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來了陌生人

梅瑜

從前有一座城市，那里的人都患了一種病，癥狀是臉上只有一種表情——面無表情。

那種樣子挺奇怪的，因為無論那個人是喜悅還是悲傷，別人一點兒也看不出來。即使他被石頭砸了腳，鮮血直冒，痛得渾身打戰(zhàn)，也不會齜牙咧嘴，或流下一滴眼淚。

人們從來沒覺得這有什么不對勁，直到有一天，來了一個陌生人。

“這兒的人，臉上都刷了糨糊嗎？”陌生人看著路上的行人自言自語。

沒有一個人注意到陌生人，因為這里的人真是夠忙碌呢！瞧他們走路踩著滑板鞋，“嗖”一聲來，“嗖”一聲去;他們吃飯用吸管，只要買一瓶飯菜混合打成泥的“飲料”，就可以“呼嚕呼?！钡仉S時隨地解決饑餓問題;大街上沒有一個人和別人打招

呼，每個人的臉上都像戴著面具。

陌生人走過太多地方，見過太多稀奇古怪的事情，對于這些并不覺得難以接受。

“好吧，既來之則安之！”他對自己說。他打算住一晚，明天就離開。

當這個陌生人找到一家旅店要入住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這個國家的旅店里沒有床！

“床呢？”他站在房間門口，瞪大眼睛問服務員。

服務員疑惑地看了看他，手里不停地擦地板、抹桌子，再順手一指墻和椅子。噢，原來人們睡覺都是靠在墻上或坐在椅子上瞇一會兒，只要有了一點點精神，他們就要起床學習或工作了。

陌生人明白了。這里的人們太忙了，忙得不想吃飯，忙得不想睡覺，忙得連笑啊、哭啊、發(fā)怒啊這些表情都來不及做。時間長了，他們的面部神經(jīng)僵硬麻木，就變成面無表情了。

陌生人來了興趣，他想，也許可以待在這里一段時間……

第二天，陌生人醒來后就去做“田野調(diào)查”。他發(fā)現(xiàn)這座城市建設得很好。陽光下，高樓大廈的玻璃幕墻閃著耀眼的光;道路四通八達，寬闊又整潔;車輛快速行駛，像一條條長龍來回穿梭。

城市的中央還有一個特別大的公園，里面種滿大樹、栽滿鮮花，一條清澈的小河蜿蜒流淌。幾只野鴨子在水中悠閑地游來游去，互相啄著羽毛，有時“撲通”一聲鉆進水里去，又“呼啦”一聲鉆出水面來。它們拍打著翅膀玩得很開心。樹林里還有鳥兒在清脆地鳴唱，這邊嘹亮的高音剛剛響起，那邊就有深沉的低音應和，像在舉辦一場音樂會。

這真是一個優(yōu)美的地方！然而，沒有一個本城的人來玩耍，沒有一個本城的人在這里閑逛。偌大的公園里，只有陌生人孤孤單單地行走著，像走在一片原始森林里。

陌生人挑了一塊平坦的草地坐下來。草地是那么柔軟，散發(fā)著淡淡的清香，讓人的心里感到特別舒暢。

后來總算來了一個人！那是一位工作人員，他開著工作車，飛快地把車停在一棵大樹旁，像一只猴子一樣爬到大樹上，“唰唰唰”幾下，把樹枝修剪完畢，又“刺溜”一聲滑下來，跑上工作車，“呼呼呼”地朝前開去。他修剪了矮灌木，給花澆了水，給河里的水禽撒了一把飼料，再急匆匆地跑上車子，一溜煙地駕車離開，就像后面有一只老虎在追他。

陌生人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人們?yōu)檫@座城市的發(fā)展付出時間和努力，他們建成高樓，架起橋梁，讓交通便捷，他們還把城市的配套設施修得那么完備漂亮，他們自己卻沒有一點點時間來享受。

“我真是撿著便宜了！”陌生人無奈地笑起來。他忽然想做點兒什么……

陌生人在公園里坐了一天。他看看天上的云，看看水中的魚，他躺在草坪上聽風吹過，他還買來食物鋪開在草坪上，一個人野餐。有工作人員經(jīng)過，陌生人就和他們打招呼?！澳愫冒。　薄靶量嗄懔?！”他的臉上洋溢著真誠的微笑，工作人員覺得那個人真奇怪，他們可沒時間來和一個陌生人說一句話。

第二天，陌生人走上街道。他在百貨大樓的櫥窗前停留，在街頭的拐角看車來車往，他在林蔭道上慢慢地走過，和那些踩著滑板車的人相比，他就像一只蝸牛。陌生人非常和善地對著一個不小心撞到他的人微笑，溫和地說一聲“小心啊”！人們認為他真是一個傻瓜，把時間浪費在走路上，臉上還帶著那么怪模怪樣的表情。

第三天，陌生人牽著一把氣球從街道上走過。五顏六色的氣球隨著風兒跳動，像一群活潑可愛的魚兒在水中游玩。那些被大人牽著手快步走過的小孩子被吸引了，他們停下了腳步，盯著氣球。大人們催促著：“快走，不要浪費時間！”

不過也有幾個大人忍不住偷偷地看了一眼：啊，那些氣球還挺漂亮的！隨即他們的心里涌起一陣自責：我可不應該為這種沒用的東西浪費時間。

一天又一天，陌生人在這個城市的角角落落出現(xiàn)。他走路慢慢的，他有時候會看著一群螞蟻搬走一粒餅干屑，有時候又會彎下腰聞一聞花香。如果有人偶爾看看他，他就揚起手，高聲和他們打招呼，臉上的笑容像陽光一樣溫暖。

這樣奇怪的人，這樣奇怪的動作，讓這個城市的一些人產(chǎn)生了恐懼，他們覺得這個陌生人的到來，會給這個城市帶來災難——這么不珍惜時間和生命的人，怎么可以留在這兒！

于是，由市長親自下令，驅(qū)逐陌生人離開?！拔覀儾幌矚g你，請離開這兒！”他們向陌生人發(fā)出了通牒。

“好吧！當然！”陌生人聳聳肩，他受夠了這里的快速和忙碌，是時候離開了。

離開的那天，陌生人牽著那把五顏六色的氣球，從城市最中心的街道上慢慢走過。他一邊走，一邊唱歌，應和著他“踢踏踢踏”的腳步聲。走到馬路盡頭的時候，陌生人看到一群小孩子在老師的帶領下過馬路，他把氣球一個個塞進孩子們手里，接著，他擺擺手，離開了。

“快把這些討厭的東西扔掉！”老師皺著眉頭大叫。

孩子們嚇壞了，他們的手一松，氣球飄向空中。

眼看著氣球悠悠蕩蕩地飄到了半空中，其中一個孩子大叫起來：“我的氣球！”其余的孩子也叫起來：“氣球，快回來！”他們叫著、跳著，有一個孩子的臉上慢慢松動了，他覺得心里有一股酸酸的味道涌上臉頰，讓他的臉變得柔軟，讓他的眼眶變得濕潤。他哭了！

其余的孩子也哭了，他們的眼淚像小溪流一樣從臉上流下來，把他們的衣服沾得透濕。大人們嚇壞了，這可是從來沒有發(fā)生過的事情，人的臉上怎么會有這么多奇怪的表情，而且，還有水珠從臉上滑落下來。全是那個陌生人惹的禍！

然而他們又發(fā)現(xiàn)，這些又哭又鬧的孩子，伸胳膊張腿、搖頭又晃腦的樣子，有一種說不出的可愛。大人的心里，泛起了一陣柔軟……

“也許是我們錯過了一些東西？”大人們的心里不約而同地涌起了這樣的疑問。

就從那天開始，這個城市里的有些人發(fā)生了一點點改變。那些曾經(jīng)看到過陌生人奇怪舉動的人，開始暗暗地模仿陌生人的舉動。

有人跑到公園的草坪上坐上幾分鐘。一開始，他們覺得很難受，可是聽到鳥叫聲，看到云飄過，看到河水潺潺流淌，他們的心平靜了，他們僵硬的臉上慢慢有了松動。

有人悄悄地在百貨大樓的櫥窗前停留，他們發(fā)現(xiàn)自己的衣服穿得不太好看，不是白就是黑，他們想起陌生人手中的那串彩色氣球，如果，如果把紅色穿在身上，是不是會很漂亮？

有人在街角趁著別人不注意，偷偷地停下滑板車，慢慢走上幾步。一開始他覺得腳底下硬邦邦的，過了一會兒，整個人一點兒也不晃了，腳踩在地上穩(wěn)穩(wěn)當當……

有人開始在夜晚悄悄地仰望月亮。瞧啊，那個圓圓的或彎彎的家伙，也在天上望著下面啊。人一走，它也走;人一停，它也停;有誰朝著天上指指點點，它就拉過一片云彩遮住臉龐……

直到有一天，市長經(jīng)過街心公園，他不經(jīng)意間瞅了一眼，發(fā)現(xiàn)公園的草坪上坐著一些人，他們有的在聊天，有的在吃東西，有的在和孩子玩耍，還有的干脆一動不動地坐著發(fā)呆。

市長氣壞了。“喂，你們怎么可以坐在這里浪費時間？”他沖進公園，沖進草坪，沖著人們大叫。

“市長先生，不要著急啊！”

“市長先生，沒有法律規(guī)定不能坐在草坪上??！”

“對啊，對啊，市長先生，您也來坐一下？”

人們熱情地邀請市長加入他們的隊伍，市長連連擺手：“不要，不要！”這樣成何體統(tǒng)！他想。但是他也必須承認，這個城市的確沒有規(guī)定人們不能逛公園，不能走路慢吞吞，不能發(fā)呆，不能浪費時間，可是……

“市長先生，您放心，我們已經(jīng)完成工作了，我們需要休息時間！”

“來吧來吧，市長先生，我這兒有風箏，這可是我按照很久以前的一本書上的教程做的呢！”

“市長先生……”

市長還想擺擺手，卻又發(fā)現(xiàn)一件事：人們的臉上有了變化！瞧吧，他們說話的時候嘴角和眉毛揚起，眼睛彎彎的，像星星一樣閃閃亮。他們臉上不是硬邦邦的，而是柔軟的、輕松的。他們是在微笑?。?/p>

有個小孩子不小心跌倒了，哇哇哇哭起來，大人正在輕聲細語地安慰。

一位老大爺踢足球，不小心連鞋子也踢飛了，他假裝生氣地大吼：“哇啦啦啦，氣死我啦！”他的臉上，眉毛胡子仿佛著了火。周圍的人們一陣鼓掌歡呼，哈哈大笑。

市長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僵硬的臉龐，心里升騰起一種異樣的感覺。

“好吧，好吧，我也來坐一下。”他小心翼翼地蹲下去，小心翼翼地坐到草坪上……軟綿綿的小草像一條柔軟的地毯，讓他疲憊的身軀放松下來。他的心里涌起一陣柔軟的感覺，他的臉上也有了一點點松動，就像一層厚厚的膠水漸漸溶化……

整個城市因為人們的表情變得豐富，變得柔軟多彩。經(jīng)過市長會議和市民聽證會，大家一致同意把那個陌生人作為本城的榮譽市民，有些人甚至認為，是他拯救了這座城市。在陌生人曾經(jīng)坐過的那片草坪的中央豎起了一座雕像：一個人坐在地上，兩手撐在身后，一條腿彎曲，一條腿舒適地伸向前去。他抬頭仰望藍天，仿佛正在注視一片云的飄動。這種發(fā)呆的姿態(tài)最令人們著迷，他們給這座雕像取名為“發(fā)呆的人”。

陌生人來到這個城市的那天成為一個紀念日，全城放假一天。因為市長說，大家要會工作，也要會生活，更要學會表達笑和哭、生氣和興奮。他們再也不想要那死板的表情了。

這一天，在中央廣場的草坪上還會舉行“發(fā)呆大會”。參加比賽的人必須一動不動地坐在草坪上，不吃不喝不說話，不受干擾，隨心所欲地看一朵云飄浮，感受一縷風吹拂，聽鳥兒歌唱。誰發(fā)呆的時間最長，就會被封為“呆呆神”，第二名是“呆萌萌”，“呆寶寶”則是第三名。他們獲得的獎品除了榮譽證書，還有一串五顏六色的氣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