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翔
楊沁的《水中蝴蝶》作為新人新作,出手不凡。言其不凡者,是其在萬余字的篇幅中,將一段關于校園“暴力”的記憶揭示得深入而有層次,且敘事從容,感覺微妙。近年來,校園暴力題材屢見不鮮,因其所關聯的未成年人成長安全問題而廣受關注。珠玉在前,《水中蝴蝶》以其細致幽微別具一格。
在小說中,校園暴力是如何發生的?為何沒有被制止?我們先得從校園內部的權力結構講起。在班級內,班主任郭老師相對于這班初中的孩子,是權力擁有者,她除了直接“統治”,還通過仿照社會權力實施的基本模式管理“統治”班級。如她從她所喜歡的、成績好的孩子中挑選出7個孩子,分配給他們一定的權力——他們享有去老師家吃飯的特權(看起來溫情脈脈),幫老師批改試卷及作為老師的眼線監視同學行為等二級權力。然而,從學校層面,郭老師又是被管理者,比如班級里不良少年李明的父親作為教育局的,就是郭老師的上級,因此,郭老師與李明之間就形成了一種權力的張力。而“我”作為學習委員,因一度失寵被郭老師剝奪了權力,也使不良少年李明在班級內對同桌女孩陳燕春肆無忌憚地大打出手、變著花樣地欺凌。這是故事的第一個層面,因微觀權力而導致的暴力。
郭老師起初很溫和,是位好老師,然而,在“我”眼中她顯然不配稱之為好老師的原因,是因為她不公平,陳春燕作為出生菜農家庭的留守兒童,作為成績不好、其貌不揚、默不作聲的弱小者,被她公然歧視。為了追求班級成績和升學率,郭老師幾次三番地勸陳春燕退學去南方打工,她登門家訪,甚至在班級內展開簽名勸退活動,操縱民意。而她對李明霸凌陳春燕的行為的默許,不僅縱容了班級內的公然暴力行為,而且,私心里是否也是想借李明之手驅趕陳春燕呢?真是“細思極恐”啊!郭老師的行為應被視作精神上的“冷暴力”“軟暴力”,這才是這篇小說要揭示的重點。而作者還在敘事中加入了女性視角。李明對陳春燕的霸凌,仿佛是近來屢上熱搜的家暴行為的“預演”,而丈夫出軌的郭老師,對幾個女生的態度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成績不好但長相嫵媚、有異性緣的周銘月,“郭老師打量她的目光里滿是輕蔑,但無端又有一種欲蓋彌彰的忌憚”,她罵成熟嫵媚的汪靜:“你長大后就是個妓女”。而當陳春燕真的辦理退學后來跟郭老師道別,郭老師不僅拒絕了她的小禮物,而且還轉身挖苦道:“說什么去廣東打工,一個初中都讀不完的人,能做什么呢?其實就是去賣肉吧。”這充滿惡意的、帶有性別歧視意味的話語,才構成了作為女性敘事者的“我”最刻骨銘心的恥感記憶吧。
故事的第三個層面是關于記憶與遺忘。初中同學群里大家歡聲笑語,溫馨地回憶從前。然而,曾經的暴力、曾經的傷害真的都被遺忘了嗎?甚至連受害者陳春燕本人,也修改了記憶:“記得那時候郭老師還天天讓汪靜到我家里來,讓我回去讀書。”難道是因為她后來經歷過更殘酷的事,“以至于人生最初的痛楚變成了玫瑰色的回憶”?經過歲月的沖刷,一切都會過去,所以大家都可以輕松地寬宥當年處于更年期的郭老師。然而,遺忘罪惡本身是否也構成一種罪惡?一如當年一群未成年人是如何在老師的唆使下,共犯下“平庸之惡”。這便構成了“我”書寫的動力——以書寫抵抗遺忘,使惡從記憶中浮出來,把那只折翼的蝴蝶從水中打撈起來。而小說對于微觀權力運行的觀察,對公平與歧視等人性命題的思考,也使小說的內涵溢出了校園的范圍,延展到更大的社會空間。
責任編輯 師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