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莉
《信使》是鐵凝的新短篇,以“信使”為題著實讓人好奇。畢竟,依賴“信使”的時代已經逝去。以往,日常生活中的“信使”幫助我們建立與他人的關系,是我們與遠方之人維系情感的重要紐帶。而現在,我們與朋友的關系已不再倚重“送信人”,只要敲敲鍵盤或者用手指點擊,便可以直接將心意傳達出去。
《信使》中,年輕的陸婧和李花開生活在信件時代,那時候,網絡還未出現,電話還沒有普及。如果想向遠在他鄉的那個人充分表達思念,人們只能寫信。當年,陸婧愛上了遠在北京的肖團長,但他有家室。因此,肖團長頻繁的情書便不能寄到陸婧的單位,李花開及其丈夫起子住的小院作為收信地址則相對安全。于是,李花開和起子,便成了實際意義上的“傳信人”。傳送偷偷摸摸的情書給這位叫起子的男人帶來隱匿的“不滿足”和“優越感”。他偷看他們的情書、拍下縮微照片,并在李花開出差之際要挾陸婧,遭到拒絕后,他則把照片寄到單位告發。最終,肖團長、陸婧為此付出了代價。
起子是小說中曾經的“信使”,是幫助陸婧和肖團長增進情感的人,但是,很快他便不再是“信使”,因為他辜負了信任,他以偷窺與告發的方式直接破壞了陸婧與肖團長的關系、陸婧與李花開的“閨密”情感。事件發生后,李花開提出離婚。“她上了房,站在房頂逼他同意,不然她就跳下去。他跪在院子里求她,不松口,不信她會真的跳。剎那間她邁前兩步,眼一閉就跳了下去”。這是李花開人生中的危急時刻,對于懷孕的女人來說,跳下去意味著什么?
李花開把身子靠上椅背說,誰愿意不要命呢,可當時我已經站在房上了。我站在房上往下看,索性想著跳下去無非就是兩條,要么死得更快,要么活得更好。
“要么死得更快,要么活得更好”。這是屬于不向生活低頭的句子,也是進入整部小說的密碼。從房頂跳下后,李花開腿瘸了,但她也由此脫離了和起子的婚姻,回到家鄉和本就喜歡的鎖成結婚,生下孩子。
小說中,“信使”這個詞由李花開主動提起。談起當年,她對陸婧說自己必須從房上跳下來,因為有“信使”給鼓著勁,所以別無選擇。——在李花開的語意里,“信使”指的是陸婧,但這里所指的并不是簡單意義的送信人,而是給她命運啟示的人,事實上,她對陸婧解釋了為何稱她為“信使”:
其實你也是我的信使。我第一次把信送到你手上的時候,你就已經是了。到最后,沒有那些事,沒有你摔電話,我也下不了決心去奔真心想要的日子。
在他人看來荒唐的“愛之瘧疾”、在他人眼里并不體面的信有如“神啟”,使李花開頓悟。某種意義上,陸婧的際遇讓李花開重新理解何為人、何為愛、何為人生的值與不值。正是在此意義上,李花開將陸婧視為人生的“信使”。當然,陸婧并不知曉自己對李花開所構成的啟示。所謂命運意義上的信使,與作為信使的人有關,更與“收信者”的“心有所感”有關。
用房子換取愛是值得的嗎?在和起子結婚之初,李花開表達過她的疑問。聽說大學同學的母親因為單位分房不公而吞食了過量安眠藥,她再一次想到值與不值的問題,“李花開說,房比命大么?陸婧說,房是命的一部分吧。李花開又問:你說值嗎?”事實上,當李花開決定從房頂跳下時,其實她也以此作了回答:房子不比命大,為獨院放棄真的愛情并不值。因為李花開有疑惑、有改變生活的渴望,她才有可能幡然醒悟——陸婧之所以成為李花開的“信使”,是因為她的電話最終促使李花開不將就、不茍且,而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
誰能忘記小說中陸婧面對起子的威脅時憤怒地將開水倒進爐子的場景?多么暢快、多么有血性!而李花開從房頂跳下那一幕也同樣讓人震動。這兩位女性在某一時刻所作出的選擇如此相近,她們幾乎都是以“暴烈”的方式對生活說“不”,絕不任由他人擺布,一定要成為自己命運的主宰。當然,代價也是慘重的,陸婧失去愛情而遠走他鄉,李花開則失去了一條腿。——這個世界上,即使有一百種斤斤計較、讓人安逸和沉湎的庸常生活,我們也該知道,還有另一種選擇、另一種道理、另一種活法。《信使》誠實地寫出了人面對世界時所遭遇到的種種“茍且”,同時寫出了人之所以為人的尊嚴、體面、光明、亮堂和磊落。《信使》中,鐵凝寫下了這個時代的“實然”,寫下那些算計,人在生活中的為難;同時也寫下了世界的“應然”。以陸婧和李花開兩個人物,她寫出了人之為人的能量,人應該有的人格,人應該有的樣子。
《信使》帶給人感動、震動、感慨,它是我們時代短篇小說的寶貴收獲。我尤其著迷于這小說的調性,飽滿又舒緩,純粹又豐饒,清澈又復雜,溫柔又蒼勁,令人難以忘懷。李花開這個人物多么令人著迷!小說兩度書寫李花開迷人的脖子,令人念念難忘:“她的脖子潔凈、細潤如骨瓷,女孩子擁有這般脖頸,會顯得傲然,且十分方便左顧右盼。可她并不自知自己有條好脖子,不會搔首,亦不懂弄姿,還常常愛犯軸脾氣。”多年后再見,陸婧看到這優美的脖子“依舊柔韌、光潤,且不松垮。從房上跳下萬一戳中了脖子……”這些語句與段落里,有隱在屬于李花開的高貴,以及與這種高貴相匹配的“無邪”。
出身貧寒,但又有傲氣和骨氣的李花開樸素、強大而有光澤。當李花開說出“要么死得更快,要么活得更好”時,那分明是“寧愿玉碎,不為瓦全”的現代表達。那一刻,你會意識到李花開身上彌漫著古風,她仿佛從《左傳》《春秋》《史記》里走出來,高高地昂著頭。從古至今,滄海桑田,這個世界變化如此迅捷,但我們民族血液中的某一類因子從未改變,那些信條、那些信念一直流淌在我們骨血里,一如在李花開身上所閃現的。
李花開何嘗不是我們這個時代的信使?她誠實守信,有著一腔孤勇,絕不茍且、絕不將就,這個女人幾乎是以斷腿的方式完成了自我重生,從而獲得了對自我情感和命運的掌控。小說中,她那得了冠軍的長跑運動員兒子多么爭氣、多么讓人欣慰,又多么富有象征意味!《信使》是現實主義的,有我們時代的現實土壤,但更有超越時代的魅力。
讀《信使》,想到鐵凝四十年前發表的中篇小說《沒有紐扣的紅襯衫》,安然是八十年代的新人,可是直到今天她一直閃耀在我們的生活中。在安然身上,鐵凝寫出了人的時代性,也寫出了人對時代的超越。一如李花開。李花開當然是我們時代的新人,但她身上也寫著我們時代的理想人格。
誰在偶然之間改變我們的命運?當然是美好的“信使”。今天,現實層面上的“信使”在慢慢退隱,但作為隱喻的“信使”從未消失。“信使”無跡可尋但又無處不在,時刻等待我們去諦聽、去相遇。尤其奇妙的是,他只與那些敏感、豐富而心中有渴望的人發生生命聯結。我以為,《信使》關于表層意義上的“信使”故事,但同時也書寫了形而上層面的“信使”故事。這部小說,是鐵凝在向生活中那些有著孤勇之氣、義無反顧的平凡人致意,在向那些有生命能量拼盡全力過好樸素人生的普通人致意。
——讀《信使》會意識到,每個心有理想的人都有可能與“信使”遭逢,每一個倔強的人也都會成為他人命運的“信使”。
責任編輯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