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已經去世20年了。
這么多年來,我一直在夢里找媽媽,總也找不到,然后哭醒。直到幾年前,在我的夢里,她不再出現了。
也許,是我終于釋然了吧。
她走的那一年,我還在讀碩士研究生。我沒告訴舍友,她們只知道我媽媽病了。我裝得若無其事,白天跟她們一起吃飯、說笑,夜里獨自輾轉反側。怎么就這么倔強?想來,一是不愿暴露自己是孤兒(父親已先于母親5年去世),不想看見別人同情的目光;二是自己也拒絕接受現實,有逃避心態。母親的葬禮結束后,一個堂姐看著我哭了:“你以后可怎么辦啊?”我甚至還笑了一下說:“沒事。”
接下來,我碩士畢業,然后去南京大學讀博。沒人知道我父母雙亡,跟大家一樣,我讀書、逛街、談戀愛,為論文苦惱,唯有在夢里會找媽媽,找不著,嗚咽著醒來。
我也會問自己:這么多年過去了,為何還不能放下?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心結,母親是我生命里最原初的痛與愛。
每一代人的父輩,都有時代的烙印和個體的缺憾——大環境簡單粗糙,自己還沒長大,就倉促間為人父母。結果,夫妻關系、親子關系和社會關系,攪在一起,成了一團亂麻。
我是“70后”,母親是“40后”。父親是小學校長,謹慎內斂,又敏感細膩。母親是小學老師,天真得一塌糊涂。她好像永遠都搞不懂自己的社會角色,不會跟別人打交道。父親經常因為母親說錯話、做錯事而大發雷霆,與此同時,母親就爆發頭痛,然后蒙頭大睡。多年后,我終于恍然大悟,其實這是焦慮導致的神經性頭痛:她知道自己錯了,但不懂自己錯在哪里,又知道自己改不了,頭痛是一種應激反應,也是她的自我懲罰。
所以,在我的心中,母親不只是母親,還是一個孩子。我跟她一起焦慮,一起難過,一起頭痛,也一直不放心她——父親生氣,我總替母親打圓場;她去外婆家,我會一直等,直到她騎著自行車,歪歪扭扭地出現在村口的小路上,才歡天喜地地一起回家吃晚飯。
這是一個沒長大的小孩,對一個永遠長不大的大人,混沌而強烈的同理心和責任感。
原生家庭的影響是深遠的。母親的天真和幼稚,讓我一直對社會和他人,既恐懼又好奇,既敏感又疏離。
中國人一向認為,個體一定要被群體接受,社會是個體的歸宿,成熟的標志便是個人價值被社會承認。融入社會,就像一滴水匯入大海,一粒沙隱入沙漠,然后才有安全感。一個人被社會拋棄,是可恥的。
在西方語境里,盡管也有社群主義,強調社會性,但總體上,個人與社會保持著某種緊張和對立。所以,對西方式的“自我”而言,社會是敵人,是異化的力量。因此,尼采才會對群氓充滿警惕,薩特才會說“他人即地獄”。
西方人有西方人的痛苦,單純激烈;中國人有中國人的痛苦,復雜曖昧。并非所有人都像薛寶釵那樣,天生適合集體生活,并認為社會化是理所當然的。
對有些中國人來說,融入社會,其實是被殘酷絞殺的過程,兇險、慘烈,受到的創傷,甚至伴隨一生。母親的癥狀是非定期發作的劇烈頭痛,我的癥狀則是在自我貶斥、自我懷疑和自我肯定之間,來回搖擺。
不過,值得慶幸的是,正是在這種巨大的折磨中,自我才逐漸形成、顯現。我們才能真正思考,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樣的人生,成功的定義是什么。
世事如此,自我也如此。自我是流動的,成長是一個不斷破碎、不斷重建的過程。
我想起林黛玉。她小時候也孤傲、任性,談戀愛的時候也耍各種小性子。因為對這個世界有愛,有期待,所以格外敏感多疑。但我們也看見,她在一點點長大,開始理解賈寶玉,甚至接納了寶釵,越來越心平氣和。《紅樓夢》第七十六回里,她跟史湘云在凹晶館聯詩,天上一輪皓月,湘云說要是坐船吃酒該多好,“你我竟有許多不遂心的事”。倒是黛玉笑道:“古人常說的好,‘事若求全何所樂。”黛玉還說:“不但你我不能稱心,就連老太太、太太,以至寶玉、探丫頭等人,無論事大事小,有理無理,其不能各遂其心者,同一理也,何況你我旅居客寄之人哉!”

這樣的黛玉,這樣通情達理、心平氣和,我為她開心的同時,居然有點兒悵然若失——她的沉醉忘情、跌宕多思,就這樣一去不復返了。而這些,往往是詩意和自由的來源。
所以,過去、現在和未來,到底是得還是失?都很難說清楚。
母親的天真,未嘗就一定要拒絕、要排斥。她的數學特別好,在學校里,她講的課永遠最好。如果天地足夠廣闊,天真就是生命的源泉,內在的活力。
有一天,我突然就明白了這個道理。
作家安·蘭德在《源泉》里說:“創造者所關心的是征服自然,而寄生蟲所關心的是征服他人。”
創造者為他的工作而生存,他并不需要其他人,他的首要目的存在于自身;而寄生蟲通過侵占的方式生存,他需要其他人,其他人成了他首要的動機。
所以,她說:“對一個創造者來說,所有與他人的關系都是次要的。”
所以,她說:“成功就是捍衛自己的完整性,跟功成名就沒什么關系。”
年輕的時候,我懼怕自己活成母親的樣子。
現在我知道,母親是我的基因,我的血液。我不能拒絕她、否定她,要愛她和接納她。她是我的過去,也是我的起點。
母親在我的夢里不停地出現,我尋她不得,焦慮哭泣,其實是因為我內心缺乏安全感。等我理解了她,接受了她,就是理解了過去,接納了自己,從此,她便從我的夢里消失了。但我知道,她已經以另一種方式,跟我和平共處了。
父母和兒女,就這樣互相折磨,也互相成全。
盡管我的父母都不完美,但我知道他們愛我。我愛吃水果,父親會騎著自行車去果園,買一大麻袋蘋果、梨子,打開袋子的時候,香味四溢,那一天就是我的節日。
母親特別會做紅燒茄子,可是父親每次買回來的茄子都老掉牙了。母親切開茄子,看見滿滿的籽:“唉,又這么老!不是教你怎么辨認老茄子和嫩茄子了嗎?你咋就學不會呢!”
哎,媽,我到現在也不會辨認呢。這一點,我真像父親。
父親責備了母親一輩子,最后他遭遇車禍癱瘓了,是母親給他做飯,帶他看病,背他上廁所,背他曬太陽。一次,我看見父親拉著母親的手,掉起眼淚,母親也哭了。
我早就知道,他們是互相愛著對方的。
這是我父母留給我的最寶貴的東西——不管世人如何,我一直相信愛。即使傷痕累累,也無怨無悔。
(甘 泉摘自微信公眾號“劉曉蕾的紅樓夢”,李 娟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