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平
1
年三十下午,我帶著老婆兒子回到老家香塘坳。剛走進老院子,一條小黃狗就撲了過來,虛張聲勢地朝我們吠。父親在屋里喊了一聲:“土喜!”那狗立馬就意識到什么,搖起尾巴毫無過渡地客氣起來,一副前倨后恭的樣子。
父親隨即出現在門口,很平淡地跟我們打了聲招呼:“回來了?”
未等我回應,父親立馬換了副面孔,對我兒子說:“快,過來讓爺爺看看,又長高了多少?”
說著,把孫子攬到懷里,撫摸著他的腦袋:“哈,又高了一截,都到爺爺胸口了。”
并不看我,又說:“快點長成男子漢吧,呂家可指望你頂門立戶吶。”
我指著那條小狗,對父親說:“爹,你養狗我不反對,為啥給狗起了這么個名字?”
父親有四個兒女,大姐、大哥、我和弟弟,我們四人的名字分別叫金喜、木喜、水喜和火喜,現在竟然出了一條叫“土喜”的狗,這算什么事嘛。
父親看我不悅,解釋說:“金木水火土,你們占了四項,缺的就是這‘土嘛。”
我不想一見面就和他鬧不痛快,只好息事寧人地往屋里走。
八仙桌上放著一副紅盔頭,父親走過去拿起一塊白棉布,很仔細地擦了起來。盔頭閑置了一年,縫隙處積了不少灰塵,他便嘟起嘴使勁地吹。一旁的收音機里正拖腔拉調地唱著京戲,好像是 《霸王別姬》 中的唱段。父親干活兒時總喜歡開著收音機聽戲,聽到熟悉的唱段,還會跟著哼上兩句。收音機里“楚霸王”剛唱了一句“烏騅馬它竟知大勢去也”,父親就接了下一句“故而它在帳前長嘶嘆息”。
每年正月,我們香塘坳有跳“三圣儺舞”的習俗。儺舞的主跳分別是戴著紅、綠、黑三色盔頭的三位大圣:紅色代表太陽、黑色代表夜晚、綠色代表谷物。父親扮的是紅臉“太陽”,是三位大圣中的領銜者,他在護從們的簇擁下,帶著綠臉和黑臉不停地走著罡步,預示著日月經天,風調雨順,五谷豐登,人畜興旺。父親已經跳了三十多年的紅臉,而和他搭伴跳黑臉和綠臉的配角,已經換了一茬又一茬了。
我走到父親身旁,說:“爹,今年就不要再跳儺了,七十多歲的人了,還撐那個勁干嗎?”
“咋叫撐勁?萬物生長靠太陽,這跳儺還離得了你爹?”父親搶白道,他還真把自己當成誰也離不開的太陽了。
“你也該讓年輕人出頭了,當初和你一起跳儺的趙百年早就歇著了……”
“趙黑臉?哼,他要不是摔壞了腰子,能歇著嗎?”一提到趙百年,父親的肝火就旺了起來,把手上的白棉布往桌上一扔,“我就是要讓他眼睜睜看著我蹦跶哩。”
在我的印象中,我們父子的談話幾乎沒有投機的時候。
正在灶間忙活的大姐聽到聲響,走過來勸我:“水喜,這大過年的,你就別和爹慪氣
了,爹那脾氣,他說雞蛋是方的就是方的……”
父親一聽就不高興了,說:“金喜,你這是啥話,說我不講理?還是說我老糊涂了?”
大姐撇了下嘴,沒再多話。
這時候,我的手機響了起來,是四弟火喜打來的。接通后簡單寒暄了幾句,他就讓我把手機交給父親。
父親接過手機聽了半天,只說了一句話:“你現在翅膀長硬了,可你知道你這翅膀是咋硬起來的嗎?”
這話父親也曾經對我說過,言下之意是他讓我們的翅膀長硬的,我們就得按照他的想法去飛。四弟也是的,已經兩年沒回來過年了,他在西安的一家軍校教書,去年說要值班,今年又說要去寶雞的丈母娘家過年,難怪父親生氣。
事實上,在我們幾個子女成長的過程中,父親總是獨斷專行——大姐金喜由父親做主嫁給了一個病秧子,結婚十年不到,就守了寡;大哥木喜原本在村小學當民師,被父親逼著跟他學木匠,結果和大哥同期的民師都轉了正,大哥的木匠手藝卻只學成了個半拉子;我大學畢業后,被南方一家外企聘用,父親知道后,一口氣下了十二道金牌,我只好回到縣城,二十年熬下來,好不容易才熬成個縣教育局的副主任科員;以四弟火喜的高考成績,本來可以去北京上大學,父親卻逼他上了一所軍校,原因也就是為賭一口氣……
年夜飯吃得很沉悶,除了土喜在桌下鉆來鉆去弄出點動靜,大家都沒什么聲音。
大姐做好飯菜,就回她自己家了。大哥早就分門立戶,已經好幾年沒和父親同桌吃過飯了。兒子沒吃幾口,就嚷嚷著要出去放鞭炮,妻子拗不過,就陪著兒子出去了。屋子里只有我陪著父親。雖然我不住地給他夾菜,他卻吃得很少,只是寡悶地喝著酒,每喝一口,他的嘴都會咂巴一下。我突然發現,他嘴角過去那堅硬的線條,已經變得細碎而凌亂了。
迎門的墻上,是過年才請出來的列祖列宗的神龕,神龕下面,是母親的遺像,她正心事重重地打量著這個家。
父親喝得有點多了,眼睛開始有些迷糊,他摸著身旁土喜的腦袋,說:“土喜啊,還是你最聽話哦……”
話沒說完,便趴在桌上睡著了。
年初一早上起床后,父親沒在屋里。去灶間問正在下餃子的老婆,老婆說父親一早就去了院子里的柴房,說是要整理一下菜窖。我吃了半碗餃子,就去了大哥家。
跨進大哥家的門,見大哥正抱著兒子壯壯坐在屋里,大嫂在一勺一勺喂壯壯吃飯。
壯壯已經十二歲了,因為先天性腦癱,身體軟得像煮熟的面條,畸形的大腦袋無力地垂在胸前,涎水鼻涕把衣襟濕了一大片。大哥家有三個孩子,壯壯的上面是兩個姐姐,大哥和大嫂原本是不想生第三胎的,但父親說,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女娃娃能頂門立戶嗎?架不住父親“做主”,又生下了壯壯,結果就成了一塊心病。
我掏出事先準備好的一個千元大紅包塞進壯壯的懷里,和大哥大嫂寒暄了一番后,便在凳子上坐了下來,說:“哥,過年了,你就不到老爺子那邊去看看?”
“他現在連門都不讓我進,我咋去看?”大哥嘆了一口氣,“這樣也好,他少了心煩,我多份清凈。”
大嫂忍不住插話:“水喜你評評理,我家的日子給他攪成啥樣了?他還真以為他戴個紅盔頭就是太陽了,就算是太陽,也有落山的時候嘛。”
小時候,我哥是個聰明的孩子。他能用竹片制成弓弩,帶一幫孩子到山里捕獾子,還能用鐵絲和自行車鏈做盒子炮,最奇妙的是,他用蠟筆雕成一艘微型軍艦,把圓珠筆芯里的油涂到軍艦的尾部,往水里一放,隨著油與水的張力,那軍艦會自動往前航行……大哥雖然淘氣,但學習成績很好,若是晚生幾年,我家第一個大學生,就是他了。
大哥高中畢業后,就到村小當了民辦教師。當時,民師是沒有工資的,每月只有七塊半的補助,父親覺得當民師沒出息,就逼著大哥離開學校,跟著他學木匠。要說,能像父親那樣成為一個好木匠,大哥的日子也不會差,可跟著父親,既要受家規的管教,又要受行規的約束,而大哥偏就天生一副反骨,沒多久就跟父親鬧翻了。起因是一條板凳——那天,姐夫家請父親去打板凳,父親覺得一條板凳沒多少技術含量,就讓大哥一個人去了。當大哥喜滋滋地把他做的凳子拿給父親看時,父親瞄了一眼,就說凳子短了,隨后用尺子一量,剛好三尺,立馬就發火了:“跟你說多少遍了,‘凳不離三、床不離半,你咋就沒個耳性?”按照木匠的行規,凳子的長度要么是“三尺三”,要么是“三尺零三”,寓意是幾個人坐在板凳上,好比是桃園結義的三兄弟。我哥不想他的勞動成果就這么輕易被否定,嘟囔道:
“這三尺,不也是‘三嗎?”父親一下子就暴怒起來,拿起斧子乒乒乓乓一頓劈,好好的一條板凳眨眼間成了一堆木柴……大哥一氣之下便離開了父親,他的木匠生涯也就半途而廢了。后來,村小學的民師都轉正了,而大哥卻成了一個碌碌無為的人。為此,大嫂一直耿耿于懷,說:“我嫁給你大哥,就看中他是個教師,得,全毀到爹手里了!”
我知道大哥大嫂和父親的矛盾很深,就沒再提讓他們給爹拜年的事,坐了一會兒,便起身告辭了。
從大哥家回來,發現父親在柴房里還沒出來。推開柴房的門,一口黑色的大棺材赫然出現在我的眼前,就像一只捕食前的怪獸,很有耐心地匍匐在那兒。我知道,這是父親木匠生涯中的最后一件作品,是專門給他自己打造的。棺材的蓋板上放著那副紅盔頭,顏色的反差,給人觸目驚心的感覺,太陽的熾烈、黑夜的陰冷同時向我襲來。我腦殼里好像有一口鐘突然被撞響,一種生和死交織在一起的力量,撕扯著我,我的心在一剎那被撕成無數的碎片,仿佛聽到了張揚的笑聲、壓抑的哭泣……
一陣悶咳聲,讓我回到現實。聲音是從另一側的菜窖里發出的,菜窖口堆著一些新土,散發出很濃的土腥味。我正要過去看個究竟,父親從菜窖里爬了出來,滿身灰土,就像個土行孫。
我說:“這大過年的,也不歇著?”
“歇不得哦。”父親指了指棺材,“以后,我有的是工夫歇吶。”
我不想在大過年的時候探討這樣的問題,沒接他的話茬。
父親走到棺材前,拍了拍手上的灰土,一只手扶著棺材頭,問我:“水喜,你知道我這輩子最喜歡哪兩樁事嗎?”
我搖搖頭。
“活著,我想把自個的臉裝在這副盔頭里;死了,把自個的身子裝在這口棺材里。”說完,他的臉上浮出得意的笑。
我困惑地看著他,不知道他為什么要把這兩件事扯到一起。
在村里住了兩晚上,感覺有些憋悶,年初二一早,我們一家三口就往回趕。父親也沒挽留,只在臨別的時候問我:“正月回家看跳儺嗎?”
我搖搖頭,說沒工夫。
父親目光眺望著門外很遠的地方,喃喃地說:“再不看啊,只怕你就看不到嘍……”
他的話里有話,似乎透出什么不祥的預感。
車子開出村子以后,感覺到春意變得曖昧起來。山陰處隨處可見的殘雪表明,冬天似乎并不情愿退場,而圩田里的綠色已經流暢起來,麥子和油菜用勃發的生機,試圖抹去冬天的所有痕跡。轉過一個山口,從山上看下去,香塘坳的形狀就像一只細長的眼睛,靜靜地落在山坳里,打量著周圍的天光山色。一陣山霧飄來,那只“眼睛”變得模糊起來。
我的心中也霧氣氤氳,混混沌沌地想著謎一樣的村莊和謎一樣的人,似乎能聽見父親憋了很久的咳嗽聲……
2
1943年深秋,香塘坳發生了一件大事。這件事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對我們家乃至整個村子都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那天晚上,一家人正圍在一起吃飯,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我爺爺打開門一看,驚呆了,失蹤已久的我的大伯渾身是血站在面前。我大伯離家出走好幾年了,聽說參加了新四軍,怎么突然這副模樣跑回了家呢?容不得多想,我爺爺趕緊把我大伯扶進屋里,對傷口進行了處理,敷上了自制的刀創藥。我大伯緩過神來,這才說了事情的經過——當天下午,新四軍與一小股日本兵不期而遇,一場遭遇戰迅即打響。剛開始勢均力敵,我大伯還親手擊斃了一個日本少佐,但隨后日軍的增援部隊趕到,情勢立馬反轉。出于瘋狂的報復,日軍對潰散的新四軍戰士窮追猛打。我大伯受了槍傷,在附近的山上躲了起來,趁著夜色才潛回了香塘坳。
夜半時分,村子里突然騷動起來,先是瘆人的狗叫聲,緊接著是雜亂的腳步聲,不一會兒,村公所那面大銅鑼就哐哐地敲響了,震得人心發顫。
荷槍實彈的日本兵把全村男女老少趕到了村中的戲臺子旁,白晃晃的汽燈照著一張張驚慌恐懼的面孔。我爺爺和我八歲的父親也在人群里。一個刀條臉的日本軍官嘰里呱啦說了一通,翻譯官就把他的意思告訴村民——一個受傷的新四軍戰士藏到了村里,皇軍要立馬交人,否則就開始屠村。一袋煙工夫過去了,人群還是靜默著。刀條臉不耐煩了,拔出軍刀毫無征兆地劈向離他最近的一個漢子。漢子慘叫一聲倒在地上,身體不停地抽搐。我爺爺認出,漢子是他的一個本家兄弟,年前得了一場大病,還是他用家傳秘方把他從閻王那兒拽了回來。而現在,這個死里逃生的人竟然被日本人一刀斃命。我爺爺突然覺得家傳秘方在那把鋒利的軍刀面前不值一提,更不能保護全村老少的性命了。刀條臉看了看那把帶血的軍刀,開始尋找下一個目標。與此同時,那些日本兵紛紛拉起槍栓。人們的呼吸在加重,女人和孩子們開始發出壓抑的哭聲。我爺爺把我父親交給旁邊一個鄰居,恍恍惚惚地朝日本人走去——我爺爺交出了我大伯,保住了全村老少,而我大伯卻被日本人殺害了……
這件事發生以后,香塘坳的人似乎都有些諱莫如深,很少在公開場合提及。直到三十年后,才被人翻了出來。我父親的靈魂也正是從那時起,被這件事撕裂開來了。
翻出這件事的,就是趙百年的父親趙長歲。運動一開始,趙長歲便公開揭發我爺爺是出賣新四軍的漢奸。他的舉動一下子把我爺爺及家人推到了風口浪尖。有人開始落井下石,也有人為我爺爺叫屈,說他那樣做是為了舍小家保大家。事情捅到公社后,公社的意見也不一致,當時,兩個實力派的領導正鬧矛盾,雙方各執一詞,一個說我爺爺是漢奸,另一個卻說他是革命烈士的父親。最后,按照“橋歸橋路歸路”的原則,香塘坳便出現了很奇特的場面——今天開批斗會,明天則開報告會;批斗的是我爺爺的漢奸行徑,報告的是我大伯的英勇事跡。這下就苦了我父親,他要輪番出現在兩個會場,今天要參與對自己親爹的批斗,明天又要去介紹自己親哥的事跡。“漢奸的兒子”和“烈士的兄弟”,這兩個極端對立的角色讓他冰火相煎。報告會還好些,父親在發言時,可以將一些令他難堪的情節模糊處理;但批斗會就不一樣了,趙長歲那幫人偏要逼著父親說出我爺爺出賣我大伯的經過,否則,就要取消我們全家人的口糧。在那個一切全靠集體分配的年代,取消口糧,無異于要了全家的性命。我父親像我爺爺一樣,被逼到了兩難的境地。為了全家人活命,只好吞吞吐吐說出三十年前的那個晚上發生的事。當天夜里,我爺爺就自殺了,他吊死在了村頭那棵老刺槐上。
爺爺死后,父親成了一個沉默寡言的木匠,他一門心思放在那些木料上,似乎在斧劈刨推中尋找某種寄托,又似乎在發泄某種怨恨。這年復一年的沉默,讓我父親成了一個好木匠,四鄉八里的人家都以能請到他做活兒而感到榮光,父親也憑借出色的手藝,讓人們淡忘了他曾經的尷尬角色,在人們的贊揚聲中,他漸漸做回了自己。
在香塘坳的匠人當中,父親唯一的對手,就是泥瓦匠趙百年。說來真是造化弄人,他們的父輩是對頭,而他們又成了對手,這冥冥中意味著,呂趙兩家的恩怨還會繼續下去。
趙百年的泥瓦活兒做得也很漂亮,砌磚抹墻自不必說,他還有一手打灶頭的絕活,他打的灶省柴、聚火,還不回煙。按說,趙百年和父親并非同行,完全是井水不犯河水,但同在一個村,有時也難免互有交結。這樣的交結到了給胡老貴家建屋時,就演變成了一場改變各自命運的沖突。
那一年,胡老貴家要建三間新瓦房。趙百年對胡家建屋異常熱心,不但欣然接受了泥瓦活兒,還幫胡家推薦了一名鎮上的木匠師傅。我們那一帶的瓦房都是磚木結構,要先搭房架,后砌墻體,一般是木匠活兒做得差不多了,瓦匠才進門,但還沒輪到瓦匠開工,趙百年就三天兩頭往胡家跑。明眼人都看出來了,他看上了胡家的女兒月香。
問題出在上梁那天。
木匠師傅在祭完梁以后,便開始安放大柁,但磨蹭了半天,就是對不上榫口。大柁落不了架,是建屋最大的忌諱。看熱鬧的人便開始騷動起來,有人還發出了噓聲。胡老貴的臉色變得烏紫,手指著房梁說不出話來。趙百年也在下面,用左拳不停地擊打著右掌,只怪自己多管閑事。木匠師傅頭上的汗冒了出來,手忙腳亂,卻一籌莫展。
關鍵時刻,有人想起了我父親。但既然胡家已經請了木匠師傅,我父親自然也不好主動上門。最后,還是那個木匠師傅親自去請了我父親過來救場。我父親上了架頂,瞇著眼看了一下,然后騎身于柁頭,接過別人遞給他的板斧,高高地舉了起來,嘴里念了一句:“黃道吉日來上梁,九龍八卦居中堂……”隨后手起斧落,大柁便嘎嘣一聲入榫。隨著一片歡呼聲,鞭炮齊鳴,饅頭花生鋪天灑下。
父親下來后,月香給他端來一杯熱氣騰騰的糖茶,里面還放著三顆紅棗。
這件事不僅讓鎮上的那個木匠師傅丟了臉,也讓趙百年很沒面子。為了將功補過,他在隨后的瓦工活兒中格外賣力,橫平豎直做得十分考究。此外,他還給胡家打了一口好灶。
新灶“試灶”那天,胡老貴宴請建屋的幾個師傅,父親也在受邀之列。席間,趙百年仗著酒量大,不停地跟我父親斗酒。那場酒從中午喝到傍晚,我父親喝趴下了,趙百年也喝醉了。我父親趴下了,呼呼大睡,醉酒的趙百年卻一把打掉了胡老貴的帽子,硬著舌頭沒大沒小地說:“老貴,你說你,憑……憑啥呀?三間新瓦屋呀……你這錢是從哪來的?莫非你砸石頭砸出金疙瘩了……”
醉酒事件導致胡老貴對女兒月香的婚姻問題進行了重新考量,不久后,月香出人意料地嫁給我父親,成了我的母親。
在我父母的婚禮上,趙百年再次喝得酩酊大醉,他當著眾人的面,對我父親說:“走,走,走著瞧,看哪個能在香塘坳笑到最后!”父親當時顧及大喜的日子,沒有發作,但心中卻埋下了更大的塊壘。
3
父親是個很要面子的人,把一張臉看得比命還重要,這就讓全家人都跟著他受連累,首當其沖的是我母親。
能娶到母親這樣有模有樣的女人,讓父親掙足了面子,但他并不滿足僅僅娶了一個漂亮女人做老婆,他還要讓全村人都看到,這個漂亮女人還對他俯首帖耳,唯命是從。為了證明這一點,他總喜歡在大庭廣眾之下指派母親做事。他指派母親時,常常是以一個“去”字打頭:去,回家把我那把茶壺取來,泡最好的茶哦;去,到代銷店買包煙來,要最好的煙哦……母親一般都會應聲而去,但在實際執行中卻拿捏著分寸,這是她和父親之間的一種默契——最好的茶就是那種很普通的條茶,最好的煙也是代銷店里的大路貨。我上小學那年,期末考試考了雙百分,回家和父親一說,他立馬就拽著我去村口找母親。母親正和一幫婆娘在扯閑篇,父親大老遠就沖她喊:“去,趕緊回家做飯吧,老三考了雙百分吶,宰只牲口,是雞是鴨你看著弄。”父親這話,有三層意思:一是兒子念書很爭氣,二是家里伙食也不差,三是老婆很聽使喚。但是那天晚上,等菜上了桌子后,我并沒見到什么“牲口”,連根雞毛也沒有,就到廚房問母親。母親笑笑,說:“水喜,你爹的面子話多著呢,都按他說
的,咱家早就喝西北風了。”
很長一段時間,我一直覺得父親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后來發生的一系列事情,才發現我小看父親了。父親其實是有野心的,他要的不僅僅是那點面子,還有看不見的里子,他想掌控的也不僅僅是我們的這個小家,更要掌控整個香塘坳。為了實現他的野心,不惜讓我們都參與到他的計劃中來。
爭當紅盔頭的事,佐證了我的看法。
20世紀80年代初,村里準備恢復“三圣儺舞”,籌備事宜由村里的老人會操辦。老人會是一個民間自發組織,由村里上年紀的老人組成,在村民中頗有號召力。香塘坳老人會的會長是德高望重的四爺。四爺過去就是扮紅臉的,但隨著年歲增長跳不動了,就提議讓青壯年來扮“三圣”。消息傳出去后,很多青壯年都躍躍欲試,父親和趙百年也都報了名。接下來的問題,就是誰來扮紅臉了。父親和趙百年就此展開了一場激烈的競爭:趙百年去給老人會會館的屋頂補漏,父親就去給老人會打香案;趙百年給老人會送去一只羊,父親一咬牙把家里那頭肥豬宰了送去……
母親勸他:“你為爭個盔頭,把家底都貼進去了,值嗎?”
父親說:“婦道人家你懂個屁,我爭的何止是盔頭啊……”他把后半截話咽了回去,但臉上卻顯出一副使命重大的神色。
競爭進入到白熱化階段,父親突然得到消息:趙百年已經宣布,如果讓他扮紅臉,就將自家的祖屋讓給老人會做活動場所。父親幾乎一夜沒睡,第二天早晨,他也做出一個重大決定——將我大姐許配給四爺的小兒子幺寶。
父親說出他決定的時候,母親正在梳頭,一大撮頭發硬生生地被梳齒拽了下來。她顧不上疼痛,驚愕地說:“你燒糊涂了?幺寶是個癆病秧子,你這不是把金喜往火坑里推嗎?”
父親說:“我沒糊涂,姓趙的逼得我沒有退路了。”
我姐當時正站在房門外,聽到父母的對話,立馬就哭了起來。后來我才知道,她那時已經有了心上人,是她初中的一個同學。
父親冷著臉沖她喊:“哭啥,又不是讓你去打仗,花木蘭還替父從軍呢。”
訂婚那天,四爺在自家院子里擺了十幾桌。幺寶和我姐并排坐在主桌上,他那張臉精瘦慘白,和我姐飽滿紅潤的臉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讓人想起天際的殘月和一輪朝陽。挨桌敬酒的時候,幺寶不停地咳嗽,好像整個人隨時會散架;我姐的臉上掛著很勉強的笑,看得我直想哭。
不久,我父親如愿以償爭到了紅盔頭。
戴上紅盔頭后,父親和趙百年的爭斗并未就此了結。趙百年在“三圣”中扮的是黑臉,相對于父親扮的紅臉是個配角,但他卻常常想著喧賓奪主,總是把手里那根祖師棍耍得眼花繚亂,博取眾人喝彩。父親為了壓住他的風頭,也把手里的鐵環師刀耍得風生水起。這樣一來,香塘坳儺舞的觀賞性就有了很大的提升,連外鄉人也紛紛趕過來看熱鬧。
我大二那年寒假,正趕上村里跳儺,發現父親和趙百年在暗暗地較勁。開跳前幾天,趙百年當著老人會幾個長老的面,提出在走罡時把七星禹步改成八卦禹步。父親一聽,臉色乍變,因為八卦禹步的難度較大,而且馬上就要開跳,哪有時間練習?顯然,趙百年是有備而來的,說:“呂有靠,你不行還是我來領舞
吧,你跟在我后頭就中了。”父親在鼻腔里哼了一聲,說:“姓趙的,領舞是我紅臉的事,你想走八卦,我奉陪。”
父親回到家,就翻出四爺送他的手繪八卦禹步圖琢磨起來。第二天,天剛蒙蒙亮,我起床撒尿,看見堂屋的地上用粉筆畫著一些神秘的線路和符號,父親在那里走得滿頭大汗。
幾天后,“三圣儺舞”正式開場了。剛開始,父親的步子走得有些生硬,幾圈走下來,就漸漸流暢起來。在熱烈的氣氛中,父親帶著一干人從早晨跳到了晌午。他打算讓隊伍停下歇息一會兒,趙百年卻提出繼續跳下去。看得出,他想在體力上和我父親較勁。父親略微遲疑,遂將手中的鐵環師刀搖起來,繼續走起禹步。約莫又跳了兩個時辰,扮綠臉的那個后生還好,父親和趙百年畢竟都是五十開外的人了,就漸漸顯出了疲態。父親的步子開始有些沉滯,而趙百年的腰已經塌了下去。但兩人都硬撐著,誰也不服誰。跳到后來,他們身上的法袍都被汗水浸濕了,父親還是堅持端著架子,把身板挺得很直,趙百年終于支撐不住了,一個趔趄跌向圍觀的人群,幸虧被人及時扶住……
那天散場后,父親堅持穿著那件大紅法袍走回家。在母親給他解開法袍的那一刻,我終于發現了他身板挺直的秘密——原來他的腰身上裹束了一根很長的白布帶,在布帶被一層層松開后,父親就像一堆失去支撐的草垛,突然癱了下來。
第二天,趙百年出事了。他在修自家的煙囪時,從屋頂上摔了下來,送到醫院,命雖然保住了,但傷得不輕,一粒腰子被摘除了。事發后,村里有不少人議論,說趙百年出事與前一天跳儺耗費了大量體力有關。父親從不參與這樣的議論,在家里也絕口不提趙百年的事。
這一年的年底,四爺病故,父親接替他的位置,成了香塘坳歷史上最年輕的老人會會長。他終于成了一個在村里能做主的人了。
4
當上會長后,父親變成了一個大忙人。每天早上,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披著衣服背著手在村里繞上一圈。一路上,村里人不停地和他打招呼,他呢,一一回應著,胸有成竹的派頭;若是走在很窄的巷子里,迎面走來的人就主動停下來,側起身子等他先過;若是遇見哪個只顧低頭走路的人,他會干咳一聲,這樣人家便會抬起頭來,很倉促地向他問好……一趟固定的程式下來,就到了老人會會館前的戲臺子旁,父親這才停下來,跟老人們喝喝茶、擺擺龍門陣。隨著太陽升起,父親身邊的人會越聚越多,他也就越發志得意滿了。
村里人家有了什么事,都會來向我父親討教,就連村主任也經常來找他商量事情。有一次,村里有兩兄弟,都不愿贍養自己八十歲的老母親,村干部上門調解了好幾次,也不管用,就來找我父親。我父親聽了,什么話也沒說,去了那家的老宅,背起老太太就走。他并沒有把老太太送給那兩兄弟,先把老太太背到我家。到了吃飯時辰,我父親就背著老太太在村里繞圈,到了誰家門口,就高聲大喊:“老人家可憐哎,給口飯吃吧。”主人把飯端出來,我父親就在門口喂給老太太吃。兩天下來,全村人吐沫星子滿天飛,兩兄弟撐不住了,跑到我家,向我父親賠罪認錯,把老母親接了回去。
父親樂此不疲地應對著村里林林總總的人和事,把自己的影響力發揮到極致。久而久之,就像他那紅盔頭的寓意,他似乎真成了香塘坳的一輪太陽,明晃晃地掛在那里,以至于讓人們對他的光亮和溫度都產生了依賴。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香塘坳的人都認為,只要是父親出面,就沒有解決不了的問題。父親很享受這種功成名就的效果。
但父親的光芒并沒有照亮離他最近的人。
因為總是忙于外面的事,父親在家就成了甩手掌柜。家里地里的活兒,都讓母親和我大哥承包了,父親只負責動嘴——動嘴吃喝,動嘴訓人。大哥結婚要在酒桌上發喜糖,按照父親的要求,每包喜糖不能少于十粒,但我母親在裝袋時發現糖果數量不夠,每包就只裝了八粒。父親知道了,對我母親大發雷霆,說趙百年家老大結婚,每包喜糖都是十粒,母親偷工減料是出他洋相。母親一氣之下,就趕到鎮上買來糖果,趕在開戲前上了戲臺,對臺下的觀眾喊:“咱家木喜請大家吃喜糖吶!”大把大把拋撒糖果。觀眾們興高采烈地哄搶起來。我的目光掃過那個混亂的場面,停在了母親的臉上,她的眼睛里噙滿了淚水……
在我們這個大家庭中,對父親的公然反叛是在母親去世后開始的。
母親死于一次意外,但確切地說,父親有不可推脫的責任。
十年前的那個秋夜,母親到鄰村劉裁縫家給父親取新做的馬褂,因為父親要穿著它參加山神廟的奠基儀式。回來的路上,母親不小心掉進溝里,后腦勺被石頭磕了一下。也不知道她如何自己回到家里的,大姐看到母親時,她神志已經有些恍惚了。
當時,我父親正在會館里和幾個長老開會,商量建山神廟的事。父親正講到興頭上,我大姐著急慌忙地跑去告訴他,說母親剛剛摔了一跤,正躺在床上。父親脧了我大姐一眼,問,還能講話嗎?我大姐點點頭。父親便不再理會,繼續說山神廟的事。
等父親回到家里,母親已昏迷不醒了。父親這才急了,趕緊張羅著送母親去縣醫院。可醫生說晚了,顱內出血太多了……等我趕到醫院的時候,母親已經進了太平間。父親蹲在太平間門口,身體縮成一只干癟的大蝦,眼睛里已經沒有了往日的光芒。
母親的死,引爆了長期積壓在我們心中的不滿,對父親的反叛,也以不同的方式開始了——寡居的大姐,不顧父親的反對,進城做了保姆;我弟火喜干脆和父親來個隔山打牛,兩不見面,甚至學校放假也不回家;我倒是偶爾回去,但幾乎每一次都和父親鬧得不歡而散;表現最為激烈的是我大哥,他在母親去世后不久,就堅決與父親分了家,丟下父親單獨過起了日子。父親對我大哥另起爐灶耿耿于懷,見了他從沒好臉色。但我大哥似乎做好了撕破臉皮的準備,不停地挑戰著父親的底線。
父親和我哥鬧得最兇的一次與扶貧的事有關。
因為壯壯先天殘疾,村里將我大哥家列為扶貧對象,鄉里還安排了一位科技副鄉長來結對幫扶。父親得知這個消息,怒氣沖沖闖進我大哥家,指著墻上剛剛掛上去的那塊“扶貧責任牌”,對我大哥說:“老二,你討飯也別在我眼皮子底下討,你讓我這張老臉往哪擱?”轉身又對旁邊的副鄉長說,“你們找錯人家了,要扶貧到別處去扶……”
一番狂轟濫炸,把人家給轟走了。
我大哥氣得嘴角不停地抽搐,一句囫圇話也說不出來,他把拳頭握得鐵緊,突然發一聲吼,一拳頭砸在大門上,門上的鎖環將他的手割得鮮血淋漓。
出了我大哥家,父親直奔村部,見了村主任麻球后,又是一陣連珠炮:“木喜家扶貧是咋回事?你們憑啥說他是貧困戶?想出我洋相是吧?”
麻球用手摸著腦袋,賠著笑臉說:“叔,這是好事喲,我還以為你要感謝我吶……”
“謝你?我卸你家門框!”父親吼道。“趕緊去把老二家那個紅牌牌給我摘了。”
“貧困戶是上面定的,我們咋敢去摘哦。”麻球搓著手,顯得很為難。
“你不報上邊能定?你報了就得給我摘下!”父親說完,轉身就走。
幾天后,父親見那塊責任牌還在我大哥家墻上掛著,就去了鄉政府。鄉長問他有什么事,他說是來告狀的,告的是香塘坳村在扶貧中弄虛作假。鄉長一聽這事,重視起來,叫來鄉扶貧辦主任,讓查一下我父親反映的情況。主任取來表格遞給鄉長。鄉長仔細看了一遍,對我父親說:“老人家,你反映的呂木喜夫婦雖然有勞動能力,可他家有個腦癱的兒子,是符合條件的嘛。”
“那伢子有人養吶。”我父親說。
“誰養?”
“我養。”
“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爺爺。”
“這么說,呂木喜是你兒子?”
我父親點點頭。
鄉長困惑地看著我父親,他懷疑可能是遇上腦子有病的人了。“老爺子,扶貧對象的資料早就報到縣里了,沒法改了。”
父親在鄉里沒討到結果,就去縣里上訪。這一次,他為了證明我大哥不符合扶貧條件,竟然使出了撒手锏——把我大哥是超生戶的事也說了出來。這一招果然靈,接訪的人一聽超生戶成了扶貧對象,很慎重,答應他盡快核實處理。
沒幾天,事情就有了結果——我大哥被取消了幫扶對象。
我大哥給我打電話:“老三,咱咋攤上這么個爹呀?你說說,全家人,從媽算起,哪個沒被他禍害了?”
我大哥說著,竟然哭了起來。那哭聲聽上去實在是讓人揪心。
我趕回香塘坳老家時,父親正在給他那口新打的棺材上漆。見了我,他停下來說:“老三,你爹我這輩子打過那么多棺材,也該給自己準備一口嘍。這口棺材咋樣?”
作為一個木匠,父親最得意的事就是,村里人活著,能住他建的房屋;死了,能睡他打的棺材。我想,父親看著人們生前死后都在他事先設定的空間里,心里一定有種非凡的成就感。
我沒心思和父親談論棺材的事,就岔開他的話題,說:“爹,你老是和我哥過不去干嗎?他家的難處你又不是不知道……”
父親放下手中的漆刷,圍著棺材繞了一圈,停下來的時候嘆了一口氣,說:“老三啊,你爹一輩子接濟旁人,咋能讓老二被人接濟?他要是成了貧困戶,我這會長還咋當?那副紅盔頭還能撐得起來嗎?還有人把我當回事嗎?”
“你那副盔頭就那么重要?”
“戴上去容易,脫下來難哦。”
“可你為我哥想過沒有,為我們想過沒有?”
“老三,別以為你喝了點墨水就想來教訓你老子,”父親突然拔高聲音,“你、你姐、你哥還有你弟,都是吃風屙沫長大的?”
眼看著無法再談下去,我轉身就走,以表示對他的不滿。
“別走,我話還沒講完吶。”父親的口氣緩和下來,“老三,你把每月給我的那兩百塊錢給你哥吧。”說完,走到母親的遺像前,從相框背面取出一個油紙包,打開后里面是一個存折。“喏,這是我和你媽一輩子的積蓄,三萬塊,取出來也送給你哥吧。記著,別說是我讓你送的。”
父親的聲音聽上去很遙遠,就像是從云端里傳過來的,他那張原本棱角分明的臉,也一下子模糊起來了。
5
趙百年七十大壽辦得相當鋪張,趙家屋里屋外擺滿了筵席,來賓中除了親朋好友,還有鄉里甚至縣里的頭頭腦腦。村里人都知道,這樣的排場與趙家的三兒子趙萬庚有關。趙萬庚過去一直在南方闖蕩,前幾年突然回到縣城做起了房地產,一下子就顯山露水了。
父親竟然也在受邀之列。
父親走進趙家的時候,趙百年身著蝙蝠圖案的唐裝,正坐在太師椅上接受兒孫們的叩拜。見了父親,他象征性地欠了欠身子,說:“有靠啊,這不服老不中哦,你看看,現在是伢們的天下啦,我們只能享享清福嘍。”
父親顯然不同意他的說法,說:“黃忠七十不服老,你也才虛歲七十嘛,是你的身子骨不爭氣啊。我倒是覺得我寶刀不老吶。”
趙萬庚接話說:“是啊,那年跳儺,我爹到底還是扛不過呂叔啊。呂叔寶刀不老,是不是今天跳個儺給我爹添個壽呢……”
父親的面孔板了起來,說:“這跳儺是有規矩的,敬天敬地,敬神敬祖,可不是誰都配得上的。”
趙萬庚不以為然,說:“不就是熱鬧熱鬧嘛,我給錢就是了。”
父親說:“萬庚啊,不要以為有兩個錢啥都能買到,有本事你把整個香塘坳都買去!”
趙萬庚嘿嘿一笑,說:“呂叔,你還別說,我還真的想買下咱香塘坳吶。”
父親的臉色變得醬紫,嘴角不停地抽搐著,本想再說些什么,但他看了看趙百年身后那幅用百元大鈔拼成的大“壽”字,還是把到了嘴邊的狠話咽了回去。
中午開席的時候,父親沒能坐上屋里的主桌,他和一幫閑雜人等坐在院子里,聽眾人津津樂道著趙家時來運轉,感到受了冷落。
趙萬庚端著酒杯到院子里敬酒,他舉起杯子揚了揚,場面立馬就靜了下來。
“鄉親們啊,這些年托大家的福,我趙某人算是發了點小財,從今往后,有我吃的就有大家喝的。年輕人可以到我公司找點事做,年紀大的,我每年重陽節請大家吃餐飯,給每人送一套新衣服。”趙萬庚說完,在滿院子熱烈的掌聲中,一仰脖子將手里的那杯酒喝完。
父親有些坐不住了,抬起屁股就想走人,但卻被趙萬庚看見了。
“呂叔別走呀,我還沒敬您酒吶。”說著,他走到父親身旁,給父親的杯盅斟滿。
父親本來用的是小酒盅,見趙萬庚手里捧著大杯,就說:“賢侄啊,你用大杯,就給你叔用這小盅?怎么,家里沒酒了?”
趙萬庚笑笑,拽了句戲文:“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父親哈哈大笑:“老當益壯,能飯能酒,大杯伺候。”
喝彩聲中,就有人給父親換了大杯。父親讓人把酒杯斟滿,一連與趙萬庚碰了三大杯。席間有人想起當年趙百年與我父親斗氣傷身的事,怕悲劇重演,連忙打著圓場叫停。
那天,也不知父親喝了多少酒,硬撐著走出趙家,最終還是倒在了家門口。我大哥得到消息,趕來把父親扶到床上,父親卻并不領情,打翻了我大哥遞給他的茶杯,醉醺醺地說:“呂木喜,我看你就不應該姓呂,你看看人家趙老三,長本事了,馬上就要把香塘坳買了,你呀,我看你連給老子買個棺材蓋都買不起……”
我大哥氣得丟下他走開,然后氣呼呼地給我打了電話。
當天晚上,我趕回村里,一進屋就聞到一股刺鼻的酒味。父親躺在床上鼾聲雷動,不時地還長吐一口氣。我只好坐在床邊守著他。
已經是深秋了,蚊帳還掛在床頭,父親躺在發黃的蚊帳里,蒼老得像一具木乃伊。母親死后,他的日子過得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有一段時間,我把他接到縣城住,可沒住兩天,他就毅然決然地回村了。因為城里沒他那紅盔頭,沒有了紅臉黑臉,他的權威也就沒有了用武之地……
到了后半夜,父親的身子突然抖動了一下,醒了過來。他瞄了我一下,又閉上了眼睛,說:“水喜,我剛剛做了個夢,趙百年拿著把稻杈攆我吶……”
我笑道:“趙百年就剩下半條命了,能攆上你?”
“不是他一個人攆,他兒子趙老三開著小轎車帶他一道攆喲……”父親嘆了口氣,“我這一輩子沒輸過趙百年,沒想到現如今他兒子也上陣了,這個趙老三勢頭不小吶。”
“趙萬庚不就是有兩個錢嘛,你既是紅臉也是會長,還怕他?”
“靠我一人不中哦。古話說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你看你們幾個,有哪個夠斤兩噢?”父親開始抱怨起來。“你姐是個女的,不說了;你哥是爛泥扶不上墻,也不提了;你弟和趙老三從小同學,趙老三當兵那年,你弟考上了大學,你知道我為啥讓你弟上軍校?我就是要讓趙百年知道,他兒子當的是小兵,我兒子當的是軍官。可萬萬沒想到啊,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趙老三現在是大老板了,前呼后擁的,而你弟呢,卻只是個教書匠……水喜啊,我看咱家就你還能上點臺面,你得給爹撐臉哦。”
那場壽宴后,父親老了許多,好像他突然面臨著一個村莊毫無征兆的嘩變。
父親的電話多了起來,內容大多是讓我替村里人辦事的,城管沒收了某某的山貨,交警攔下了某某的摩托,某某家的營業執照過期忘記年審了……等等。每次他打完電話,就會有村里的人來找我。剛開始,礙于情面,我只好為那些亂七八糟的事疲于奔命,一度幾乎成了香塘坳駐縣城的辦事處主任。每辦好一件事,父親就會打電話向我反饋村里人的反響,言談中除了褒獎,還有讓我再接再厲再立新功的意思。到后來,我實在招架不住了,只好向父親攤牌,說我不過是縣教育局一個普通科員,能耐有限,讓他別再給我攬事了。父親一聽就有些不高興,說,人家趙老三都成散財童子了,你總不能攏起袖子啥事不管吧?我老呂家也不能認哦。我說,趙萬庚是有錢人,你讓我和他比,就等于讓麻雀跟著大雁飛,累死我也跟不上趟喲。父親給我打氣,有錢咋啦?有錢也買不來個干部當,你孬好還是政府的人嘛。
后來,雖然父親收斂了一些,可但凡與學校有關的事,他還是照管不誤。按他的說法,我是教育局的干部,管教育自然是分內的事。沒辦法,我只好使出渾身解數去做那些“分內”事,搞得那些校長見了我就躲。
村主任麻球的兒子考高中,成績勉強達到縣二中的錄取線,卻想上縣一中。父親對這事很看重,親自陪著麻球到縣城來找我。我說了這事的難度,父親的臉就擱不住了,說,不就是伢子上個學嗎?又不是讓你給他找個金飯碗,推三阻四的像話嗎?我說,爹,縣一中又不是我開的,你說話總得講理吧?父親眉毛一挑,說,我咋就不講理了?鄉里鄉親的幫個忙,這是最大的理。話說到這個份上,我只好答應他們,看看能不能通過借讀的方式讓麻球的兒子上縣一中。
領了任務,我就馬不停蹄地奔波起來。第一步要先找二中,要讓二中同意保留孩子的學籍,然后到外校去借讀。電話打給二中校長老吉,還沒等我開口,他就先使出一招別馬腿,說,兄弟啊,我正想找你幫忙吶,這事只有靠你這位大神顯靈嘍……原來二中最近想把學校的兩排老平房拆了建實驗樓,但有位老師的遺孀住在里面就是不肯搬走,而她的丈夫當過我的班主任老師。老吉讓我來勸師母搬家。老吉一說,我心里就開始打鼓,這位師娘我已經很多年沒見過了,她能聽我的?可如果我一推了之,接下來就不好和老吉開口了。再一想,我平時找老吉的麻煩事不少,也應該回報人家,牙一咬,就把這事給答應下來了。當然,接下來老吉也爽快地答應了我的請托。
二中同意放人,還得一中同意接收。但一中校長老紀是副處級,比我們局長級別還高,平時走路眼睛都朝著天,像我這樣一個副主任科員根本就入不了他的法眼。好在我有個同學在一中當教師,我就將他請到飯店商量起來。酒酣耳熱之際,他竟然一拍胸口答應幫忙,說他正好是班主任,干脆瞞著學校把麻球的兒子塞進他班里旁聽,這樣還省了借讀費。老同學愿意為我擔這么大的風險,讓我激動不已,趕緊向老同學敬酒。不料三杯酒敬過,老同學硬著舌頭對我說,水喜,聽說你夫人現在是縣農委的財務科長,你也得幫、幫我個忙哦……原來,他的兒子剛進一家銀行工作,需要攬儲八百萬元,讓我老婆想想辦法。我一聽,頭一下子就大了起來。
回到家里,我吞吞吐吐向老婆開了口。老婆吃驚地看著我,說:“呂水喜,我看你腦子真是進水了,這種事你也敢答應人家?”
我只好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
她還沒等我說完,就打斷我:“你爹到老都不消停,他死要面子,還讓我們跟著活受罪。”
生氣歸生氣,老婆第二天還是硬著頭皮去找了主任。結果總算還好,主任念在她多年來任勞任怨的份上,親自打電話和財政局溝通,費了好大事,才將一筆專項資金存入那家銀行。
事情辦妥后,我開車接老婆下班。老婆一上車就開始數落:“呂水喜,我攢了這么多年的面子都為你花光了,你下次再敢冒充大頭鬼,我們就各過各的。”
我嬉笑著賠不是,說要請她下館子。
她把一個資料盒塞給我,說:“你還有心思下館子?還是動動腦筋幫我們單位也做點事啵,這么大一個人情,總得還一點吧?”
原來,農委要迎接省里的農村改廁工作驗收,在匯報環節中,有一個電視專題片,縣分管領導要求片子要拍得高端大氣上檔次。這樣,解說詞就落到了我的頭上。
回到家里,我先看了農委給的那些資料,然后就打開電腦寫起來。周末兩天,我夜以繼日,寫了改,改了寫,總算是把一場廁所革命寫得轟轟烈烈,蕩氣回腸。天亮時,我把寫好的解說詞發到老婆指定的郵箱里,才靠到沙發上想睡上一會兒。剛打了個盹,手機就響了起來,二中校長老吉說:“兄弟啊,你答應我的事咋沒消息呢?你那師娘不搬走,我們的實驗樓就沒法開工哦……”
當天上午,我買了禮物去看師娘。師娘已經八十多歲了,對我一點印象都沒有,但聽說是丈夫的學生,又在教育局工作,就拉住我的手哭訴起來:“呂同學,你老師是被冤枉的呀,說他偷看女生洗澡,你想想,他那眼鏡片就像是瓶底子,就是一頭牛放在他眼前也看不清楚喲……”
我被她說懵了,想了一下,依稀記得當年的傳言,說我老師趴在學校女澡堂的窗戶上偷看女生洗澡,據說后來還給了他一個什么處分。
就在我愣神的時候,師娘的情緒更加激動起來,說:“呂同學,你得給你老師做主啊,他死不瞑目啊……直到現在,他每天夜里還跟我訴苦呀……”
師娘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我費了很多口舌,答應一定過問此事,才算讓她稍稍平靜下來。臨別時,我試探地提出了搬家的事,師娘警惕地瞄了我一眼,用不容商量的口氣說,搬家可以,你得答應我的條件——她的條件一是撤銷給我老師的處分,二是公開給我老師平反。“呂同學,我這孤老婆子也找不到人幫忙,我看你是個念舊的人,你老師的事就拜托你了……”
離開師娘,我腦子里一片空白,沒想到自己竟和這扯不清道不明的事裹纏在了一起,更不知道如何替我老師討回清白。回到教育局,我去人事科翻出老師的檔案,檔案里卻沒有處分決定,想必是當年查無實據,不了了之?或者是情節較輕,口頭警告?但無論如何,既然沒有處分文件,這事就好說了。我找到局長,說了師娘的要求。局長說:“你這不是胡鬧嗎?沒有處分,哪來的平反一說?”我好說歹說,局長才同意讓我把老師的檔案借了出來。
我拿著老師的檔案,找到二中校長,說明了事情的原委,又軟硬兼施,讓他帶著二中的領導班子成員來到師娘家里,宣布我老師為人師表,一生清白;并讓師娘看了我老師原本就清清白白的檔案——幾方當事人皆大歡喜,麻球兒子讀一中的事總算辦好了。
回香塘坳交差那天,正好遇見麻球和一幫人迎面走來。麻球一見我,就要請我去他家吃飯,說是要感謝我幫忙。父親輕描淡寫地說:“伢子念書的事不過小菜一碟,還吃啥飯吶?”旁邊就有人接話:“呂叔,你真有福氣
哦,養了個神通廣大的兒子。”父親一聽,臉上立馬笑開了花。我生怕他再給我節外生枝,趕緊借口單位有事,開著車就逃出了村子。
路上,我看見一只山鷹在山谷里盤旋,顯得孤獨而沉郁,突然就想起了父親,心里涌起一種莫名的感傷……
6
父親怎么都不會想到,趙萬庚說要買下香塘坳的話,并非戲言——趙萬庚要在香塘坳建度假村,村子要整體搬到山外元寶圩的新社區。
鄉里下來了一個工作組,組長是一個姓牛的黨委委員,大家都叫他“牛委”。“牛委”一來,就讓麻球召集村民代表大會。在會上,他反復強調了度假村項目對帶動地方發展的意義,并聲情并茂地描繪出村民們未來在新社區的美好生活。但我父親沒有等“牛委”把話講完,就挺身而出,提出了反對意見:“你們不能為了有錢人度假,就讓咱窮人度難啊!”
父親的話一下子燃爆了會場,反對的聲浪似乎要掀翻屋頂。
“就是,就是,先人留下的祖業,不能就這么丟了。”
“這可是新社會,憑什么要我們背井離鄉?”
“我們死也不會離開香塘坳的……”
那天,父親出了村部,就立馬召集老人會的長老們開會,研究對策。根據父親的提議,形成了針對這次拆遷的“三拒”原則:拒見、拒談、拒簽。
“牛委”帶人上門的時候,我父親正在家里喝酒,桌子上沒有菜,只是堆著一些花生果。“牛委”遞給父親一支煙,討好地說:“呂老伯喝酒不吃菜,果然是酒仙哦。”
“喝了一輩子酒,出了一輩子丑,頂多算個酒鬼吧。”父親對著手心里的花生吹了一下,破碎的花生皮便一哄而散。
“老人家太謙虛啦,您可是香塘坳的靈魂人物,這次村莊搬遷還得請您多多理解,多多支持哦……”“牛委”開始切入正題。
“那你們可找錯人了,我就是個布衣百姓,支持不了你們。”
“只要你老能帶個頭,條件好說嘛。”
同來的幾個人開始幫腔,盡量把“牛委”的“條件”具體化:可以隨他挑選新社區電梯房的樓層、可以免費給他提供必備的生活用品、可以聘請他為社區文化室的管理員,甚至可以幫他介紹個老伴……
父親不再吱聲,一粒花生一口酒,后來竟趴到桌子上打起了呼嚕。
“牛委”見談不下去了,只好帶著一干人悻悻離去。
那些人剛出門,父親就直起了身子,顛三倒四地唱起了京戲:
“說什么掛印定封侯,
細聽某家說從頭,
你若叫我把你投,
除非長江水倒流……”
是 《戰太平》 里花云的唱段。
隔天下午,“牛委”再次登門,這次他帶著鄉派出所所長,也一改昨天的笑臉,一進門就沉下臉來,單刀直入地告知父親,老人會屬于非法組織,而他作為會長性質嚴重。派出所所長隨即宣布了有關社團管理的規定,說老人會沒有在民政部門登記,立馬取締,勒令停止一切非法活動。
父親淡然一笑,說:“老人會也不是我發明的,再說我也沒犯啥王法,你們有本事就把我拷走。”
說完,把雙手并攏伸到了所長跟前。
“牛委”說:“老呂,別以為我們不敢動你,你這把年紀了,在家安安生生享清福多好?別再到處出頭了,弄得頭破血流的,對自己、對家人都沒啥好處。”
父親脾氣上來了,說:“我不管你是‘牛
尾還是‘羊尾,總得講道理吧?我們祖祖輩輩都住在香塘坳,咋能說搬就搬?”
父親說完,丟下一屋子人就往外走。小黃狗土喜也從人縫里鉆出去,亦步亦趨地跟在他的后面。
看父親軟硬不吃,鄉長就親自帶著“牛委”來縣城找我,請我回去做父親的工作。礙于情面,我只好答應了。
他們一走,我就開始頭疼了。做父親的工作談何容易?從小到大,他幾乎沒聽過我一次勸。更何況,我最近也沒心思管別的事——局里要配一名副局長,我和另一個股長被列為考察對象,但考察過后,卻遲遲沒有結果,我的心一直懸在那里。思量再三,我決定先打個電話和父親溝通一下。
電話打過去,還沒容我說句囫圇話,父親就抱怨起來:“老三,村里要出大事了,趙家要把村子給毀了,你得向縣里反映反映,不能讓他們作孽哦……”
沒想到,我還沒開始勸父親,他倒給我下任務了。
我說:“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著,你這七老八十的,就別操心了。”
父親立馬警覺起來,說:“你這叫啥話?在香塘坳,我就是‘高個子,我不頂哪個去頂?我告訴你,我就是把頭頂破了,也不會讓步的!”
我握著手機,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
趙萬庚打來電話,說要請我吃飯。我知道他的用意,本來想推辭,但聽他報了幾個參與者的名字,還是答應下來了。
當天晚上,縣城檔次最高的楚天大酒店的“楚王廳”里高朋滿座,連組織部部長都來了。我有些尷尬,覺得自己坐在一群春風得意的官員和老板們中間,就像一只翡翠串珠手鏈上夾了一粒羊屎蛋。趙萬庚熱情洋溢地向眾人介紹我,說我們是老鄉,是比著個子長大的發小,還特意邀請我一道給部長敬了酒。接下來,就有人開始主動給我敬酒了。喝著喝著,我覺得我這“羊屎蛋”也變成“翡翠珠”了。
幾天后,我的提拔公示就貼了出來。也就在當天下午,趙萬庚又給我打來電話,表示祝賀以后,就提到了香塘坳搬遷的事,想讓我勸勸父親。盡管我不知道這次提拔與趙萬庚那次飯局有沒有關聯,但還是一口答應下來。當然,也不單是為了還趙萬庚一個人情,撤村搬遷,是新農村建設的一個重要項目,建了度假村,對香塘坳只有好處,沒有壞處;要說私心,我只是怕在公示期間父親會鬧出什么事來,牽累于我。
周末,我回到了香塘坳。
老屋里空無一人,連那條叫土喜的小黃狗也不在家里。走出家門,轉過一個彎,就看見了父親,他正佝著腰走在青石板的村道上,不時地停下來打量一下周圍。旁邊的土喜搖著尾巴看著主人,好像是在等他的指令。我想,父親現在這種轉悠,分明是在巡察——他要及時觀察村民們的動向,以便防微杜漸。
我在他背后叫了一聲“爹”。
父親先停下步子,再慢慢轉過身來,這個過程有些拖泥帶水,讓我突然覺出他的龍鐘之態。
“你總算回來啦,村里的事你向縣里反映了嗎?”父親一見我,就詢問任務落實情況。
我趕緊解釋說最近太忙。他問我忙什么,我就提到了提拔的事。之所以這樣說,是為了給后面做鋪墊,我要讓他知道,作為一個領導干部的家屬,一定要識大體顧大局,不能做后進拖后腿,更不能帶頭鬧事。
但父親一聽我提拔了,立馬提起了精神,好像我成了他的主心骨。“這下好了,名后帶‘長,說話就響,能和縣長搭上話了吧?”
說話期間,不斷有路過的鄉親們跟我打招呼,我心里正琢磨著如何把我的想法表達出來,回應就有些心不在焉。父親對我的回應似乎不太滿意,大聲說:“老三,不能升了官就拽架子哦,趕緊給鄉黨們散煙呀。”
我只好掏出一包煙散給大家。在這個過程中,很多人都知道我升了官,紛紛圍過來表示祝賀。父親心滿意足地看著這個場景,腰板竟挺了起來。就在這時,趙百年也顫巍巍地走了過來,父親沖他喊道:“老趙,帶個信給你家老三,我家水喜大小也是個局長了,香塘坳的事不能由著他亂來。”
看著父親得意的樣子,我有些心虛,心想,父親要是知道我的提拔或許和趙萬庚有關,會怎么想呢?
晚上吃飯的時候,終于逮著機會和父親說起了村子搬遷的事。父親聽出了我的意思,直愣愣地看著我,很突兀地冒出一句:“你得了趙老三多少好處?”
我極力解釋,可父親就是不聽,仰頭喝完杯中的酒,就往外走。等我反應過來跟出門外,已經不見了他的身影。
正遲疑著,手機響了,是趙萬庚打來的。趙萬庚問我工作做得怎么樣了,我只好如實回答。他沉默了一會兒,說:“呂局,讓你費心了。這樣吧,你能不能想辦法讓你爹離開村子一段時間?”
我一聽又犯了難,說:“趙總,讓我爹離開香塘坳,總得有個理由啊……”
趙萬庚懇切地說:“龍王爺也有出宮巡游的時候吶,你想想辦法嘛。”
通完電話,我接著去找父親,可跑遍了整個村子也沒見到他的影子。就在我一籌莫展的時候,有人告訴我,說看到父親帶著土喜往后山去了。我突然想到了一個地方,趕緊追了過去。
父親果然是在后山我家的祖墳地。借著月光,我看見他正坐在一塊殘碑上抽煙,煙火明明暗暗,能看出他吸得很猛。土喜趴在他的腳邊,喉嚨里不時地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
我走過去坐到父親的身旁。他對我的到來并沒感到意外,側過頭來看了我一眼,又恢復了原狀。我也沒有打破沉默,和他一樣靜靜地看著前方。黑黝黝的群山,像一波波巨大的黑浪向我們涌來,山下朦朧的村莊就像一艘沉入浪谷的小船。
父親發出一聲沉重的嘆息,突然冒出一句:“這村子啊,已經搭進去老呂家的兩條命嘍……”
我不由得回頭看了一下——爺爺的墳就在不遠處,大伯的遺骨葬在烈士陵園,他的衣冠冢陪在爺爺身邊。這兩座墳就像兩頭臥獅一樣盯著我,盯得我心里有些發毛。
起風了,山林發出嗚嗚的叫聲,像無數個冤魂在哭。月亮惶恐地躲進云里,像隱在窗簾后的半張臉,膽怯而模糊。清明前的山里升起寒意,父親不停地咳嗽起來。我勸他回家,他卻說,你先回吧,我再坐一會兒,有土喜陪著就行。沒辦法,我只好也留下來陪著他。直到東方見亮,山下的公雞開始打鳴了,父親才起身踩著露水往山下走。
可能是因為在山里受了夜涼,父親回到家里就開始發燒。他躺在床上,閉著眼睛說起了胡話,一會兒說,爹啊,我做不了主呀……一會兒說,哥啊,等我戴上紅盔頭就能做主了……一會兒又嚷道,月香,你把我的紅盔頭放哪了?你這婆娘,急死我了……隨后,就讓我去給他找紅盔頭,說,這是普通的盔頭嗎?是太陽喲……沒了太陽,黑咕隆咚的咋活呀……嚷著嚷著,突然竟咳出一口鮮血。
我一看不對勁,趕緊把他背上車,直接就往縣醫院趕。
父親被診斷為急性肺栓塞,需要住院治療。這下,正合了趙萬庚的心思。可想到父親竟然是以這種方式離開了香塘坳,我心里五味雜陳。
7
小黃狗土喜突然瘋了。
父親在縣醫院住了半月,病情才稍稍穩定一些。他不顧醫生的勸阻,執意要出院回家。我知道他擔心村里的事,拗不過他,只好陪他回香塘坳。
還沒進村,就感覺到一種異樣的氛圍,幾臺推土機、挖掘機虎視眈眈地伏在村邊,偶爾遇見的幾個行人,也都是行色匆匆的樣子……走進村口,見幾只雞被一條狗攆得四處飛躥。父親認出那條狗是土喜,喊了一聲。土喜倒是停了下來,但沒有像往常那樣向父親搖尾撒歡,而是沖著他狂吠起來。
父親呵斥道:“狗日的,幾天不見,連老子都不認識啦?”
土喜吠得更厲害了,一副要撲過來的架勢。
這時候,一輛皮卡開了過來,車廂上架著一只大喇叭,喇叭里傳出一個尖銳的女聲:
“拆舊家搬新家,美好生活靠大家;出舊村進新村,幸福日子傳子孫……”
土喜的吠叫戛然而止,它盯著皮卡上的喇叭,眼睛里閃著驚恐,像一只正玩得開心的老鼠突然見到了一只餓貓。喇叭突然發出一陣嘯叫聲,土喜打了個激靈,怪叫一聲,調頭就躥,差點一頭撞到父親身上。
這時候,大姐來了,這才說起土喜發瘋的事。
父親離開村子前,土喜是托給大姐照看的,說是照看,也就是把吃剩的飯端過來,倒進土喜的食盆里。那天,大姐給土喜喂食時,皮卡宣傳車進村了,喇叭播著今天一樣的話:“拆舊家搬新家,美好生活靠大家;出舊村進新村,幸福日子傳子孫……”土喜眼盯著皮卡,剛開始似乎聽得很專心,但聽著聽著,突然咆哮起來,騰起身撲向皮卡,狗頭一下子撞到車廂板上,發出一聲悶響。接下來,它就像是喝醉了酒一樣原地打起了轉轉,隨后就是一副六親不認的瘋癲狀了。
父親愣在那兒,喃喃自語:“土喜啊,我還指望你能陪我到死吶……”
走到老戲臺子的時候,父親再次停住了腳步。一群老人正坐在那兒聊天,趙百年也在當中。他們身上都穿著同樣的蝙蝠圖案的唐裝,就像要去參加一次集體表演。看到父親,老人們都顯得很不自然,眼神躲躲閃閃,想說什么,卻欲言又止。父親顯然也意識到了什么,沒有和他們打招呼,收回自己的目光,努力挺直身子從他們身旁走了過去。在離開老人們的視線后,父親的步子重新蹣跚起來。
大姐說,就在父親住院這些日子,趙萬庚和“牛委”他們做了不少功課,他們加大了宣傳攻勢,還組織村里的老人們參觀了新社區,讓他們體驗了坐電梯、燒煤氣、抽水馬桶等項目。參觀結束后,趙萬庚請老人們聚了餐,給每人發了一件他爹做壽時那樣的唐裝……
晚上,大姐伺候我和父親吃過飯,就回她家了。我見父親沒什么精神,就各自上床睡覺。本來感覺很困乏,可往床上一躺,卻睡不著。父親在隔壁屋子里也是輾轉反側,長吁短嘆。我敲了敲隔墻,說:“爹,你沒事吧?”
父親沒應我,過了一會兒,竟憋著嗓子唱了起來:
楊延輝坐宮院自思自嘆,
想起了當年事好不慘然,
我好比籠中鳥有翅難展,
我好比虎離山受了孤單……
我的心中泛起一陣酸楚,突然覺得父親像個丟盔卸甲的敗軍之將,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守護的最后一座城池即將丟失。這么多年,他似乎一直攥緊拳頭想握住些什么,到頭來手里卻空空如也——親情、鄉情、面子、尊嚴……像沙子一樣在不經意間從他的指縫里漏掉了,連賴以為伴的那條小狗也棄他而去了。
到了后半夜,好不容易睡著了,夢卻一個接著一個,一個比一個怪誕。我夢見父親渾身是火站在那兒,母親慌慌張張端著一盆水潑向他,卻像潑了油,火勢更旺了。父親在烈焰中并沒有掙扎,而是淡定地說,就讓這火燒下去吧,燒到最后,我孬好還能剩下一堆灰,這火再兇,到頭來它連影子都留不下來……
一陣嘈雜的高音喇叭聲將我驚醒,睜開眼已經天光大亮了。翻身起床,想去門口看個究竟,發現父親披著衣服,正靠在大門口。喇叭里播過“拆舊家搬新家”的鼓動宣傳,又添了新的內容:“鄉親們,征遷征遷,奮勇爭先。四組村民呂木喜在全村第一個簽下了拆遷協議,希望大家向他學習,早日奔向美好的明天……”
我快步走出院門,發現那輛皮卡車正從我家門口慢慢駛過。我突然意識到什么,回頭看了一眼父親,見兩行老淚正順著他黧黑的臉頰緩緩滑落。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父親流淚——他大概怎么都想不到,第一個簽下搬遷協議的是他的兒子、我的大哥。
因為還要上班,我打電話叫來大姐,叮囑了一番吃藥事宜,就開車返回了城里……
又過了一個星期,我正在局里開會,大姐打來電話,讓我趕緊回去,說父親把自己反鎖在家里,已經一天一夜沒出門了。我向局長請了假,匆匆忙忙往村里趕。
車子從山路上下來,我大吃一驚——遠遠看去,整個香塘坳已經成了一片廢墟。那些挖機和鏟車像史前巨獸一樣,咆哮在飛揚的塵土里,一群找不到家的燕子驚慌失措地盤旋在廢墟的上空……
下了車,經過大哥家門口時,看到那院子已經被推成一塊平地了。前幾天,大哥給我打過一個電話,說他和大嫂都到趙萬庚的公司做工去了,大哥當保安,大嫂給公司食堂做飯,侄兒壯壯被趙萬庚安排進了兒童福利院。
我在廢墟中踽踽穿行,感覺腳下的土地綿軟虛浮,很不真實。經過了一片狼藉,我終于看到了我家的老屋,失去左鄰右舍的參照,它就像是一座孤零零的碉堡頑固地守在那兒。我收住腳步,突然想大喊一聲,還沒張嘴,兩行熱淚便奔涌而出……
我家院墻外面聚著很多人,一臺挖掘機的臂桿高高舉起,鏟斗已經越過圍墻,就像是一只炫耀武力的拳頭懸在老屋頂上。
“牛委”和麻球幾個趕緊迎了上來,把情況大致向我做了介紹。原來,就在這短短的一個星期,村民們都簽了協議并搬進了安置點,父親成了唯一的釘子戶。三天前的一個晚上,有人看見他穿著大紅袍、戴著紅盔頭,圍著我家的屋子繞圈子。據目擊者描述,父親當時步履蹣跚,走到后來幾乎是一步三搖,樣子很瘆人。我大姐得知消息,趕到老院,卻打不開院門,這才趕緊給我打了電話。
我走過去推了推院門,紋絲不動;沖院里大喊了幾聲,也沒人應答。一種不祥的預感襲來,我趕緊讓人找來一把梯子,翻過院墻,跳了進去。進了院子才發現,院門已經被父親用磚頭石塊給壘死了。
進了屋子,里里外外找了一遍,也沒發現父親的蹤影。突然就想起那間柴房,便走了過去,可柴房的門從里面給閂上了。我敲了敲,沒有反應,冷汗一下子就出來了,憋足勁一腳把門踹開——柴房里空空蕩蕩的,那口棺材也不見了,靠墻的地方只留下一個長方形的印跡。
四下看了看,就看到了菜窖,發現窖口比原先大多了,窖里似乎有幽暗的燈光透出來。小心下到了窖底,借著壁上掛的那盞油燈,才發現這菜窖比我想象的要大得多,那口棺材就橫在那兒,父親身體蜷曲著,靠在棺材的一側,身上穿著大紅袍、手里拿著紅盔頭……
我顧不上去想這棺材是怎么挪進來的,慌忙搶步上前,彎腰抱住了父親。
父親的身體還是熱的,但看上去已經奄奄一息了。我扯著嗓子叫了幾聲,他的身體微微動了一下,氣若游絲地說:“我……我不會離開香塘坳,他……他們不讓我待在上面,我就待在下面……我想把整個村子都搬下來吶……”
父親臨死前嘴角是掛著微笑的,他微笑著給我下達了他生命中最后一道指令——讓我替他把紅盔頭戴到頭上。
責任編輯 申廣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