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色伊甸園

房子兮

無邊的荒野，末日后的遺跡，無數被腐蝕的建筑物殘骸，都風化為土丘。巨大的摩天輪，孤獨地矗立在荒野，仿佛人類畫出的最后的句號。遠處有無盡的白風，帶著金屬殘屑的味道，夾雜著灰蒙蒙的冰渣，令人絕望。

畫面一轉——太陽升起來了。金色的太陽，那是一種奪目耀眼的顏色。教科書曾這樣講過，但我從沒有見過。那一剎那，我的眼睛，被刺激得流出淚水。這是曾經的地表世界嗎？我似乎看到，我就站在一望無際的原野，看到廣闊而松軟的土地，袒露著結實的“紫色”胸膛。那里有綠色的樹苗，讓人賞心悅目。浪波一般的麥子啊，像金色的雪覆蓋大地。一陣陣風吹來，麥子揚著笑臉，排浪似的紛紛向我傾倒，無數麥香鉆入鼻孔。風拂臉龐，呼呼吹過，像在對我悄悄耳語;風過手心，像是一雙勾魂的手，帶我去遠方……萬物皆空，唯我獨醒。望著漫天金色，我禁不住站起身，拍拍身上的草屑與塵土，向前方走去……金色，到底是什么樣的色彩？它像蛋糕一樣甜美，還是辣椒那般辛辣？蛋糕和辣椒的顏色又是什么？它們好看嗎？

滴滴——滴滴——夢醒了。該死的鬧鐘，把我從麥田和太陽光下拽到硬板床上。我痛苦地睜開眼，馬上又閉上了。夢里的金色又浮現在眼前，我想回到地上。

作為從地上遷到地下的人，可以說我是個Lucky Dog。

公元五千年，里奇斯馬小行星撞擊地球，這場災難造成全球平均氣溫下降十八攝氏度，地球變得更加黑暗、更加寒冷、更加干燥，炭煙要在大氣中飄浮十年左右，灰塵需要六年時間才會落到地面。地球面目全非，幸好科學家預測到了這場災難，提前建造了地下城——龍城，龍城被分為十五個大區，分布在整個地表之下。

撞擊事件那年，被改為大撞擊元年，紀念這次人類歷史最悲慘的遭遇。大撞擊三年，人類搬遷到龍城。僧多粥少，不是所有人都能搬遷到龍城。只有五分之一人口通過抽簽搬遷到龍城。我的父母曾參加建造龍城，他們在小行星撞擊地球的第一波沖擊波中都犧牲了。作為烈士子女，我被特批搬遷到龍城。

那一年，我十三歲。我這個在中國龍城成長的少年，卻喪失了色彩。不只是我，是大部分龍城的人，尤其是孩子都患上了這種怪病。龍城只有無盡的黑色，導致人們色彩辨識度急劇下降，在這里出生的孩子完全沒有色覺，世界幾乎是黑白色的，還有就是淡淡的灰色。彩色只有在夢中才會悄悄相遇，我在夢中就見到了金色。

在龍城說是上學不如說是打發時間，人們似乎失去了生的希望，就像那灰黑的建筑，死氣沉沉的。課堂上我望著窗外發呆，困意襲來。突然一個清脆爽朗但響度極大的聲音涌入耳中：“嘿，干什么呢？”我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激靈，然后苦笑一聲。錯不了，是她，徐陽，我的同學，我們高二（5）班的一個奇葩。她長得瘦瘦的，短發，古靈精怪，腦子里總有些奇怪的想法。別人都是寡言少語、意志消沉，只有她不拘于時，依然開朗和熱情。她的存在使一片灰暗中調出一點彩色。她像鵝毛一般飄到窗臺邊，撩了撩短發笑著說今天的題挺難的。我說是的。她問你聽懂了嗎？我說沒有聽懂。那我教教你？我說用不著你教我。我心不在焉的回答讓她頗為尷尬。她轉過身去，看著窗外自言自語，真想看看金黃的麥浪。難道就沒有辦法了嗎？短短兩句話像兩支微小但鋒利的利箭刺入耳中。我猛然抬起頭來，用驚訝又喜悅的神情看著她，就像伯牙偶遇鐘子期。是呀，多年的希望，終于在這一刻點燃。我也有去地上的念頭，一直猶豫不決，現在我決定了。我站起看著她不知所措的臉，笑著說，去地上可能有解決的辦法，汝愿與吾同往乎？

夜，慢慢織上了天空，燈光變得昏暗了。我大步流星向前走，徐陽氣喘吁吁地跟在后面。慢點，我快跟不上了！她扯著嗓子有氣無力地喊道。我翻翻白眼，停下腳步。哎，我問你啊，你怎么會文言文的？她那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看著我。我臉微微泛紅說，哦，這個嘛……是一位老爺爺教我的。可惜我們這一代會讀文言文的人不多了，恐怕近萬年的文化要斷代了。徐陽低頭小聲說，還有啊，你怎么知道地上有解決色盲的辦法呢？我說，我記得原來有人說過地上有辦法，但后來就不了了之了。雖然只是一絲希望，但我還是要努力抓住它。路程在談話中一點點被縮短，不知不覺一座高大宏偉但有些破舊的大樓映入眼簾，這就是我們要去的光彩之星。

這座氣派的大廈曾經也是龍城的標志性建筑。我記得這里曾經一片繁華，熠熠生輝。樓身還用五光十色的全息技術投了大標語：“為返回地上而奮斗！為人類尋找新希望而努力！”樓頂有一根長長的通道，那是通向地上的唯一出口。多少年來，人們不知多少次去地上探測，可最終無功而返。漸漸地人們不再抱有希望，標語也成了膾炙人口的笑話，曾經輝煌的光彩之星消失在黑暗中……

我們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里摸索著，終于找到了正門，門上“光彩之星”四個字若隱若現。我感覺自己像是進入一個被摧毀后的廢墟，一切都是那么陳舊。正門早就壞了，只得從小門進去。門被推開了，發出吱呀呀的聲音。我探出頭四處張望。快看，那有光！徐陽興奮地伸出手。果然不遠處閃著點點星光，走上前才發現原來是一群工作人員。

我真不想用“工作人員”來稱呼他們，他們穿著隨便，舉止粗魯。有的把腳放在桌上，戴著眼罩酣然入睡;有的玩游戲玩得不亦樂乎;還有的在與同事閑聊。

我壓住情緒問，你好，我想……

我什么也不知道，別問我。那人賊眉鼠眼地盯著游戲屏幕忙得不可開交，看也沒看我一眼說。

我徹底火了，抓住他的衣領就給了他一拳，徐陽在后面拉住我。一時間，叫喊聲、打罵聲、求饒聲齊發，場面混亂。你們干什么？！一個雄渾的男低音。瞬間所有人被震懾住了。我不由自主地松開手，慢慢轉過頭，發現一個矮小的中年男人站在身后。他是唯一穿著筆挺黑色工作服的人，絲絲白發點綴著縷縷黑發，一道道皺紋似乎訴說著往日故事。

他背著手走到我們身旁問，你們來干什么？我們要借用探車到地上去。徐陽小聲說。什么？他瞪大了雙眼問，到地上干什么？地上環境惡劣，又不是什么旅游景點，早沒人愿意去了。你是誰？在這里說話算數嗎？徐陽盯著那人問。我是5327工程負責人陳穆光教授，你們到底要上去干什么？那人沉聲說。我搶著說，我們聽說地上有解決色盲的辦法，與其在黑白的龍城茍活，還不如為了彩色而努力。徐陽點點頭，緊緊地抓著我的手。

唉，一言難盡。他點了一支煙坐下來說，誰不想呢？當時有很多人有這個想法，大部分都放棄了，但我的老師湯銘宇教授卻堅持認為地表一定能找到方法。他用他的信念一次次地嘗試再嘗試。一次他給我發信息說他有了重大發現，可惜他在返回的路途中遇險。他的眼睛濕潤了，用手捂住滄桑的臉，把頭別了過去。

我們默不作聲。我也經歷了與親人的訣別，每一次我都不愿再次回憶，每次想起就好像是在傷口上撒鹽一般痛苦。徐陽面色蒼白，嘴唇緊咬，似乎也陷入了痛苦之中。

但是……他用袖子使勁擦去眼淚，顫抖著說，就算機會渺茫，就算別人質疑，我也會堅守湯老師的信念，一直堅持下去。陳教授瘦小的身子在這時似乎變得高大起來了。他的話像一縷晨風拂過我的心田。

5327工程，就是為探索地表活動存在的項目組。陳教授說，你們摸到我這里也算找對了地方。那您就借我們一輛地表探測車吧。徐陽祈求道。不行。探測地表生機，研究地球恢復是大人們的事，你們要好好讀書。陳教授搖搖頭說，這不是愛麗絲漫游記，孩子，地表非常危險。您好歹讓我們看看地表吧，我們千辛萬苦才找到這里。說著向徐陽擠擠眼。徐陽也心領神會地說，我們先混到地表再說吧，到時候我們一定不會放過任何機會。好吧，我就讓老高開探車帶你們上去看看。他擺擺手說，為了你們的夢想，也是人類的夢想，請記住今天這個日子，回去好好讀書，將來找到解決的辦法。我和徐陽使勁地點點頭。

地表探地車，它是球形結構，靠電磁提供動力，智能駕駛，全息導航。從外邊上看就是個大鐵球，但從里面看倒像一個玻璃球，大千世界一覽無余。那個叫老高的胖胖的中年人一聲不吭地帶著我們緩緩上升。終于到了和地上連接的傳送通道。我們的心和通道一起上升，我們離地上越來越近了。

雖然我們做足了心理準備，但當到了地上，還是大吃一驚。這還是地球嗎？這比我在夢中夢到的還要恐怖。我根本看不到遠方。狂風像怒吼的獅子，把地上的沙層層吹起，響聲此起彼伏，那是沙子擊打車身的聲音。整個世界是混沌的，太陽隱藏其中，隱約能看到曾經是最繁華的城市的輪廓。我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許久我從嘴里擠出“咱們走吧”幾個字。老高嘀咕著說，早就告訴你們，沒啥希望了。

看著遠處的樓房，我不禁想到自己的家。可真正的家在哪呢？說實在的，我對家的概念是模糊的。曾經的美好家園，只能從照片中尋找。現在要去的那個家不論是對我還是徐陽都只是一個心靈寄托罷了。車靜靜地行駛著，像是一縷煙火，出現了又立馬消失在塵埃中……

坐在座位上的我昏昏欲睡。突然咣的一聲巨響，車身劇烈搖晃，隨后便停住了。我從位子上跳下來，急忙跑到窗外去。徐陽焦急地喊到，不好，車撞到巖石上了。我慌了。按理說車上的自動導航會避開障礙物，難道是許久不用設備老化了？

現在沒時間考慮這么多，當務之急是解決眼下的事。可轉眼之間，老高竟然消失了！地表探測車旁邊有一攤溫熱的血，是人血。我和徐陽朝遠方望去，還是沙塵漫天，聽得見遠方傳來莫名的低吼聲。

怎么辦？怎么辦啊！徐陽嚶嚶地哭泣，眼巴巴地望著我，我也不知所措。這時我突然想起老師告訴我們，人類搬遷地下后，地上的動物，除了大部分死亡，有一小部分基因變異產生了一種怪異的沙獸。它們兇殘無比，什么都吃，在地表這個高輻射、高污染的環境中活下來了。我們個人對沙獸來說，簡直就是開胃小點心。外邊黃沙漫天，留在原地等待救援？食物和水最多夠撐一天，根本等不到他們來救援，沙獸就有可能隨時過來襲擊我們。望著窗外，我感覺自己就是滄海之一粟，心里有說不出的壓抑和膽怯。就在這時，一個聲音突然從腦海中涌了出來：“但是要帶上你們的信念和夢想啊。”它一下子點醒了我：到地上的初衷是什么？不就是尋找希望嗎？如果一開始就放棄，那就談不上希望了。

我大步流星地走到徐陽面前，用堅定的眼神看著她說，我要徒步去找，我要賭一把，賭上自己的性命，你要跟著我嗎？徐陽愣住了，不過隨后就故作傲慢說，我跟你去，當初我就做出決定了。我望著她滿是淚痕的臉苦笑起來。

我們背好背包，拿上無線電裝備準備出發了。出發前我們不約而同地回頭看了看，心一橫走了出去。

要不是帶著面罩，我們怕是要被沙子喂飽了。環境惡劣到了極致。不僅有狂風，氣溫也下降了十幾攝氏度，大有冰火兩重天之感。我用繩子將我們倆綁在了一起，以免不測。

咱們沒有導航，怎么找啊？徐陽從后面大聲喊。咱們這一路都是沿著一個方向走，只要沿原路返回，就能找到城市，湯老師一定在這個城市。我說。話雖這么說，可這么惡劣的天氣，怕連走直線都難。徐陽憂心忡忡。我低頭不語，這正是我所擔心的。

一男一女在渺無人煙中奮力前行，心中的火苗發著微弱的光，不停地顫抖。不知走了多久，恍惚間，一個龐然大物擋在眼前。我大喜，難到是找到了？不等我喊，本來氣喘吁吁的徐陽不知哪來的力氣，健步如飛地沖了過去。我也急忙跑過去，撞到了她的肩上。你干嗎突然停下來……話音未落，我便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那是我們之前乘坐的地表探測車。

好似晴天霹靂，當頭一擊，又好像被人從頭到腳澆了一盆涼水，全身麻木。徐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用沙啞的嗓子低聲哭泣。我跪在地上，抱著頭吼，肯定搞錯了！

巖石無語，傲慢地扼殺了我唯一的希望。

希望的火苗被無情地澆滅。我們行尸走肉般游蕩著，現在我們根本不知道在哪，通訊設備被當成了擺設。我不知道為什么還要繼續走，身后莫名的低吼越來越近，還有一雙雙鬼火般的眼，像狼眼又像虎目。我們模糊地看到，身后鉆出一頭長滿灰毛的大怪物……

我和徐陽醒來的時候，是在一張松軟的床上，我們爬下床才發現是在一個山谷木屋內。不知是不是錯覺，風不大了，天也不再冷了。回頭看徐陽，她也有奇怪的感覺。這時映入眼簾的是兩座大山，山谷就在其中，山腳還有一個山洞，一看不是天然形成的，有人工打磨的痕跡。我們互相對視了一下，決定進去。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次甚至比上次還要不可思議。山的另一邊，我看到了完全不同的景象：田野，草地，樹苗……只不過都是黑白的。徐陽被這突然來臨的景象震驚了，像受到了電擊一般，精神像處于半癡呆狀態。

只見前面站著一個老人，鶴發童顏，滿面春風，他看見我們，那額上飽經風霜的皺紋似乎在這一瞬間舒展開來，一雙眼睛早已瞇成了彎彎的月牙，蒼老的嘴角露出一絲慈祥。他激動地說，年輕人，你們差點被沙獸吃了，是我救了你們。莫非你就是……我們還沒緩過神來，這突如其來的一切讓我們接受不了。看來你們都知道了，我叫湯銘宇，是第一批地上科考隊員，幾年前我和剩下的幾名隊員，找到了這處無名山谷。我們在這里安了家，經過不懈的努力我們發現地球正在恢復生機。更重要的是，我從植物的提取液中發現了可以治療人色盲的藥物。我本想通知大家，可惜通訊設備壞了，虧得你們來了啊！笑容從他滿是皺紋的臉上綻放。

我和徐陽四目相覷，激動地擁抱在一起。我們終于找到了。我們可以再次看到這五彩繽紛的世界了！

八年后，大撞擊十二年。時光荏苒，歲月輪回。春天又回來了。我坐在被黃土點綴的青石上，看著欣欣向榮的田野，心里有說不出的喜悅。綠油油的麥苗，褐色蒼黃的大樹，飛舞的五彩蝴蝶，還有紅色的西紅柿、橘黃的柚子、藍藍的天、白白的云，還有漫山遍野的黃燦燦的油菜花，當然還有金色的太陽。那么溫暖，多么美麗的色彩，多么美麗的世界！徐陽在一旁邊笑邊感嘆道，這才過了多久，地球就涅槃重生了。

老高被沙獸吃掉了。我和徐陽死里逃生，意外被救，遇到了湯教授。湯教授帶著我們，歷盡千辛萬苦，終于回到光彩之星。陳教授緊緊地抓著導師的手，兩個人哭成一團。在湯教授的幫助下，人類開始了治理工作。經過多年的努力，人類最終戰勝了一半的污染區，陸續向剩下的區域進發。

人們陸續搬出龍城。食人沙獸也在人類的打擊下消失了。地下龍城，沒有被人類遺棄，而被改造成了地下博物館。中國政府建議聯合國在地表的光彩之星旁邊，按照龍城的樣子，建造一個巨大的紀念碑，紀念大撞擊事件死難的人類，也警示我們，守護大自然，守住我們的色彩，愛護家園。

此時的我已是一個有為青年了。大學畢業后我和徐陽一起進入湯教授和陳教授的5237工程項目組，繼續為治理地球而努力。

虎嘯深山，魚翔淺底;駝走大漠，雁排場空。人類是奇妙的，生命是奇妙的，大自然是奇妙的。湯老先生捋著花白胡子說道。

遠處飛船轟鳴，地表探測車成群，人們洪水一樣涌出，看著滿世界的彩色，洋溢著笑臉，緊鑼密鼓地投身到重修建設中去。這就是我們的彩色伊甸園……

我閉上雙眼，聞著小麥的氣息，觸著松軟的泥土。似乎把心都交給自然了。

寵辱不驚，閑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漫隨天外云卷云舒。朋友，當你被困境抓住，看不到希望而悲觀時，請換個角度，你將聽到一個五彩新世界的召喚……

責任編輯? ?藍雅萍

特邀編輯? ?張? 凱