就像人類的流浪兒童一樣。

因此，把犬馴養好，這事說到底是一種藝術。光有愛是不夠的，還必須同時具備智慧和忍耐力。為了訓練出優美的體型和高超的本領，馴養高手要付出何等的心血？我不是養犬專家，輪不到我在此多言。只是我養出來的犬恐怕也會變得神經質。我養犬的弊端在于，犬明明知道我有神經質，還時刻關注著我。據說有人要從英國訂購柯利犬時，被告知說，這種狗格外黏人，而日本的房屋構造又不利于人和狗親近，柯利犬恐怕會因神經衰弱而早死。現在我家里養的靈緹犬①，真的非常敏感。當然，一般而言犬的魅力也大多有賴于它們的神經質。但是，動物的神經質和人的神經質是不同的。動物的神經質是一種綻放著光芒的明亮之美。所以，與放養街頭的犬相比，生活在家中有人關愛的犬，反而更保留著野性的純潔。

二

我家現在有六只犬。到了春天，如果靈緹犬和剛毛獵狐 犬②順利產崽的話，大概會增加到十五六只。除此之外，我還想再買一只波索爾犬③。

但是我也認為，如果真的愛犬并真想為犬所愛，就只能一個人養一只犬。與同類相比，犬更喜歡人。犬之間的相處，是自我中心主義的，就連親子配偶之間的情感，通常也只是存在于為了完成延續種族使命的那段時間而已。但是犬對人類主人的愛，則完全是無我的，可以說犬這種動物就是為了被人愛而生，為了愛人而生。從剛出生不久，眼睛還沒有睜開，走路還不穩的時候開始，幼小的身體里就已經本能地萌發了對人類的愛。是否得到主人的愛，馬上就會反映在犬的行為、眼神和表情上。也正因為如此，它們的嫉妒心之強，有時會讓我驚詫不已。以前我家里養過一只巴哥犬④與 犬⑤的雜交犬，叫黑牡丹，當時只有它一只，當我又從別處要來一只幼犬時，黑牡丹有四五天都不好好進食，叫它也不過來，看上去好像生病了。但其實是在鬧脾氣呢，因為幼犬似乎分走了主人的愛。有很多類似的例子，比如當很多只犬雜居在一間犬舍時，總有亂發脾氣的，或者不聽話的，可一旦被買走只有它自己的時候，突然就變得和人親近起來了。

此外，養的犬多了，有時就會有偏愛。特別是女人們，都想擁有屬于自己的愛犬。兩只犬同樣是咬壞了障子門框，被訓斥的卻總是其中一只。冬天，要把犬帶入臥室當作被爐⑥取暖時，也總是男主人先挑走自己喜歡的，最后剩下的由女主人帶走。對于不受男主人偏愛的犬，女主人因憐生愛，這是人之常情。但如此一來，那只犬便在不知不覺中與女主人親近起來了。犬這種動物，完全了解每個人在家中的地位。聰明的看家犬能夠識別來客。雖然犬似乎并非因為是男主人就表現出敬畏，是女主人就流露出輕蔑，但男女主人對待犬的態度自然有所不同，對于男主人喜愛的犬，女主人會有幾分客氣，而犬對這一點是非常敏感的。比如，在我家出生的那只雄性剛毛 犬，從小就只怕我，如果是妻子、妻妹或者家里的小女孩訓斥它，雖然被訓斥的時候還算老實，可一旦訓完，馬上就生氣地飛撲或追趕她們。原因就是妻子過于嬌寵這只幼犬。也正因如此，妻子不在家的時候，它便是一副落寞的樣子，在家中到處尋找。

如果養四五只甚至是二三十只犬，還能做到既不教無聊的雜耍，也不沉迷、不厭倦，沒有厚此薄彼而自然地愛著所有的犬，這種境界大概就是養犬的三昧之境①。我一直有一個幻想，不只是為犬，而是為各種動物專門設計并建造一棟房子，然后我一個人生活在成群的動物當中。

當然，犬種不同其品性也不一樣，應該根據養犬的目的來選擇品種。不加訓練而畜養牧羊犬或者杜賓犬②毋庸置疑是危險的，并不打獵卻畜養指示犬③或者雪達犬④幾乎沒有好處可言，而訓練犬學習各種無聊的雜耍，把犬變得像雜技團里的孩子一樣，我覺得反倒令人生厭。即便犬真的是擁有人類的智慧而沒有人類的虛偽，也還是應該把它們作為動物來愛護。不應該在愛犬身上尋找人性，而應該在愛犬身上發現犬的天性。古今中外，所謂的“忠犬故事”數不勝數，總是有人把它宣傳為一種動物的真情，大書特書，但是追求忠犬并不一定是愛犬之道。孝子節婦的美談，讀讀也就罷了，倘若真是見到了本人，恐怕也是無趣者居多，也有可能只不過是悲慘境遇催生出扭曲的人。人類的幸福不能只有一個標準，犬也一樣。但與忠臣相比，忠犬更是出于天性。因為在犬的忠誠里，洋溢著本能的生的歡喜，這正是動物的寶貴之處。

三

我養犬的時間不長，死在我家的犬只有黑牡丹一只。現在回想起來，完全是因為我的不小心害死了它，越想越后悔傷心。還好在臨死前一天的晚上，我徹夜陪伴著它，愛撫它，也多少算是一種安慰。犬這種動物，對主人從沒有不滿的時候。無論何時何地，都真誠地回應主人的情感。不像人與人之間那樣，情感狀態和方向有時會發生背離。即使面臨死亡的痛苦，只要被主人撫摸了，也要強打精神搖尾回應。一旦看不見主人了，就會跌跌撞撞地追上來。黑牡丹死去的那天早上，一步一摔地下到庭院里，我看著它要做什么，原來是因為嚴重的痢疾要跑去大便。之所以那樣做，是因為它知道不能便在客廳里。當我在深夜帶著百無聊賴的心緒回到家時，有犬撲上來迎接，這是一種能照亮心靈的喜悅，而黑牡丹的歡迎儀式尤為夸張。它會高興得在通往二層的樓梯上躥下跳，在整個家中來回奔跑。如果我和妻子一起出門，把它獨自留在家里，它就會生氣地咬破被子和榻榻米，在枕頭上大便，甚至撞破壁櫥的紙門鉆到里面去尋找主人。所以黑牡丹死了之后，很長一段時間我和妻子都不能心緒平和地待在家里。

另外一只公牧羊犬被偷的時候，我也整整一個月神情恍惚，無法投入工作。夜深人靜，我走在大雪紛飛的谷中墓地里，心想父母失去孩子的痛楚也不過如此吧。所有的犬吠聲在我聽來都像是自己家的犬，每次都沖出門去看，萬籟俱寂中，遠在十町⑤、十五町之外的犬吠聲，也如同近在咫尺。每天走遍大街小巷到處尋找，乘坐出租車時，也總是眼睛盯著街上四下搜尋。幸虧送報的人幫忙找到了犬的去向，這下子全家出動去找，家人都怕了我劍拔弩張的樣子，找到之前遲遲不敢回來。偷犬事件頻頻發生，只要是稍微聰明點的犬，一放出家門便要有可能被偷走的心理準備。警察也受理報案，讓你填寫一個《犬只丟失登記表》之類的，但是幾乎沒有懂犬的警察，除了對價格表示驚詫之外，或許心里還想著“不就是一只犬么”，態度實在冷漠。作為日本的政府部門，如果真的考慮改良犬種的話，除了征收高額的養犬稅，捕捉野犬和采取其他方法之外，還可以對待昂貴的純種犬更友善一些。而偷犬的人也真可謂鐵石心腸，倘若是誰家的孩子在街上迷路了，你還能那樣無情地拐走嗎？

這只公牧羊犬，之前和一只母牧羊犬同住在我家的一間犬舍里，本來明明相處和諧，但是后來卻無論如何不愿與另一只母靈緹犬同處一個屋檐下。因為不喜歡靈緹犬，便自己跑到屋外廊下趴著不回窩。天氣日漸寒冷，這樣下去實在讓人擔心，最近總算是馴得能回犬舍里睡覺了，但是動輒就把靈緹犬趕出來。由此看來，似乎真會有公犬毫無理由地敵視不同品種的母犬。而我那只剛毛獵狐 犬，母性出奇的強，幼犬都長到五六個月了，還照常吞下它們的排泄物。最近又抱著別的犬的孩子，讓它們吮吸自己早已沒了乳汁的乳房。而且還和人家親生母親爭奪孩子，拼死相搏。這只犬讓我深刻地理解了女人的母性本能。哺乳期的幼犬只在母親的嘴里大小便，如此程度，在對孩子的愛護照料上，母犬不遜于人類的母親。產后很長一段時間，為了照顧幼崽，母犬幾乎不睡一個安穩覺。作為一個愛犬的人，以我時日尚淺的經驗來說，從出生到斷奶的這段時間里，把幼犬和母犬放在一起養，好像是最讓人開心的。守在一旁幫助母犬生產，會被新生命誕生的喜悅所打動。而不知世間險惡的幼犬們一天天逐漸走進主人情感世界的過程，更是充滿樂趣。

我養過的犬還不是很多，更沒有想過非要研究犬的習性，但我認為，每一只犬都有不一樣的性格，就如同每個人都有各自的個性一樣。笑起來就露出牙齦的犬，我養過。哭起來就淚眼婆娑的犬，我也養過。

（昭和七年①二月）

責任編輯 慈 琪

① 即東京音樂學校。創辦于1887年，是當時唯一的官辦音樂學校。

② 日本箏（Japanese Koto）。奈良時期（唐代）由中國傳入的傳統樂器。形制與中國古箏不同，保留了從中國傳入時的十三弦，中國古箏常用規格為二十一弦。

③ 日本舊制中等教育學校之一，初設于明治時期，學制五年。學生一般是12歲入學，16歲畢業。

④ Cantata，一種包括獨唱、重唱、合唱及表演劇情的聲樂套曲。德國音樂家巴赫創作了很多康塔塔。

① Renée Chemet（1887—1977），法國小提琴家。1932年訪日，在東京日比谷公會堂與宮城道雄合奏演出。

② 尺八，日本傳統樂器，唐宋時期從中國傳入。外形似中國的南簫，因管長一尺八寸而得名。

③ 京城，日本統治朝鮮時代對首爾的稱呼。

④ 日本男性傳統禮服。明治政府指定印有五個家徽的黑色和服羽織袴為正裝禮服。1968年，川端康成即穿此禮服出席了諾貝爾文學獎頒獎典禮。

① 安可曲，一般指在音樂會或演唱會的正式演出結束之后，返場演出的曲目。

② 暹羅，泰國舊稱，1939年之后改為泰國。

③ 秩父宮，即大正天皇的第二皇子淳宮雍仁親王。高松宮，即大正天皇的第三皇子光宮宣仁親王。

④ 岡田啟介（1868—1952），日本第31任首相，1934年7月至1936年3月在任。

⑤ 林銑十郎（1876—1943），時任岡田內閣陸軍大臣。

① 1935年。

① 在原業平（825—880），日本平安時期有名的歌人。被后世傳為好色的典型。

② 唐璜，英國詩人拜倫的長篇敘事詩《唐璜》的主人公，生性風流。

① 《露琪亞的瘋狂》，意大利歌劇《拉美莫爾的露琪亞》（LUCIA DI RUMMERMOORE）中的片段。意大利女高音歌唱家阿美利塔·加利庫爾奇（Amelita Galli-Curci，1882—1963）曾出演過女主人公露琪亞。

② 葛塔諾·多尼采蒂（Domenico Gaetano Maria Donizetti，1797—1848），意大利浪漫主義歌劇作曲家。1935年創作的《拉美莫爾的露琪亞》是其成名作，也是最著名的代表作。

③ 原劇中是被哥哥所逼。

① 1924年。

② 柯利犬，即柯利牧羊犬，一般指蘇格蘭牧羊犬，英文名Coollie。原產英國，屬大型犬。善于牛羊守衛工作，是一種工作認真，聰明智慧的工作犬種和伴侶犬。以下注釋若未特別標明，則均為譯者注。

① 靈緹犬，又名格力犬，英文名Greyhound。純種犬，世界上腳程速度最快的犬類，主要被訓練來利用視覺追蹤獵物的視覺型狩獵犬，也適合做家庭犬。

② 剛毛獵狐犬，英文名Wire-haired fox Terrier。原產英國的小型犬，為獵狐而培育出來的品種。性格活潑有活力，屬感情充沛的家庭犬。

③ 波索爾犬，英文名Borzoi，別名俄羅斯獵狼犬，屬大型犬。氣質高貴，姿態優美，性格活躍且聰明。

④ 巴哥犬，也叫哈巴狗，英文名pug。原產中國，是一種體貼可愛的小型犬種。

⑤ 類犬，英文名Terrier。是一種用于捕獵的小型獵犬，多產自英國。種類很多，其中包括前文提到的剛毛獵狐犬。

⑥ 被爐，日本的一種取暖用具，也稱暖桌。多是一張正方形矮桌，上面鋪一張棉被，下面是發熱器。舊式被爐使用炭或電發熱，現代都是用電發熱。人可以把腿和腳甚至身體深入被子下取暖。

① 佛教用語，指無我忘我的境界。

② 杜賓犬，原產自德國，英文名Dobermann。一種十分兇猛的大型犬，主要擔當軍、警工作。

③ 指示犬，全稱標準波音達獵犬，英文名Pointer。屬大型犬，原產地英國。發現獵物時，會用身體特定的姿勢向獵人指示獵物所在。

④ 雪達犬，又名塞特犬，英文名Setters。具有優雅天性的大型狩獵犬。

⑤ 町，日本的距離單位，1町為109.09米。

① 193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