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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衛(wèi)瑪

2021-06-10 16:54:34王婭
莽原 2021年2期

王婭

小說實驗場

“小說實驗場”欄目,實際是作品發(fā)表前的一次研討會。

選一個有潛力的作者、一篇有修改價值且問題典型的作品,原文發(fā)布在公眾號“莽原在線”,讓廣大讀者評頭論足,發(fā)現(xiàn)問題,提出修改建議;我們把讀者的可行性建議,結(jié)合編輯的意見,反饋給作者,供作者修改時參考。設(shè)此欄目的目的,是為了集眾人智慧,幫作者和作品盡快提高,并讓讀者和作者,從中發(fā)現(xiàn)問題、思考解決問題的方法,給自己的創(chuàng)作提供借鑒。

本期推出中篇小說 《樂衛(wèi)瑪》,經(jīng)過各路高手仙人指路,現(xiàn)已修改完畢,請諸位兩相對比,也許會有不同的感受。

1

板了一天臉皮,繃了一天神經(jīng),裝了一天逼,到了下午五點半,單位的同事都下班了,我才露出一副赤裸裸的屌絲相——癱軟在真皮轉(zhuǎn)椅上,嘴角叼著香煙,煙霧打著旋兒,一縷縷地朝天花板上飄;同時,我把二郎腿翹到辦公桌上,鞋底與我的崗位牌正對著,一黑一紅——紅底色的牌面赫然印著:姓名,李放,職務(wù),分局局長;旁邊粘著我的一英寸免冠照片,人模狗樣的那種。

崗位牌在桌面上擺了八十一天,也就是說,我在這崗位才坐了八十一天,尚處在新官上任三把火階段。

這么逍遙了半個小時,估摸著外面人走樓空,我才懶洋洋地站起來,提起公文包,走出辦公室,去往樓下的停車場。這段路程我依然是松松垮垮的樣子,直到遙控鑰匙“嗖”地開了車門,我才略為振奮些。車齡比官齡長了大半載,但車的興奮期長,眼下還锃明瓦亮地新著。也不是什么豪車,像它的品牌一樣——大眾。

坐上車,系好安全帶,腦袋瓜比車轱轆先轉(zhuǎn)起來,因為我要考慮接下來的去向,是回家,還是跟朋友們約酒局。

呱咕,呱咕……姐姐的電話在這個時候響起。

手機就在副駕座上,我卻沒伸手,兀自讓它在那兒聒噪。

姐姐肯定知道我就在手機旁邊。呱咕,呱咕……那只蟾蜍執(zhí)拗地叫著。

我一直覺得姐姐的智商在我之上。當(dāng)年家里經(jīng)濟狀況不太好,為了確保我上高中考大學(xué),父母讓成績優(yōu)異的姐姐初中畢業(yè)后讀了中專。否則,我們姐弟倆的命運就會改寫,坐在體面舒適的辦公室的人肯定是她,而留在小縣城守在父母身邊茍且偷生的人會是我。所以,她和我說話向來無所顧忌。起初是聊些家長里短,哪天吃到了我喜愛的菜憐惜我沒有口福,或者哪個親戚朋友中發(fā)生了什么變故,等等,語氣輕松如同隔靴搔癢;可自從父親去年秋天被確診為肝癌晚期,她的話風(fēng),便從休閑娛樂版變成了每天定時播報的時事新聞,而且是關(guān)于父親一個人的專題。

“爸今天的情況好像比昨天好一些,上午去門口小花園遛了一圈兒……”

“爸今天的情況不太好,無緣無故沖媽發(fā)了一通脾氣,你知道氣大傷肝……”

“爸說樂衛(wèi)瑪這藥很對他的癥,信心滿滿的哎……”

“爸說吃這藥跟吞錢一樣,兔子馱錢都不夠花……”

姐姐認(rèn)為,關(guān)于父親的新聞動態(tài),作為李家唯一的香火繼承人,我必須隨時知曉。

然而,姐姐怎么也不曾料到,她的親弟弟、爸媽唯一的兒子,我現(xiàn)在是多么厭煩她的喋喋不休,厭煩這些新聞帶給我的沉重和壓抑。我知道這是大逆不道,要遭天譴的。傳統(tǒng)意義上講,我是李家唯一的男丁,姐姐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可如今被逼無奈也好,義不容辭也罷,總之所有一切全落在她的肩上,遠(yuǎn)離家鄉(xiāng)的我倒成了一個聽眾。而且,這個聽眾還極不耐煩,簡直天理難容,禽獸不如啊。

也不能簡單地把我看成是不肖子孫。怎么說呢,好比看到一個奮力掙扎的落水者,我不通水性,無力拯救,又不忍心看著他溺亡,只能轉(zhuǎn)過身子,裝作視而不見。我,最多算個……懦夫。

在父親的心里,我一直是個懦夫。

比如,小時候家門口有個小樹林,小樹林里有許多蟾蜍,蟾蜍不咬人,但它渾身的疙瘩讓人惡心,我寧可多繞兩條街上學(xué),也不愿穿過那片小樹林走捷徑。姐姐卻不怕蟾蜍,她穿過小樹林,在蟾蜍間跳來跳去,有時甚至故意一腳踩破蟾蜍肚子,專為聽那一聲爆響。為此,我上學(xué)經(jīng)常遲到,經(jīng)常被老師罰站。父親是我們學(xué)校的政治老師兼司務(wù)長,可每到月末青黃不接時,連一撮面粉都不敢往家?guī)В瑓s逼著母親去菜市場揀爛菜葉,就是這么一個人,他指著我鼻子罵:懦夫!

比如,小時候我跟姐姐數(shù)數(shù),比誰數(shù)得快。“123456789……10”,一口氣上不來,我差點憋死;姐姐卻不慌不忙,像蟾蜍一樣,“五八,四十;五八,四十”,很快超過了我。我知道姐姐用乘法口訣偷奸耍滑,氣得哭了起來。父親不罵姐姐,反而指著我鼻子罵:懦夫!

比如,上大學(xué)時,我看上了一個女孩兒,卻遲遲不敢向人家表白,父親知道后罵:懦夫!

比如,結(jié)婚后,父親早就盼著抱上孫子,而我老婆卻一直不能懷孕,父親還是罵:懦夫!

還有很多比如。

呱咕,呱咕……蟾蜍咕呱,這是我為姐姐專設(shè)的來電鈴聲。

“下班了?”姐姐問。

我聽到她手機里不時響起小販的吆喝聲。

“嗯,在路上,開車。”我撒了半個謊。

其實,輪胎沒轉(zhuǎn),我只是坐在車上而已。

“哦,那就長話短說,我就一句話:爸自己買的藥,這個月30號就吃完了。他的存款已全部用完,從下月起,爸的藥費由我倆承擔(dān)。”

我沉吟了一下,回了聲:“好。”

然后,我倆都不作聲了。小販的吆喝聲也沒了。無線電流把無語的空白,渲染得像空寂的山谷,讓人心里瘆得慌。

“你先開車吧,注意安全,回頭再說……”

好大一會兒——其實也沒好久,手機上的時間才過了一分鐘——我別的本事不大,就是會裝逼,一點淺薄的城府在外人看來深不可測,耍的手段就是惜字如金。

“爸今天怎樣……”

我想起還沒有例行公事地問候父親,姐姐已經(jīng)掛斷了電話。

本來,自從有了車,下班的路途特別讓我迷戀,駕車就像馭人一樣,讓我有種高高在上的感覺。可接了姐姐電話后,那種妙不可言頃刻間消失殆盡。隨之而來的,樂衛(wèi)瑪像大山一樣壓過來,一時間,我的大腦、呼吸,乃至每一根血管、每一個毛孔,無不處在壓迫下的缺氧狀態(tài)。

擔(dān)心的事,到底還是來了,哪還有跟朋友喝酒吹牛的興致?該死的樂衛(wèi)瑪!

打開家門,屋里靜悄悄的。老婆不在家。老婆今早去省城了,沒說去干嗎,但我能猜到她的目的。自從我查出患上難以啟齒的病,對老婆的來去行蹤便裝聾作啞了。

唉,已夠悲催的了,又加上樂衛(wèi)瑪泰山壓頂,我在老婆面前,還抬得起頭嗎?

2

“樂衛(wèi)瑪是剛剛獲批在中國上市的靶向抗癌藥。”

白凈的蘇醫(yī)生用手比畫著說:“所謂靶向,顧名思義,只向靶子打,有的放矢,那靶子就是癌細(xì)胞。樂衛(wèi)瑪專殺癌細(xì)胞,無損正常細(xì)胞,這是它不同于一般抗癌藥的最可貴之處,患者因此可以避免很多副作用,如惡心、脫發(fā)等等。”

母親眼里大放光芒。

“你爸趕上好時候了。”蘇醫(yī)生圓圓的臉上浮出菩薩般的慈善笑容,仿佛父親不是癌癥病人,而是撿了個大便宜的幸運者,應(yīng)該由衷地為父親高興。

“樂衛(wèi)瑪是專門為不能手術(shù)的肝癌晚期患者生產(chǎn)的。”蘇醫(yī)生說著,從他白大褂口袋掏出一個小紙盒遞給母親。

母親朝藥盒掃了一眼,遞給我。

這是一個扁平的長方形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藥盒,拿在手上輕飄飄的——就這么個小玩意兒,能攻克龐大的銳不可當(dāng)?shù)娜巳苏劵⑸兊陌┘?xì)胞?我把藥盒遞給了姐姐。

姐姐雙手接過藥盒,像絕望中撈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蘇醫(yī)生見藥盒在我們手中依次走了個遍,就用目光向母親、姐姐和我征求意見。

不知為什么,我害怕蘇醫(yī)生的目光,總是避免與他相遇。蘇醫(yī)生就同姐姐熱絡(luò)地聊開了,他銳利的目光也是有靶向的。

“蘇醫(yī)生,這個樂衛(wèi)瑪,是不是那個吃不起的天價藥?”姐姐小心地問。

姐姐這么一問,我不禁想起父親鄰床的那個老頭兒。幾天前,老頭兒的老伴和兒子,也像我們這樣被主治醫(yī)生請到這間小接待室談話,他們一家當(dāng)即表示那天價藥吃不起,老頭兒第二天便辦理了出院手續(xù),回家等死了。

蘇醫(yī)生神色凝重,聲音也低沉了,說:“樂衛(wèi)瑪是進(jìn)口藥,不在醫(yī)保范圍,對有些人的確如同天價,無法承受。可我覺得像你們這樣的家庭——父親是退休老師,兒女都受過高等教育都是拿薪水的,藥是貴了點,但應(yīng)該不成問題吧?金錢有價生命無價,人生……”

“有多貴?”姐姐打斷了蘇醫(yī)生即將展開的說教。

“一盒藥,三十片,單價一萬六。”蘇醫(yī)生和藹地回答。

“就這一盒?”姐姐看著手里藥盒問。

蘇醫(yī)生點點頭,和顏悅色地說:“你爸已經(jīng)給你們省錢了,他不胖,一天兩片就可以。我有一個病號,大塊頭,一天得服四片。”

蘇醫(yī)生兩根手指變?yōu)樗母种福孟裎覀冇謸炝藗€大便宜。

“就是說,我爸一月吃兩盒,藥費三萬二,對嗎?”到底是會計,姐姐反應(yīng)敏捷。

“對。像你爸這么長的工齡,其他方面報銷比例應(yīng)該不低,你們只需負(fù)擔(dān)樂衛(wèi)瑪?shù)馁M用就行了。”蘇醫(yī)生說著話,目光鎖定在我身上。

他知道,最終的決定權(quán)在我。

母親的臉一直木木的,只有眼珠子在轉(zhuǎn)動。這會兒,母親的目光落到我身上,姐姐連脖子也一起轉(zhuǎn)向我了。

我知道,做了三十五年懦夫的我該挺身而出了。之前,姐姐的話是配合蘇醫(yī)生作的鋪墊,他們一問一答,就像為我出的一道數(shù)學(xué)題,又幫我算出了答案——這個答案與錢無關(guān),而是父親在我心中的分量。我坐直身子,張開了嘴巴,想說:“無論多貴,只要能救我爸,錢不是問題……”這當(dāng)然是擲地有聲的表態(tài),可任何豪言壯語擲地才能有聲,這句話在我喉嚨里擠來擠去,好像卡住了,就是沒有擲地。

姐姐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把目光再一次轉(zhuǎn)向蘇醫(yī)生:“我想問問,我爸吃樂衛(wèi)瑪,和不吃樂衛(wèi)瑪有什么不一樣?”

尷尬、惱怒,從蘇醫(yī)生臉上一閃而過。但他很快鎮(zhèn)靜下來,再說話時,口吻像極了威嚴(yán)的資深老專家。

“你爸的癌細(xì)胞,已經(jīng)擴散到腎臟、前列腺,如果不用樂衛(wèi)瑪,最多三個月;如果服用樂衛(wèi)瑪,可以延長十到十五個月;當(dāng)然了,假如他心態(tài)好,飲食調(diào)理得當(dāng),多活兩三年也不是沒可能。”蘇醫(yī)生的話很有彈性。

我在心里飛快地盤算——每月三萬二,

一年將近四十萬;按蘇醫(yī)生說的最好的情況,父親能多活三年,就得一百多萬;也就是說,一千塊錢才能換父親多活一天……

見我一聲不吭,蘇醫(yī)生從沙發(fā)上站起來:“我話已經(jīng)說到這個份上,選擇什么樣的治療方案,由你們自己定,定好了告訴我。”

“不用考慮了,”我騰地站起來,大聲又激昂地說,“只要能讓我爸多活一天,錢不是問題。”

剎那間,我感到熱血沸騰,像核反應(yīng)堆瞬間到了臨界點,然后爆炸。

姐姐看著我,眼珠子都快凸出來了。我以為姐姐有話要說,可她嘴巴張了張,沒有出聲。

母親仍然木木的,夢游一樣。

蘇醫(yī)生贊賞地朝我豎起大拇指:“到底是男人,有擔(dān)當(dāng)。我們每個人都不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都是爹媽生養(yǎng)的,百善孝為先,中華民族幾千年的傳統(tǒng)美德需要我們一代代傳承下去……”

3

老婆發(fā)來微信,說她乘坐的高鐵已經(jīng)啟動,一個小時就能到站。我撓著頭發(fā),不知該怎么和她說父親藥費的事。

按照姐姐最初的方案,父親的藥費我倆各擔(dān)一半,但當(dāng)即被我否決了。姐姐的家底我清楚,姐夫僅有的本事全在嘴上:吃飯和吹牛,一家三口的吃喝拉撒全指望姐姐。她在會計師事務(wù)所上班,工資雖說不低,可為家里已經(jīng)犧牲了夠多,我不能再當(dāng)縮頭烏龜了。于是我說——爸每月三萬二的藥費,姐姐承擔(dān)一萬,剩下的全都?xì)w我——說這話時,每月該我承擔(dān)的兩萬兩千塊,我根本不知道從哪里籌措。

每月兩萬兩千塊啊!依我對老婆的了解,她肯定會把她迷人的大眼睛瞪得跟小鹿似的:“你有本事,百萬,千萬,千百萬,怎么花都成,用不著跟我商量。”跟著一連串人名和她們光鮮亮麗的生活,像模特T臺走秀那樣,從她粉紅的舌頭上款款走過——誰買了愛馬仕包,誰誰過生日老公送了寶馬X5,誰誰誰又出國度假了……這些“誰誰”,有我們共同熟識的,也有她熟我不熟的,還有我們都不熟、她道聽途說的。不用說,這些珠光寶氣的“誰”們背后,都有一座用真金白銀堆起來的垛,與金垛銀垛相比,我這個草垛太他媽的掉價了。

可我又不能不說。每月兩萬兩千塊,這筆數(shù)額巨大的開支,我上哪兒弄去?小金庫倒是有一萬五六,但只夠買一盒樂衛(wèi)瑪,杯水車薪,無濟于事啊。何況,日后若被老婆捉了贓,局面更難收拾。其實,我知道跟老婆說也白說,她月光族一個,又哪里拿得出錢?

老婆說的沒錯,是我沒用。眼下處境,不就是因為沒有錢嗎?樂衛(wèi)瑪那碩大的胃囊,即使把我大卸八塊,還不夠填它的牙縫。

在老婆面前,我向來處于弱勢地位。原因是我太好色,而老婆又是那種色香味俱全的女人——水蛇腰,狐媚臉,加上娉娉婷婷的身材,即便在春運期間的火車站人群里,也是出類拔萃的。第一次帶老婆回老家過年,就驚動了一條巷子,大家都說悶葫蘆似的李家小子交桃花運了!看著父母得意揚揚的樣子,我知道,交桃花運的可不僅僅是我一個人。我們李氏家族,都將因為這朵桃花改變相貌平平的基因。可幾年過去了,老婆的肚子始終不見動靜,這就讓一條巷子的人嗤之以鼻了:鏡花水月啊,中看不中用啊。父母也一個勁地催。催急了,我們只好去醫(yī)院做檢查,結(jié)果毛病出在我的身上:精不液化,精蟲成活率過低。好在老婆深明大義,給足了我面子,說我們想過幾年舒坦日子,不想太早地要孩子。在外面我不用背鍋,在家里自然矬了一大截。

你說,這種情況,我如何向老婆開口?

看時間差不多了,我趕緊開車趕往高鐵站。車剛停穩(wěn),就看見老婆站在臺階上朝我招手。我快步上前,接過老婆的行李,擱在后排座位上,為老婆打開、又關(guān)上副駕駛位車門,比五星級酒店的服務(wù)生還殷勤周到。

老婆好奇地看著我,說:“這可不像李局長的作風(fēng)哦!”

我聳聳肩,曖昧一笑。

“想我了?”

“那還用問?”

“我咋沒打噴嚏?”

“顧及老婆大人的形象,沒敢想得太狠。”

我的大眾寶來在打情罵俏中匯入滾滾車流。

我和老婆都是帶著硬性條件尋找愛情的。我要求女方漂亮,本地人;老婆要求男方高學(xué)歷,有穩(wěn)定的工作。硬件達(dá)標(biāo),軟件就不那么契合了,比如我要求溫柔賢淑,善解人意,這兩點,她都不是十分穩(wěn)定,一陣一陣的;老婆要求風(fēng)趣幽默,有上進(jìn)心,我也沒有完全達(dá)標(biāo)。這讓我們在分分合合吵吵鬧鬧中走進(jìn)了婚姻。

“晚飯去吃你喜歡的小肥羊?”我說。

“不了,為獎勵你熱情周到的服務(wù),本宮今天不宰你,我們?nèi)コ匈I菜,回家煮面條吃。”老婆說。

一般來說,女人的話得反著聽,可這次老婆不像開玩笑。這娘兒們,省城轉(zhuǎn)一圈回來,有點過日子的味道了。

從超市買東西出來,老婆說:“等會兒要告訴你一件事。”

我本來想說我也要告訴她一件事,卻忍住了,估計我一說,我們的晚飯就泡湯了。因此,改口道:“我等不及了,現(xiàn)在就告訴我。”

老婆看著我,說:“小姨有個同學(xué)的女兒是省婦產(chǎn)醫(yī)院的專家,她說我倆的情況可以做試管嬰兒,讓我們下周過去。”

接著,又把她向?qū)<易稍兊挠嘘P(guān)試管嬰兒的事項、程序告訴了我。

我的心里禁不住泛起陣陣漣漪,每一朵浪花都是天使的笑靨。這么說來,我也可以當(dāng)爸爸了,如果時間來得及,父親在有生之年,就能抱上孫子了。可是,老婆接著又說,試管嬰兒整個費用得三萬塊,還不包一次成功,一次不成,還得做第二次、第三次……頓時,我的心又復(fù)歸于死水一潭。

“怎么不說話了?不是你說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嗎?說在你爸的有生之年,讓他抱上孫子,是你最大的夢想。”老婆見我半天不吭聲,轉(zhuǎn)過臉問,“你是不是撂不開臉面?這年頭,不孕不育,也不是什么丟人的事,你去醫(yī)院看看就知道了,排隊約號的多了去了,不是小姨托了關(guān)系,還不知道排到什么時候呢。”

“可現(xiàn)在,條件還不成熟……”我支吾著說。

“不就是錢嗎?我媽說三萬塊,她出。以后有了孩子,我們手緊些,還給她就是。”老婆說。

“孩子不是……頭等大事,樂衛(wèi)瑪才是……當(dāng)務(wù)之急……”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

關(guān)于父親的病情,老婆只知道個大概,她不知道父親每月服用樂衛(wèi)瑪要三萬多塊錢。聽我講完,車內(nèi)一陣沉寂。車停在小區(qū)的地下車庫,我和老婆卻坐在座位上一動不動,像兩具雕塑。

半晌,老婆悠悠地吐出一句話:“你爸知道這一切嗎?他什么態(tài)度?”

“爸很堅強、很樂觀……”我說。

“他忍心折騰完自己,再折騰兒女,最后,人財兩空?”老婆說。

這句話像一根針,刺進(jìn)了我的穴位,讓我感到酸酸脹脹的。

“你真以為樂衛(wèi)瑪是靈丹妙藥,能祛除你爸的痛苦嗎?如果是在痛苦中求生,我不覺得那樣活著有什么意義。”老婆下車時,又補了一句。

“你說的叫人話嗎?照你的意思,我爸只有乖乖等死嘍?”我懟了她一句,“如果我們不管,爸媽只有把他們的院子和樓房賣了,總不能不治療不吃藥吧?”賣房子的話,是我瞎編的。

之后,我們便誰也不理睬誰。

晚飯果然泡湯了。拎回來的兩只購物袋,被我一股腦兒扔進(jìn)了冰箱。

一夜無語。

奇跡發(fā)生在天亮后。老婆搖醒了我,把我翻了個身,我倆從背對背變成了面對面。

“聽著,你爸的藥費我們?nèi)觯貌恢憬愠觥D闶莾鹤樱悄慵业捻斄褐瑒e一副沒出息的樣兒。試管嬰兒先不做了,這錢先對付下個月的藥費。”老婆說話的時候,她漚了一夜的氣味,呼呼地全被我吸進(jìn)了氣管。

“那下下月呢?”我問。

“找我妹借。”她毫不猶豫。

“然后呢?再然后呢?”

“你以為樂衛(wèi)瑪是長生不老藥啊?”

我驚愕地看著老婆。她烏溜溜的黑眼珠,仿佛兩口深不可測的老井。

4

我跟姐姐說,爸每月的藥費全部由我負(fù)擔(dān)。姐姐沉吟了半天,問是誰的主意。我說是你弟媳的意思,她說姐姐已經(jīng)為家里付出很多,如果再讓姐姐分擔(dān)娘家困難,就顯得你弟太沒出息了。

姐姐輕蔑地哼了一聲:“我就知道是她。”

“姐,她可是替你著想,為你解憂呢。”我為老婆叫屈。

“你這個老婆,果然不同一般……”姐姐冷冷地說。

姐姐好像話里有話,我正想問,她卻掛了電話。

我盯著黑屏的手機,撓了半天頭。這倆女人,約好了似的,同時一反常態(tài),實在令人費解。老婆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彎,原以為相當(dāng)棘手的事情,倏忽間迎刃而解。作為兒媳婦,公婆對她沒有養(yǎng)育之恩,她只要做足面子工程,我,包括我家人,就已經(jīng)心滿意足了;何況,她壓根就不是傳統(tǒng)型的女人,一個連面子都做得不盡人意的女人,居然操心起里子來,別說姐姐,我都有些猝不及防。算了,不管太陽從哪邊出來,照亮天空就行。在樂衛(wèi)瑪這件事上,老婆是功臣,我李放得記著人家的好。

可是姐姐呢,我就搞不懂了。讓她每月出一萬塊錢,我是實屬無奈,現(xiàn)在聽她語氣,不讓她承擔(dān)藥費反倒憤憤不平起來,難不成錢多得沒處花了?

不管她們了,我還是想想樂衛(wèi)瑪吧。這個月、下個月是有著落了,然后呢?再然后呢?雖然老婆夸下海口,我一個大男人也不能把擔(dān)子全壓在女人身上,那不真成烏龜了嗎?

可是,我每個月上哪弄三萬多塊錢呢?

下意識的,我拉開了抽屜,幾張五顏六色的名片,像一群鮮活的魚,游進(jìn)我的視野。我瞇起眼看它們在我眼皮底下抖著身軀,甩著尾巴,搔首弄姿地引誘著我。這些名片,是我上任以后的收獲——賣樹苗的、賣化肥的、賣農(nóng)藥的、搞園林設(shè)計和綠化工程的,還有建筑公司和物業(yè)公司的,以及開酒樓茶館、跑旅游運輸?shù)摹麄兿裎沂⒍嗄甑挠H人或朋友,費盡周折地找到我,跟我唾沫橫飛地訴說衷腸后,無一例外地塞給我一張精致的名片,無一例外地意味深長地笑著說:“請李局長多多關(guān)照。”我知道這都是一些程式,所以都被我程式化地塞進(jìn)抽屜里。現(xiàn)在,這些名片好像知道了我的難處,獻(xiàn)身一般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

長吁一口氣,我關(guān)上了抽屜。

我雖說也是“李局”,可只是一個分局長,在市局眼里,頂多就一個科長。唉,科長就科長吧,假如沒有樂衛(wèi)瑪,就是做個傀儡,做牛做馬做條狗,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然而,姐姐每天新聞聯(lián)播般準(zhǔn)點的電話,睜眼閉眼都是樂衛(wèi)瑪,我能安于現(xiàn)狀嗎?

手機響了。一聽是“十面埋伏”的曲子,我條件反射似的坐直身子,食指滑過屏幕,恭恭敬敬地對著屏幕說:“陸局……”

“小李,下班了嗎?”

“還沒呢。陸局請指示。”

“下班后直接到‘柴火去,很久沒喝鍋巴粥,饞了。”

我一看時間,都六點半了。

“柴火”,是我千辛萬苦找到的飯館,一個鄉(xiāng)下臉、城市心的地方。

當(dāng)時,我剛剛參加工作,還是個不諳世事的小科員,終日像一顆塵埃在單位無聲無息地飄浮。一天,我趁到收發(fā)室拿報紙的空檔,用門衛(wèi)江老頭的微波爐熱了兩個菜粑。這時候,陸局長來了。他看到我手里的菜粑,眼睛倏忽一亮,問:“小李,你是哪里人?”我報出了家鄉(xiāng)地名,陸局長隨即說了句我熟到骨子里的方言,仿佛是對上暗號的同黨,我的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原來,我家的祖墳山后面就是陸局長的村子,雖然不屬同一個縣,卻雞犬之聲相聞。

“分一個,分一個嘛。”陸局不由分說,拿走了一個菜粑,說幾十年沒嘗,都忘了菜粑的味道了。

菜粑是母親托人從老家捎來的。老家有“三月三,吃菜粑”的習(xí)俗——把黏米洗凈,磨粉,炒干,和切碎的芥菜葉攪拌、揉團(tuán),包上薺菜末、臘肉丁和醬干丁等餡料,上籠蒸熟,吃起來香糯可口。過去吃菜粑,說是能祛病消災(zāi);如今人們稀罕菜粑,是稀罕它的獨特風(fēng)味。

我呆呆地站著,冷不防被江老頭捶了一拳,說:“你小子,要交狗屎運嘍!”

正如江老頭所料,我的好運來了。一周后我被調(diào)到了局辦,忙是忙,卻忙得有名有分,有條不紊。我負(fù)責(zé)全局黨建和宣傳等工作,打交道的部門多了,交際圈子也大了,漸漸的,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的感覺消失了。

有一次,局辦主任交給我一個任務(wù),要我按老家的風(fēng)味,找一個吃飯的點。我知道我老家的風(fēng)味,就是陸局長快要遺忘的口味。就這樣,我找到了“柴火”。

“天勇,這就是我們局新提拔的李局長。”

推開三樓的一間包廂,陸局長指著我對他旁邊的人說。

那個叫天勇的男人立刻站起,滿臉堆笑地向我迎過來。一瞬間,我愣住了——這不是我的老同學(xué)何天勇嗎?他怎么會在這里?又如何會與陸局長熟悉?

“李放!”

“何天勇!”

包房中央,我和何天勇相互抖著對方的手。

“聽陸局說你的名字,我就疑心是你,果然是你,太好了。”何天勇的另一只手拍蒼蠅似的,把我的肩膀拍得生疼。

“怎么,你們兩個認(rèn)識?”陸局長作出一副吃驚的表情。

“我們是老同學(xué),有十來年沒見面了。”我趕忙向陸局長解釋。

“不光是同學(xué),我還是李放父親的學(xué)生呢。”何天勇補充道。

“嗬,師出同門,那可是親上加親了,好,為你們故人相逢,今晚得喝個痛快!”陸局長哈哈大笑起來。

虛禮完畢,我們一左一右地坐在陸局長兩旁。

“小李,今天飯局是這位何總——你老同學(xué)做東。”陸局說,“何總可是位了不起的人物,當(dāng)然,你也很出色,你們都是我們鄂東人的驕傲。”

我和何天勇相視一笑。

何天勇雙手遞給我一張名片,我雙手接過來,掃了一眼,看到幾處“園林”的字樣,心里明白了一大半。

“別看何總年紀(jì)不大,卻是園林行業(yè)的佼佼者。”陸局長繼續(xù)說,“他的作品,得過全國最高級別比賽的大獎,我市的十里長堤綠化項目一期工程,就出自何總之手。這項目還沒有最后完工,就得到各方面的廣泛贊譽。”

我心里忽然咯噔了一下。怕陸局察覺出我的異常,端起水杯若無其事地呷起茶來……

5

何天勇找我,是在“柴火”重逢的三天后。

我開完會剛回到辦公室,何天勇便推門而入。他東摸摸,西瞧瞧,熟門熟路的樣子,視察完了,一屁股坐在我辦公桌對面的椅子上,指指點點地對我說:“老同學(xué),聽我一句,你這辦公室風(fēng)水不好,得整整。”

我說:“天勇,你不會是專程來給我看風(fēng)水的吧?”

“風(fēng)水嘛,我是知道一點的。這桌子你得挪個位置,不能靠窗,太空;椅子后面要掛幅山水畫,這叫有靠山。”他朝門口望望,壓低聲音說,“看看你的前任,前車之鑒呀!”

聽他提起前任,我的胃突然一陣犯酸。他和陸局長熟,應(yīng)該跟我的前任也熟,難怪對這間辦公室輕車熟路的。我心中有了提防,只是礙于陸局長的面子,未置可否地打著哈哈。

何天勇見我絲毫不為之所動,有些掃興。但他馬上換了一副表情,給自己找了臺階:

“這個以后再專門給你補課。”說完,從包里掏出一個厚厚的牛皮紙檔案袋,推到我面前,“申請驗收材料,老同學(xué)看看齊全不?”

我瞟了一眼檔案袋,問:“你這個項目半年前就應(yīng)該驗收,為什么到現(xiàn)在才申請?”

因為陸局長的提醒,這兩天,我把十里長堤項目的所有資料,從頭至尾看了一遍,又細(xì)細(xì)琢磨了一通。按照合同約定,一期工程驗收時間應(yīng)是去年十二月份,驗收合格后,二期工程開始實施。何天勇的“綠化”項目去年上半年便完成,而“亮化”和“硬化”于入冬前收官。正常情況下,乙方對于驗收和施工都是心急火燎的,時間等于金錢,進(jìn)度也等于金錢,何天勇怎么會耽擱半年之久?何況,他還有陸局長這座靠山。那么,就只有一種可能,何天勇沒通過我的前任這道關(guān)口。大概這也是我突然接替前任的一個原因。

何天勇對我挑了挑眉,似乎告訴我,你懂的。

我把檔案袋放進(jìn)抽屜,對何天勇說:“你放心,我們會盡快成立驗收小組,對你的項目進(jìn)行驗收。”

何天勇不解地看著我,一向靈光的舌頭仿佛短了半截。

見我擺出一副送客的架勢,他只得悻悻地站了起來。在門口握手告別時,我覺得手里多了個東西。展開手掌,是一個小紅包,兩個指頭探進(jìn)去,抽出來的是一張銀行卡。而這時,何天勇已不見蹤影。

我愣了愣,趕忙掏出手機,一邊說話,一邊急匆匆下樓:“天勇,你等我一下,有句話忘了,得當(dāng)面跟你說。”

我在辦公樓下攆上何天勇,跟著他一起鉆進(jìn)他的黑色奧迪,把裝有銀行卡的紅包塞進(jìn)他的手里。

何天勇吃驚地看著我,說:“老同學(xué),咱不兜圈子,這卡里是五十萬,嫌多?還是嫌少?”

我說:“我不知道這是多少錢,更無所謂多少。咱是老同學(xué),我不會讓你過不去,你也別拿這個害我。”

“我知道你眼下正在難處,前些日子回老家,碰見大姐,才知道李老師患了重病,吃的那個藥,每月得三萬多……”停了一下,何天勇又說,“你家的底子,我還不清楚?李老師教過我,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算我孝敬老師的成嗎?”

“這是兩回事。教書育人,是我爸的職業(yè),就像你現(xiàn)在做工程,就像我現(xiàn)在管工程。在其位,就得謀其政。可我要是收下你這錢,那性質(zhì)就變了。”我沉著臉說。

何天勇像看陌生人似的看著我。許久,他才說:“陸局把你放到這個位置上,可別辜負(fù)了領(lǐng)導(dǎo)對你的期望啊。”

我的心縮了一下,想起我的前任。

“天勇,你不會是拿陸局威脅我吧?”

“哪里,好漢護(hù)三村,好狗護(hù)三鄰,陸局都能和我稱兄道弟,何況你我是正宗老鄉(xiāng)加同學(xué),彼此照應(yīng)嘛。”

話說到這份上,我心里突然一動,說:“這樣,我眼下確實遇到了難處。你要是念及我爸教你一場,想盡點孝心,就先替我買十盒樂衛(wèi)瑪,錢嘛,算我借你的,回頭我給你補上借條。”

“得嘞,這才是老鄉(xiāng)同學(xué)嘛。放心,藥我盡快去買,買好后馬上送回老家。”何天勇滿意地笑了。

送走何天勇,我沒有馬上回辦公室,沿著鵝卵石鋪就的甬道,走到辦公樓南邊的小花園。我需要靜一靜。

我承認(rèn)我不是古圣先賢,面對那張卡,不可能完全無動于衷。但一瞬間,我好像看到父親的手又指著我的鼻子,這次他沒罵我懦夫,而是正言厲色地說了八個字: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我不禁倒抽一口涼氣,差點兒就被何天勇牽著鼻子走了。

根據(jù)我掌握的情況,何天勇整個工程質(zhì)量,不像他吹噓的“超一流”,充其量也就“二流”偏上一點,還存在偷工減料的嫌疑。但接下來只要他采取一些補救措施,就算小有瑕疵,只要無傷大雅,我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讓他通過驗收,盡快開始下一期工程。這樣,既對得起老鄉(xiāng)和同學(xué)的情分,也算對陸局長有了交代。若是他執(zhí)意不從,那我只能照章辦事了,相信陸局長也不會是非不分,拿自己的官帽子開玩笑。至于十盒樂衛(wèi)瑪,我是這么盤算的:十盒,是父親五個月的藥量;五個月后的事,誰能說得清?假如那時父親還在世上,我的私房錢,加上老婆口頭承諾,約莫也能再對付兩個月;再以后呢,走一步瞧一步,船到橋頭自然直。至于何天勇墊付的藥錢,慢慢還吧,記住這份人情就是了。

這時,手機響起“呱咕呱咕”的聲音,姐姐的電話如約而至:

“下班了嗎?”

“下班了,正準(zhǔn)備回家。爸怎樣?”

“還行。爸媽問你端午節(jié)回家過不?”

“回,跟阿柳一起回。”

“樂衛(wèi)瑪買了嗎?”

“買了,這兩天就托人送回家。”

跟姐姐通完電話,就像完成了一件積壓已久的工作,可我的心情卻一點不輕松,如高峰期的街道,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摹?/p>

6

端午節(jié)放假前的晚上,又被陸局長約到“柴火”喝了一頓。早晨被老婆揪著耳朵從床上拎起來,還暈暈乎乎的。

老婆嘟噥了一句:“喝,喝,知道今天要開車,還喝那么多酒……”

一邊說著,順手摘走了我褲帶上的車鑰匙。

老婆早已備好了回家的東西,簡單吃了早飯,就開車上路了。

漂亮女人無論扮演什么角色,都賞心悅目。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老婆看,心想,我這副花癡的模樣,若是被她瞄到,不知道該有多得意。

“咋樣,你老婆開車技術(shù)不錯吧?”

“還行吧。不過,開長途可不比在市區(qū),等會兒上高速,還是我來開吧。”我說。

“才不要呢,好不容易過把癮。哇,手握方向盤的感覺,好像展翅飛翔。”老婆說話間,身子左右擺動,似乎真的要飛起來。

“長途啊,我心疼你呢……”我笑了笑。

因老婆自戀,我很少刻意討好她。這段時間,嘴巴卻一反常態(tài)地像抹了蜜似的甜。想到老婆為了我爸的樂衛(wèi)瑪,放棄了試管嬰兒計劃,還不惜拿出她父母借給她的手術(shù)費,我心里充滿了感動。可老婆“手握方向盤”的那句話,讓陸局長從我腦海中浮現(xiàn)出來,他才是不折不扣的“手握方向盤”的人,不僅掌握著全局的方向盤,也掌握著我和何天勇的方向盤。

昨天下午,接到陸局長說下班后直接打車去“柴火”的電話,我就猜到是何天勇的主意,但不知道是不是一場鴻門宴。是不是鴻門宴我都得赴約,一來是陸局長的指令,二來我也必須見一見何天勇。

果然不出所料,走進(jìn)包間時,陸局長和何天勇已經(jīng)候在那里了。陸局長是少有的好興致。他一高興,我和何天勇就敞開了肚皮。酒喝下去,話多起來,掏心掏肺的,包廂彌漫著一股義結(jié)金蘭的味道。

散席的時候,趁握手告別的機會,我把一個信封悄悄塞到何天勇手里。什么東西?他問。我笑著說,情書,一個漂亮小妞托我交給你的。哪個小妞?不會是你老婆吧?何天勇粗聲大氣地笑起來。信封里裝的是我給他打的十六萬元的借條。

“你怎么了?”見我乍然沒了動靜,老婆轉(zhuǎn)頭瞅了我一眼。

“沒什么。”我說。

“不對吔,你臉色不好,看起來心事重重的,昨晚還老說夢話,幾次把我吵醒了。不會是有情況吧?”老婆說到“情況”時,陰陽怪氣的,既是敲打我,又顯示她一切了然于心的睿智。

“情況天天有,你晚上不都聽見了嗎?”我故意打哈哈。

“沒聽清楚。有情況你就主動坦白,爭取寬大處理哦。”老婆鳴了一聲喇叭。

“我嘛,是有賊心沒賊膽。”我說。

“我看你連賊心也沒有了。是不是還在為爸的事煩心?”老婆問。她把我的沉默當(dāng)作默認(rèn),接著說,“老人的病,我們盡心就是了。樂衛(wèi)瑪買了嗎?”

“買了,我替爸謝謝你啊。”這句話,我倒是真心誠意的。

因為假日免費,高速公路反倒擁堵起來。回到老家,已是黃昏時分,水泥院墻像電影屏幕,正放映樟樹枝丫的特寫。

窄小的院門緊閉,我把手伸進(jìn)鐵柵欄,撥下了門閂。“哐”的一聲響動,屋門“吱扭”地啟開一扇,母親迎了出來。

我和老婆齊雙雙地喊了聲“媽”。

母親的臉上笑開了花。她興沖沖地碎步朝門口走來。透過鐵柵欄,我看到母親身后半開的屋門,先是斜探出一顆花白的腦袋,跟著一點點地閃出肩膀和身子,直到一個完整的身形立在廊檐下,我才確認(rèn),那個人是我的父親——盡管早有心理準(zhǔn)備,可父親凋零的速度還是出乎我意料。

從正月初七離家返回單位上班,也不過四個月時間,父親的頭發(fā)全白,身子枯槁得沒了人形。端節(jié)時節(jié)已是初夏,父親仍然穿著藍(lán)色的厚外套。那件外套是父親生日時老婆給買的,當(dāng)初是那么熨帖合身,如今竟像是隨意搭在竹竿上的布匹,飄飄蕩蕩,沒了衣形。

那天在省城醫(yī)院,蘇醫(yī)生力薦樂衛(wèi)瑪時,我豪邁地表態(tài)同意,除了擺出一副作為兒子必須的姿態(tài),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在我的潛意識里,隱約有種預(yù)感——父親不會接受我的方案。父親是個明白人,他一向?qū)ι揽吹煤艿棠倘ナ罆r,他說,人固有一死,誰也跳不出閻王老子的生死簿;大伯去世時,他說,奈何橋上無老少,喝了孟婆湯,又是一個輪回……

可是,在蘇醫(yī)生講完他的治療方案和我們的態(tài)度后,父親用被子蒙住臉,竟號啕大哭起來。在我的記憶里,那是父親第一次有失體面地痛哭。父親一輩子清貧,卻始終保持著自尊的形象,沒想到那時竟傷心絕望得如同一個孩子。哭過之后,他看著母親說:“我們存折還有20多萬,先用這些錢吧。這錢花完了,要是我還沒死的話,再說吧。”

母親點點頭,說:“我們還有院子和樓房呢,多少也值幾個錢。”

父母現(xiàn)在住的院子和樓房,是早些年蓋的。最初,我們一家三代五口擠在兩間平房里,姐姐和奶奶住一間,我和父母住一間。平房年久失修,逢到雨天,外面大雨嘩嘩啦啦,里面盆子叮叮咚咚,飯桌挪來挪去,連頓飯都吃不安生。父親卻樂呵呵地說:“大弦嘈嘈,小弦切切,這飯吃得有情趣有意境啊。”

這“大弦小弦”一直響到我大學(xué)畢業(yè),姐姐結(jié)婚,家里經(jīng)濟稍有寬裕,父親才在城郊買了塊地皮,蓋了兩層樓房。與當(dāng)下那些富麗堂皇的別墅相比,這兩層小樓實在寒磣,不過,那時地皮便宜,父親圈的院子很大。滄海桑田,隨著縣城東擴,當(dāng)年的偏僻宅院,現(xiàn)在倒成了商業(yè)中心。加之父親在院子里種了花花草草,宛如鬧市中的世外桃源。父親做夢也沒想到,二十多年后,這塊地的身價翻了百倍,成為我家最大的一筆財富。

父親看著我和姐姐,說:“對不起,爸讓你們跟著受連累了……”

父親說了這句話,我就知道我錯了。原以為他早已把生死看淡,不會讓他摯愛的親人因他而套上沉重的枷鎖,然而,我想錯了,父親不但全盤接受了蘇醫(yī)生的方案,而且為自己貼上了一個冠冕堂皇的標(biāo)簽:“人不管到哪個地步,都要堅強,要樂觀,要樹立戰(zhàn)勝困難的信心和決心!”

父親這話說了幾十年,原本聽來鐵骨錚錚的,可在更加堅硬的樂衛(wèi)瑪面前,讓人有種以卵擊石的感覺。忽然覺得,人都是怕死的啊。不管他平時如何堅強,如何淡定,真的死到臨頭,誰都沒有勇氣與死神對視。父親的求生欲望是如此強烈,他省吃儉用一輩子,到末了,要用一生的積蓄,甚至不惜拉上他的兒女,為他最后不可確定的日子買單。

我迎著瘦如竹竿的父親走去,叫了聲:“爸……”便哽咽了。

看著父親的臉,我的目光變成了X光,透視出他頭骨的框架,不禁倒抽一口涼氣,想到一個可怕的詞:“骷髏”——父親的眼睛,像深陷在一堆殘骸中的兩只活物,祈求,凄惶,掙扎,絕望——我不敢與父親對視。

在這凄迷絕望、充滿尷尬的時刻,老婆走上前去,挽起了父親的胳膊,從院子走進(jìn)屋里,先扶父親在沙發(fā)上坐下,又親切自然地坐在了父親身邊,那樣子像一對感情深厚的父女。

我坐在他們的對面,中間足有三米遠(yuǎn)的距離。老婆問了父親的飲食起居,母親在一旁回答了;后來又問了老家的天氣,還是母親作答;再后來就成了婆媳間家長里短的問答。老婆問東問西,就是不問父親的病情,好像她不問,父親就沒病了一樣。我看得出來,坐在一旁的父親,眉眼間都是笑意,似乎更樂意當(dāng)個輕松愉快的觀眾。

直到母親想起要去張羅飯菜,老婆才撂下一句話:“你陪爸說話,我去給媽幫忙。”

老婆起身時,幫父親拍掉了衣袖上的一片草葉。

我和父親相對而坐,氣氛便沉默下來。本來有很多話想說,只是不知從何開始,便問起父親的身體和病情。父親像被掐住了脖子,三個字、兩個字地往外蹦,聲音也是弱弱的,聽起來仿佛是從深井里飄出來的。

“爸,你嗓子怎么了?”我問。

“看了醫(yī)生,說是藥物反應(yīng)。”父親說。

“不是說樂衛(wèi)瑪沒有副作用嗎?”我詫異了,想起蘇醫(yī)生的話。“還有其他癥狀嗎?”

“受罪啊……”父親嘆了口氣,“可還能怎樣?能活著就很滿足了。只是讓你們受苦了……”

我也在心里嘆了口氣。茍活,也算活著嗎?

7

正要開飯,姐姐來了。

我一邊調(diào)笑她來得早不如趕得巧,一邊挪到老婆旁邊,把四方餐桌的一邊讓給她。

姐姐的手指頭勾了一個白色塑料袋,她笑著同我和老婆打過招呼,隨手把塑料袋放在門口的三角柜上,便坐到了桌前。

老婆討好地問:“姐,姐夫和石頭怎么沒來?”

姐姐收了笑,支吾地說:“你姐夫陪石頭上輔導(dǎo)班去了,不管他們。”

但我知道不會這么簡單。通常,姐姐只要是一張嘴巴來吃飯,就是跟姐夫吵架了,且還是有一定級別的架。

老婆自然不知道這些,追問道:“這到了飯點,也該一起吃了飯再去啊?”

“姐夫帶石頭去吃好的呢,不屑家里的粗茶淡飯。”我趕忙打著圓場。

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我犯了個致命的錯——我看著那個塑料袋,問:“姐,袋里裝的什么?”

“爸的藥。”姐姐回答。

我的心陡然一凜。

“樂衛(wèi)瑪?”老婆狐疑地問。

“嗯,是小放的同學(xué)送來的,今天正好帶過來。”姐姐說得有些支吾。

老婆瞟了我一眼,目光像繡花針。

我察覺到父親和老婆的臉色起了變化,忙往嘴里塞進(jìn)一塊紅燒排骨,啃得滿嘴流油,以掩飾復(fù)雜的情緒。

從走進(jìn)家門的那一刻起,老婆便責(zé)無旁貸地扛起活躍氣氛的大旗,滿屋都是她旗幟飛揚的呼啦聲,既搶眼又悅耳。眼下她偃旗息鼓,誰也不再開口講話,空氣仿佛瞬間凝固了。飯桌上一片嘖嘖滋滋的咀嚼聲。

當(dāng)務(wù)之急,我得接過老婆的旗幟,讓一桌人活起來。咽下排骨,我抬頭笑著說:“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我和阿柳去醫(yī)院檢查過了,醫(yī)生說我倆的身體都沒問題,也就是說,我們會有孩子的。”

這是我結(jié)婚六年來首次公開與家人談?wù)撨@個話題。父母都年過花甲了,還沒有當(dāng)上爺爺奶奶;姐姐倒生了個兒子,可畢竟不是李家的嫡傳,父母在跟外孫親熱的時候,偶爾的嘆氣,顯然透著心中的遺憾。但懷孕這種事,畢竟不好當(dāng)面問兒媳婦,只能私底下一次又一次催我。催急了,我只好如實相告。母親當(dāng)場便落淚了,父親也深深嘆了口氣,耷著眉眼,進(jìn)房間去了。現(xiàn)在,我把這個話題拋出,是因為老婆說可以做試管嬰兒,這才讓我有了底氣。

果然,父母和姐姐都停下筷子,齊齊地望向我們兩口。他們表情復(fù)雜,但意外和喜悅的成分居多。

“那就抓緊時間要啊,趁你們都還年輕。”母親說。

“是啊。”姐姐附和著,“弟妹年齡也不小了,高齡產(chǎn)婦危險系數(shù)大,對孩子也不好。”

我扭臉看著老婆。我不過是拋磚引玉,接下來可是老婆為自己歌功頌德的好時機。然而,老婆根本不朝我看,她的目光死死盯著那個白色塑料袋,好像我此時是一團(tuán)空氣。

我只好硬著頭皮,替老婆邀功:“阿柳說我們還年輕,孩子可以晚幾年要,可爸只有一個……”

我又犯了一個錯誤。只想著用孩子討老人開心,給他們帶來希望,可沒有想到一不留神踩到父親的禁區(qū)。父親每個月三萬多塊錢的樂衛(wèi)瑪,無論如何是不能拿到餐桌上說的,這叫父親情何以堪!

父親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他好像要急切地表達(dá)什么,喉嚨卻被噎住了,背對桌子,躬著背,仿佛腹部有一個彈簧,那彈簧一伸一縮,發(fā)出鋼鐵將被拉斷的聲音。

“你們……咔咔……我……咔咔……”

母親輕輕拍打父親的后背,姐姐端了杯水立在父親旁邊。

我怔怔地望著父親大起大落的身子,懊悔自己純屬自作聰明。

“別,別,你倆歲數(shù)都不小了……”一番折騰,父親已十分虛弱了,每一個字都好像有千斤重量,無法被他的氣息送出。“我跟你媽商量了,賣了這房子,買個小戶型的商品房,我的事,你們不用管,孩子要緊……”

母親驚訝的神色告訴我,這番話是父親的臨場發(fā)揮,他們事前根本沒有商量過。

“吃飯,吃完飯再商量,有的是時間。”老婆忙著給大家盛湯,慍怒地瞪了我一眼。

終于吃完了飯,三個女人搶著收拾碗筷。

趁他們不注意,我三步并作兩步跨到三角柜前,卷起那個白色塑料袋,溜進(jìn)父母臥室。打開袋子,不禁倒抽一口涼氣:整齊的兩列,一數(shù)竟是二十盒!

二十盒啊,一盒一萬六,二十盒就是三十二萬元!

該死的何天勇,沒想到一下子送來了二十盒樂衛(wèi)瑪。這個王八蛋,膽敢用這種手段逼老子就范,看我日后怎么收拾你……

罵也沒用,得趕快想個法子。姐姐這些天指不定怎么罵我呢,她肯定為當(dāng)初省吃儉用供我上大學(xué)懊悔不迭,不小心養(yǎng)了只白眼狼,這么有錢,卻還讓她分?jǐn)偢赣H的藥費。得了,以后慢慢解釋。老婆那邊好說,夫妻之間的事床上解決。關(guān)鍵是父親,老頭子教了一輩子政治、思想品德,他自己都快成教科書了,可不能讓他想歪了。

我從袋里掏出兩盒樂衛(wèi)瑪,放進(jìn)床頭柜的第一格抽屜,然后打開衣櫥。衣櫥上格碼放著冬天的衣服,我把袋子塞進(jìn)衣服中間,又將衣服歸位,匆匆關(guān)上衣櫥。今天姑且這樣對付一下,明天和姐姐商量后,這些藥先由她保管。

父親進(jìn)來的時候,我剛剛處置完一切,正擦著額頭的汗珠。

“你……干嗎呢?”父親問。

“爸,藥放在這里了。”我笑著說,拉開了裝著各種藥物的床頭柜抽屜。

“哦,多少?”父親問。

“兩盒,一個月的。下月的我會按時寄回來。”我說。

我站在臥室里,等著父親問我哪來的錢,可父親一句話也沒有問,他坐在一張舊藤椅里,燈管的白光從他的頭頂直射下來,他的臉慘白慘白的,像貼了一層膜。

我走過去,坐在床沿上。這是我回家后第一次距離父親這么近,能聞到他身上散發(fā)出的老人的腐朽氣息,像夏日黃昏里水溝的味道,靜靜的,似乎聽得到水溝雜草叢中窸窸窣窣的聲音,那是父親體內(nèi)的搏斗聲——數(shù)以萬計的癌細(xì)胞正在吞噬著他,樂衛(wèi)瑪?shù)姆肿酉裼率恳粯樱愿赣H的肝臟為據(jù)點,奮力抵抗著四面八方包抄過來的癌細(xì)胞。戰(zhàn)斗沒完沒了,無休無止,父親的身體成了一片血腥的戰(zhàn)場,他的機體在被一點點掏空,一片片坍塌……我的心一陣痙攣。到這時我才覺出自己真的是一個懦夫,一個徹頭徹尾的窩囊廢。父親罵得對。他都這樣了,做兒子的我卻束手無策,眼睜睜地看著他一步一步地跌進(jìn)地獄。連借錢買來的樂衛(wèi)瑪,還要藏頭護(hù)尾,唯恐被他發(fā)現(xiàn)。

“工作怎么樣?還順手吧?”父親問。

“獨當(dāng)一面,壓力蠻大的。不過,還行吧,基本順手了。”我說。

“那就好。你要記住,人在做,天在看,做事要常懷敬畏之心。你爸這一生碌碌無為,但無愧于天地。本可以坦坦蕩蕩,撒手人寰,沒想到,卻欠下兒女的債……”父親一字一句,緩緩地說,忽然喉嚨哽住,竟老淚縱橫了。

本以為父親會像往常那樣要對我一番說教,我早就做出一副洗耳恭聽的姿態(tài),哪知父親說著說著,卻跑偏了道,變成了他對我的懺悔。我鼻子酸酸的,說:“爸你放心,你還不了解我,自幼就膽小,為這沒少挨你的罵,我不會做出格的事,也沒膽量做出格的事;你的身體要緊,再怎么著,藥該吃還是要吃的……”

父親抹了抹眼睛,說他想躺下歇會兒,讓我回自己房間了。

8

夜里,我被老婆推醒——是母親在房門外叫我。

我一骨碌從床上爬起,趿著拖鞋開了門。

母親一見到我,眉眼全都歪斜了,“哇”的一聲哭了起來:“放,你爸……他走了!”

我腦袋里像猛地被灌進(jìn)了一桶冷水,剎那間空空如洗。旋即反應(yīng)過來,撂下母親,蹬蹬蹬地往樓下跑,膝蓋骨那兒仿佛松了顆螺絲,雙腿發(fā)軟,腳步深淺不一。

母親在后面追著我,邊哭邊說:“我起來解手,發(fā)現(xiàn)你爸不在床上,以為他在衛(wèi)生間,結(jié)果衛(wèi)生間也沒人,屋里院里全找了,統(tǒng)統(tǒng)不見人影……”

我愣了一下,一下子明白了——原來母親說的“爸走了”,不是那個“走了”。我停下腳步,回頭朝母親吼道:“你說我爸出去了不就得了?把我魂都嚇散了……”

這時我已經(jīng)到了樓下,一樓燈火通明,屋里院里的燈全亮著。

我緩了口氣,步子慢了下來。就在我一只腳踏進(jìn)客廳時,頓時驚呆了——餐桌中間,整整齊齊地擺放著兩列樂衛(wèi)瑪,像列隊早操的小學(xué)生。它們在等我嗎?我拖著沉重的腳步,一點點地移到桌邊,數(shù)數(shù),不多不少,整整二十盒。

藥盒上蓋著一張對折的紙,我拿起來,雙展開,開頭寫著:

小放,我的兒……

我的手抑制不住地抖動,心臟也跳得跟擂鼓似的,定了定神,穩(wěn)住情緒往下看:

爸一生謹(jǐn)小慎微,此刻被你的大手筆嚇著了。你還說你膽小,做不出出格的事,可這么多藥是怎么回事啊?把這些藥變成錢,能鋪滿一間屋子。你多大能耐,爸還不清楚?一下子買這多藥,錢是哪來的?哪來的這么多錢?

爸知道你一片孝心,可爸承受不起啊。爸向來性情恬淡,自以為早已看破了生死,可事到臨頭,還是不能和死神面對。不是爸怕死,是爸不想死。你的事業(yè)剛剛起步,爸想看到你光耀門庭的那一天;你說你跟阿柳都做了檢查,馬上就能有孩子了,爸也等著抱孫子啊……想到你的光明前程,想到兒孫繞膝的天倫之樂,爸不甘心啊。

想想也是爸太自私了,為了自己能多活幾天,卻讓我的兒女受苦受累、甚至鋌而走險,實在是太不應(yīng)該。我是一個被判了死刑的人,早死晚死都是個死,可怎么也不能拉著兒女墊背啊……爸這一生清清白白,坦坦蕩蕩,從沒做過任何蠅營狗茍之事,唯一遺憾的,就是我這輩子沒大本事,沒讓你們過上好日子,到末了還要拖累你們。是爸不好,不該拖累你們,如果有下輩子,爸給你們當(dāng)牛做馬……

藥退了吧,錢還給人家。早點生個孩子。

最最重要的,趕緊向組織自首,爭取寬大處理,不然,爸死不瞑目……

信沒寫完,被淚痕洇濕了一大片。

“爸……”我叫了一聲,撲倒在桌子上。

“小放,”母親猛地?fù)涞乖谖冶成希p手揉搓我的衣服,“你爸說什么了?你爸去哪兒了?”

我不應(yīng),只是嗚嗚地哭。

“老頭子啊……”母親也嗷嗷地大哭起來。“你這是何必呢?要走也不能這樣走啊……”

母親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全抹在我的睡衣上,我的后背,濕濕的,黏黏的,又溫暖又冰涼。

猛地一抬頭,看到餐桌上的樂衛(wèi)瑪,像是看到殺父仇人,我突然一躍而起,揮舞雙臂,向仇人砸去。該死的樂衛(wèi)瑪,是它們害死了我父親,它們是一月要服兩盒的毒藥!還有蘇醫(yī)生,何天勇,他們都是毒品販子,都是害死我父親的兇手!

樂衛(wèi)瑪被我砸得血花四濺,腦漿迸流,我不禁仰天大笑。倏忽間,我覺得自己從未曾有過的高大威武。

“小放,你冷靜點!不怪你,怪我,是我害死了咱爸……”

我被姐姐攔腰箍住。掙扎了幾下,那胳膊卻蟹鉗似的越箍越緊。我干號了兩聲,便像一只斗敗的公雞垂下了頭,那胳膊才松開。

姐姐披頭散發(fā),滿臉淚痕,看看我,又瞧了瞧砸落一地的樂衛(wèi)瑪,許久,才彎腰撿起腳下的已然變形的兩盒樂衛(wèi)瑪,舉起來,瞇起眼睛細(xì)細(xì)地瞧,翻來覆去地瞧,她喃喃自語道:“樂衛(wèi)瑪,樂衛(wèi)瑪……”

猛地聽見一聲吼叫:“都在這兒磨蹭什

么,快去找爸啊!”

老婆氣沖沖地走上前,橫眉怒對我和姐姐。

我這才如夢初醒,慌忙撥打父親的手機——“對不起,你所撥打的用戶已關(guān)機……”

姐姐像突然想起什么,掏出手機劃撥著,然后遞給我看。上面是父親凌晨兩點給她發(fā)的短信:“小放可能要出事,你要好好照顧你媽……”

“媽在家里守著,我們?nèi)齻€分頭去找!”一瞬間,我成了李家的頂梁柱了,感到肩膀沉甸甸的。

我,老婆,姐姐,慌慌張張地沖出家門,一頭扎進(jìn)墨汁般黏稠的黑暗中。

9

大家找了一夜,直到天亮,也沒有發(fā)現(xiàn)父親的蹤跡。正和姐姐商量是不是去派出所報案時,我接到了陸局長的電話,讓我馬上趕回市里,直接去市紀(jì)委。

我沒有告訴母親,只跟老婆和姐姐說,有了父親的消息,讓她們趕緊跟我上車。

因為還是早晨,高速公路這一時段車輛很少。一路狂奔,還不到十一點,我的車就進(jìn)了市委大院。我讓老婆和姐姐車?yán)锏戎约盒∨苤M(jìn)了辦公樓。

一口氣跑到三樓,看到紀(jì)委接待室的門開著,敲門進(jìn)去,一眼看到父親坐在迎門的沙發(fā)上。除了紀(jì)委楊書記,還有陸局長和何天勇——他們個個正襟危坐,氣氛嚴(yán)肅。

楊書記示意我坐下,給我倒了一杯水,問:“說說吧,到底怎么回事?”

我看了看楊書記,又看了看陸局長和何天勇,最后把目光落在父親臉上。我不明白父親怎么會在這里,三百公里的路啊,難道父親連夜坐火車趕了過來?可他到市紀(jì)委又是做什么呢?

父親說:“我替你向組織自首來了,我說不清,你老實坦白吧,爭取組織上寬大處理……”

“樂衛(wèi)瑪,是樂衛(wèi)瑪?shù)氖聠幔俊蔽覈肃榈馈?/p>

“問誰呢?你的事自己不清楚嗎?”陸局長說。

我突然眼冒金星,腿腳發(fā)軟,手指顫抖,虛脫得幾乎要一頭栽倒在地。昨晚一夜未睡,半天水米未進(jìn),而眼前這霧一樣的謎團(tuán),更讓我神志恍惚。

楊書記說:“別緊張,把你找來,主要是了解一下情況。你自己能說清楚最好。”

我再次把目光落在父親臉上。老頭子夠絕的了,就因為質(zhì)疑二十盒樂衛(wèi)瑪來路不明,便不顧老命冒險跑來這里大義滅親?退一萬步講,就算這些樂衛(wèi)瑪真有問題,兒子也是為了你啊!你就算六親不認(rèn),要把兒子繩之以法,也得先禮后兵,先給兒子通報一聲吧?別害得全家通夜不睡擔(dān)驚受怕地到處找人啊!十幾個小時的驚恐、擔(dān)憂、焦慮、緊張,以及饑餓、勞累、疲倦,還有母親腫得跟爛桃似的眼睛、姐姐和老婆大氣都不敢出的小心,呼啦啦地全涌上心頭,膨脹,發(fā)酵。我感到胸腔脹鼓鼓的,一點火星就能將它引爆。可我不得不提醒自己,這是在紀(jì)委的接待室,坐在我對面的是市紀(jì)委書記和我的頂頭上司。

“你老人家讓我坦白什么?我一沒貪污,二沒受賄,三沒生活作風(fēng)問題,我坦白什么?”我盯著父親的眼睛,語氣有些慍怒。

“端正態(tài)度,組織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也不會包庇犯錯的干部。”陸局長手指在茶幾上敲了敲,“我提醒你一句,那個藥是怎么回事?”

“我真的說不清楚……”我搓了一把臉,感到表情松弛了,便把目光轉(zhuǎn)向何天勇,“不是十盒藥嗎?怎么又多出了十盒?另外十盒,你來解釋吧!”

“十好幾萬哪,這可不是小錢,重罪啊!”父親一下一下地拍著大腿。

“李老師,您老別激動,聽我說。”何天勇說,“楊書記,陸局長,我拿腦袋擔(dān)保,今天說的都是實話。我是李老師的學(xué)生,跟李放也是同學(xué),他開口向我借錢給父親買藥,藥是我買的,可我的的確確只買了十盒,捎回去交給了大姐。我,我也不知道另外十盒是怎么回事啊……”

“借條呢?”楊書記問。

“不小心弄丟了。”何天勇說,“但我拿腦袋擔(dān)保,真是買了十盒。十盒的發(fā)票我都帶來了。”說著,把發(fā)票展開,遞給楊書記。

楊書記看了看,搖了搖頭。

“天勇,借條怎么會弄丟呢?你這不是存心要害我嗎?”我急出了一身冷汗。

何天勇脧了我一眼,并沒回答我,只是反復(fù)申辯他只買了十盒。

這時,我想起來了,翻出手機照片,指著其中一張,對楊書記說,“借條我拍了照,存在手機里了。”

“除非你能解釋另外十盒藥的來路。”楊書記說。

我的心忽地一下,似乎明白了什么,就掏出手機給姐姐打電話:“姐,你上來一下,三

樓,309室。”

不大一會兒,老婆和姐姐一起進(jìn)了接待室。

“姐,天勇給你了幾盒藥?”我問。

“十盒。”姐姐的目光在我們幾個臉上巡脧,“有什么不對嗎?”

“另外那十盒是哪來的?”我問。

“我買的……”姐姐好像突然有些底氣不足。

“你買的?”父親將信將疑,“十六萬,你哪來那么多錢?”

“我……”姐姐遲疑了一下,“我把房子抵押了,向銀行貸的款……”

屋里一下子靜下來,只有墻上的掛鐘一下一下地走著,嘀嗒,嘀嗒,像指頭彈著人的心。

“唉,你呀,你呀,”父親拍著大腿,“你們呀,這是為什么呀……”

楊書記站了起來,走到父親跟前,拍拍父親的肩膀,說:“老人家,不,李老師,感謝您對組織的信任,您關(guān)心自己的兒子,也是愛護(hù)我們的干部,我得好好感謝您啊!”

說著,給陸局長使了個眼色:“這是人家的家事,讓人家自己商量吧。”

楊書記和陸局長走了出去,何天勇猶豫了一下,也跟了出去。

接待室只剩下我們一家人。

“姐,你這是何苦呢?不是說爸的藥費我們?nèi)砍袚?dān)嗎?”老婆終于說話了。

“對不起,孩子們,是爸連累了你們。”爸流著眼淚說,“昨晚,爸真的不想活了,可想到小放要真是犯了錯,我也不能一走了之啊,就,就連夜坐火車趕過來了……”

“爸,看你這事弄的,要是你真的出了事,誰的責(zé)任啊?”老婆責(zé)怪道。

“誰的責(zé)任也不能全讓你們扛著,”姐姐嗆了老婆一句,“爸是大家的爸,盡孝是大家的事;家是大家的家,誰也不能獨吞。”

“姐,什么大家的家?什么獨吞啊?你這是什么意思?”我一頭霧水。

“什么意思都心知肚明,還要說出來啊?”姐姐撇了下嘴。

這下我恍然大悟了——兩個女人約好了似的一反常態(tài),爭著搶著買樂衛(wèi)瑪,原來,都是盯上了父親帶院子的樓房;什么樂衛(wèi)瑪,她倆這是在做前期投資啊。我忽然覺得自己就像馬戲團(tuán)的猴子,被人拽著耍著,還傻傻地對人家搖頭擺尾討好諂媚……我看看老婆,看看姐姐,覺得她們是那么陌生,幾乎讓我認(rèn)不出來了。

“唉,你們別爭了。我也沒幾天日子了,趁著心里明白,回去就立個遺囑,把后事給你們交代清楚……”父親說著,站了起來。

10

二十盒樂衛(wèi)瑪才吃了八盒,父親就走了。這一次,是真的走了,再也找不回來了。

我跪在蒲團(tuán)上,點燃三炷香,小心翼翼地插進(jìn)香缽,然后凝望父親,雙手合十,心里在一遍一遍地問父親:“爸,還剩下十二盒樂衛(wèi)瑪, 怎么處理好呢?

父親在圍著一圈黑紗的鏡框里,親切地、笑瞇瞇地看著我,看著我身后鬧哄哄的屋子。

責(zé)任編輯 申廣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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