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坐火車上哪兒去

王丹華

我關于火車的記憶，大多是一些不連貫的片段。

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我和爺爺搭乘夜車去魯西。泛黃的燈光照到了車廂入口處，一位和藹的列車員將幾歲的我抱上了車，又將爺爺的大包提了過去。從他笑瞇瞇的表情里，我理解了助人為樂一詞。

略微長大后，聽東北的家人講起親歷的一樁事，也是祖孫倆坐火車。他們途中遇上了壞人，孫子被騙走了，茫茫夜色里，爺爺在車站里跺腳直哭。這個故事沒有結尾。多少年了，如今敲下這幾個字，我依然忍不住流下眼淚。那個可憐的爺爺找到他的孫兒了么？那些年，對于謹小慎微的老百姓來說，火車也許就像一只能吞沒一切的大怪物。

在火車上，熱愛生活的人們會把小日子搬進車廂。當智能手機還沒出現時，乘客們除了看幾眼窗外的風景，最期盼的時刻就是飯點兒。人們圍坐在臨時的小飯桌上，把食物一包包掏出來，喜滋滋地品嘗，也打開了話匣子。

在過去，條件好的乘客多是經常出遠門談業務的推銷員。他們買燒雞和午餐肉，也去餐車吃飯，用那種和鑰匙、指甲刀綁在一起的折疊刀削水果。普通百姓則會帶著自己煮的雞蛋、炒的花生、洗好的西紅柿，停車時再買點肉包子之類的嘗鮮，泡面和火腿腸都是后來的事。陌生人之間互稱同志，不分性別，認識后就交換點兒基本信息，老家在哪里，坐火車去干什么，等等。而分食的時刻，又進一步拉近了彼此之間的距離，上個洗手間對方也能幫著看看行李。

《千曲川風情》（島崎藤村著）里提及了作者坐火車的見聞。車廂里坐著兩個去師范學校聽課的鄉下姑娘，“她們年紀輕輕，望著父母居住的故鄉哭腫了眼睛。”不過到底是姑娘家，她們也會互相打鬧，高興起來很容易。這一幕和我從前坐火車的經歷似乎有所重疊。那一次，同座有兩個師范院校畢業的年輕姑娘，來京找工作，面試完返程。她們一直低頭說笑，用悄悄話建立了一個牢固的小世界。旁邊有一位去南京開會的生物學老專家，老人了解我從事的工作后，告訴我要認真閱讀文藝復興那段歷史，對做藝術評論很有幫助。他又得知兩個女孩學的是師范，來京應聘但希望不大，就推薦了四川的一個特殊學校。這所學校工資不高但很缺老師，包吃包住，問有無意愿去。倆女孩不置可否，互相對視了一下，繼續打鬧。

踏實做學問，回報社會，這些都是老派知識分子所秉持的價值觀。但車上的年輕人包括我在內都各懷心事，對空間上和時間上的遠方都充滿向往與想象。彼時，誰也不去深想，人其實只能過一種人生，選了這個就不可能過那個了。下了車，我們匆匆走進了各自要面對的具體生活。

寫下這篇文章，起因是看到《火車上的中國人》系列作品的拍攝者王福春老師去世的消息。感謝他用鏡頭記錄了那么多屬于普通人的平凡又寶貴的瞬間。人世間還有很多很多活得艱辛的生命，我也是他們中的一員。如果恰好因為偶然的幸運得到了更多，那請繼續保持溫柔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